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哈莉兒的家(二)
第四章哈莉兒的家(二)
「哦,這是哈莉兒。這位是千葉奈美小姐。」
梅夫梅特與給站在門口迎接的妻子介紹了奈美后,又用日語說了句:
「我去停車。」
隨即便鑽進了車裡。
「歡迎歡迎。見到日本人,太親切了,我都一時說不出話來了。」
哈莉兒說著伸出雙手。奈美上前跟她握了握手。她的手真軟。
「你的日語說得真好啊。」
奈美稱讚道。
「離開日本已經二十五年了。……不過,我會時不時地跟他說說日語的,這樣,我們兩人就不會忘記日語了。」
「啊,是嗎?」
「嗯,有時也挺方便的。因為一說日語其他人就聽不懂了么。……比如說該給多少小費之類的事,我們都是用日語來商量的。」
哈莉兒將奈美讓進了大門,隨即兩人慢慢地走上樓梯。
「我們現在住在二樓。」
哈莉兒是個五官端正的女性。如果面部輪廓再硬朗一些,就會給人以男性的印象了。美男子一般俊俏的中年女子——這是奈美對哈莉兒的第一印象。
「突然造訪,十分唐突。店面也為此早早地打烊了……」
「別在意。他開店又不是真為了賺錢,多半是消遣罷了。不順心的時候,有時一連好幾天都不開店門的。您請進。」
客廳十分寬敞。在客廳的一個角落裡放著一張辦公桌,物品架上放著一個裝在盒子里的日本人偶。
「啊,這是神戶吧……」
看到了牆上的一幅油畫,奈美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畫面上的景象,毫無疑問是從山頂上俯瞰海面的神戶風景。這個題材有許多畫家都以不同的構圖畫過。主色調為黃色,整個畫面都顯得十分明亮。奈美看到這幅畫感到萬分親切,因為她聯想到的不是現在的神戶,而是她少女時代的神戶。
「奈美小姐以前住在神戶的哪裡?」
哈莉兒問道。
「御影。」
「我住在山本道。……這是在我家再往上一點的地方畫的。」
「哎?這是您畫的嗎?」
奈美說著不由地又朝油畫走近了幾步。
在這幅二十號左右大小的風景畫的右下角,可以辨認出一個用氧化鈷顏料寫下的簽名:HARIR。
「我以前畫過畫的。……不過,畫得不好。但我真是太喜歡畫畫了。……可是,我們伊斯蘭教徒都不擅長繪畫的。因為禁止的題材太多了。」
伊斯蘭教是排斥偶像的。就連現在奈美腳下踩著的這塊地毯,織的也是幾何型的蔓草圖案。人的形象,在繪畫和雕刻中都是應該盡量避免出現的。有了這麼多的限制,繪畫當然發展不起來了。所以,與其說伊斯蘭教徒都不擅長繪畫,倒不如說是這方面的才能被壓制了。
「可這幅畫畫得很好啊。……我真的非常喜歡。」
奈美並非在曲意奉承。悠閑地照射在坡道上的陽光、向陽處的景象都表現得恰到好處。
「真的?我真不敢相信啊。」
「我也畫過一點畫的。……再說,在現在的神戶已經畫不了這樣的畫了。建了許多高樓大廈了。……這是從二丁目的田邊向下俯視所看到的景象吧。」
「對啊。我在那兒畫了好幾幅畫呢。那是我最喜歡的地方了。」
在戰爭年代,城裡也都種開了白薯、南瓜。戰後過了十年,那些田地都不見了。只有在北野町二丁目的一角,有一片拆除房屋后留下的空地,約三百坪(譯註:面積單位,每坪約為3.306平方米)大小,有很長一段時間一直作為田地保留著。
「那塊田也沒了。」
「是嗎?我們離開后,日本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了么。……東京奧運會、新幹線、世博會、還有神戶港區……每當我從報紙讀到,或聽到人們談起這些,總會感到激動萬分。」
「我結婚後就去了東京,可偶爾回老家看看,也總會大吃一驚的。我還在國外生活過兩年,回來后一看,簡直是不知所措了。」
「不知所措?哦,對了,變化太大了,讓人一下子接受不了了么。」
哈莉兒揭開了糖果盒的蓋子,輕輕地推向奈美。隨後,她又轉身走向裡間,用托盤端來了紅茶。奈美在她的邀請下喝了一小口紅茶。
「真好喝。」
奈美說道。
「啊呀,你看你,稱讚了畫,又稱讚起紅茶來了。」
「和我在巴扎的店裡喝的是同一種茶吧。」
「遇上了知音,茶也會很高興的。」
哈莉兒的日語誠如梅夫梅特所說的那樣,比丈夫說得好,並且品味高雅。
(真是不可思議。……)
會在這裡巧遇一對在日本長大的夫婦,並被邀請到家喝茶,真是做夢都想不到的。梅夫梅特的妻子哈莉兒畫過畫,而這幅畫又讓奈美回想起了自己的少女時代。這一切只能說是不可思議了。
等奈美喝過了紅茶,哈莉兒開口道:
「梅夫梅特也喜歡畫畫的。所以,我們兩人合得來么。……要說神戶的土耳其人***,本來就不大。所以,我們從小就認識的。」
「哦,您丈夫也畫畫?」
「是啊。比我畫得好多了。或許該說是心靈手巧吧。我只會畫自己喜歡的畫。就像牆上的那幅畫。他會畫各種各樣的畫呢。譬如說,塞尚的、戈雅的、畢加索的、馬蒂斯的,他全能畫。」
「您丈夫,……真有才華啊。」
「有才華是不假。」哈莉兒說到這裡遲疑了一下,繼續說道:「可他太逞才了。將才能用到了不太好的地方。為此,我曾經非常苦惱。」
聽了哈莉兒的這句話,奈美想起了梅夫梅特自嘲般說過的「專搞贗品」的話來了。
「那是在戰後,一切都還是亂鬨哄的時期。」哈莉兒繼續說道:「當時,有很多古代美術品從衰落的舊門第流落到市面上。而買這些東西的,有小暴發戶、美軍和轉手倒賣者。有不少人都是很好騙的。……我說的這些,你懂嗎?」
「基本上能懂。」
奈美如此答道。估計哈莉兒下面要說的話,有些難以啟齒,所以先用上面這些話來墊個底。
「他不是心靈手巧嗎?當時就做了不少假貨。不光是繪畫,還有版畫和陶瓷呢。」
「光是製作嗎?有沒有去賣呢?」
「也做也賣的。自己做不來的,還專門去找人做呢。所以,各種各樣的,搞了不少假貨。那時,我們已經結婚了,可做妻子的我卻全被蒙在鼓裡了。我真傻啊。」
哈莉兒歪著頭,用兩手捂住了自己的臉頰。
去車庫停車的梅夫梅特也該回來了,可還是不見身影,樓下也不見動靜。
做贗品的事是梅夫梅特先提起的,看來他打算開了個頭后,接下來就讓妻子去解釋了。
「可是,為什麼想到要和我說這些事呢?」
奈美問道。
「奈美小姐不是林先生的朋友嘛。」
哈莉兒似乎是在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我們自己的事么,與其讓林先生告訴你,還不如我們自己來說的好么。」
奈美與林輝南是交換過名片,可並未約定再次見面。林輝南未必會告訴她梅夫梅特的秘密的。可這對夫婦卻似乎已經認定林輝南肯定會說起他們的事的。他們將奈美和林輝南之間的關係想象得比實際上要親密得多。其理由,梅夫梅特已經說過了——「你是林先生喜歡的那種類型。」
「估計您不太了解我們在日本時的境況吧。從戰前起就一直在日本了,可我們雖是土耳其人卻不是土耳其國民,準確地說,或者從日本政府的角度來說,是無國籍的遊民。在外國人登記時,是被寫作『ステートレス』——無國籍的。」
哈莉兒用手指輕輕地敲著桌子說道。
「為什麼呢?」
「我們雖是土耳其族人,可從前都是住在俄羅斯境內的。直到俄羅斯爆發革命之前,我們一直是俄羅斯國民,是俄羅斯境內的土耳其族人。那是我的父輩、祖父輩的事了。那時,我們土耳其族人生活很安定,生意也做得很好,也積攢下了不少錢。正因為這樣,一鬧革命我們就非逃不可了。即所謂的亡命天涯。」
「亡命?就像白俄羅斯人那樣?」
「我們是和俄羅斯人一起逃命的,但我們不是白俄羅斯人。」
哈莉兒開始講起了本民族的歷史故事。
梅夫梅特還沒有回來。或許他是有意將訴說自己民族背景的任務推給妻子的吧。
哈莉兒從桌子下面取出一張地圖,攤開在奈美的面前。
「這兒是裏海。這兒是伏爾加河。」
她手指著地圖說道。
每當看世界地圖時,奈美總覺得裏海比黑海優美。黑海是橫向擴張的,而裏海是縱向狹長的,形狀也比較好看。再說,通過《伏爾加船夫曲》這首俄羅斯民歌,那個地名也顯得較為親切。
奈美聽了,點點頭。
哈莉兒的手指沿著伏爾加河往上移。
「伏爾加格勒,沒聽說過這個地方吧。」
「嗯,第一次聽說。這裡畫了兩個圈,是個很大的地方吧。」
「作為伏爾加河的港口城市,曾經十分繁華。是我們的祖先建造的。我們被稱作韃靼人。在俄羅斯人來之前,我們土耳其人在這裡生活了三百年。」
「啊——,是嗎?」
沿著裏海和黑海的中間往南看下去,就是現在的土耳其共和國。伏爾加和土耳其,從地圖上就可看出兩者之間的關聯,可在奈美原來的印象中,兩者是風馬牛不相及的。
「也難怪你第一次聽說。以前這裡是被稱作斯大林格勒的。」
「斯大林格勒?這個我聽說過啊。」
奈美喜歡歷史,上大學時也經常去聽歷史課。她知道斯大林格勒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爆發過激烈的戰鬥。
德國為了孤立莫斯科,曾經包圍了這個伏爾加河邊的港口城市,並遭到了蘇聯軍隊的強烈反擊。一九四三年一月,遭到慘敗的九萬德軍連同他們的統帥波勒斯將軍一起向蘇軍投降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就是以斯大林格勒保衛戰為重大的轉折點的,從那以後,蘇軍就展開了全線反擊。
「取名為斯大林格勒的是蘇維埃,改名為伏爾加格勒的也是蘇維埃。斯大林死後,一遭到批判,連同這個城市的名字也遭殃了。從斯大林的城市變成了伏爾加河的城市了。將人名用作地名的這種做法,本身就欠思量么。革命之前的名字是察里津,意思是皇后的城市。俄羅斯帝制崩潰后,自然也停用了。
「城市的名字因為政治被改來改去的,真是無聊啊。」
奈美說道。
「十六世紀前,伊凡四世(譯註:1530年8月25日~1584年3月18日,又被稱為伊凡雷帝或者「恐怖的伊凡」、「伊凡大帝」。瓦西里三世與葉琳娜•格林斯卡婭之子,是俄國歷史上的第一位沙皇。1533年至1547年為莫斯科大公,1547年至1584年為沙皇。)佔領了我們韃靼人居住的這塊土地。……從這兒再往上游……」
哈莉兒的手指繼續沿著伏爾加河往上移。河道變粗的地方是庫伊比夫湖,再往上看,又有一個畫著兩個圈的城市。
「這兒是喀山。……我們的祖先從成吉思汗子孫國家——欽察汗國逃出來,在此獨立了。這一帶,原來就有同民族人居住,後來發展得十分繁榮。」
「真是為之慚愧,我對這一帶地區的歷史幾乎是一無所知啊。」
「這也是很自然的事么。這裡的土耳其人對此也不是很清楚的。土耳其民族以前是個游牧民族,居住在以喀山為中心的我們的祖先,卻很早地就過上了城市生活。他們主要從事商業活動,會做了生意,那就只要是有利可圖的地方,哪兒都能去了。……聽我祖父說過,失去了祖國的民族就只能經商了。猶太人不也是這樣嗎?……我們比佔領了我們的土地的俄羅斯人做生意精明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