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2.嗟,情寬分窄(一)【5000】

272.嗟,情寬分窄(一)【5000】

十一定定地看著他,許久才一笑,「皇上說的有理,有理!」

宋昀微笑著抬手替她整理有些散亂的髮絲,卻在捻到若干銀絲時頓了頓。

有不安如毒蛇般地纏了上來,無聲無息地將他縛住妗。

***

入夜,於天賜來到福寧殿跬。

宋昀扶著額正獨坐於闊大的御案前,看他見禮畢,許久才道:「南安侯還在京城?」

於天賜道:「是。或許怕施相再生事端,或許想送一送濟王,或許……想尋機再看一眼柳貴妃?何況這幾日貴妃生病的消息已經傳開,他放心不下,才延宕著不肯離開。」

他察看著宋昀的神情,「南安侯私自回京,如今更滯留京中,認真計較起來,便是將他下獄治罪也是無可厚非。韓母和不少韓家族人都在京城,便是有忠勇軍撐腰,料得他也不敢公然與朝廷對抗。」

宋昀搖頭,「忠勇軍如今還在配合諸路兵馬作戰,若處置南安侯,恐怕不只軍心動搖的問題了……南安侯敢回京,敢質問朕,自然也有把握朕不能拿他怎樣。何況……」

他無聲地吐了口氣,眼底有苦澀和不甘溢出。

於天賜明知柳貴妃和南安侯的糾葛極深,宋昀還需顧忌著貴妃心意,也便不敢多說,只道:「如今最愁人的,還是貴妃的病勢。臣這些日子也遣人出京打聽,希望能找到精於此道的名醫,好接入宮來為貴妃診治。」

宋昀點頭,「只要她放開心胸,暫時應該不妨。南安侯不放心,一直不肯離京是不是?那麼,便安排他們見一面吧!」

於天賜失聲道:「讓他們見面?」

宋昀道:「全了南安侯的心愿,順便……請他去跟貴妃解釋解釋聶聽嵐的事吧!」

於天賜怔了怔,「貴妃有疑心?」

「或許……已經開始疑心朕。」宋昀回想著十一那清寂幽深的眼神,不覺打了個寒噤,「鳳衛耳目眾多,雖肯聽命於朕,但貴妃的吩咐,他們更視作金科玉律。雖再三吩咐過,少拿這些事打擾貴妃,可她若追問,齊小觀他們必定知無不言,天曉得到底說了多少瑣碎小事,指不定便有幾樁讓她多心了呢?」

於天賜沉吟道:「可讓他們見面……若南安侯改了主意,說出真.相可如何是好?貴妃行.事,一向也有些任性。」

若十一一怒之下跟隨韓天遙離去,眼前這位指不定會瘋了。他恐怕受不起大楚帝王的雷霆之怒。

宋昀「噢」了一聲,「沒事,你親自帶高手暗中隨從保護著就行。」

「這……」

於天賜不由滲了一腦門的汗。

南安侯,朝顏郡主,若真要來硬的,沒一個是好對付的,何況還是兩個人。

宋昀瞅向他,已輕輕一笑,「放心,南安侯對不住貴妃,已無顏提出帶她離開。至於貴妃,她已是朕的人,維兒也離不開朕,且身體都不大好,根本經不起長途奔波。何況韓家有家眷,貴妃也有鳳衛,哪一個是說走就能走的孤家寡人?你只管去找南安侯,明著跟他講,朕請他跟貴妃解釋聶聽嵐之事,想來他不會令朕失望。」

於天賜細品宋昀話中之意,分明早有把握,連忙應了,自去安排不提。

***

據說,逝者每七日散一魄,故江南有逢七祭送的習俗。七七四十九日,七魄散盡,便可往生別處。故而斷七便意味著逝者連魂魄都已離開陽間,與生者再無交集了。

大約怕宋與泓最後的魂魄離開時不安,十一刻意卧chuang調養了兩日,精神果然好了些。這日傍晚齊小觀來見時,她已起身坐在書案前,卻是自己動手在寫著祭文。

齊小觀神情不大好,見狀更是忍不住嘆道:「師姐,這才好些,怎就不知保養?這些事讓禮部官員代勞即可。」

十一道:「旁人怎知我與泓的那些事?何況我也有許多話想讓他轉告給詢哥哥聽。」

她頓了頓,轉而又笑起來,「或許也沒必要。隔些日子咱們幾個大約又能聚在一處了吧?」

齊小觀心中大痛,低聲道:「師姐,咱們習武之人,體魄比尋常人強.健許多,只要你放開心胸,哪有治不好的病?何況寧獻太子那心性,只會盼著師姐活得長長久久,直到滿頭白髮,子孫繞膝。」

十一笑道:「我已

有維兒了。至於白髮,我好像也有了……」

明明在細緻調養,可這兩三日功夫,她的白髮竟如瘟疫般蔓延開來,如今那兩鬢竟已斑白一片。

齊小觀竟不敢接她的話,匆忙轉開話頭,說道:「對了,你說紅綃那晚情形有些異常,讓我查紅綃她們的來歷,果然有點意思。」

「嗯?」

「紅綃和紫紗來自南疆,也的確像於天賜所說,是某處山寨選送的美人。不過山寨並不是尋常聚族而居的苗家山寨,而是以打家劫舍為生的一夥強盜聚居之處。紅綃、紫紗其實是他們頭兒的壓寨夫人,都會些拳腳功夫。因他們頭兒三年前在打劫過界商旅時被殺,這兩位美人深感前途窘困,不知怎的就搭上了於天賜那條線,受了皇上招安,被派去相府做事。她們有安排部分手下到相府,在京城也有宅第。」

齊小觀似有些不安,咳了一聲,沒有立刻說下去。

十一再無驚詫之色,只問道:「聶聽嵐失蹤那晚,那宅第附近有無異常?」

齊小觀道:「這個暫時查不出。他們刻意低調,那宅院本就偏僻,若是半夜有人來往,誰能看得到?只是那晚紅綃的確曾經提前離開,也的確……有人看到她走向聶聽嵐所住的方位。以紅綃和紫紗二人在相府的地位,加上……加上有人幫忙,想把聶聽嵐弄出去並不難。」

他一時不敢說到底是什麼人在幫紅綃。若聶聽嵐的失蹤與紅綃有關,意味著誰想讓聶聽嵐消失?如此做的原因又是什麼?他已不敢細想下去,只忐忑地看著師姐,許久才道:「或許紅綃是受了施相指使也說不定。此事我會繼續查下去。」

十一忽擺了擺手,「不用查了。」

「師姐……」

「不用查了,大家都倦了……」十一抬眸,疲憊地向他笑了笑,「查的時候沒有驚動皇上的人吧?」

齊小觀垂頭,「沒有。」

「嗯,從此後,你便當從未查過這件事,從來不知道吧……」十一說著,嗓子里塞著棉花般喑啞,「世間事,哪能樁樁件件都能查得清楚明白?」

齊小觀不敢作聲。

若宋昀有參與此事,若十一因此與宋昀決裂,已經全體編入禁衛軍的鳳衛該何去何從?局面一派大好、即將走向海清河晏的大楚朝堂又當如何?

便是從私心計,師姐抱恙,皇子心疾,都需靜養,而宋昀待他們母子的寵愛早已超乎一般人的想象;他的小瓏兒近日也有喜了,他也盼著自己的孩子能生產於安樂祥和的天地間。

一動不如一靜。

而師姐到底疑心了多久,才在無聲的靜寂里將自己煎熬到兩鬢斑白?

十一已將她的祭文寫完,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忽站起身來,吹亮火摺子,將祭文點燃。

齊小觀一怔,「師姐不準備留到斷七那日,去太子灣祭奠濟王?」

十一道:「不用了。我自己跟他說便是。剛剛就當是擬了份草稿吧!」

看著火焰將祭文吞噬,她又問向齊小觀,「南安侯還未離京?」

齊小觀點頭,「也未回府,化名寄居於一處寺廟,聽聞近日常聽廟中高僧講說佛經。」

十一道:「多好!這日子夠清凈!」

她神情淡漠,看不出一絲悲歡,只是轉身走向chuang榻時身子晃了一下。

齊小觀忙扶她時,只聞得她輕嘆道:「若非維兒,我的日子也會很清凈。」

但宋昀唯恐維兒驚擾她養病,早已帶在自己身邊。這清宸宮,此刻便清凈得很。

***

第二日,十一先乘馬車,后改小轎,一路緩緩而行,又在西子湖畔用了素膳,到午後才趕到太子灣。

劇兒扶了十一下轎時,太子灣和當年一樣安靜,並未因多葬入一人便顯得紛擾。

維兒難得出門,一路被晃悠悠地顛著,居然也格外乖巧,直到此刻都安靜地睡在乳.母懷中。

十一遙遙眺了一眼被密林遮蔽住的寧獻太子陵墓方向,便先走向濟王墓。

因太后、貴妃看重,陵墓修得甚是整肅,只比寧獻太子規格略低。周圍松柏繁茂,翠竹森森,抬頭亦是藍天白雲,陽光明亮得眩目。

十一看從人擺好祭品,上了香,走到漢白玉墓碑前一筆一畫慢慢撫過宋與泓的姓名,又撫向那生卒年,低低道:「泓,我來了。我來看你和詢哥哥。你看,天真藍,雲朵也漂亮……就和我們那些年淘氣打架的時候一樣,很漂亮。且和詢哥哥溫一壺酒,等我伴你們一起……踏雪尋梅。」

劇兒惶恐地看著她,「郡主,現在是夏天,夏天……」

初夏的時節,哪來的雪,哪來的梅?

十一卻只笑了笑,「傻丫頭,冬天么……總會來的。譬如小時候我們隨父皇祭祖,總覺得那些死去的先人距離我們很遠,很遠……可你看,一轉眼,已經那麼近!四年前,我和泓祭別詢哥哥;如今,我祭送弘;再不了多久,不知會有誰來……」

她頓口沒有說下去,將一疊疊的紙錢燒起,低低念道:「轉燭飄蓬一夢歸,欲尋陳跡悵人非;天教心愿與身違。待月池台空逝水,蔭花樓閣漫斜暉;登臨不惜更沾衣……」

劇兒悄問小糖:「郡主念的什麼經?」

小糖茫然,「是佛經嗎?我怎麼聽著……那麼想哭?」

劇兒側耳靜聽,西子湖的風越水而來,蕭蕭吹過林木,伴著十一惋嘆般的低吟,明明並不出奇,卻莫名有種摧肝裂膽般的傷心和絕望,不覺鼻中酸楚,竟滴下淚來。

正傷懷時,忽聽一縷琴聲破開蕭蕭風聲,穿過深林密林,回蕩到她們耳邊。

琴音並不高,低而平和,優雅里自有恬淡,若清夜無塵,與知音人攜手對視,把酒言歡,一醉入夢。

醉里人生,夢裡春秋,已將多少瑣碎的歡喜細細攏起,小心付予琴曲,由人緩緩品味。

春.夢雖短,願以琴聲相挽;秋雲莫散,願以妙曲相和。

夢中夢,身外身,處江南碧水,看閑鷗似我,於細雨流光中剖解初心,於杏花天影里吹笛到天明……

一曲終了,萬簌俱寂。

劇兒、小糖等侍僕都已聽得傻了,兀自立於原地,如痴如醉。

十一將快要熄滅的紙錢堆重新引燃,看紙錢燒得盡了,灰燼被風吹得四散飄泊,才側頭看向劇兒,「去瞧瞧寧獻太子吧!」

劇兒等這才如夢初醒,卻已失聲道:「這……這不是寧獻太子的那支曲子嗎?」

可那支叫作《醉生夢死》的琴曲,會彈的不只宋與詢。

宋與詢教會了十一,十一則教會了另外一個人。

宮變那一.夜,大火燒了綴瓊軒,也燒壞了太古遺音琴。雖被劇兒搶出,韓天遙修復,終究不復原來的音樂色,遂被十一嫌棄,最後被韓天遙砸毀於南屏山。從此後,十一再也不曾彈琴。當年瓊華園中的那曲《醉生夢死》遂成絕響。

琴毀難再。如今這曲子,顯然不會是太古遺音所奏。

而十一卻早已聽出,這正是松風清韻所奏。

***

因修濟王陵時也修整過附近的皇親陵墓,寧獻太子的陵墓看來一切依舊,甚至又讓十一陣陣地絞痛,宋與詢剛剛入土那些日子,那種凌遲般的絞痛。

入目的除了宋與詢的陵墓,還有陵墓前跪坐的男子。

黑衣如墨,黑髮如染,肩背挺直如松,膝前正放著松風清韻琴。

聽得身後緩緩而行的腳步,他並未動彈,只是搭在琴身的手慢慢按得緊了。

十一也彷彿不曾看到他,顧自從他身畔飄過,高瘦頎長的身段裹著素白的寬大衣袍,衣袂拂到他的面龐。

韓天遙黑眸寂靜,不見悲喜,只靜靜地看著她。

人非風月長依舊,破鏡塵箏,一夢經年瘦。

這一二年,他似已經歷無限滄桑,怎麼也尋不出往年隱居花濃別院的平靜,更找不出當日十一相伴韓府時的愉悅。

而十一呢?

棄情絕愛,獨入深宮,以妻妾的名義伴在不愛的男子身側,孕育著那段情愛最後的紀念,還得面對情.人的憎恨,嬌兒的重病……

是為生父和師父的遺願,也是為江山的穩固、百姓的福祉,卻又幾分在想自己?

無情也好,痴傻也罷,他所心儀的十一,從來都是那個有著自己信念的

十一,從未改變。就如,他也從來只是那個進可提劍殺敵,退甘平淡自守的韓天遙。

世事陰差陽錯,他終於在自己和旁人的爭奪算計中失去了她,或者說,自以為徹底失去了她,寧願以恨來彼此銘記。

他低低地嘆息了一聲。

十一彷彿沒有聽到,同樣在寧獻太子墳前擺了祭品,上了香,扶碑靜靜地坐著,竟一句話也不曾說。

也許,她其實在說。她在將她所有的委屈,在靜默間一一說給她的詢哥哥聽。她的詢哥哥才是最了解她的一個,哪怕被她放棄拋棄,也不曾想過傷她,更不曾想過用恨來還擊她,更遑論如他這般,給盡她羞辱和難堪,令她憂慮生疾,直至產下不健康的孩兒。

彷彿有所感應,維兒忽「呀呀」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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