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雲泥之別
有一瞬間,江彬以為,來救他的是那個看似玩世不恭卻有凌霄之志的九五之尊,是那個百鬼夜行失卻記憶卻仍要與他則同穴的孤魂野鬼,是那個寧可丟棄一魂一魄遁入魔道也要保他來生的多情仙尊。然而那人投來的淡淡一瞥,瞬間瓦解了他的痴人說夢。
此刻,那雙傲睨一世的眼,又冷冷俯視著匍匐在地的瀾淵:「我投身為仁宗時,那誆騙我逆天而為的道士,便是你這孽障所化?」
瀾淵吐出一口黑血,雖不知熒惑星君為何會現身此處,卻也知是窮途末路,再不掩心中怨憤:「是又如何?若非你心存妄念,又怎會為我蠱惑?誰人不知,堂堂赤帝之子,竟因錯認了皮囊而犯下冤孽,如今倒來尋我的不是……」
話未完,便被彈指一揮散出的幾道流火灼傷了五臟六脾,疼得在地上翻滾,卻死死咬著唇不願求饒。
「投身畜生道,仍未令你悔過自新,該是罰得輕了……」
說罷,又是幾道真火,燒得瀾淵皮相盡毀,成了一團駭人焦黑,不多時便暈死過去。
熒惑星君指尖躍動的火光這才偃旗息鼓,似笑非笑的眸中透著凜若秋霜的寒意,落在江彬眼中,仿若鬼蜮。
「我還道他們緣何要我見你。」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指環,不疾不徐道,「那蛇妖早料到你未必順遂,給了我這玩意兒,投了三生池方知幾世荒唐。誰又料想,你竟錯拿了文曲皮囊……我難辭其咎,但也情有可原,更何況,我因了你而散了一魂一魄,可見托生了凡胎,也不過是個執迷不悟的蠢物。」
這一番話,輕而易舉地抹去了生離死別的痴纏。死生契闊,在這龍血鳳髓的仙尊眼中,都不過是陰差陽錯的愆謬,是庸人自擾的淺薄。拂去塵埃,他依舊心如明鑒,江彬合該千恩萬謝他降尊臨卑的憐憫,不計前嫌的施恩。怔怔望著熒惑星君腰間的玉司南佩,一時竟說不出半句話來。
熒惑星君見江彬不言語,只當他方才傷重尚未回神,落在他跟前,神色稍霽道:「如今,靈珠已碎,槐樹將死,若文曲仍不醒,便是要一同灰飛煙滅了。」
江彬恍惚了片刻,方從這話里聽出些許端倪,熒惑星君怕是早便隨他入了這幻景,只不知為何始終屏息斂氣地冷眼旁觀,待如今方出手相救。可即便是形勢所逼,也瞧不出有半分焦急,倒似灰飛煙滅不過是一場醉生夢死,醒后便又是樽前月下的逍遙自在。
「我曾屬意與他,可他卻一再負我。我雖記不得你,但也曾與你歡好一場。」熒惑星君好整以暇地打量了一番澄神離形的文曲,「這本是劫數,如今卻也該是個了斷——我可令天庭不責難文曲的倒行逆施,仍教他司星君一職,但你須得應允,待他元神歸位,便喝下孟婆湯,投胎轉世,再不得提及前事。」
這一字一句,如千軍萬馬,勢如破竹地踏平了心上苟延殘喘的奢望,舉目而望,只見了赤地千里,白骨露野。原來,與他江彬的一世糾纏,不過是目無下塵的仙尊急不可耐想抹去的白玉微瑕,他容不得他這個話柄留於天庭,也容不得他於人間仍心存妄想。留他一條性命,卻令他生不如死,這方是將曾鬼迷心竅的曾經狠狠踩進了泥里,自證高潔。
江彬忽地笑了,那笑容來得突兀,像驟然斷了線的佛珠,一顆顆滾落在凡塵,坐看世間荒謬。
熒惑星君因了那一笑,眉間皺起一道紋路,那紋路里夾雜著掩在斬草除根下的心虛,催生出惱羞成怒的不悅。然而,江彬並未含冤負屈地步步相逼。他低眉順目,深深一拜,那謙卑與乖順,熟悉得觸目驚心。
「聽憑星君處置。」
這臣服的卑微,令熒惑星君憶起三生池裡見著的種種,他深知君臣間恰如其分的疏離是如何日積銖累寸地走入彌足深陷的境地,他本桀驁自恃地以為,元神歸位便絕不會再因了這卑不足道的凡情而亂了心緒,可此時此刻,他驀地恨起了江彬這涇渭分明的自持。他本該為他殉身不恤、一意孤行,為何不過是吹灰之力,他令他偃旗息鼓,束手就擒?口口聲聲的死志不渝,原也不過如此……
說不清究竟是惱怒還是慶幸,熒惑星君一揮袖,令那罪魁禍首騰空而起,下一瞬便落入自己懷中。江彬一瞬的倉皇失措,令他總算尋回了些許輕世傲物的遊刃有餘。他向來奉行淺嘗輒止的意趣,哪料投了個凡胎,竟連魂魄都為這凡仙丟了,當真是貽笑大方。
幸而此刻,他得以報怨雪恥。
雙唇被封住的剎那,江彬只覺著天旋地轉。他本本是一縷遊魂,因著困於幻境而嬴弱不堪,哪裡招架得住這般來勢洶洶的仙力。顫抖著想推開熒惑星君,卻又力不從心。他不明白,向來對他鄙夷不屑的熒惑星君為何會忽然這般行事,精疲力竭地抬眼望去,卻見那雙鳳目一挑,幸災樂禍地瞧向河畔那眉目如畫卻木雕泥塑的仙……
江彬驀地醒悟過來,然而為時已晚。摟著他的雙臂因感受到他的掙扎而越收越緊,兩片冰冷的薄唇也因著他的顫抖而愈加肆無忌憚地攻城略地。
就在不支之際,那一雙黯淡無光的眼,不知何時竟已轉向了「纏綿」的二人。
驀地,一簇火苗悄無聲息地燃在點漆般的眸中,好似夜聲人靜之際,墳頭搖曳的一簇鬼火,忽明忽暗地游弋。
熒惑星君捕捉到那初露端倪的凌厲,歷時變本加厲地撬開江彬的牙關,與他唇齒交纏。
突地,轟然一聲,江彬恍惚間只覺著一陣地動山搖,倒峽瀉河的戾氣席捲而來,熒惑星君的吻也便中斷在了這天塌地陷的土崩瓦解。
文曲醒了,因著重蹈覆轍的急痛攻心,而被誘出了潛藏的心魔。
自此,狂風大作,白浪掀天。日月同輝的奇象被戾氣匯聚的颶風擰成了逆轉乾坤的漩渦,方丈山裂開了一道道深不見底的溝壑,仿若四處遊走的蜈蚣。
得償所願的熒惑星君一揮衣袖,江彬與不省人事的瀾淵便被禁錮在了懸浮的屏障之中,唯有眼睜睜看著熒惑星君逆著飛沙走石,一步步靠近雙目赤紅、衣袂翻飛的文曲。
那飛揚的霜發因著熒惑星君不斷逼近的氣息而突然暴長,一簇簇如梟蛇般襲向熒惑星君的心口。熒惑星君卻不為所動,任憑白髮一股股襲至跟前,卻在觸及他仙軀之時斷成一寸一寸玉石俱焚的執念。
這世間,誰也傷不了他這龍血鳳髓的賢身貴體,故而總覺著無趣,故而引出這後患無窮的禍端。
如今,該是了斷之時。
他手中結印,心念口訣,輕輕一點,那一道興妖作孽的心魂便被他一寸一寸勾了出來。
戾氣隨著文曲元神的削弱而漸漸消散,空中的漩渦化為烏有,地面的龜裂也戛然而止,一切都歸於最初的鳳平浪盡,只一朵朵槐花,憑空而生,迴光返照地祭奠這一場痴纏的不得善終。
強攻之末,大勢已去。
文曲被封入玉思南佩前,強忍著魂魄抽離之苦,最後望了江彬一眼。
那片刻清明,蓄滿了窮途末路的雨恨雲愁,一如當年,他撫著他的眉眼,訴盡衷腸。
這一別,不知重逢何日。若有來生,願如初見,致死靡它,不負深情。
文曲動了動唇,可那訣別的話語,卻被隔絕在了屏障之外。
星冠朱履,擋住了哀哀欲絕的視線。江彬渾渾噩噩地被抱坐在火鳳之上,漸漸飛離了這槐樹下的南柯一夢。
此一劫后,天庭都道熒惑星君火德昭彰,燭幽洞微,解了幾世痴纏,化了幾多冤孽。仙童瀾淵因著心生妄念,死不悔改,又被壓回瀛海水牢,不得再入輪迴。
有熒惑星君說情,天庭對文曲於凡間的恣意妄為隻字未提,然文曲心魂折損,需在火德殿的風伯池裡浸浴九九八十一天,方能元神歸位,平復如故。江彬為了日日能見著他,便死皮賴臉地住在火德殿上,左右熒惑星君因著方歷劫歸來,有的是仙家要敘舊,極少回來。偶爾照面,二人也默契地不提舊事,因著都知道,過了這八十一日,便是再無瓜葛。
江彬日復一日地坐在風伯池旁的桃樹下,不厭其煩地對著在池中閉目禪坐的文曲說些往事。兩人於人間相處的時日,統共不過十餘年,這十餘年間的事,翻來覆去就這麼幾件,卻總說不盡似的,如數家珍。時常,說著說著,便會情不自禁地問一句,當時究竟是如何作想,明知他聽不見,也答不了,卻好似問出了口,便欠在賬上似的,遲早有一日,他能笑嗔他多此一問,將這望眼欲穿的心酸一筆勾銷。
那日,江彬又坐在桃樹下,絮絮叨叨地問:
「你教我喚你叔父?可是我長得不似你眉目如畫,怕旁人以為我是你拐帶來的?」
「茶樓里那段說書當真是以訛傳訛,可你於宣府說與我的,也多是信口胡言,譬如這生性木訥,我怎是木訥?不過是因著遇到你這冤家……」
「我原不知道你也是個睚眥必報的,將他魂魄封在棋盤,令他隨百鬼夜行忘卻前程往事,甚至連因我散了那一魂一魄,也都在你意料之內吧?算無遺策,我算是見識了,日後再不敢招惹你……」
「那日訣別,你說的可是『勿忘』二字?可惜我終是要負了你……世人都道神仙好,我來天庭走這一遭,不過是成了你的劫數,毀了你的修為……你若能忘了我……若能從未遇著我……」
說著說著,便望著文曲雙目緊閉的側顏發起怔來。
他此時尚且能日日守著,待文曲元神歸位,即便相見,也是咫尺天涯。
這般想著,將下巴輕輕擱在文曲肩上,即便只是這般靠一靠,也能暫且緩和愁腸百結的苦楚。
不知過了多久,恍惚間覺著背後有道視線,回過頭,恰是四目相對,那微醺的一雙眼,冷冷一挑,也不知在他身後站了多久,又聽去了多少……
那雙似曾相識的眼中,依舊是毫不掩飾的鄙夷,可偏就不似往常般一走了之。
與江彬對峙片刻,他終是一拂袖道:「伺候我更衣。」明武宗野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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