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辜負
這晝度夜思的一句呢喃,宛如一隻殫精畢力的孤鴻,望穿秋水,窮盡天涯,終是落在相思樹前,銜一紙信箋遞與苦等之人,而那箋中卻是茫茫一片的白,因著千言萬語都寫不盡離愁別恨,書不盡命舛數奇。歷經幾番磨難,辜負幾世情緣,方以兩情相悅之初的雙眼望向心心念念之人,可那每一寸枯萎的青絲,都勒住了心口,割出一道道悔不當初的鮮血淋漓。
久久不聞迴音,令人萬念俱灰的死寂中,江彬跪行到文曲跟前,顫顫巍巍地捧了他的臉,卻見一雙黯淡的眼中只映出自己失落落魄的慘淡。
「梓潼……」雙目赤紅,語不成聲,「你應我一聲可好?」
引他入夢時也問了這一句,猶記得文曲怔怔望他半晌,只道做了個夢。可原來,夢中人是他自己,夢中肆無忌憚地傷他個體無完膚,夢卻又痴痴問他為何對面不識。
這便是因果,便是業報,他合該承受。可分明先前在鑒中瞧著文曲還好好的,怎此刻竟成了這般模樣?
江彬不敢再看那雙死氣沉沉的眼,一把將文曲摟在懷裡,飲泣吞聲,可終是落下淚來。那淚竟是紅的,滴在月白的袍上,暈開觸目驚心的血色。一滴,又一滴,點成了一朵梅。那梅,曾映在意氣奮發的武將身後,曾落在並蒂成雙的紅紙之上,曾生在的不知疲倦的斷枝之下。
如今,他尚可淌淚,可文曲卻從未在他跟前流露過溢於言表的悲戚,哪怕是「破鏡重圓」之時,也不過是在江彬肩頭倚上片刻,可江彬卻知道,他隱忍的苦楚要遠勝於自己,只是在漫長的孤寂中,他深知懊悔與痛苦也挽回不了什麼,唯有摒棄雜念,沉澱悲喜,方能憑藉根深蒂固的執念,倒行逆施地踐行相濡以沫的誓言。而事到如今,致他於死地的,便是這份求而不得的執念。
江彬抱著文曲,猶如抱著塊千年玄冰,他不言不語,任憑施為,江彬的心便跟著冷下來,如凍在半空中的朵朵槐花,不知該何去何從。
正在此時,一股殺氣悄無聲息地蔓延至身後,江彬因著悲慟反應慢了些許,卻仍憑著本能抱著文曲轉過半圈,堪堪躲過了一擊。可風浪過後,腰間那青珠卻已落入對方手中。
抬眼望去,偷襲之人正與年少時的他有著如出一轍的面容,可那一雙熟悉的眼中卻滿溢著憤怒與嫉恨:「你還敢來?」
「瀾淵?」江彬依稀記得那仙童的名字,於天庭時,每每見著他都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樣,他只道那是惱他總來叨擾文曲,卻從未料到,他竟也生出這般的妄念。
「呵……都記起來了?」瀾淵狠狠捏碎了青珠,「必又是那幾個多事的!可既是來了,便休想出去!」
江彬方才記憶蘇醒,整顆心都系在文曲身上,早便忘了還有這麼個人物,如今見他那模樣,分明是打算同歸於盡的,心中不免焦急:「你恨我,如何都使得,可文曲若不醒……」
「你以為他成了這般模樣,是誰害的?」瀾淵的一雙眼鎖在面無表情的文曲身上,對江彬的恨更添一分,「當初是你引他入夢!他信了你,便耗損心魂維繫幻境。如今,他清明之時一日少過一日,待都忘了,也便是曲終人散。」
這話仿若萬箭穿心,江彬痛得收緊了臂膀,雙手卻微微顫抖著,掩不住的失魂落魄。
瀾淵見了他的狼狽,不禁冷笑:「這般惺惺作態,又是做給誰看?他本是清心寡欲的不貲之軀,如今墜入凡塵,墮入魔道,俱是拜你所賜!言而無信,見異思遷,你又有何顏面要他除卻心魔?至死靡他的,唯我一人,神擋殺神佛擋殺佛,我非要伴他最後一程!」
說罷,殺氣又盛,動念之際,江彬身畔的河中竟竄起數股水流,在半空中凝成一支支冰箭,齊齊俯衝而下。江彬尚未從被責難的一席話中回過神來,待知命懸一線,已是為時已晚。
可就在千鈞一髮之際,被江彬摟在懷裡的文曲忽地白髮暴長,一簇簇如鞭子般揮舞著將那些個冰箭盡數掃落,隨後絲絲縷縷地攏在彼此周身,如一隻繭,護二人周全。
江彬愣了許久,方低頭看懷中人,卻見他眼帘低垂,神情木然,好似那驚人之舉,並非出於他本意。
不遠處被挫敗了攻擊的瀾淵,也怔怔站了好一會兒,方退了步,揚天大笑。那笑聲如杜鵑啼血,鴻雁哀鳴,而他的容貌,也隨著這凄厲的笑而幻化成了原本的模樣。他本是清秀而周正的,可此刻,那五官全因恨意而扭曲成了猙獰的鬼魅。
他笑了好一陣,方燒紅了眼咬牙切齒道:「你瞧!即便失了心智,他仍是最清明的那個!又何嘗不知這是夢境,何嘗不知我鳩佔鵲巢?」
江彬隔著層層包裹的霜發,仍能料想此時瀾淵怒髮衝冠、靈力四溢的光景,猜他多因著文曲阻撓而惱羞成怒,正想勸上一句,卻聽外頭「通」的一聲伴隨瀾淵一聲驚呼,殺氣頓時散了。
江彬不知發生何事,摟緊了文曲,卻見模糊的一個輪廓到了「蠶繭」跟前。
「江彬,可是你?」
江彬周身一震,雖看不清那人容貌,可那語調嗓音,他挫骨揚灰都認得!
「先前我便疑惑,星君們為何要我見你。依我的修為,尋回一魂一魄並不難……可你……終還是選了他?」
那話語,不負桀驁,字裡行間都透著疲憊與酸楚,宛如欞星門前不絕於耳的撞擊,在堅不可摧的心防上錐出一道道仿若獰笑的裂痕。
「君無戲言,就因著憶起與他的過往,便要將與我的都葬送了?」
一道道裂痕,勾勒出驚世駭俗的殘像,分明是同一張嘴,卻信誓旦旦地吐出兩番矢志不渝,難不成這真心,也是能一剖為二的?
「你若真這般情深篤定,我便任你們逍遙快活,只我也不願受這情字所累,這一魂一魄,仍舊散了去,前世只當是我自作多情!」
說罷,便見著那人影一退,周身泛起的光華掩去了日月同輝的異象。
「不——」江彬心急如焚,彷彿已能見著那人再次消失在自己跟前,卻無力回天。
可包裹著他的白髮層層疊疊,如煙雨,如情絲,如何都斬不斷。
江彬情急之下再顧不上別的,拽了那霜發便拉扯起來,懷裡的人不知是被牽動了疼痛,還是察覺了他的慌亂,睫羽一顫,便收回了千絲萬縷的眷戀,垂頭喪氣地蟄伏在他微微瑟縮的腰背,再是不聞不問。
然而迎接江彬的,並非那令他牽腸掛肚的容顏,而是一張獰笑的臉面。
心口一涼,鋒利的冰刃已貫穿了他的身軀。
耳畔俱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星君,你可瞧見了!不過一個幻象便令他原形畢露!可不就是個薄情寡義之人?還敢恬不知恥地說要除你心魔!我這便要他為你陪葬!」
文曲垂了眼,任憑江彬心口的血滴落在他的眉宇之間。
江彬顫抖地握住那釘在體內的冰刃,只覺著身子一半在炎火之山燒著,一半在弱水之淵泡著,搖晃著仰倒在死寂中,又見著半邊皎月如鉤,半邊斜陽似血……原來魂魄也是能傷、能死的。
瀾淵並未怪錯他什麼,他確是動搖了,他再次為了熒惑星君而傷了即便入魔也一心護他的文曲。
哀莫大於心死,他又有什麼顏面大言不慚地說要與文曲朝朝暮暮、永生永世?
清醒又有何難?難的是一筆勾銷。
江彬不怕就此死了,只怕文曲至死都記著的,不是彼此的鶼鰈情深,而是他的一再辜負。
江彬想再與文曲說上一句,瞧他最後一眼,然而都不能夠了。眼前的一切漸漸化為烏有,唯獨槐花的香,隱隱約約,縈繞不去。
他似又回到了那年,他將梅字當頭的對聯貼上,搓著手退開些,瞧著沒歪,便沖槐樹旁靜靜望他的文官微微一笑。那時,他尚未娶親,而他也尚未恨了這世間的命數。一切都停留在最美好的時候,恰如這夢中,永不凋謝的槐花。
可如今,一切都太遲了……
江彬的一雙眼,空洞洞地瞪著這因他而生的幻境,卻瞧不分明,這究竟是他的心魔,還是自己的業障。
然而,就在他神識將要消散的剎那,一道光,驀地刺入眉間,電光火石地流竄在他的四肢百骸。
江彬猛地清醒過來,低頭瞧去,洞穿胸口的冰刃早已化為了一灘水漬。他勉強撐起身子,雖仍有些暈眩,卻是五識俱全,復舊如初。茫然四顧,只見文曲仍呆坐在他身側,而方才傷他的瀾淵卻蜷縮著倒在一片血色之中,心膽俱裂地瞪著半空中衣袂翻飛的一道身影。
那是鵷動鸞飛的盛氣凌人,眉心一道仙印,因著催動心念而紅得妖冶。
懸浮的槐花,盡數被他燒為灰燼,他卻只漫不經心地把玩著一枚指環。
那指環上刻著獸面,幾道觸目驚心的裂痕,仿若生在心上的罅隙,裂成相逢不識的漠然。明武宗野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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