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雖九死而不悔

挑來挑去，李昂挑中的還是最便宜的那一個。

售價三個銀刀幣！

雖然東西便宜，店主兜售起來卻是不遺餘力，「小兄弟，你也去對面看過了，應該知道，我這爐鼎比起對面來可是絲毫都不差的！而且最關鍵的是，我賣的便宜呀！」

李昂掂了掂手裡的物件，輕了至少一倍！

造型倒是跟劉氏丹房裡最便宜的那個差不多，只是做工極為粗糙，而且一看就知道，對面的鼎爐即便最差的，都是精銅鑄成，而這劉氏大丹房裡的物件，則大多數都是鐵做的。

「我只是來看看，長長見識的。」李昂笑著道。

店家看看李昂，一副大出血的表情，道：「小兄弟你要是真心想買，就給個實在價！」

李昂又笑笑，道：「真的，我都沒帶錢！」

店主眨眨眼睛，無奈地嘆了口氣，再看看李昂，猶自不甘心，便抱著最後一抹希望，道：「你要是真的想買，兩個銀刀幣拿去！」

李昂聞言若有所得，放下東西反而轉身出了門。

***

把這一片的丹藥鋪轉了個遍，李昂這才轉身離開。

雖然不是博聞強記的人，但不久前才剛看過的東西，印象還是很深的，「全自動煉藥系統」給出的煉製虎力丹所需的那幾味葯的名字他都還記得，這一大圈走下來，連同丹爐在內，他已經大體圈定了自己的目標。

只是……沒錢！

而且逛到現在，時已過午，李昂早已餓得飢腸轆轆。

平常時候，他都是在講武堂里買一份最差的飯菜吃，這時候自然也是早就已經過了吃飯的時間，回去也沒得吃了，於是他就乾脆直接往北走，走到北邊一條大街，又往西拐。

在距離他家大約七八條街的地方，是龍歸崗，那裡是一片相當大的林子，平時人跡罕至，卻是李昂心裡最喜歡的地方。

因為在那裡，有一個喜歡爬到樹頂看夕陽的女孩。

今天日光晴照，西天頗有殘雲，想必夕陽很好。

貼著城牆根繞過去，李昂很快就爬到崗上，找到了那棵最高大的龍榆樹，擰身爬了上去。

接下來就是漫長的、飢腸轆轆的、沉默的等待。

寂寞的時光里，蟬唱如梵，聒噪不止。

紅日漸漸西墜，叫已經在樹上等了近兩個時辰的李昂忍不住想她今天是不是還會過來，不過就在這時候，他卻終於聽到樹下傳來了熟悉的動靜。低頭看時，就見闞雉兒正輕手輕腳地爬上來。

看見她身手矯健渾不費力地三兩下就到了樹腰，李昂突然笑了。

他至今還記得那個九歲的小女孩從樹上掉下來時的狼狽模樣，而如今，她爬樹的本事已經比自己還要出色了。

她抬起頭來看李昂時，兩人之間的距離大約還有丈余，這中間是六七個大的枝杈，但這個時候，她卻炫耀一般的，突然單手一拍身側大枝，然後整個身子便游魚起雀一般凌空竄起，去勢將盡時，她的身子已經堪堪地落在了李昂的身側，等到李昂伸手要接她的時候，手才剛伸出，她已經穩穩地在一旁坐下來，因一路行來而略顯酡紅的臉蛋兒上滿是小小的得意。

這一刻的她，笑靨如花。不管是隨意的一次側首，還是眉眼飛動間隨手抿起一綹散落的髮絲，十五六歲少女身上洋溢著的那股子水靈勁兒，鮮亮到叫人幾乎不敢直視。

李昂沖她笑了笑，心中卻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驀地襲來。

她卻絲毫都沒有注意到李昂今天的些微異常，坐在樹枝上，像是一隻突然脫得樊籠的雀子，歡快之極，先是掏出手帕擦了擦臉上其實並不存在的汗水，然後又獻寶一般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紙包遞過來，「喏，我臨出門的時候特意到我娘屋裡去了一趟，順來的，快嘗嘗！」

這是兩人之間早就已經延續了好幾年的一種交流。

闞氏是龍歸城中絲毫都不比李氏家族遜色的大世家，雖然李昂至今都不知道闞雉兒的父親在家族中地位如何，但是至少他知道闞雉兒的家裡比自己家有錢多了。早在幾年前，每次過來，闞雉兒都會從家裡帶些好吃的東西過來，而對於家境日趨頹壞的李昂來說，這些零食既是他此前未曾品嘗過的美味，又可以充饑，自然是來者不拒。

少年的交情，往往是可以忽視所謂貧富與高下的。

但今天也不知怎麼了，下意識的伸手接過這一包點心之後，李昂的身子卻僵在了那裡。

第一次，至少在李昂的記憶里，他第一次很認真地扭頭看了她一眼。

以李昂在李氏講武堂里學到的那一點墨水，此時面對秀色逼人的闞雉兒，想了半天也想不到一句合適的話來形容，最後只能在心裡感慨：「雉兒可真美！」

落日染紅了半邊天空，此時有斑駁的殘紅光影照進來，空氣里有些曖昧難明的浮囂，卻反而叫她看上去越發明艷起來。

面如膩脂，眉似遠山，星眸瓊鼻，纖腰一束。

傾國傾城，不外如是。

以手代扇扇了幾記涼風之後，闞雉兒終於察覺到了李昂的異常，扭頭看著他，「怎麼了？怪怪的！趕緊吃呀，我知道，你肯定早就餓了！」

李昂聞言笑了笑，打開紙包取了一塊式樣精巧的點心出來，一小口一小口地咀嚼著。

此時此刻，他已經全然感覺不到絲毫的飢餓，心中滿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焦慮。

終於吃完一塊，他剛想把紙包重新包上，卻被闞雉兒一把拉住了，她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就知道你又得這樣，不管我給你帶什麼，你都非得帶回去給你弟弟……我也不強迫你，再多吃一塊，好不好？我可是很用心給你挑的呢！」

李昂聞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打開紙包又取了一塊點心放到嘴裡，闞雉兒這才滿意地放開他。

等到他慢慢地把這一塊也吃下去，抬起頭來時才發現闞雉兒正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著自己，便笑笑，問她：「怎麼了？」

闞雉兒一開始並不作答，只是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挪開目光，道：「你還問我怎麼了？我倒要問你怎麼了，打從我過來就看見你這個樣子……說說吧，是不是遇到什麼事兒了？」

猶豫片刻，李昂把剩下的大半包點心收了起來——闞雉兒猜得沒錯，包括此前的每一次，他都是不捨得吃光的，總要帶至少一半回去，給他的弟弟和妹妹——然後，他道：「我……碰上一件事，需要……需要用些錢，但是你也知道，我家裡……」

話不用說完，闞雉兒就已經完全明白。

她在自己身上摸了摸，然後突然抬手拔下頭頂的簪子，又將一對耳環摘下來，毫不猶豫地遞給李昂，道：「你也知道，我出門從來不帶錢……這些夠不夠？」

頓了頓，不等李昂說話，她又道：「我這裡還有個鐲子，但是不敢給你，你敢拿這個東西去換錢，只要是在龍歸城內，我敢肯定你都走不出錢鋪子就得讓人給抓起來……還差多少，我回家去給你拿！」又問：「明天來得及不？」

李昂低頭看了看手上精緻的金簪與式樣古樸雅緻的碧玉耳墜，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窮人的孩子，對於一切與錢相關的事情總是格外敏感，所以，雖然此前的李昂從來都不曾親手摸過金子，但入手的那一刻，他心裡已經能大約估量出這兩件東西的價值連城。至少是用來做他想做的事情，已經是完全足夠了的。

猶豫片刻，他低著頭，聲音也是出奇的低沉，道：「這件事結果如何，我也不知道，所以，很可能幾年之內我都是還不上的……」

闞雉兒聞言先是一愣，眼睛有些不解地瞪大，秀眉更是好看地蹙起來，然後才一撇嘴，沒好氣地道：「哪個要你還了！你什麼時候變得跟我那麼客氣了？」

聽她這麼說，李昂心裡卻是絲毫的寬慰都無，反而越覺難以啟齒。似乎是有什麼東西，正越來越重，到現在，已經突然重得叫他負荷不得。

猶豫片刻，他不敢抬頭看著闞雉兒，只是低頭悶聲道：「以前咱們都小，現在……你知道，我家裡很窮，我也沒什麼出息……」

前言不搭后語的兩句話，換個人來，肯定聽得滿頭霧水，最開始連闞雉兒都是聽得一愣。

但是旋即，她好像是聽懂了什麼，如遭重擊一般，臉色霎時間變得一片慘白！

片刻的沉默之中，是兩個人都有些粗重而困難的呼吸。

然後，闞雉兒突然推了李昂一把，當李昂吃驚地抬頭看過去的時候，卻見她強自一笑，瞥過來，撅著嘴兒，道：「美得你！就是借給你一點錢而已，本小姐警告你啊，不許想偏了，小心我把你踹下去！」

沒撐到幾句話說完，她已經受不了李昂帶著些審視意味的目光，慌亂之中別過臉去，只是催促道：「行了，你趕緊去忙你的吧，別耽誤本小姐賞景！……錢要是不夠再說話，我幫你想辦法！」

李昂卻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只是看著她。

她雖然強自鎮定，卻偏偏窘態畢露，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

良久，她終於受不了李昂的目光，忍不住瞪起眼睛，沖李昂嚷道：「去呀！看著我幹嘛！」

這一刻，李昂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低下頭，在闞雉兒下意識地鬆了口氣的時候，卻聽他突然悶聲問道：「雉兒，你爹……是不是叫闞廣？」

闞雉兒聞言呼吸不由得為之一滯，然後才突然揚起拳頭，「我爹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趕緊忙你的去，再那麼多事兒，小心我不客氣了啊！」卻是忍不住的心越跳越快，手心裡也是不知不覺就潮濕起來，濕熱濕熱的，叫她慌亂到聲音都有些打顫。

是的，她的父親，名叫闞廣，龍歸城闞氏家族現任家主。

可以說，如果要在龍歸城這座有著數十萬丁口的大城裡找出最厲害、實力最高強的那一個修靈者，肯定不會是他，但要是找出前五名來，其中肯定就有他的名字！

那是一位足以與李氏家族當代家主李隆堂分庭抗禮、比肩而立的強大人物！據說他的實力深不可測，早已達到了靈府獨辟的境界！

對此，闞雉兒固然是驕傲之極，在從闞雉兒那裡得到確認之後，李昂自然也是明了。

而自己，卻只是一個馬上就要徹底告別修靈道路的窮小子，普通人中的普通人。

…………

又是一陣叫人手足無措的沉默，然後，李昂突然起身，似乎是絲毫都沒有注意到闞雉兒越來越形慘白的臉色，竟是轉身便要下樹。

闞雉兒緊緊地咬著嘴唇，看著他，覺得自己的心似乎突然叫人給一把攥住了！

既然知道了她是闞廣的女兒，那麼她的身份自然就不是什麼秘密了。

因為闞氏家族的家主大人，就只有一個寶貝女兒。

坊間傳言，她不但聰慧無比，還有傾國傾城之美，闞廣對自己這個小女兒也是極盡寵縱，愛逾珍寶！

同樣是坊間傳言，就在今年年初，李氏家族的家主李隆堂曾親攜愛子李出雲登門求親。以李氏家族之地位，以李出雲的年少英發之姿、李氏家族家主繼承人的身份，可以說，這次求婚在所有人眼中都應該是一拍即合的天作之合，但是當李氏父子登門之後，卻被闞廣毫不客氣地直接拒絕，面對對方的惱羞成怒，闞廣只扔下一句話，「我閨女看不上你！」就讓被譽為一時俊彥的李出雲狼狽而退，從此閉門不出足足數月。

據說闞小姐還曾讓他爹爹傳出來一句話，「想娶我女兒也簡單，打贏我就行！」

以李出雲的身家地位和天賦才華，尚且不被闞氏父女看在眼中，其他人就更不用提，何況李昂？

…………

眼看李昂一言不發地轉身下樹，他手足並用，動作雖然緩慢卻無比堅定，闞雉兒的臉色不知不覺便已經慘白到沒有絲毫血色。

突然，李昂的動作停住了。

闞雉兒的呼吸立刻為之一滯，目光炯炯地只是看著他，當他抬起頭時，卻又突然盪開目光。

這時她才發現，紅日已經半隱於西山之下了。

此時殘霞，瑰美得叫人心醉。

片刻之後，李昂仰起頭來，認真地看著她，目光里有著一抹令人心悸的光芒，一直等到她扭頭看過來，這才語調低緩、一字一頓地道：「就在你過來之前，我在這裡等了你接近兩個時辰。在這兩個時辰里，我想了很多東西，我突然發現，咱們都長大了，你不是那個小女孩了，我也不是那個傻小子了……」

闞雉兒突然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似乎知道他下面會說什麼一樣，只是道：「你快走吧！」

說話間，她細眉緊蹙，眸子里有盈盈淚意瞬間湧起，眼睛剛闔，淚珠便濕了長長的睫毛，緩緩滑下臉龐。

或許是因為女子總是早熟？李昂所說的那些，其實她在許久之前就已經都想過了，可是卻越想越覺束手無策。

夜半夢回，她甚至會忍不住問自己：如果爹爹知道了，以他眼界和性子，會不會直接把李昂一掌擊斃了事？

像李昂這樣人又笨、家又窮，而且自己還沒有什麼修鍊天賦、幾乎看不到什麼值得期待的未來的窮小子，爹爹能瞧得上他才怪了！

但邪了門了，自己偏偏就喜歡跟他並肩坐在這裡的感覺。

都不用說什麼，只消聽著他在自己身旁嘻嘻哈哈的，就覺得心安，只消看著他那副狼吞虎咽的模樣，就覺得滿足。

但是……以她那連爹爹都不得不佩服的聰明，面對這件事，卻只能是一籌莫展。

這一切，她從來都不敢在李昂的面前提起，在他面前，她自始至終就是一隻漂亮的、乾淨的、會疼人的、開朗的、有點調皮又有點可愛的……小雀子。

…………

話說到一半就被打斷，李昂卻絲毫都沒有不悅之意，只是伸手攀住樹枝，耐心地等待闞雉兒把捂住耳朵的雙手鬆開來。

然後，他的語氣幾乎是一成不變地、又繼續道：「但是剛才，我突然想明白了……」

闞雉兒吸了吸鼻子，伸手把眼角臉蛋兒上的淚痕一把抹去，高傲地昂起頭來，聲音又干又緊，語氣又冷又硬，道：「你想說什麼，說吧！」

李昂定定地看著她，良久，才道：「現在，我遇到了一次不知道算不算機會的機會，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有那麼好的運氣，但是現在，我想告訴你，無論這一次成或不成，我都不會放棄的，我不會放棄我的夢想，我也不會放棄你！」

闞雉兒聞言愕然，旋即低頭看下來。

兩人的眼神相碰，便再也難以分開，闞雉兒只是痴了一般地緊緊盯著李昂，一臉不能置信的驚訝模樣。

說不出到底是驚，還是喜。

她只是覺得自己心裡剛剛結成的冰在此刻轟然碎裂，那顆心似乎是隨時都要從腔子里跳出來一般！

此時此刻，她屏住呼吸。甚至是不敢呼吸。

唯恐驚擾了李昂的每一句話。

如果是因為權勢，如果是因為地位，如果是因為天賦，如果是因為前途，如果是因為相貌……她怎麼可能喜歡李昂？

可惜此前的他，從來不知。

…………

此時此刻，帶著一抹溫柔的笑意，李昂的眼睛只是緊緊地攫住她的目光。

一字一頓地，他道：「有朝一日，我一定會登門去挑戰你爹的！此心此志，雖九死而不悔！」

這一刻，闞雉兒再也控制不住，淚水驀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