第三章 長秋尼寺
轉眼之間,十幾日便過去了。
這些時日里,張家陸陸續續送來了不少人,男女老幼齊全。他們都是王九娘自王家帶來的陪嫁奴婢,據說是母親李氏精挑細選的,個個都非常忠心。先前九娘被送來長秋寺時實在太突然,因此只帶了丹娘與青娘兩個貼身女婢,頗有些凄慘之意。如今各色人等皆漸漸到齊,多少恢復了之前呼奴喚婢的風光,令兩個婢女不勝唏噓。不過,由於九娘尚在病中,丹娘令他們在院子里跪拜行禮便罷了。又因精舍院落太小,裝不下這許多人,她選了兩個小丫頭並一個善庖廚的老嫗,便將其他人遣到山腳下,賃了農家院子暫且住了下來。
王九娘也並不關注此事,她在床上躺了四十餘日,自覺越躺越虛、骨頭都快要散架了,於是堅持每天勉強下地走幾步。儘管兩個忠心護主的婢女都憂心忡忡,勸她安心在床上多躺兩日,但她不言不語、一意孤行,氣色也越來越好,她們便也不再多言了。於是,她每日早中晚都堅持走上一走,直到微微出汗才罷休。
唐人素來以矯健豐腴為美,並不青睞身體嬌弱無力的女子。王九娘病得久了,自是格外渴望擁有健康的身體,暗地裡也制定了運動計劃。第一階段的目標,便是希望自己能在這長秋寺里好好地走一走、逛一逛,賞賞晚春的風景。最好能在她那便宜兄長王七郎到達之前,就完成這個目標。長安離洛陽僅有八百餘里,不緊不慢行走也才十日,快馬加鞭兩三日即到,留給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時近暮春,陽光愈發明媚。那淺金色的日光照在人身上,亦是暖熏熏的,格外舒適。
王九娘在精舍院落里來回走了幾圈,便站在門扉處,對著外頭蒼翠幽靜的竹林出起神來。困在這小小的院落里將近兩個月,就算是再不愛動彈的人,恐怕也厭煩了。她如今比任何一個人都想踏出這片靜謐幽篁。
「說起來,剛過穀雨不久,正是賞牡丹的好時候。」青娘陪在她身側,小心地攙扶著他,笑道,「洛陽哪裡都不比長安好,唯獨這種牡丹、賞牡丹的風氣,竟比長安還熱鬧些。說起來,最近都沒什麼女眷來這長秋寺上香賞景了,可不是都涌到各處寺觀、園子里去賞牡丹了?」
王九娘自是從未見過這盛世大唐的都城長安與東都洛陽。聽著這少女流露出一派天子腳下京畿人士的驕傲自豪,心中也覺得頗為有趣。而唐人對牡丹的狂熱愛好,她早先也曾聞名已久,卻因並未到過洛陽,而無緣萬千人湧來賞牡丹的盛況。
當然,於她而言,無論是洛陽還是長安都離她眼下的生活有些遠了。現下,若能去外頭那長秋尼寺走一走,她便已經無比滿足了。想了想,她自忖近來體力尚可,舉步便邁出了門扉。
「九娘?」青娘一邊攙著她循著竹林小徑往前走,一邊低聲勸了起來,「九娘身子剛好些,也不急在這一時。竹林幽森,若是吹了風、受了寒,又該如何是好?」說著,她心裡便開始後悔自己不該提到牡丹之事。
王九娘卻只是瞥了她一眼,繼續往前走。她的步速極慢,單隻是看這片除了蒼翠挺拔之外更無其他景緻的竹林,也看得格外仔細。往常日夜聽著的簌簌竹濤,如今身在其中又頗覺不同。起伏搖動的竹枝,只露出半截的竹筍,皆是充滿了勃勃的生命力。而病弱的她,也彷彿受到感染一般,漸漸覺得精神多了。
幾百步后,竹林已到了盡頭,王九娘也出了一身薄汗,仍然堅持前行。青娘苦著臉相扶,回頭望見□□歲的小丫頭春娘,連忙使了個眼色,讓她去找丹娘。緊緊跟著她們的春娘猶豫了一會兒,轉身快步走回精舍報信去了。
終於來到竹林外,眼前便是長秋寺的角門了。王九娘靠在青娘身上略休息了一會兒,有些好奇地打量著丈余高的院牆裡露出的寶殿廡頂,那飛翹的檐頭襯著碧空,顯得格外瀟洒。每個時代的建築皆有其特點,她雖然不懂這些,但能看到風格俊逸的唐時廟宇,亦是一種幸事。
「九娘可是累了?不若回去罷?」青娘額角也微微出了汗,神情更是有些緊張起來。
王九娘左右顧盼,終於發現青娘曾經提及的桃林。山中桃花比城中開得略遲,但如今花期也將過了,灼灼其華、落英繽紛的景象已是見不到了,反倒只有些殘花留在枝頭。她有些遺憾地又看了幾眼,才走向尼寺的角門。
「九娘……」青娘壓低聲音,「若是遇見什麼人……」
王九娘面上沒有任何反應,心裡卻不免笑了。這青娘,說如今大家都去看牡丹的不就是她么?長秋寺里沒什麼人,可不正是遊覽的好時機?也不必擔心被曾經來往過的官家女眷認出。何況,她並不在意那些外在名聲。離婚之事遲早會傳遍,這在唐朝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情,頂多也就給其他人在茶餘飯後提供些談資罷了。
甫越過角門,眼前便豁然開朗。
長秋尼寺比不得洛陽城中那些聲名遐邇的大尼寺,前後只有兩進。前頭院落中屹立著供佛像的寶殿,也算有些氣勢恢宏。寶殿左右各有鐘樓、鼓樓一座,卻是頗為小巧。至於後頭院落,便是比丘尼們起居坐卧,以及香客們暫時休息的寮舍了。
王九娘踏入的便是后一進,是一個遍植青松的疏闊院落。兩三位形容清癯的比丘尼正在清掃著路徑,看也未看她一眼。倒是有個剛從寮舍內走出的比丘尼怔了怔,轉身又走了回去。
王九娘並沒有注意到她,扶著青娘,挪著步子穿過月洞門,去了前頭的寶殿。
來到寶殿前,她才發現這座佛殿比她想象中的更雄偉。殿中供著的佛像高達三四丈,竟是鍍了一層金身。抬首看去,只見這佛像雙目半閉、嘴角輕笑,形容格外生動。那雙眼睛俯視著信徒們,彷彿洞悉了過去未來、看穿了生老病死一般。
王九娘從未信過神佛,但聯想到自己的奇遇,再看這趺坐於蓮台之上的慈悲大佛,心中一動,便輕輕地掙脫了青娘,在佛像前的茵褥上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地磕了九個頭。
青娘也忙跪了下來,跟著磕頭跪拜,嘴裡念念有詞,無非是保佑九娘身子大安之類的話。
王九娘聽了,心裡越發柔軟。想到那位她們忠心耿耿的前身,她內心不免嘆息,又向著佛像磕了幾個頭,暗暗祝願那位真正的王九娘早登西方極樂,或者和她一般有一番奇遇,又或者下世能投入殷實之家,享盡父母疼愛、丈夫寵溺、兒女孝敬。
「九娘可要上香?再捐些香油錢?」青娘祝禱完后,忙將她扶了起來。
王九娘點點頭,目光投向寶殿角落中,正跽坐著輕輕誦讀梵經的幾個比丘尼。雖然聽不懂她們念誦著什麼經文,那些經文到底又是什麼含義,但這方外之音聽起來卻格外能安撫情緒。其中一個比丘尼站起身來,引著她們來到寶殿外上香。
巨大的三足香爐上,燃著三支約拳頭粗的長香,旁邊也插著長短不一的線香。
王九娘上了三炷香,又到鐘樓鼓樓前轉了轉,這才覺得有些疲憊。她的身體本來便未養好,一旦覺得倦疲,雙腿就異常沉重,連挪都挪不動了。青娘年紀尚小,力氣也不大,勉強扶她走了一段路之後,便已是氣喘吁吁了。
「明青,扶那位檀越,到寮舍中歇息片刻。」
「是,師父。」
旁邊突然又多了一個年輕比丘尼攙扶,王九娘轉頭向身側看去,便見一個手持佛珠的中年比丘尼朝她點了點頭。她表情肅然,看起來很難親近,但目光恬淡清澈,並不讓人覺得冷厲。而且,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這位比丘尼有些眼熟,似是在重病掙扎的時候見過。
自她的意識清醒之後,長秋寺的比丘尼們從來沒有在她面前出現過,她還以為她們並不關心她這個借住在尼寺精舍內的異類。可能是她想錯了,比丘尼們沒有來打擾她養病,不意味著她們沒有和丹娘、青娘來往。
於是,王九娘也點頭致意,青娘則忙不迭地道謝。
待到得後進的寮舍中,那中年比丘尼又吩咐徒弟去取金針來,解釋道:「貧尼略通歧黃之術,觀檀越氣色不佳,又在日頭下曬了些許時間,不妨且讓貧尼診治一二。」
王九娘默然伸出手。
「謝謝寺主。」青娘又一次道謝,低聲道,「九娘,這是長秋寺主持靈和法師。先前九娘病勢危急時,法師曾來探病診脈,還開過藥方,是娘子的救命恩人。」說著,她目露懇求之意,看向靈和。
靈和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雙目半合,手指輕輕搭在王九娘腕上:「檀越當時病況危急,醫者未至,貧尼也只能勉力為之。我佛向來有慈悲之心,分內之事,救命恩人萬萬不敢當。」
「靈和法師莫要謙辭了。九娘,丹娘與奴已數次謝過靈和法師,還拿出私房來捐了香油錢,天天都給九娘上香。」青娘又道,「法師見諒,娘子生了這場大病,變得不愛說話了。」
「莫非是傷了喉嚨?」
「醫者說似乎未曾。娘子只是不願言語。」
靈和注視著王九娘,若有所思:「此番檀越傷身更傷心,鬱氣堵塞,還是想開些罷。」
王九娘聞言,默默地頷了頷首。
這時,明青將一個布包捧了過來。靈和徐徐展開,竟是一排長短、粗細不一的針,讓王九娘看得頭皮發麻。那麼長的針扎進身體里,換了是以前,她決計不敢。但在這個時代,也只能勉強適應了。
靈和拈起金針,熟稔地扎了幾處穴道。王九娘本以為針扎進身體里多少會有些疼痛,但除了略麻之外,竟沒什麼其他感覺。這令她不由得在心裡感嘆中醫之奇妙。行針之後,胸腹間的不適感也減輕了許多。
「下地走動雖對身體有益,檀越仍需量力而行。」靈和勸誡道。
王九娘不禁有些赧然,又點了點頭。今日確實是她操之過急了。
「行針雖可緩解檀越的不適,身體仍需慢慢將養。」
「靈和法師,若是坐車遠行呢?」青娘略作遲疑,突然又問。
靈和搖了搖首:「不急於一時,多養二三十日,便可動身了。」說著,她便吩咐明青去竹林精舍里喚人:「檀越且在寮舍里休息片刻,再回去罷。」
「多謝法師。」青娘滿面感激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