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覲見帝后
初夏時節,日光淺淡,清風徐徐,正是漫步踏青、尋歡作樂的好時候。長安城的世家高門或游畋射獵,或擊鞠賽馬,或登山望遠,或閒遊寺觀,或飲宴歌舞,彷彿一夜之間便格外熱鬧起來,各種活動層出不窮。不但大大小小的世家裡,各類飲宴邀約帖子與名刺壘得如同小山一般高,投文卷的士子們也開始四處奔走,拼盡全力在文會中揚名。
當然,有格外好熱鬧的,便有獨愛寧靜的。
自從生辰宴之後,真定長公主便閉門謝客,連同在別院消夏的鄭夫人也深居簡出起來。小鄭氏、清平郡主、李十三娘與王玫更不必說,亦都在別院中侍奉阿家。崔淵則照舊只往來於王家,每日早出暮歸,生活十分規律。便是崔滔,也全心全意地追尋起了藥王的蹤跡,再未流連那些煙花之地。
如此這般過了十餘日,這一天清晨,別院內門之前終於又響起了車馬之聲。三輛厭翟車並金頂朱輪車、翠蓋朱輪車,以及牛車、儀仗鹵簿等都已經準備妥當。數百精幹護衛與部曲靜靜牽著馬侍立在側,另又有數百侍婢捧著各色用具,垂首靜立在牛車邊。
「這麼些日子不見你們,怕是阿兄、阿嫂都想念得緊罷。」真定長公主攬著晉陽公主、衡山公主緩步走來,滿臉欣慰的笑容,「兕子的氣色確實好了不少,我總算不曾辜負他們的託付。」
「兒也覺得身子都輕盈許多。這幾日,就連繞著湖邊走上一圈也不覺著累了。」晉陽公主笑道,「姑母尋得的道醫、佛醫果然都是高人。若是阿爺見了,一定很是歡喜。兄長姊妹們也不必為阿娘的病情日日憂心了。」
「待阿娘身子好些,兒便勸她來姑母的別院中住上一段時日。」衡山公主接道,「只要姑母不嫌棄,便是讓兒天天都在這裡住著不出門,兒也願意呢。有表嫂們、外甥、外甥女們作陪,便足夠了。」
「若是阿兄答應了,你們儘管隨時過來就是。」真定長公主回道。
旁邊王玫、李十三娘等聽了,含笑對視一眼,自彼此的目光中尋出了些許無奈。兩位小公主並不是難相處的性子,一個沉靜一個活潑,年紀也不大,正是看著都可愛的時候。不過,無論如何,畢竟是出身尊貴的金枝玉葉,便是與她們頑得不錯的崔蕙娘、崔芝娘也需得事事小心,崔簡、崔韌兩個小郎君則更是拘謹了不少。而她們這兩位表嫂,不僅需得陪著頑耍,還需陪著說話,又得顧慮晉陽公主的病情,亦是心力交瘁不堪。
雖說得兩位小公主青睞自然是好事,但小住甚至常住之類的事,她們倆仍然希望不會變成現實。當然,這也不由得她們決定。又或許,與公主們相處得久了,說不得她們也會漸漸放鬆下來了。
姑侄三人笑盈盈地登上一輛厭翟車,又請了鄭夫人同坐。王玫侍奉青光觀觀主,與崔簡一同坐了金頂朱輪車,李十三娘帶著崔蕙娘、崔芝娘、崔韌坐了翠蓋朱輪車,其餘佛醫、道醫坐了馬車或牛車。崔滔、崔淵騎馬跟隨在車隊旁邊,一路護送。別院中的崔家人幾乎是傾巢而出,只留下小鄭氏與清平郡主看顧諸事。
只是,沒走多久,崔淵便棄了馬,進了金頂朱輪車內。眾目睽睽之下,他也並不覺得坐馬車有失體面。倒是崔滔見了,卻不好效仿,只能獨自一人撥馬跟在厭翟車旁邊,眼不見為凈。
金頂朱輪車裡,王玫與崔簡見崔淵進來了,自是覺得歡喜。青光觀觀主則有些意外,似笑非笑地望著他:「你確實從來都不在意外頭的物議。如今都要入仕途了,卻也不知這脾性到底好是不好。」
「讓姑祖母憂心了。」崔淵笑道,「物議之說,只在當在乎時在乎,便足矣。否則,束手束腳,不得自由,反倒是拘得人難受。」在乎之人所給的批評,或者言之有物的指點,才需要在意。若是事事都看他人眼色言論行事,定然苦不堪言。有了狂士的名頭,他可做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於仕途當然有益無害。
崔簡在一旁聽得似懂非懂,悄悄將自家阿爺的話記住。他從來都將自家阿爺奉為圭臬,也一向是位好學生,懂得學以致用。但凡有什麼新道理,他必定要自己揣摩一番,得了領悟才會去詢問阿爺與母親。
「四郎可是憂心一會兒覲見皇後殿下之事?」王玫說得有些委婉。雖然晉陽公主的病情有了起色,眾人也多了幾分信心。但是,為長孫皇后治病畢竟不同尋常。若有差池,教天家父子幾人期待太高落差太大,恐怕所得的風險也相當驚人。
崔淵回道:「藥王未能尋著,單隻靠著姑祖母,確實……」其他幾位佛醫、道醫雖說醫術也頗有見地,但觀主的醫術卻是最為精深的。晉陽公主的病情也是由她來主治,想必長孫皇后那頭亦是如此。
觀主淺淺一笑,搖首道:「各有所長罷了。你們這些個晚輩無須想得太多。真有什麼事,我與貴主、阿鄭自然早便想到了。」停了停,她又問:「子竟五月便要去考縣試了,準備得如何?」
「區區縣試而已,何須準備。」崔淵笑道。並不是他自大,史書自小就讀得多,時務策也耳濡目染,將前頭那些進士科的卷子都看一遍,便已經不虞在縣試、府試中拔得頭籌了。只是,省試中會遇到國子學、四門學中上進的世家子弟們,還需格外費些功夫。
王玫與崔簡均望向他,兩人眼裡都有些疑惑——他每日去王珂的書房,很是勤快,不是準備縣試,卻是在做什麼?見妻兒看過來,崔淵朗聲笑道:「近來我發現了一件趣事,已經有了些眉目,家去后再說給你聽罷。」
王玫聽了,知道他所說的趣事或許與元十九、崔泌有關係,便不再多問了。
三位公主的鹵簿自宣平坊西坊門魚貫而出,沿著安邑坊、東市、勝業坊、安興坊一路往北,再折向西經過永興坊,便到了宮城東的延喜門前。守衛宮門的禁衛見是公主鹵簿,又曾得上頭吩咐,便毫不遲疑地放行了。
進了延喜門再往西,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東宮的宮殿群落,此時亦是太子李承乾居住之處。而後便是位居宮城正中央的大內了,後世又稱太極宮或西內(與大明宮相對應)。自東側門永春門入后,車馬禁行,三位公主便改乘歩輿,其餘人等皆步行。因有行障在外,也不虞那些匆忙來往的臣工瞧見。
待行至虔化門外時,晉王李治已經在那裡等著了。他尚未參預朝政,幾乎每隔兩三日便會去別院探望兩位妹妹,見了晉陽公主紅潤的臉色也並不覺得意外。而且,因這些時日走得近的緣故,他與崔家諸人也都熟悉起來。尤其和崔淵很是投契,光是評論書帖、書法之道,兩人便能津津有味地說上一整日。
「阿爺還在兩儀殿中召見朝臣。姑母也不是外人,便直接帶著道醫佛醫去立政殿見阿娘罷。待阿爺得空時,再另外接見這些道醫佛醫也便是了。」李治道。
真定長公主微微頷首,又問:「阿嫂將這些道醫佛醫都安排在何處?為了診病方便,離立政殿近些才好。」
「兕子、幼娘近日都住在立政殿中,女冠、比丘尼們也可在偏殿里住下。我本來住在武德殿,便騰出來安置道長、比丘們罷。我也好搬到大吉殿住,離阿娘、妹妹們正好近些。」李治回道,「待會兒兕子便照此稟告阿娘。」
說話之間,一行人便來到了立政殿前。宮人正要入內通稟,便見西邊一列鹵簿浩浩蕩蕩而來。為首的是一抬肩輿,上頭端坐著一位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崔家人只遠遠望了一眼,便都跪下來行禮拜見。
雖然只匆匆瞥了一眼,但王玫對這位千古一帝也大致有了幾分印象。當今聖人生得一點也不像歷史書上的畫像里那般壯實富態,反倒是稍有些清瘦。他戴著襆頭,穿著圓領袍常服,渾身上下也只有裝束與修剪得當的鬍鬚與傳到後世的畫像完全一致了。
難不成,這位陛下身體也並不好?是了,比起高祖李淵與玄孫李隆基,他的壽數並不算長——似乎甚至還不如體弱的李治?那這回自家叔母薦醫入宮,極有可能一箭四雕罷。皇帝、皇后、晉王、晉陽公主都承了這份情,崔家日後的地位也自當穩固許多。
「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禮。」便聽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道。
「禮不可廢,先敘國禮,再敘家禮不遲。」真定長公主回道,說話間也輕快許多,「我便知道阿兄這麼些時日不見兕子、幼娘,心裡正挂念著呢,又哪裡等得了那麼許久。莫不是將朝臣們都留在兩儀殿,就匆匆趕過來了?」
「橫豎也沒什麼要緊事。哪裡比得上兕子、幼娘重要?」聖人笑回道。
真定長公主便接道:「阿兄且看看咱們兕子,臉色是不是好多了?」
聖人一見愛女,立時便龍心大悅,忙道:「兕子、幼娘都過來,讓耶耶好生看一看。」一手牽了一個白嫩可愛的小閨女,他掃了一眼那群道醫、佛醫,又頷首道:「阿妹有心了。讓他們去看一看觀音婢(長孫皇后)罷,太醫也都隨時候著。」他平常對討論佛法、道法也有幾分興趣,但眼下最要緊的事還是長孫皇后的病情。
於是,眾人隨在他身後,走入了立政殿中。
皇后所居的宮殿自是宏偉非常,但卻並不如何富麗堂皇。舉目看去,傢具裝飾甚至都有些過於樸素了。王玫牽著崔簡,亦步亦趨跟在鄭夫人身後,並沒有再多看,只管垂首往前行。她之前跟著李十三娘學了一番宮廷禮儀,此時只需照著鄭夫人行事,便不會出什麼大差錯了。
眾人穿過前殿,進入了隔斷的後殿中。重重帷幔下,隱約可見屏風後面的床帳。聖人上前輕聲說了幾句話,晉陽公主、衡山公主、晉王也拜見了皇后。因生病的緣故,皇后的聲音極為虛弱,隔得略遠些便聽得並不清楚。
真定長公主又出言勸了幾句,似乎她才答應看病,又讓崔家眾人過來給她瞧瞧。
「等身子好些再說罷。」聖人道,「雖說有些日子不見了,也不急於這一時。」
鄭夫人便帶著晚輩們隔著屏風拜見了皇后。未能得見長孫皇后真容,王玫有些許遺憾,但今日能見著唐太宗李世民就已經很是滿足了。有真定長公主這位叔母在,往後也不愁不能覲見皇后。
而後,諸位佛醫、道醫也徐徐而入,逐個為皇后診脈。王玫望見觀主淡定的神情,心裡也略放下心來。之後,真定長公主讓鄭夫人留下,王玫等人則隨著宮人去側殿中稍作歇息。正往外走時,衡山公主拉著晉陽公主、晉王快步走了出來,烏溜溜的眼睛望著她,道:「表嫂若覺得這立政殿里有什麼妨礙阿娘病情之物,只管說便是。」
被她用充滿期望的目光瞧著,王玫頓時覺得壓力很大,認認真真觀察了四周一番,她才回道:「殿內不曾插花,也無香爐,宮人毫無裝飾,想是貴主、大王已經吩咐過了。不過,方才妾見立政殿外花木扶疏,卻是於皇後殿下病情無益的。」
「將那些花木都拔掉如何?」衡山公主立刻對晉王道。
晉王無奈,低聲道:「也須得趁阿娘睡著才好。」
「能搬動的,且叫宮人都搬到大吉殿去。暫時不好動的,便略等一等再說。」晉陽公主發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