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降尊紆貴

第120章 降尊紆貴

嘉靖四十一年,武夷山岩幽谷的九曲溪邊,幾尾魚兒躍出水面,帶起一彎水珠,水珠映出落日熔金,也映出綁了袖子舉著魚叉的弱冠之年的男子。稜角分明的剛毅中透著些許書卷氣,眼角眉梢儘是笑意。一旁一隻黃毛的幼犬也隨著他在水裡撲騰,好不容易按住一條,又給逃了,魚尾拍了它一頭一臉的水。

赭衣男子瞧見了,不禁莞爾,將叉到的魚兒扔進竹簍里,喚了聲「望微」,小傢伙立刻甩著尾巴撲騰過去,男子摸了摸他濕漉漉的小腦袋道一聲「回去了」,望微立刻跳到岸上甩起水來,那抖得小肚子亂顫的模樣著實招人憐愛。

正微笑著,就聽有人喚他,回過頭,見倆臉蛋通紅的男娃兒各抱著個瓜飛奔而來,到了跟前擱下瓜行禮道:「先生!娘讓我倆送瓜來。」

「替我謝謝張嬸!」

兄弟倆答應著跑開了,嬉笑聲被晚鐘送入天邊靜謐的悠遠。這倆孩子是男子的學生,他本名陸梓敬,是官宦人家的獨子,當今皇上好神仙老道之術,一心求長生不老不理朝政,令嚴嵩擅權,冤死了他的父母,他只好帶著僅剩的家當改名「江彬」,隱居於此處,平日里教教書,卻並不收錢財,只收些瓜果蔬菜,日子倒也清閑。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裡的百姓都淳樸得很,也不追問他身世,只道這般才華埋沒了可惜,江彬卻只一笑,他娘親自縊前囑咐他切勿重蹈覆轍,他自不會往火坑裡跳,畢竟如今的恬淡安逸都是家人拿命換來的,他豈敢一搏?

帶著搖頭晃腦的望微往回走,半路卻被一熟識的小道士給攔住了:「我瞧先生應堂發黑,似是被什麼妖怪纏住了……」

江彬搖了搖頭道:「道長怕是多慮了,近日並無甚異樣。」

那小道士掐指一算,仍舊皺了眉道:「不對,先生定是有什麼……」

江彬笑了笑,自顧自走了。

人稱「榆木道長」的小道士卻不放心,仍是偷偷跟了江彬一路。

江彬的宅院離村口有幾里路,院子里一顆參天的老槐,當初,他也是看中這顆有些年紀的槐樹才在這一處安家的,此時卻見槐樹旁升起了裊裊炊煙。江彬嘆了口氣推開門扉,望微率先蹦進去想繞到後院的菜地里玩泥巴,卻被一把撈起來抱在懷裡順毛。

「你可回來了!」一身藍袍的男子笑得溫潤如玉,好似與江彬是多年故知,可江彬瞧見他卻只生出些無奈來。

這一隻蛇妖,自從他搬到此處便三天兩頭地拖家帶口地來瞧他,說是前世緣分未盡,頗為牽挂。此時,江彬已能聞到灶台那處傳來的飯菜香,而他的石桌上必定擺著副棋盤,棋盤邊上必定坐著位貴氣逼人的王爺。這位王爺也不知是哪朝的,他那永遠長不大的子嗣總喚他一聲父王,而他與那蛇妖也曖昧得很。好在他話不多,每每都帶些奇珍異果來,與江彬下一盤棋,聊上幾句,倒比那總愛打趣的蛇妖要好上許多。江彬也看不出他們是何意圖,他從未見自稱吳傑的蛇妖動用過半點妖法,久而久之也便習慣了他們的造訪,唯一令他有些在意的,便是待他們走後,他總記不起那位王爺的樣貌。

一炷香功夫,令人垂涎欲滴的菜肴便被小王爺朱孟宇一一端上了桌,他雖總是副孩童模樣,說話卻老成得很,像是比江彬活得歲數還要長。吳傑接了菜一一擱在桌上,江彬只好進去取了碗筷出來。這天氣,只這麼走一遭已背後濕透了,可看看另外三個不請自來的,竟連一滴汗都不曾有。

「道長可要一同用膳?」

坐定在石桌旁的吳傑突如其來的一句,令始終躲在樹蔭下探頭探腦的「榆木道長」嚇了一跳,方才他掐算了半晌都未算出這蛇妖道行,便不敢輕舉妄動,哪知竟被他看穿了去,薄薄的臉上立刻像上了層胭脂,跳出來指著吳傑道:「你……你這蛇妖!莫再纏著夫子!否則我……」

吳傑瞧他那故作鎮定的模樣便起了調笑之心:「纏著他的又並非我一個,他是仙人投胎,吃了他的魂魄可長內丹,道長可要分一杯羹?」

小道士哪聽過這般厚顏無恥的話,惱羞成怒道:「你這妖孽!休得胡言亂語!」

說著便一手摸出腰間的三叉鈴一手抽出背後的桃木劍,誓要與吳傑一戰。

江彬未料到還有這一出,想阻攔,卻見吳傑漫不經心地舉起筷子一點,剎那間那不知好歹的小道士便騰空而起,飛得不見了蹤影。三叉鈴「鐺」的一聲落地,江彬這才如夢初醒般看向吳傑。

「我只是送他回道觀。」吳傑的一雙筷子落在魚肚上,挑下一塊嫩肉來擱進小王爺碗里。

「他只是性子耿直了些,莫與他計較。」江彬知道吳傑此言非虛,可仍有些擔心那執拗的小道士。

「他自有『有緣人』來收拾,輪不到我費心。」吳傑又夾了塊魚肚,擱到自家王爺碗里,隨後拿筷子點了點江彬,「倒是你,還是多擔心你自己吧!沒幾日,你那冤家便要找上門來了!」

這一處,小道士哎呦一聲摔了個天旋地轉,揉著腰背坐起身,卻見是落在自家道觀門外。天已黑了,小道士拍去身上的塵土憤憤地想,他定要保江彬周全,絕不能讓妖怪們分食了他的魂魄。再有十日便是中元節了,鬼門關大開,陰氣至勝,若他們真要對江彬不利,必會選那一日下手。

打定了主意,小道士便日日跟著江彬,生怕他有什麼閃失。

這日,江彬照樣去半山腰的私塾給學生們授業解惑。聽他們搖頭晃腦地背書,窗外的蟬鳴聲卻將他的心思勾了出去……這幾日他總有些魂不守舍的,好似心上掛著塊磐石,拉扯著往下墜,晚上睡也睡不踏實,好像總有雙眼睛在瞧著他。

待踏著夕陽歸去,那如影隨形的陰霾令他忍無可忍地在小溪前頓住了步子,回過身朗聲道:「跟了我這幾日,不知可是江某冒犯在先,可否請閣下現身一見?」

小道士一驚,以為被江彬發現了行蹤,正磨磨蹭蹭地想著辯解的話,卻見一寬衣大袖的男子踏著靈力幻化的火鳳憑空出現在了江彬跟前。

星冠、朱履、腰佩七星金劍、玉司南佩。那盛氣凌人、傲世輕物的一瞥,仿若將跟前的一切都碾進了泥里。

小道士看得呆了,江彬也是怔忡。誰又料想,跟了他幾日的,會是這麼個不貲之軀?

他想起前幾日吳傑說的「冤家」,明哲保身地低頭一揖道:「江某不過凡夫俗子,不知哪處得罪了仙尊?」

那一雙微佻的鳳目冷冷打量了江彬一番,江彬只覺著那視線過處,皆滾燙起來,好似被灼傷了一般。

「你當真記不得了?」

江彬被問得很有些莫名,他稍一抬眼,瞧著那衣袖上翻飛的渦紋:「江某不知仙尊所言何事。」

熒惑星君一拂袖,火鳳剎那間便化為了天邊的晚霞。他周身的紅光漸漸隱去,落在江彬跟前,俯視著他低垂的眼帘:「你偷了我一樣寶物。」

寶物?

吳傑曾提過江彬的前世,說他欠了不少的債。至於是什麼債,卻絕口不提。江彬揣摩著,這位仙尊,該不會是因著他前世犯下的冤孽,才來找此世的他償還的吧?

「江某確是記不得了,仙尊若不信,可降尊紆貴,至寒舍查探。」

於是,江彬領著這位自稱火德熒惑星君的仙尊往家中去了,熒惑星君這一路上倒不再施法,隨著他緩緩走著,一雙眼卻始終盯著他汗津津的頸項。

到了宅院,熒惑星君卻又不忙著找那赤玉指環,信步環顧了一圈,往院中石桌前一坐:「怎也沒個伺候的?」

江彬誤會了他的意思,忙去搗了珍藏的茶餅給熒惑星君烹茶。折騰了好些功夫,將煮好的茶湯倒入差碗里,小心翼翼地捧著回過身,卻正見熒惑星君在一步之遙處盯著他瞧。

江彬一驚,灑出些許的滾燙的茶燙得他手一松,然而碗卻被定在了半空。垂眼,瞧著那一團團火紅的渦紋覆在他漸漸通紅的掌上,生出陣陣涼意和觸目驚心的親昵,疼痛消散,卻是波瀾又起。直到那隻覆著他的手離開,江彬的一顆心才重新落回肚裡。

「多謝仙尊……那赤玉指環可尋著了?」江彬盯著那搖晃著流蘇的玉司南佩低眉順目道。

等了好半晌,才聽熒惑星君冷冷道了句:「我一日尋不著,便一日饒不過你。」

但令江彬哭笑不得的是,這「繞不過」也不過是隔三差五地來他宅院里討一碗茶喝,且都避開了吳傑和王爺父子的造訪,好似心照不宣。

中元節的前一日,寡言少語的熒惑星君臉上始終籠著一層陰霾,江彬端上的茶也不見他飲上一口。江彬抱著望微坐到他對面,悄悄打量了著。這些時日,他對這熒惑星君愈加「放肆」起來,因著總覺著那「赤玉指環」不過是個借口,這位星君似乎也早忘了他的「初衷」。

「吳傑要你問我的,你緣何不問?」

茶涼透時,這突如其來的一句,仿若也夾雜了些茶的苦味。

江彬手中的動作一頓,心道果真這熒惑星君與吳傑是相識的,可他這一問他又該如何作答?他當真什麼都記不得了。

熒惑星君似也無須他的答覆,只自顧自道:「前世,我臨終前驅散了自己的一魂一魄,只為庇佑你一息尚存。我因此不記得前世種種,可那一魂一魄卻又在我方回天庭時,化作我前世模樣,不依不饒地說要元神歸位,要與你再續前緣……我恨我曾對你動過情念,恨我曾無法自拔。我不願再成了那般令人恥笑的模樣,便一掌毀去了那一魂一魄……他消散前,將那赤玉指環給了我,說要我永生永世都活在求而不得的悔恨中……我緣此入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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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武宗野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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