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8.弈,多少傷心(三)【6000】
維兒覺出熟悉的懷抱,聽著熟悉的撫.慰聲,哭啞了的嗓子這才小了些,兀自嗚嗚著,泛紫的小.嘴唇委屈地扁了又扁。
宋昀抱著他在方才韓天遙坐過的那椅子上先坐了,小心地拭去他眼角的淚,柔聲道:「維兒乖,是父皇不好,不該把你送別處去,父皇……更不該咒你。父皇會好好護著你,直到你長大成.人,娶妻生子……拗」
他晶潤明秀的眼底閃過恍惚,「我和你的娘.親,會看著你娶妻生子。那時,我們的頭髮也該漸漸白了吧?」
而如今他們還很年輕,年輕到有足夠的時間去融入彼此的身心,直到她如他這般,矢志不渝。
維兒睜著大眼睛看著他,卻似聽懂了一般,沖他「咿呀」兩聲,雖還啞著嗓子,竟咧著小.嘴笑了起來,幼白的雙頰露出和十一相似的一對深深酒窩,越發好看得招人憐愛跖。
宋昀鬆了口氣,喚來畫樓道:「叫人再去找!朕不信偌大的京城,便找不到一個合維兒心意的乳.母!」
畫樓忙應了,匆匆出去吩咐。
宋昀逗弄片刻,一直緊繃的心弦已慢慢放鬆下來。
正待抱維兒起身時,他的目光瞥到方才韓天遙喝過的酒盞,眼角已微微一挑。
原是預備給貴妃用的酒具,自然是極好的。銀制酒盞可辨析毒物,但純銀太軟,故融入精鋼使其堅硬,並嵌上寶石以示名貴。但宋昀取過酒盞看時,已有寶石從他指間跌落。
質地堅硬的酒盞竟已被韓天遙捏得變了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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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時分,於天賜求見。
維兒已被回宮的十一接走,福寧殿被高大的枝燈照得亮如白晝,僅餘一君一臣的大殿便顯得格外空闊冷寂,肅穆得甚至帶著股威煞之氣。
也許,這樣的地方,本就不該是有嬰兒的啼哭或歡笑。
宋昀終於將於天賜帶回的聶聽嵐日誌一頁頁翻完,然後舉起,湊到燈火上,看著金黃的火焰躍起,慢慢將那些字跡吞沒,才丟到鋪墁金磚的地面,緩緩道:「還真小瞧了這女人,竟來了這麼一手!」
於天賜忙道:「此事是臣辦事不力,一時疏忽,差點釀成大禍,請皇上責罰!」
宋昀擺手道:「也怪不得你。她在相府如魚得水待了那麼多年,的確有些心機手段。」
於天賜道:「幸虧皇上英明,竟能逼得南安侯將此物交出,不然貴妃那裡,恐怕不好交待。」
雖是宋昀心腹,他也不肯問起南安侯為何主動交出日誌。越是在官場待得長久,越清楚什麼時候該裝裝糊塗,什麼時候該保持清明。眼前的人再不是那受他聆訓的普通宗室子弟,而是能給他和他的子孫帶來無限富貴的大楚皇帝。
宋昀看那日誌完全焚作灰燼,才問道:「貴妃今日又去了瓊華園?待了大半日?」
於天賜點頭,「和齊三公子他們用完午飯後,可能在那裡休息了一兩個時辰,未正後傳過太醫,似乎是齊三公子傳的。」
宋昀皺眉,「必定小觀傳的,她向來嫌那些太醫多事。難道又吐血了?讓她凡事少費心,總是不肯。」
「嗯,濟王之死,可能已經成了貴妃的心病,這個……只怕難治。後來雁山、陳曠他們也被喚去了瓊華園,應該是為相府的事。為替濟王報仇,鳳衛動作不小。近日京中又有傳言,說施相先前為自己相中的墓址有天子之氣,又有人四處貼出傳單,說什麼『天羅吉祥處,自古龍脈地;丞相欲占墳,不知主何意』,如今京中沸沸揚揚,都在說施相殺害濟王,居心叵測,恐怕還會對皇上不利。」
「你信?」
「這……至少目前,施相應該有心無力。莫則雖立有戰功,但始終不如孟許國功高。李之孝不通兵法,雖是監軍,不過是個名頭罷了,有皇上暗中維護,那些新進的將領有幾個會真心聽他的?何況聽說今日相府也召過太醫,似乎施相病了。」
宋昀道:「如此,更見得天意都容不得施相心存妄念。」
於天賜會意,「臣會順著那些流言,再放些風聲出去。說來施相這病也的確蹊蹺,方才臣暗暗打聽過,得的似乎一種會傳染的癆病。施相久在京中,飲食起居無不精心,怎會得這種病?」
宋昀哂笑,「會傳染?嗯,若貴妃想他得這種病,拿些病人
用的東西交給姬煙,只怕那個不要命的姬煙絕對敢給施相用上!」
他的眉揚起,一雙清潤若有玉輝流轉的眸子已閃動異樣光亮,「施相這一輩子,笑裡藏刀,行.事陰狠,如今被人這樣算計……也算得是一報還一報吧?」
於天賜細辨他言語間的意思,忙笑道:「如此也好。若鳳衛真和相府硬碰,朝中難免鬧得雞犬不寧,皇上夾在中間,更是為難。」
宋昀沉吟道:「施相這病……應該很難痊癒吧?」
於天賜道:「這個不好說。雖說是癆病,但如今剛剛發作就有太醫精心診治,若用心調理,指不定就好了呢!」
宋昀將手搭上一直不曾批複的那疊奏表,隨手翻閱著,說道:「明日一早便傳旨,以皇兄之禮,厚葬濟王!」
於天賜一驚,「皇上,若厚葬濟王,等於是承認濟王不曾謀反,那道賜死的旨意錯了,豈不是在打施相的臉?」
這些日子,為濟王喊冤的大臣很多,但支持施相,舉證濟王確有謀反行止的大臣也不少。只因彼此爭執不下,宋昀似也一直猶豫,所有的奏表一概壓著未予回復。但此時他竟毫不猶豫地站在了施相的對立面。
宋昀甚至道:「這一回,朕不得不打他的臉!」
於天賜猜著這年輕皇帝已決意趁機收回皇權,只得應道:「是!」
正要告退時,卻聽宋昀嘆道:「濟王不葬,施相不死,貴妃心結難解,只怕那病更難好了!」
皇權重要,貴妃也重要,那個貪戀權位的丞相,便註定會成為扎在皇帝眼底的一根刺。
於是,施銘遠病得無力指揮黨羽應對帝妃,著實是再好不過。
當然,最好病得好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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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昀來到清宸宮時,宮.內很安靜,卧房中只點了一隻小燭,幽幽暗暗。空氣里似飄著暮春里荼蘼落花般的氣息,清香猶存,卻頹喪無力。
宋昀心裡緊了緊,忙奔入看時,卻見十一正坐於銀燭下,就著燭光擦拭她的畫影劍。
燭光搖曳,雖晦暗不明,她的劍鋒卻水銀般清亮出奇,照著那張沉靜美麗的面龐。她的眼神很專註,彷彿除了眼前的寶劍,再沒有值得她回顧人或物。
或許經歷了太多次的悲歡.愛恨,她的眼眸已不復最初的清瑩奪目,如深潭般幽靜沉寂。可上天似乎也留戀這樣的傾城姝色,連這般幽靜的眉眼,都能美得驚心動魄,——原來如朝陽般明亮奪目,如今卻如明月般皎潔清寂。
這樣的女子向來令人心疼。
但宋昀似乎早已明白,她不需要旁人心疼,甚至可能把旁人的心疼當作侮辱。
他走過去,輕問:「怎麼不多點幾盞燈?屋子大,多點幾盞燈,周圍亮堂,看著也會覺得格外舒心。」
十一道:「維兒才睡了,我怕燈火太亮,容易睡不安穩。」
宋昀點頭,「也是。今日白天挺吵鬧的,晚上若能睡得安穩,或者明天便會乖些。再大一些,咱們命太醫用最好的葯來調理,總會慢慢好起來。」
十一轉眸看了搖籃中熟睡的維兒,眼底微有恍惚,好一會兒才道:「嗯,我也覺得他會好起來。對著他時,我才覺得這一世沒白活。」
宋昀握住她手腕,柔聲道:「柳兒,你想多了!若你說這一輩子白活,那天底下誰不是白活?生父是一代丞相,養父母是大楚帝后,養兄是寧獻太子,你自己才貌雙全,武藝高強,是鳳衛之首,是朝顏郡主,如今更是當朝貴妃。當年,你救過父皇,斗過權相,掌管過宮禁;現在,同樣在幫我掌握皇權,振興大楚。若非有你,這朝堂依然人人只求苟安,一派萎蘼景象,哪能將魏人逐出楚境?當下北魏潰敗,咱們揮師北上,收復故疆、一雪前恥並不難。柳兒,你早已是傳奇;未來,你和我將同載史冊,讓後人知曉,這帝妃二人都是傳奇!」
十一仰起臉,正對上宋昀映著燭光的微笑面龐。
還是那般溫文秀雅的容貌。
看得太多次,太熟稔,居然再覺不出他像宋與詢。
他是他,宋與詢是宋與詢,彼此都是無可替代。當日.她該多麼迷醉,才會將他當作宋與詢。
她低喚:「阿昀。」
宋昀道:「我在。」
十一道:「別人再將你說成怎樣的傳奇,都抵不過你心裡空蕩蕩的,覺得這一世的生命已經被人挖空了一大半。」
她舉起手中明晃晃的畫影劍,「知道嗎?下午我在瓊華園小憩片刻,我夢到了風佩劍。它說我老了,不想再跟著我。我跟它說,你不是早折斷了嗎?你忘了,你折斷後,詢哥哥就為我出事我!然後它就說,它不是風佩,它是畫影。我醒來才記起,畫影也該生鏽了!」
宋昀撫摸向她清瘦的面龐,「聽聞你下午又傳了太醫,是不是……醒來又咯血了?」
十一有些不耐煩,「是小觀多事!」
宋昀忽然間剋制不住自己的怒氣,低喝道:「是小觀多事,還是你已經不拿自己的身體當回事?」
他轉身取過一把寶劍放到桌上,面龐因怒意而泛紅,「畫影劍沒有生鏽!便是畫影劍銹了,還有純鈞劍!只要你說一聲,我還可以為你尋來更多更好的寶劍!但凡天下有的,但凡我能做到的,我沒有什麼不肯給你,不肯為你做!」
他的聲音忽然間也開始空蕩蕩,「就怕我不管做什麼,不管做多少,你都當作沒看到!」
十一垂頭看著鏡子般倒映自己蒼白面龐的劍身,嗓音微啞,「對不起,阿昀。」
宋昀道:「別跟我說對不起!你可曉得我最厭惡你這樣跟我說話?就像我做得再多,也無法靠近你分毫,也只是你眼裡和你完全不相干的外人?」
十一將畫影擱於桌上,揉著自己的太陽穴,低聲道:「沒有。」
宋昀靜靜等著她說下去。但十一闔著眼,濃黑的長睫如倦極而斂的鴉羽,竟再也不曾說一個字。
宋昀向來明潤的眸子便也漸次幽深下去。
他忽然奔開,半晌後走回,手中已多了一個酒壺,兩個酒盅。
十一被他推了,才抬眼看了看,疲倦道:「阿昀,我不喝酒。
宋昀已將兩盅酒倒滿,強塞了一盅到她手上,「這是你欠我的!」
十一怔住時,宋昀已舉起她右手,將持著酒盅的手繞過她手腕,將自己酒盅里的酒飲酒,然後定定看向十一。
他的神情冷靜得出奇,眼底卻似灼著一團烈火。
合巹酒。
果然是她欠他的,且欠了快一年了。
十一低頭瞧著她向來貪戀的美酒,忽然手指一抬,酒盅跌在地上,碎了。
酒水慢慢流淌開去時,她啞著嗓子道:「阿昀,我戒酒,什麼酒也不想喝。繼續欠著可好?」
她的神色疲憊,卻讓宋昀忽然間更加疲憊。
他咬牙道:「不好!」
他忽親向她,右手已擲下酒盅,扯向她衣帶。
十一眼睫霎了霎,幾乎沒見她怎麼動作,桌上的畫影劍被她持於手中,然後光影輕拂,竟無聲無息地架到宋昀脖頸間。
宋昀頓了頓,低眸瞧了眼快要觸到自己肌膚的寶劍,眸中那團烈火似被冷水傾下,卻越發地決絕。
他上前一步,無視脖頸上被劃開的細口,低聲道:「柳兒,我已是你夫婿!我早已是你夫婿!若你覺得我不夠,或不配,你便動手割下我的頭顱,和太后商議著另立新君吧!當日.你出爾反爾,不肯與我隱居,我才奔往京城,只冀尋得一線機會……如今,你還要再次出爾反爾?」
他猛地抱緊她,幾乎用儘力氣親住她的唇,扯下她外袍。
十一定定地站著,手中持著的畫影劍竟隨她的外袍一起被扯落,亮汪汪跌在地上,如誰明晃晃的一痕淚光。
但十一連一絲淚影都無,只沉默地看著眼前這個視若弟弟或好友般的男子,以夫婿的名義親吻著她,撫摸著她,努力地挑起她的情致。
「柳兒,柳兒!」他親著她細巧的耳.垂,溫暖的鼻息撲在她的脖頸,「你可知……你可知我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其實都是為你?」
十一嗓子乾涸,那樣澀澀地答他:「知道……」
「也謝謝你。若沒有你,我沒有那麼大的勇氣一路走下去。也許我會淹死在那個渡口,或別的渡口。我不會拼盡全力要把自己的天空塗成彩色,努力靠近和你之間距離。」
他已將心愛的女人壓到身下。
床褥很柔軟,更顯出她瘦得硌人。
她的脊背很光滑,如美玉般細白無瑕,美好得令人心醉。可細細品味時,卻又能覺出那根根分明的脊椎和肋骨,同樣清瘦得讓人心疼。
「柳兒,把以後的一切都交給我,可好?認真抬頭看一眼,你會曉得,我們的天空都不是灰的,真的!你要信我,柳兒……」
他的嗓音裡帶著哽咽。
十一含糊地應著,默默看著帳頂晃動的承塵。承塵上綉著交.頸的五彩鴛鴦,在床榻的晃動間搖曳著,也似活色生香起來。
而她卻依然澀得像初夏剛掛枝的青杏子,在他傾身貼下時竟疼得捏緊被褥,低吟出聲。
宋昀忙吻緊她,放緩動作。
待她終於轉作細微的呻.吟和低低的喘息時,他的動作才開始迅猛。
十一聽到了自己剋制不住的低喘,卻又似根本不是自己。
分明有著另一個自己,像一根綳得極緊的弦,苦苦地忍耐著,等待著這一輪征伐的結束。
可一輪結束后,是又一輪,又一輪……
多少年的愛戀和貪慕終於在這一.夜找到出口,他在床笫間像一個貪婪的小狼,不知饜足地吞噬著她,輾壓著她,一遍又一遍。
胸口似有什麼堵上來,堵得極緊,讓她透不過氣,不得不大口地喘息,卻已分辨不出是因為生理的愉悅還是心口的痛苦。
這樣的喘息卻讓身上的男子更不舍放開。他似要將她壓榨成汁,活生生地吞下,行止間已全無平素的溫存柔和。
最後把她從沉.淪中解救出來的,是維兒的啼哭。
宋昀向搖籃看了一眼,便匆匆地結束,扯過衾被將她掩住,親了親她的唇,低低道:「你躺著,我來照料。」
他披了中衣,走到搖藍邊,熟練地為維兒換好尿布,抱到懷裡安慰著,「維兒餓了?乖,父皇在呢!」
他也不肯再擾十一,抱著維兒一徑出了內殿,喚乳.母前來喂.奶。
十一好一會兒才能爬起,也披了中衣,踉蹌地撲到桌前,顫抖的雙手抱起宋昀方才拿來的酒壺,仰脖一口氣飲盡了,才鬆開手指。
酒壺便倒在桌上,來回晃了幾晃,滾到桌邊,居然不曾跌落。
激烈動作后汗濕的身子被冷風一吹,冷酒一侵,便似覺出涼意。
十一低頭,瞧見自己肌膚上無處不在的愛.撫痕迹,近乎茫然地笑了笑。
似乎一直在固執地堅守著什麼,卻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何去堅守。
早就該放棄,早就已放棄。這一條路,從來是她自己的抉擇,且一路走來雖然坎坷但終究快到盡頭。
有殺父之仇的權相即將走到他的窮途暮路,新帝宋昀銳意進取,主戰將士佔了上風,大楚邊界終於安寧,並反守為攻,走上了她一心期盼的收復故疆的道路。
可心裡被挖空的那一大塊,始終不曾因此稍有彌補。
以死換生的宋與詢,離心離德的韓天遙,含恨冤死的宋與泓,還有身首異處、魂魄無處覓歸途的生父……
到底,誰能有鐵石心腸,受得住這樣一次接一次地絕望心碎?
她站起身,去尋她的酒。
赤.裸的腳踩到了她先前跌落的酒盅碎片上,她竟也覺不出疼痛,嵌著瓷器碎片的腳底蹣跚地踩在金磚上,留下一隻只的血腳印,模糊在昏暗搖曳的燭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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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