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哈莉兒的家(一)
原來只打算悄悄地去看一下那個繪有波濤紋的花瓶的,不料這次的巴扎之行給奈美帶來了意想不到的進展。
在梅夫梅特•埃密古董店裡,跟這麼個鶴髮童顏的老頭聊著,越聊越投緣。最後,奈美竟被他邀請到了家裡。
先是英語,接著是語調略顯誇張的日語,最後是關西腔的日語,梅夫梅特•埃密的語言變了三次。他想說得盡量接近標準日語(譯註:即東京語。)時,語調就不自然了,而在說關西腔的日語時,反倒使奈美聽著覺得順耳。
「不好意思,我還沒請教你的尊姓大名呢。我的名字么,跟招牌上寫的一樣,梅夫梅特•埃密。」
老闆自報家門,又問了奈美的姓名。看來他覺得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經超過了一般的老闆和客人之間的關係了。奈美拿出了一張名片。
「哦,奈是奈良的奈啊,好名字」
梅夫梅特•埃密嘟噥道。
由此可見他是認得漢字的。因為,在日本生活時間長的人,也不見得人人都認得漢字的。
奈美記得在小時候,附近住著一個年齡差不多大的美國小女孩,說起日語來和日本的小孩沒什麼兩樣,可她漢字是一個也不認識的。當時,奈美還覺得挺納悶的:為什麼不認識漢字日語還能說得這麼好呢?
「你能讀漢字啊。」
奈美這麼一問,梅夫梅特•埃密就回答道:
「因為要用才特意學的么,費了老大的功夫的。」
要用?——奈美點了點頭,心想:外國人在日本生活么,認得漢字自然會更方便一點的。
不料他又加了一句:
「為了做生意么,不懂漢字怎麼成呢?」
「生意?」
「嗯,我是古董……呃,說好聽點叫做古代藝術品商人。」
「哦,原來你是做這方面生意的啊。」
聽奈美這麼一說,梅夫梅特•埃密端起小茶杯嘬了一口紅茶,道:
「說來也是丟人啊,我是專搞贗品的……」
「啊?」
「你要沒什麼別的安排,今天就上我家去吧。內人也是在日本長大的,見到你一定會很高興的。」
他突然改變話題了,看來在古董店裡談論「專搞贗品」的事是不妥當的。
「是嗎?你夫人也在日本生活過嗎?」
「是啊。我生在哈爾濱,她生在神戶。名叫哈莉兒。……日語說得比我還好呢。」
奈美決定接受梅夫梅特•埃密的邀請。與其說是出於好奇心,倒不如說她現在正處在一種隨波逐流的心境之中。
「我去打個電話。」
說著,梅夫梅特•埃密就出了店門。他這個小店裡是沒有電話的。老闆一走,店裡就只有奈美一個人了。可奇怪的是就這麼一會兒時間,客人竟然接連不斷地踏進店來。有本地人模樣的,也有一看就知道是外來遊客的。
老闆雖然什麼也沒說,可奈美卻自然而然地成了一個看店的了。她背靠著帳台站著,好看清楚每位顧客。因為,萬一有人順手牽羊就不好交代了。
但客人看她這副容貌打扮大概也感覺出這一位不像個巴扎里的老闆娘,不過,店裡又沒有別人了。大部分顧客看到如此情形就粗粗地瀏覽一圈,一聲不吭地拔腿走人了。
這時,又進來了一個日本人。四十來歲的年紀,看樣子像是個城裡人。奈美心中一驚,那人從她面前走了過去,並且直奔那個青花瓷瓶。只見他在花瓶前站了一會兒,突然轉過身來,好像這時他才擦覺到奈美像個日本人,開口問道:
「你是日本人?」
奈美點了點頭。
「店裡的老闆呢?」
「有事剛剛出去。」
「土耳其人真散漫啊,竟然撂下客人自己跑出去了。……話說回來,或許是我們日本人做事太認真了,是吧?」
「這個么,……」
這是個不好隨便回答的問題。
那人伸手摸了摸那個花瓶,說道:
「這個青花真有意思啊。」
對他的這句話,奈美也不知道該怎麼應答。
「本想問一下價格的,可老闆偏偏又不在。」
那人說著,苦笑了一下。
——這個花瓶已經賣掉了。
奈美真想跟他這麼說,可還是忍住了。林輝南、他和這個古董店老闆的關係,還有奈美的娘家今川家的藏品、史密斯醫生家中的瓷壺和瓷盤。這一切都說明,擺放在那裡的青花瓷瓶有著過於複雜的背景。
奈美生怕說出「已經賣掉了」后,會自己毀了這些背景的一角。
「老闆說有事出去一會兒,店裡又沒人看著,估計馬上就要回來的吧。」
奈美說道。
她覺得「已經賣掉了」這事還是讓梅夫梅特•埃密來告訴這個人為好。
「可是,傷腦筋啊……」那人看了一眼手錶道:「集合時間已經過了五分鐘了,要挨團長罵了。我在傍晚的自由活動時間裡再過來,麻煩你跟老闆說一聲吧。」
「這可不行。」
奈美用嚴厲的口吻說道,連她自己也吃了一驚。只見在她的一喝之下,那個日本遊客嚇得目瞪口呆,半張著嘴,過了幾秒鐘才抬手將耷拉到額頭上一縷頭髮撩到了腦後。
「不是嗎?我又不是看店的。」奈美放緩語調說道:「我如果幫你轉告了,這裡的老闆或許就會抱有太大的期望。萬一你來不了,倒變成我在胡說了。……不管怎麼說,我也只是個偶然走進這個店裡來的遊客么。」
「明白,明白。是我的不是。一看到同樣的日本人,我就有點放肆了。要說起來,你也是局外人,不該這麼要求你的。我失禮了。」
那人低下頭,像是在完成應有的儀式似地看了一眼手錶,就走出了店門。
奈美覺得略微有些內疚。
因為她並非完全坦誠。嘴上說是偶然走進店來的,可實際上是林輝南介紹她來的,再說已經知道老闆是在神戶長大的了,怎麼能將自己和這個店撇得這麼清呢?
那個日本客人才走了不到一分鐘,梅夫梅特•埃密就打完電話回到店裡來了。
「啊呀,她是熱烈歡迎啊。說是在神戶長大的人,好久沒說神戶話了,今天你能去,高興得心怦怦直跳呢。更何況你又是林先生的朋友,簡直是把我老婆樂壞了。」
梅夫梅特•埃密說道。
「林先生的朋友又怎麼說?」
「我老婆是林先生的超級粉絲啊。」
「啊,是嗎?」
「關門了,打烊了。」
說著,梅夫梅特•埃密就開始收拾起帳台邊桌子上的東西了。
奈美看了看錶,才下午兩點五十分。這個時候關門,對於巴扎內的商店來說也太早了吧。
「這麼早就……?」
「我老婆說了,別的都別管了,趕緊回家吧。」
「哦。……」
這麼看來,剛才那個日本遊客傍晚再過來時,梅夫梅特•埃密古董店已經是鐵將軍把門了。
「對了,」梅夫梅特•埃密看了看那個青花瓷瓶,說道:「把那玩意兒也抗回去吧。因為你要來,林先生才說放幾天的么。如今它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反正有車么,正好捎回去。不然的話,萬一來個什麼人說賣了吧就不好辦了。」
他在瓶口中塞了一些破布,再用柔軟的紙張包裹好。
奈美又想起了剛才來的那個日本人。傍晚來時,店已經關門打烊了,如果他真的喜歡,說不定明天還會來,可到了明天連東西都看不到了。
(聽說已經賣掉了——)
或許剛才應該這麼說一下的——奈美心裡反省道。
那人覺得這個青花瓷瓶與眾不同,並作出「有意思」的評價,說明他很有鑒賞眼光。至少也是個看過很多青花瓷的人。對方既然是這麼一個人,奈美覺得自己實在不應該對他如此冷若冰霜的。
「剛才你走開那會兒,來了個客人,對這個花瓶很感興趣,想問問價格呢。」
奈美說道。
「哎?對這個花瓶?」
包紮著花瓶的梅夫梅特•埃密皺起了粗粗的眉毛。
「嗯,是啊。」
「是個什麼樣的人?當地人?還是遊客?」
「是個日本來的遊客。」
「哦,是從日本來的?……哈、哈、哈,看來是有點來頭的。」
梅夫梅特搖晃著肩膀笑道,同時,也麻利地將花瓶包紮好了。
「奈美小姐,麻煩你在車裡抱著它。」
「嗯,好啊。」
將包好的花瓶交給了奈美后,梅夫梅特就拉下了古董店的窗帘。在外面鎖好了門厚,他將奈美領到了巴扎的入口處。
「請在此等三分鐘。我去把車開來。」
說完,他又往回走了。
在土耳其,只有特別富有的階層才會擁有私家車。因此,開那麼一個不起眼的古董店的老頭,竟然也擁有私家車,不禁叫人感到意外。
梅夫梅特開來的是一輛日本車。估計和他的身世有關吧,看來他十分偏好日本貨。
「車況如何?」
坐進車裡后,奈美抱著花瓶問道。
「沒得說。這還用問么?什麼賓士呀的……,哼!」
梅夫梅特輕輕地拍了拍方向盤。
「可賓士搶眼啊。」
奈美說道。
「現在,很多土耳其人都去德國打工的。」
汽車開動后,梅夫梅特說道。
「聽說了。」
眼下,西德正處在經濟增長時期,勞動力嚴重不足,接納了大量的外國打工者。而其中又以土耳其人居多。通過報紙獲得的知識,再加上從曾是商務人士的亡夫那裡聽到的信息,奈美對此背景還是了解得比較清楚的。
「去打工的人中,也是有人成功有人失敗的。有些傢伙出去了就不守伊斯蘭的教規,不是賭博就是吃喝玩樂,賺得再多也白搭。只有勤奮工作,賺到了錢又運用得好的人才能凱旋土耳其。……怎麼個凱旋法,知道嗎?」
「不知道,……」
「那些從鄉下出去的傢伙,會開著賓士回家的。鄉下都是泥路,車一開過就滾起一股沙塵,等到賓士進村放慢了速度,全村人都會跑出來看賓士停到了哪家的門前。……沙塵一直滾到我家門口呢,這就是鄉下打工者的夢想。哈、哈、哈,真有趣。」
「可以理解。日本不是有衣錦還鄉的說法么。」
「我們土耳其人對西德的繁榮是做出了巨大貢獻的。……可是,經濟稍稍不景氣,失業問題剛冒頭,就討厭土耳其人了,哼,真不是東西。」
「是嗎?」
奈美只能這樣附和他。
「第一次世界大戰那會兒,德國將全世界都當作了敵人,結果被打得一敗塗地。那時,大家都跟德國開戰,只有土耳其是跟著它的。德國一吃敗仗,土耳其也遭殃了,被人割掉了敘利亞和巴勒斯坦。」
「敘利亞……巴勒斯坦?」
「你還以為那些國家以前就有的,對吧?以前都是土耳其的,是後來被人掰掉的。……嗯,如果土耳其不緊跟著德國,現在也不會鬧什麼巴勒斯坦問題了。德國該向土耳其道歉才是啊。可他們還要排斥土耳其工人,真是恩將仇報。」
梅夫梅特一興奮就有個危險的習慣動作:兩手亂拍方向盤。
「快到了。」梅夫梅特將車開進了一條較窄的道路。「去年,我們搬進了一個較為高級的公寓。周圍都是從德國打工回來的,只有我們是從日本回來的。哈、哈、哈……」
他大笑著在一長排建得都差不多的房子中的某一間前停了車。在門口的台階上,站著一位四十多歲的婦女。
「看起來都差不多,對吧。我們這家是最新的,設施也好啊。」
梅夫梅特還沒打開車門就先誇了一番自己家的房子。
「總共是五層,我們買的是一樓和二樓。因為既要有倉庫,也要準備孩子從德國回來后住的屋子么。」
所謂「周圍都是從德國打工回來的」的說法,看來也包括他自己那個還沒從德國回來的兒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