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深海沉錨 (之二)
伊斯坦布爾的巴扎很大。花市部分的街道都是露天的,與一般的街市無異。只是將桌子椅子搬到了大街上而已。而巴扎部分是整個都在屋頂之下的。是一條帶有拱廊的商業街,或者說,有點像地下商城。
通道有一多半都像是走廊,而且迂迴曲折相當複雜,簡直是一座迷宮。然而,林輝南所畫的簡圖卻十分簡明扼要,使奈美沒走一點兒冤枉路就來到了那家古董店的門口。
梅夫梅特•埃密。
這是店主人的名字,也是古董店的名字。聽林輝南說,這個店的老闆與土耳其的已故著名詩人同名同姓。其實在伊斯蘭文化圈內,同名同姓的情況十分普遍。
古董店的左邊是一個鏡子店。不知道為什麼,巴扎內的鏡子店特別多。玻璃製成的鏡子明亮閃爍是自不待言的,可這裡的鏡子連邊框上的種種裝飾物也是閃閃發亮的。
由於陽光被大屋頂遮住了,整個巴扎內都比較昏暗。正因為如此,閃閃發光的鏡子店才越發地引人注目,或許也因此而給人鏡子店特別多的感覺吧。
林輝南在簡圖的相應位置上畫了一個箭頭,用片假名寫著「カカミヤ(譯註:鏡子店的片假名拼寫,漢字應寫作「鏡屋」)」。奈美在找到梅夫梅特•埃密的古董店之前,就先找到了這個鏡子店。奈美面對著鏡子店,注視良久,並在將目光轉移到隔壁的古董店之前,做了兩次深呼吸。
——雖說是放在店門口,其實是靠放在進門后左邊的牆壁處的。由於隔著櫥窗,從店門外的通道上是看不到的。
林輝南曾對奈美這麼說過。
因此,即使立刻將目光轉向古董店,也不會有波濤紋闖入眼帘的。儘管如此,她還是面對著一排鏡子作了兩次深呼吸,藉此抑制一下自己激動的心情。
店裡有一個白頭髮的男人,就著一隻小茶杯在喝茶。他的頭髮已經全白了。可淺黑色的臉卻仍顯得較為年輕。
奈美將目光投向了櫥窗中擺放著的舊硬幣、鐘錶、手鐲、耳環等物品。其中沒有一件瓷器。隨後,她走進了店堂,那個白頭髮男人只略微抬了一下眼皮,很快就又將目光落在了小茶杯上。
奈美毫不猶豫地轉向了左邊。見左邊靠牆處放著銅水壺和銅盤子,只在牆角處放著一件瓷器——繪著波濤紋的青花瓷瓶。
簡直就像是預先安排好的動作一般,奈美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一般無二啊。……)
花瓶上繪著只要盯著它看,似乎就能讓人的身體扭動起來的波浪——應該說類似於波浪的圖案。毫無疑問,這種圖案與今川家的藏品以及史密斯醫生家客廳的瓷壺、瓷盤上的圖案是同一類型的。
藍色。——
同樣的藍色。波浪翻卷的形式也完全相同,只是漩渦所產生的空白處的形狀略有不同。
而在這方面,瓷壺和瓷盤上也是有所不同的。瓷瓶的形狀本就與瓷壺、瓷盤的不同,漩渦所造成的空白處的形狀各有不同,這反倒是這三件瓷器的共同點了。所以,奈美一眼就認出,該瓷瓶上的波浪與另外兩件一般無二。
從高度上來看,瓷瓶要略高於瓷壺和瓷盤,約有三十公分多一點。體形細長,卻又顯得十分穩定。
在中國被稱作梅瓶的瓷器,常常是頭部較狹而肩部突出,然後向下收縮,越往下越細。可這隻瓷瓶的肩部卻並不怎麼突出。而是自頭部以下,微微鼓起,然後慢慢收縮至底部。
由於形狀上的鼓起和收縮都比較溫和,因此擺放時所體現出的穩定感倒十分自然。
(啊,是錨!……)
在空白處,順著線條往下看時,一個念頭在奈美的腦海中閃過,似乎一個謎團就此解開了。
之所以沒有一下子看出來,是因為她沒有從正面去觀察這隻瓷瓶。如果瓷瓶是素白的,也就無所謂正面背面了。然而,這隻瓷瓶在縱向有一條筆直的白線。由於只有這麼一條線,因此應該將它處在的位置看作正面。但從現在擺放的位置來看,這條線處在瓷瓶的右側。
那個白頭髮老闆只是個普通的古董店老闆,並沒有規規矩矩地將瓷瓶的正面朝外擺放。
奈美移到右側,扭過身子去觀看瓷瓶的正面。
那條線也並非是用尺畫出來的線,是左右翻卷過來的波濤在此打旋、碰撞折回后自然形成的線條。
這條長長的縱向線條在落向收縮的底部時,又左右分開向上反彈了上去。
如果換一種看法,也可以認為是來自左右的兩條線條在底部附近匯成一條,然後升向上方。
將它看作一個向下的箭頭,也未嘗不可,但根據藍色波濤的印象,聯想為一隻沉入海底的錨似乎更為自然。
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錨翹起的空白部分的下方有波浪似的東西翻卷著,似乎將錨的頭部包裹住了,顯得較為厚實。
瓶與扁平的盤不同,給人以鼓起的感覺也很自然,但與具有同樣條件的壺相比,顯得更為厚實。
「喜歡嗎?」
奈美聞聲回過了頭去。
見白頭髮老闆,將小茶杯放到了身邊的茶几上,表情並無多大變化地在跟自己打招呼。
老闆講的是英語。或許是常跟顧客討價還價的緣故吧,這個巴扎里古董店老闆所講的英語要比剛才那個慣於自言自語的司機熟練得多。
「喜歡啊。這件,賣多少錢呢?」
奈美問道。
「你是從哪裡來的?」
老闆不作回答,卻反問道。
「從日本來的。」
「哦,……是日本的遊客啊。日本人和中國人都喜歡這種花瓶的。」
「是啊,所以跟你打聽價錢么?」
「抱歉了,這個花瓶前幾天已經賣掉了。」
「賣掉了?」
「是啊。」
奈美再次從右邊探望了一下那個瓷瓶。
「哦,是嗎?」
白頭髮老闆站起身來,走到了奈美的身邊,伸出雙手胡亂地將瓷瓶轉動了一下。
船錨似的圖案被轉到了正面。
「得這麼放啊。」
老闆嘴裡嘟囔著回到了帳台邊。
「既然已經賣掉了,為什麼還要放在這裡呢?」
奈美問道。
「買主日後會來取的,在此之前就這麼放著。……這是常有的事么。」
「若有人看了,出價比買主更高,就賣給新買主,你不會是在打這個主意吧?」
「這怎麼會呢?」
「可是,若有人看了說什麼也要買,肯出雙倍,不,三、四倍的價格呢?你就不動心嗎?」
奈美自己也感到意外,怎麼會問出這種刁鑽的問題來呢?
「絲毫也不會動心的。」
老闆微微挺起胸膛,努起下嘴唇說道。
「倒底是巴扎的地道生意人啊。」
奈美稱讚道。
「做生意么,不這樣怎麼行呢?……再說,買主已經發話了,若有人肯出高價,他就以那個價格買下來。他後來打電話來說的,要我一定要擺放出來。」
「是昨天打電話過來的吧?」
奈美問道。
老闆又努起下嘴唇,點了點頭。
在巴扎內做生意,已經賣出但尚未交貨的商品一般都不會從貨架上撤下來的。當然也不會一本正經地去掛一個「已售出」的牌子的。雖說什麼都陳列出來顯得有些亂,但東西多總能裝裝門面的。
但如果有更好賣的東西,或許就要將已賣掉的商品換下來了。估計林輝南知道奈美會去看,又怕萬一出現了這種情況才特意給梅夫梅特•埃密打電話的吧。
「說是至少擺放三天,可哪有客人來開價啊。林先生開的價是從來都不會的錯的。這一點,我絲毫也不懷疑。」
老闆說完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若有客人開價更高,買價也自動提高。
看來林輝南是以這樣的條件要求老闆將瓷瓶擺放出來的。
「是一個姓林的人打來的電話嗎?」
奈美問道。
「是啊。是個新加坡的中國人。我已經跟他做了二十三年生意了。還來講價格高低什麼的,……真是個奇怪的電話啊。」
梅夫梅特•埃密聳了聳肩。
「二十三年?你記得真清楚啊。」
「當然清楚了,這個店就是二十三年前開的么。」
「這麼說來,你剛開店那會兒就認識他了?」
「嗯,是啊……」梅夫梅特•埃密愣一下說道:「準確地說,應該是開店之前就認識他了。……其實,是他的建議,我才開了這家店的。」
「啊,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奈美說著又將身子轉向了瓷瓶。
美麗的藍色之中顯示出一隻深海沉錨。這種藍色和這種圖案又是那麼熟悉。青花瓷都是手繪製成的,估計今川家的,史密斯醫生家的,還有眼前這一件,都是出於同一人之手吧。
奈美正這麼思量著,背後卻傳來了嘆息聲。
「如此說來,你就是林先生的朋友了?」
奈美轉過頭,微笑著點了點頭。
「我猜就是這麼回事么。」梅夫梅特•埃密說道。「不然他怎麼會打電話來呢?……說什麼有人要來看,沒想到是個女人。」
「林先生和我,可不像他跟你這麼熟啊。」
這時奈美才終於轉過身來,背對著青花瓶,和梅夫梅特•埃密面對面地站著。
「這邊請坐吧。」
梅夫梅特•埃密用手指了指一張小椅子。
「喝茶嗎?」
「多謝了。」
奈美謝過之後,就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椅子發出了「咯吱」一聲的響聲。
小茶杯里的紅茶,香味撲鼻,才抿了一小口,直覺得香味兒在唇齒間四處蕩漾。
「好茶!」
奈美情不自禁地贊了一句。
「這是最上等的紅茶。反正每天也喝這麼一點點,價格再貴,也不能算奢侈吧。一個人一天喝的量也是有限的。……當然了,價格貴的也不一定都是上品。古董也是這樣的。」
梅夫梅特•埃密有點來勁了。或許是因為自己拿出的紅茶被人欣賞的緣故吧。
「老闆,你的眼睛和舌頭都很厲害么。」
「我要是再用功一點,是能夠成為一個藝術家了。至少能成為一名畫師吧。可我吃不了苦,半途而廢了。……聽林先生講過我的事嗎?」
「沒有。」
「林先生肯定會跟你講我的事的。」
「為什麼呢?」
「你是林先生喜歡的那種類型。並且,林先生這個人對於自己痴迷的人是無話不談的。」
「怎麼會呢?……」
奈美簡直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一開始就將別人定義為林先生喜歡的類型,林先生會陷入痴迷什麼的,聽著覺得有些刺耳,多少也是不太禮貌的。
「我還是在他跟你講之前先自我介紹吧。反正都是一回事。」
他們談話期間,只進來一個客人,可老闆也沒去招呼客人。
奈美稍稍有點氣惱,但還是好奇心佔了上風。從一開始,她就對林輝南這個人比較感興趣,同時,自己也發現,自從和他分手后,自己對他更為關心了。
梅夫梅特•埃密是想搶在林輝南的前面,先跟奈美談談自己的事情,可奈美最想聽的不是梅夫梅特•埃密的事,而是林輝南的事情。
然而,這兩個人的事情似乎已經摻和在一起難以分割了。當然,奈美也覺得從與梅夫梅特•埃密相關的方面來了解林輝南,多了一個緩衝地帶,自己更容易接受。
「其實,我家和林先生家,在我們的上一輩就開始來往了。就是說,我們的父親,在生下我們之前就已經是朋友了。」
梅夫梅特•埃密說道。
「是嗎?從你們的父親開始,就已經是朋友了?——那麼,那是在哪裡呢?」
林輝南雖然是新加坡人。可他自己說是在神戶出生,在神戶長大的。梅夫梅特•埃密是在伊斯坦布爾的巴扎開古董店的,那麼,他的父親又是在哪裡認識林輝南的父親呢?奈美想首先弄清楚這一點。
「什麼地方?呃,呃……」梅夫梅特•埃密有些賣關子似地慢吞吞地說道:「哈爾濱,知道這個地方嗎?」
「哈爾濱?」奈美是知道這個地名的。那是在中國的東北部——日本以前稱之為滿洲的地方的一個大城市。然而,從梅夫梅特•埃密嘴裡說出這麼一個地名來,還是讓她感到十分突然。
「是滿洲的那個哈爾濱嗎?……」
「對,就是那個哈爾濱。你知道的還真多啊。」
「這個城市在日本也時常聽說的。據說以前在那裡住過日本人還不少呢?」
奈美說道。
接下來,發生了一件令奈美大吃一驚的事情。就是她對面這個說著略顯疙疙瘩瘩的英語的交談對方,突然開口說起日語了。
「從前的日本人全都知道哈爾濱的。沒想到像你這樣戰後出生的日本人也知道,真是令人欣慰啊。」
這句話梅夫梅特•埃密就是用日語說的。這可不是幾個單詞的組合,是完整的一句話,並且說得十分流暢。仔細聽的話,會發現其語調的抑揚頓挫上有些過頭,但比他的英語要標準得多了。
「哎?你會說日語?」
奈美用日語問道。
「好長時間不說了。前一陣林先生來的時候,跟他說了會兒日語,僵硬的舌頭這才靈活柔順了一點。」
梅夫梅特•埃密咧開了嘴露出了白色的牙齒。他的牙齒十分整齊。
「啊,真讓人吃驚啊。……」
奈美縮了縮肩膀。
「偶爾也有日本遊客前來,我都不說日語的。……我也曾在日本生活過,我很珍惜當時留給我的印象。總覺得隨隨便便說日語,會破壞那種印象。」
「我理解。……不,是我覺得我能理解你的這種心情。」
奈美說道。
「正因為我覺得你能夠理解這種心情,所以才想到跟你說日語。」
梅夫梅特•埃密的眼中,首次出現了笑意。
剛才走進店裡的那個遊客,這時,一聲不吭地出去了。
「你在日本生活了多長時間?」
「可不短啊。我的出生地雖是哈爾濱,可在神戶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
「神戶?巧了,我也是在神戶出生的。」
「哦,是嗎?……真令人懷念啊。」
「所以才和林先生……」
奈美心想:我終於找到了將你們連接起來的那一環了。就是神戶,這塊跟自己也淵源頗深的土地。
「是的。我和林先生是在神戶認識的。我們的父親他們是在哈爾濱認識的。」
「那麼,是什麼時候來到這裡的呢?」
「是在一九五七年。用日本的年號來說是……昭和三十二年。就是櫪錦和若乃花(譯註:當時日本有名的兩個相撲力士)稱雄相撲界的那會兒。」
「哦……」
「戰前也一直在日本。……對了,後來遭到了空襲。神戶市被炸成了一個瓦礫場,隨後建起了簡易工棚,等我離開時,才開始零零星星地建高樓。」
「那時我還在上小學呢?……那以後,去過日本嗎?」
「沒有。」梅夫梅特•埃密搖了搖頭。「從那以後就再沒去過。變樣了吧。畢竟已經過了四分之一個世紀了么。」
「一直生活在那裡,倒沒什麼特別的感覺,但肯定是大變樣了。」
梅夫梅特•埃密離開日本來到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的時代,正是日本借著朝鮮戰爭的機會恢復經濟,正要進入高速發展的時期。
最近流行的海外旅行。可謂是經濟發展的余惠,日本遊客去發達國家旅遊時的感受如何暫且不論,但來到土耳其這樣的國家,很多人都會感到一種優越感。
坐在巴扎內古董店的帳台後面,看到日本的旅行團隊頻頻經過,梅夫梅特•埃密也會有所感觸吧。並且,他懂日語。日本遊客以為當地人聽不懂日語,相互之間無所顧忌的閑聊肯定也會傳入他的耳朵吧。這些話語中或許也含有某種會破壞他心中珍貴的日本印象的成分。
「有心想去看看,可又有些害怕。……你說怪不怪,都這麼大年紀了,頭髮都白了,竟會有這害怕。……」
不知不覺中,梅夫梅特•埃密的日語中,帶出了明顯的關西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