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7.弈,多少傷心(二)【4000】

267.弈,多少傷心(二)【4000】

忠勇軍,本就是為屏蔽魏人而存在的一支勁旅。當魏人自身難保,再不能對大楚構成威脅時,大楚何必還要留著這麼一支從來都沒那麼聽話的虎狼之師?

宋昀摸著維兒漲紅的面龐、泛紫的嘴唇,忽道:「你大約也聽說了吧?維兒有胎裡帶來的弱疾,經不得大哭大鬧,偏又格外吵鬧,常把朕和柳兒鬧得不得安生。」

此刻他已站到韓天遙近前,韓天遙聞言不由地看向維兒,只覺小傢伙雖在哭鬧間,猶見得五官清秀,眼睛黑亮,十分可愛,且看來有些眼熟拗。

十一親生的孩子,自然眼熟。

心下又似被什麼煎沸,他無聲地又退開一步,再次和孩子拉開距離跖。

宋昀問:「你不抱一抱嗎?」

韓天遙道:「不必。臣剛從戰場歸來,身上血腥味重,恐怕會驚到皇子。」

宋昀點頭,卻走到門口,喚乳娘抱走維兒,「去瞧瞧貴妃回來沒有,若不曾,就先交給皇后帶著,傳太醫瞧瞧脈象。」

乳娘忙應了,小心翼翼地抱著維兒走到廊邊,那邊早有人抬了小轎打了雨傘奔來接住,唯恐讓維兒著半絲兒風,淋半點兒雨。

宋昀立於檻內,看小轎載著維兒走得不見蹤影,方才輕輕掩上門扇,看向韓天遙。

韓天遙一直靜立於殿內,等著宋昀開口。

宋昀走到御案前,自己倒了盞茶來喝著,又向韓天遙道:「坐吧!不聊家常,說些別的事。那邊几上有酒,若不想喝茶,喝幾盞酒也好。」

韓天遙走過去,便見几上有一把燒製得極精巧的映青酒壺,正是往日十一所愛的那類,旁邊還有嵌著綠寶石的銀制酒盞。韓天遙果然坐了,自己動手倒了酒,慢慢地啜飲。

是陳了二三十年的美酒,甘醇綿厚,入口竟有些像當日十一所釀的醉生夢死酒的味道。

宋昀已在輕嘆道:「近來柳兒寢食不安,葯吃的比飯還多,朕便想著她若喝酒能開懷些,讓她喝幾盞也不妨,所以這邊也預備了酒。不過她當真已滴酒不沾,算是白替她預備了!」

韓天遙將銀盞斟滿,漠然道:「皇上聰慧絕頂,才智無雙,既然能讓貴妃戒酒,自然有辦法讓貴妃開懷。」

她已完全不必他去費心,更不稀罕他去費心。

經歷那麼多以後,他的一切彷彿又回來了原點。

這寂寞而空落的生活,哪怕是一壇苦酒,他只能一口一口飲下,用每一個難以入眠的長夜慢慢品味。或許,日子會一直這樣持續,再沒有盡頭。

可再怎樣的苦楚,他似都沒有懊悔過曾經的相識相知。

只盼未來戎馬倥傯,能在血與火的淬鍊里將伊人的身影漸漸消磨,直至面目模糊,可以無視她所有的怨憎和他所有的懷戀。

宋昀瞧著他冷峻沉靜得無可挑剔的眉眼,忽輕笑道:「想她開懷,只怕已不容易。太醫不敢跟她明說,但她心中應該清楚得很,稍有不慎,維兒就可能長不大。」

韓天遙黑眸中有銳芒閃動,目光在宋昀俊逸的面容掠過,不動聲色地啜著酒,只是手掌忽然一陣陣地發涼。

太醫時時被召,小皇子身有弱疾之事幾乎人盡皆知,卻再不曉得竟會如此嚴重。但此事與他韓天遙……有何關聯?

宋昀已繼續說道:「朕故意讓宮人傳說,維兒的弱疾,可能與早產有關。其實不是。維兒雖未足月,也差不了幾天。只是柳兒剛懷上他時並不知道,日日飲酒,生產前後又受了驚,維兒才會帶病出世。」

韓天遙有片刻不能領會他話中之意,只頓住酒盞,黑眸盯緊宋昀。

宋昀面色也泛著白,卻依然含著清淡笑意,潔凈的手指不疾不徐地磨挲著茶盞,「朕向來敬她愛她,雖納她為妃,卻曉得她心中並不太情願,故而從未逼迫她,一直分榻而眠。後來發現她懷孕,更是由她安心靜養。她去湖州軍營找你時,已經有九個多月的身子。你們做過什麼,朕可以當作不知道;若她覺得對得起朕素日待她的心,對得起她自願入宮接下的貴妃名號,把這事當作沒發生,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只是……維兒的病,可能就從那時而起。你可以覺得與你無關,她這個娘親,能原諒自己嗎?」

韓天遙已不能呼吸。

他如石雕般坐於椅間,垂著眸,手間的酒盞捏得極緊。

猛然間,他丟開酒盞,一箭步衝過去拉開

殿門。

殿外守著的畫樓、小窗大驚,不由地拔出刀劍,警惕地看向韓天遙。

韓天遙全不理會,只舉目向外眺望,望向方才乳母帶維兒離開的方向。

檐馬丁當,細雨紛飛。

重樓高殿,雕欄玉砌,俱在雨中迷濛,再看不到乳母帶維兒所乘小轎的蹤跡。

宋昀舉目示意,畫樓等忙收了劍,依然將門扇關上。

高大的殿門闔起時,殿外沾著水氣的光線也被掩住,殿中便暗了下去。

韓天遙似在這昏暗中被人無聲一擊,踉蹌地向後退了兩步,低低地弓下腰去,粗重的呼吸間已帶了虛弱的喘息和痛苦的呻吟。

維兒,維兒,是他的孩子,竟是他的孩子……

宋昀本意,根本沒打算讓他知曉,所以那日在湖州城外的小廟中,他甚至不許穩婆將維兒帶到他跟前。只因……維兒分明有著和他相似的眉眼!方才匆匆一瞥,他會覺得維兒面善,並不是因為維兒長得像十一,而是因為那黑眸濃眉,根本就像極了他自己!

剛剛飲下的美酒便似在胸腹間灼燒,燙得他喘不過氣。

他從不知道,他跟十一間已有那樣深的牽扯,甚至有了一個他們不得不為之負責的生命。

而他都做了什麼?

利用十一的感情誘其去回馬嶺,是為寡義;誤信居心不良者,害死秦南、杜晨等鳳衛,重傷十一、齊小觀,是為失察;事後為宮中局勢不曾立時前去解開誤會,致十一被擒毀容,是為薄情;明知十一被誰所害,卻不曾替她雪恨,是為無能。

如此薄情寡義,失察無能,他憑什麼恨十一背信棄義,離他而去?

他有他的信念,不能向仇人跪拜稱臣;而她同樣有她的信念,不肯讓大楚衰亡或淪入權臣之手。

為了各自的信念,他犧牲了她;而她在被犧牲后,犧牲的是她自己。他又是哪來的資格怨她無情,不顧她九個月的身子凌辱她?

最終,報應在了他的孩子身上嗎?

剛才明明有機會抱上一抱,卻連看都不曾多看幾眼的孩子!因為他的過失,一出生便重病在身的孩子!

這天底下,哪有他這麼令人作嘔的父親!

他彎著腰,抽搐著腹部嘔吐,俊挺的面容已泛了青。

宋昀靜靜地瞧著,待他平靜些,方繼續道:「還有一件事,太醫得過吩咐,大約不敢在外面說。柳兒在湖州耗盡心力,憂慮成疾,已成咯血之症。那日她在廟中吐血並非偶然,算來從你軍營出來那晚她便病了,生產前後吐過好幾次血。如今群醫束手,只能慢慢用藥調理。所幸她聽說維兒生病,愧悔之下沒再喝酒。」

他嘆息,「南安侯,你可想得出她一邊大口喝酒,一邊大口咳血的情形?朕看到時實在很想將她活活掐死,省得眼看她慢慢死去,煎熬自己,也煎熬著朕。太醫說,若她自己不加保重,活不了多久。你可知濟王死後,她其實已不想活了?所幸還有維兒。只要有維兒在,她怎麼著也會撐下去。便為這個,朕把維兒看待得就如自己的命根子一般。」

韓天遙好容易才抬起頭來,黯淡的黑眸掃過他,慢慢道:「臣自知萬死,若皇上能容下維兒,臣已感激不盡!」

宋昀便微微而笑,「朕雖不如南安侯英勇蓋世,但論起待柳兒的用心,絕對不會輸給南安侯。維兒日夜吵鬧,又挑人,她根本照顧不來,朕寧可自己辛苦帶著孩子披閱奏表,接見大臣,都不肯讓她多費心。如今這孩子也只在朕跟前乖些,朕也當親生的養育著。稍不盡心,由他哭鬧,或許兩三個時辰便可能病發不治。只是朕比誰都盼著柳兒能好起來,再不願有人令她受驚著氣,或令朕和她生隙。」

寥寥數語,宋昀說得簡潔,但韓天遙卻已聽得明白。宋昀容下維兒,甚至待維兒比親生還好,為的無非是他始終不能贏得的十一的心。

他所有行動的底線,都是他的柳兒。對於這段持續了七年的感情,他絕對不會放手。

而韓天遙所威脅的,正是宋昀最輸不起的。

雖是九五之尊,但他待維兒的細緻周到,已是韓天遙親眼所見。不論是不是親生,一個父親該盡的責任,他已做到了極致。

正因為他對孩子的疼愛眾目所睹,若孩子出點什麼事,誰也不會疑心到他,——他甚至什麼都

不需做,只需有意無意地讓孩子哭鬧驚懼。

一旦病發,如此幼小的嬰孩,服藥針灸都難施為,必定凶多吉少。

宋昀顯然也在賭,賭韓天遙輸得起多少,敢不敢拿他從未抱過的骨肉和已經另嫁的舊日戀人冒險。

韓天遙如一尊墨青的石雕,定定地立於幽暗的大殿中。

他的黑眸一點點地幽沉下去,似暮雲滿天,漸掩去天地間所有的光亮。

許久,他抬眼,向宋昀行禮,慢慢道:「臣會把聶聽嵐的日誌令人轉交皇上,並妥善安置她的侍女,絕不會讓皇上費心!」

宋昀微笑,「那麼,京中之事,南安侯也不必掛心。朕只盼南安侯能助朕收復中原,一雪前恥。卿可一展抱負,朕能振興大楚,才是兩相得益的事。還有,韓家的富貴前程,朕也不會有絲毫虧欠。朕並不希望在史冊上留下暴君、昏君的惡名。」

言外之意,即便君臣已有嫌隙,為身後聲名計,他也不會因此報復韓家。韓天遙將會得到與他功勛相匹配的高位和財富。

韓天遙輕輕一勾唇角,終於有一抹清冽的笑,「臣無需高位財富,只需皇上為我重建一座花濃別院,供我隱居終老即可。臣出山為官,一為報仇,二為驅除外虜。如今濟王已逝,施相……只怕也不遠了吧?班師之日,便是臣功成身退之時!」

宋昀笑意清雅,「若你想如祈王般逍遙山間,安享一世清貴,朕也會遂你所願!」

韓天遙長揖,轉身開門離去,再不回頭。

待他離去,宋昀才長長地吐了口氣,面上笑意盡褪。他攤開手,正見掌心透濕,早已汗水淋漓。

定一定神,他向外急喚道:「快去瞧瞧貴妃可曾回來。若不曾,立刻將皇子抱來。」

外面應了,不一時,便見那邊小轎冒雨疾行,卻是乳母抱著維兒又趕了過來。

宋昀遠遠聽得維兒哭得厲害,怒意又起,匆匆從乳母手中接過維兒,低喝道:「滾!」

乳母再不敢吱一個字,忍著淚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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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誰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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