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蘇雲念已經記不得自己在這間石室里待了多久,只是太久沒有見到陽光,眼前一直只有黑白兩個色調,她已經快要想不起,外面的世界是怎麼的一個模樣了。
……
青闕宗的思過崖,是歷代犯了錯誤的弟子面壁和反省的地方。
從地底千尺到地上千尺,思過崖被劃分出了大大小小上千個石室,而蘇雲念所在的石室就是其中一個。
然而,硬要說有什麼不同的話,卻也提的上一二。
除了蘇雲念以外,她所在的那間石室之前的主人,沒有一個人的修為低於分神期。
蘇雲念不過小小練氣期,卻能夠被關押在這裡,也算是一種越級的享受了。
——畢竟不是誰都能夠日夜受到大乘期修士所設下的禁制的保護的。
蘇雲念再一次從修鍊中醒來,好不容易到練氣九層的修為,這一睜眼,又變成了初始的練氣六層。
不過她並不在意,起身抬手輕撫了一下略顯寬鬆的弟子服,拭去上面並不存在的灰塵。
雖然石室裡面沒有任何的光源,但是並不影響蘇雲念的視物能力,只是空蕩蕩的石室中,除了蘇雲念一人,和她身下的一塊蒲墊,便再無其它。
空間雖然不大,蘇雲念一眼就能夠將整間石室的景象盡收眼底,但是無邊無際看不到一絲一毫的光明,才是真正可怕的地方。
也不怪這間石室的上一任主人,在蘇雲念被關進來的不久前暴斃的一位空冥期弟子,會在走火入魔之後徹底的墮入魔道,最終自我毀滅。
因為無邊無際的黑暗,太可怕。
能夠修鍊到空冥期的人,心智不可謂不堅定,但是卻被這種恐懼折磨了幾千年之後,終究選擇了與它同歸於盡。
蘇雲念到不怕,這種黑暗,即使再重複千千年萬萬年,對她來說,也不過是尋常而已。
誰叫她生於黑暗,不曾見過光明。
即使是到了人間,她也沒有看見過光的方向。
神從來就不曾眷顧過她。
因著除了蘇雲念以外,這裡關著的都是元嬰期以上的修士,並不需要靠進食五穀雜糧來維持生命,雖然她不過是區區練氣期的修為,但彷彿被人刻意忽略了一樣,從她被關進來的那天起,就從來沒有人為她送過飯,甚至連粒辟穀丹也沒有。
蘇雲念用右手扣住自己的左腕,手骨瘦削的可怕,但是她指尖下的脈搏卻是依舊沉穩有力,並沒有生機散去的趨勢。
她眸光微沉,隨即抬起眼看向了正對面的一塊石壁,緩緩走了過去。
越走近,越是一股黑暗的氣息撲面而來。
蘇雲念抬起手,輕輕地撫上了面前這一塊石壁,石壁上龍飛鳳舞的寫滿了字,並不是修真界常用的文字,她的指尖在字入石三分的輪廓中沿著筆跡緩緩滑動,隨著她的動作,像是有什麼東西被她牽引著從這些字裡面流了出來。
這是這間石室上一任主人留下的饋贈。
如果沒有這些東西,蘇雲念恐怕活不到現在就會被生生餓死。
即使沒有被餓死……她也絕對不可能在這個地方被囚禁了這麼久之後還能夠完好無損的站在這裡。
恐怕,早就瘋了。
只是,雖然蘇雲念每次吸收的時候都很有節制,但是到現在,這裡面的東西已經快要用完了。
她到不擔心被餓死,只是想要出去,還不知道被關押在這裡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
……
沉暮舟想象過很多次再次見到蘇雲念的場景。
他信步走過思過崖地底長長的漆黑的甬道,甬道的兩旁並沒有點燈,他的腳步越輕,卻越聽見自己的心跳如鼓。
一個又一個的轉彎,一直轉到了最後一層。
陰冷的風從地底的空穴中倒灌進來,讓人不至於無法呼吸,但是隨之而來的卻是刺骨的寒意,空氣中瀰漫著的靈氣稀薄的可怕,沉暮舟只覺得自己的步伐都有些凝滯。他只要想到,是他親手將她關進了這個地方,就覺得彷彿有一隻手握緊了他的心臟,並且還在一寸寸的縮緊。
凌厲的風聲在他的耳邊呼嘯而過,將他的記憶彷彿喚回了那日。
也是這樣相似的一個場景,漫天的黑雲,鬼哭狼嚎一般的黑色罡風,蘇雲念在一片屍山屍海中抬起頭,血紅色的雙眼緊緊凝視著他轉身的方向,最終緩緩流下一滴血淚。
她用鮮血為他鋪就了生路,他卻親手葬送了她的生命。
呵,真是諷刺,至極。
時間過去的很快,腳步再慢,沉暮舟也很快便到了黑色甬道的盡頭。
盡頭的石壁上,雕刻著上古凶獸檮杌的圖像,面目猙獰的怪獸即使是在伸手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也彷彿在瞪著銅鈴般的眼睛在注視著他。
沉暮舟掏出了一塊玉符,對著檮杌張開的血盆大口按了下去,看似光滑的石壁上很快便將他手中的玉佩吞噬了下去。
「轟隆……」
沉悶的機關轉動的聲音從地底深處響起,以沉暮舟的耳力,也只能聽個隱約。
機關聲響起的時候,蘇雲念倒是第一時間就聽到了。
整個思過崖,包括這大大小小上千間石室,其實都是一個法寶,為了防止被人惡意破壞,開啟的機關和總樞都被安排在了地底深處,另有一層保護。
不論是哪間石室開啟,地底都會傳來機關轉動的聲音。
只是她沒有想到,這機關聲是為她而響。
沉暮舟走進來的時候,蘇雲念正背對著他,看著牆上的一道劍痕。
她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到來,只是她並沒有轉身。
「雲念……」終究是沉暮舟先開了口,輕聲喚道,語氣中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蘇雲念在他走進來的前一刻,剛剛領悟了身前這石室內最後一道劍痕裡面藏著的劍意,聽見了他的到來,卻沒有多少轉身的意思。
沉暮舟喊出了她的名字,她也不能裝作沒有聽到。
只是她下意識地忽略了裡面那些她不懂的情緒。
雲念轉身,目光卻並沒有落到他的身上,而是彷彿投到了虛空之中。
「弟子見過師父。」她恭敬的說道。
蘇雲念沒有絲毫表情的臉上,冷的像是一塊冰,彷彿先前那句話不過是嘴巴一開一合吐出來的幾個字而已。
沉暮舟忍不住上前兩步,長袖下的手也握緊成拳,只是最終還是沒有走到蘇雲念的身邊。
蘇雲念自是看得到他奇怪的動作,但卻彷彿什麼也沒有看到一樣。
——她本應該是看不到的,一個練氣期的弟子,如何能夠做到在沒有一絲光線的地方夜視?
「弟子的罪孽已經洗清了么?」她面無表情,語氣平淡的問道。
沉暮舟卻忍不住心裡一酸,明知她看不到,卻還是微微仰起頭,不讓溢滿眼眶的淚水滑落下來。
他略帶責備的說道:「你明明無罪,如何洗罪?」
蘇雲念的表情未變,只是似乎聽清楚了他的聲音在何處,將頭轉向了他的方向:「師父言,不敢違。」
當初,他說她有罪,那便是有罪。
當初,他說她應該反思,於是她被關進了思過崖的最深處。
關到,讓她忘記了外面的世界是如何。
不過短短六個字,卻像是利刃一樣直戳了沉暮舟的心臟。
他想起來了。
蘇雲念之所以會被關進這個地方,不過是因為他的一句話而已。
「目無尊長,思過崖反思。」
而究其原因,似乎僅僅是因為蘇雲念在一次歷練中將青荷道長手下的大弟子打傷,護短的青荷道長上門責問時,他不問原因,便給了這樣一個處罰。
當時的蘇雲念,好像也是這樣面無表情的看著他,對他說:「師父言,不敢違。」
其實他一開始並沒有想到要怎麼懲罰她,只是打算讓她在思過崖被關一段時間,只是沒想到的是她會自己請命關進了這個地方,而他在一次帶弟子外出歷練是遭遇了魔教,身受重傷,便忘了她還被關在思過崖的事情,等想起來放她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三年後了。
那時,他並沒有親自來接她,只是差人傳了個信過去,說她不必再待在思過崖了。
待她再次出現在他的身邊,卻也是半年之後了。
他不知道在思過崖的三年裡發生了什麼,只是隱約記得,再次見到的蘇雲念越發的沉默,當她靜靜地站在某一個地方的時候,就像是一根枯木,明明還有生機,卻是一身的死寂。
他一開始並不明白蘇雲念的改變是為什麼,可是當一切塵埃落定,他一個人走進這個地方,待在蘇雲念曾經待過的這間石室,默默靜坐了三年之後,終於明白了她的感受。
也終於明白,當年的自己,犯下了一個多大的錯誤,所以當他從洞府里醒來的時候,第一件想到的事情,不是去看這次歷練之後受傷嚴重的幾位親傳弟子,而是拿著掌門給的玉佩,直直地到了這裡。
只是,好像,已經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