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小鬼
「我始終不明白,為何這便入了魔。可自你離了后,這茶,便不怎麼苦了……我總想知道,你曾在這茶里加了些什麼。」熒惑星君端起冰涼的茶碗,「可如今,赤玉指環沒了,就連融在這茶里的苦,也一併煙消雲散了。」
江彬懷裡的望微,低低嗚咽了一聲,江彬這才驚覺弄疼了它,忙鬆開蜷緊的指。
熒惑星君分明垂眼瞧著手裡的茶碗,可江彬卻覺著,那目光彷彿在他身上游弋的匕首,不知何時便要挑了他的皮肉,露出森森白骨。
「如今,江某不過一介凡夫俗子,星君又何必執著?。」江彬從熒惑星君手中取過茶碗,「星君,我這茶里斷不會有你說的苦,即便日日來,這一碗,也不過喝到我壽終正寢。」
熒惑星君怔怔看著江彬就這麼丟下他跨出門檻而去,就好似那一日,他跳入輪迴盤,不曾回頭看他一眼。分明說過生則同衾,死則同穴,分明為他的太平盛世甘願背負罵名受千刀萬剮之苦,可到頭來,未出口的「恕不奉陪」,便結果了這一場驚天動地的痴纏。信誓旦旦的「決不輕饒」,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借口。因著一己私慾而抹殺所有的是他,可如今,苦苦盼著對方憶起往昔的,也是他。
這便是業報,這便是因果,這便是心魔。
熒惑星君拂袖,轉瞬便駕著火鳳回到了巍峨的火德殿。
他不理會跪下行禮的僕從,匆匆往風伯池掠去。當見著那散了一池的如同蛛網的銀髮時,方安下心來。什麼七七四十九天,那不過是令江彬放棄執念的說辭,元神歸位談何容易,文曲能仙身猶在,已是他求來的網開一面。
緩緩踱過幾步,瞧著文曲緊閉的雙眼,不禁憶起借著赤玉指環看到的人間種種。當初,文曲的孤傲令他起了別樣的心思,可誰又能料到,就是這一念之差,幾番陰差陽錯,竟落得這般糾纏不清的結局。
後悔?
他何至於後悔?
只是即便生生世世他都再嘗不到那一味攝人心魂的苦,也絕不令旁人染指這段形同枯槁的情愫。
翌日,中元節。
村民紛紛焚燒祭拜,告慰先靈。江彬回不了故鄉,唯一人漫無目的地在山中遊盪。可即便是走在正午的陽光下,仍覺著涼颼颼的,好似那陰冷是從腳底心鑽進來的,如影隨形地灌滿了空落落的一顆心。
自昨日熒惑星君那一席話后,便終日渾渾噩噩的,他恨他們一個個都為著他的前世而來,好似這一世,便只是往昔的浮光掠影,一雙雙眼,都是透過他,看向了往日他所不知的自己。無人過問他此生此世所受的苦難、所承的孤寂,這山間的一處,也不過是個容身之處,而不是他的歸宿。
這般苦笑著,便不知不覺入了林子深處,直到一陣寒意自掌心傳來,江彬方愕然頓住了步子。
低頭,只見一隻慘白的小手,緊緊拽著他的指尖。粉雕玉逐的小臉上,一雙桃花眼正目不轉睛地瞧著他,小小的身子赤條條的不著寸縷,一雙白得透明的小腳丫下頭,竟沒有影。
江彬愣了許久,才記起今日鬼門關大開,該是亡魂歸家或了卻心愿的日子,可他並不認識這個小鬼,不知為何他會纏上了他。
「你……怕是認錯了人?」
小鬼眨了下眼,隨後搖了搖頭。
「那你可是有什麼未了的心愿?」
小鬼偏頭想了想,仍是搖頭。
江彬又問了好些話,小鬼只是一個勁兒地搖頭。
江彬只覺著一陣陣陰風盤旋在頭頂,抬頭一瞧,不知何時那斑駁的陽光竟已被糾纏的枝椏遮了個密不透風。這鬼氣森森的寒意令江彬一陣毛骨悚然。那小鬼似也不喜歡這陰氣極重的地方,不自禁地往江彬身邊靠了靠。
就是這一剎那的依偎,令江彬鬼使神差地握緊了他冰冷的小手道:「先隨我回去吧!等記起了,再說不遲。」
小道士上回見了熒惑星君便三魂去了七魄,大半日才回過神來,然而江彬與熒惑星君卻已不見了蹤影,小道士邊垂頭喪氣地往回走邊琢磨著,愈加擔心起江彬的處境,若不是命格清奇,又怎會連天上的神仙都驚動了?可那神仙看似又與江彬有些瓜葛,未必會護他周全,還須自己多加留心,別教那些精怪們得了手。
後幾日,因著中元節臨近,小道士被師傅抓去陪著去大戶人家做法式,好不容易得了空,已是中元節過了大半日。他匆匆忙忙趕到江彬宅院外頭,就聽了一陣尖銳的犬吠,忙掏出紙人念了咒,變大了彎下腰給他墊腳,小心翼翼地攀著高牆往裡頭一瞧,卻驚得險些掉下來。
江彬腿上竟坐著個小鬼!
小鬼套著江彬大了許多的直裰,耷拉著衣衫的模樣滑稽得像演百戲的,可小道士卻笑不出來。他心道,江彬該是被這小鬼迷惑了,才將他帶了回來,雖不知這小鬼打得什麼主意,可必是留他不得!
被拴在一旁的望微仍激動得吠個不停。
小道士想了想,貿然衝進去怕破了這小鬼的攝魂術,傷了江彬魂魄,便仍是跑回道觀里鼓搗了一堆法器,這才回來蹲在牆角等夜深。
天漸漸黑了,市集上已放上了焰口,施食給無人祭祀的野鬼。若那小鬼真有貪戀,此時也該去搶那法食了。然而那小鬼只是安靜地窩在江彬懷裡,目不轉睛地瞧著他在燈下的一筆一劃。江彬時不時替小鬼拉扯一下衣領,免得淡薄的肩頭露出個大半。
回頭瞧瞧,望微總算叫累了趴著睡了。
「你姓甚名誰?哪裡人氏?」
小鬼依舊搖頭。
「你可會寫字?若想起什麼,或是心有所求,可寫給我瞧瞧。」江彬將筆遞了過去。
過了今晚,這似乎開不了口的小鬼便該回去了,若能替他了卻心愿,也算是積德行善。
那小鬼猶豫著接過筆,望著一塵不染的白紙出神半晌,忽地探出身子,一氣呵成地揮毫落筆。
「梅?」江彬愣了愣,未料到那麼小的孩子竟能寫出這麼頂天立地的行書,想必曾也是書香門第或是官宦世家的孩子。
「你是要看梅花嗎?可惜現下沒有。」江彬用指尖梳理著小鬼一頭柔軟的發,不免心生憐惜,「你若能留到大雪之後,我便帶你去瞧梅花。這山上雖冷清,卻獨不缺奇珍異草,要什麼樣的梅花都……」
話未完,就見著一滴淚落在紙上,暈開了「梅」字涇渭分明的兩點。近在咫尺,卻終不得見,唯有淚眼婆娑。
江彬驀然間心口一痛,卻也不知因何而起:「你可是想到了什麼?」
小鬼這回並不搖頭,只是扭過身子,些緊緊摟住江彬的頸項,勾得他不得不低下頭來與他臉面相貼。
小鬼的臉並不如手那般冰冷,只是沒有溫度。
而他的淚,卻是滾燙的,流過江彬的臉頰,灼燒著被孤寂浸染的一顆凡心。
突然間就明白,為何會將這來歷不明的小鬼帶回了宅院。一樣是孤零零地被遺棄在這世上,無依無靠,無牽無掛,說來清心寡欲的出世境界,可唯有自己明白,這得過且過的山間歲月,已將一顆心消磨成了風燭殘年的垂垂老矣,日復一日木木地痛著,卻又不知所謂。
直到一隻冰冷的小手牽住了他的手,他的心,他死灰復燃的念想。
這一晚,江彬是抱著小鬼睡的,他暗暗發誓,若是翌日醒來小鬼仍在,便要將他當做自家子嗣來疼愛,為他紮根在這個本已了無牽挂的世上,朝夕相伴。
可江彬不知的是,小道士正在牆外開壇祭神。他已決定早早將這小鬼趕回鬼門關里,好解了這鬼迷心竅。
抬頭看看月色,選了塊能望見院子的高地,然而掏出的那一炷香,卻如何都點不著。
小道士急了,壓低聲音道:「何方妖孽阻我開壇,還不速速現身?」
周遭的蟲鳴霎時靜了,一男子披著月華星輝落在小道士跟前:「我乃開陽宮主武曲星君,道長,多有得罪。」
小道士愣愣瞧著那張臉面,手中的香落在了草叢裡,悄無聲息。
「這小鬼與書生,都是你我故人,還請道長高抬貴手。」那縈繞著仙氣的端方臉面湊到了跟前,手掌一翻,便將小道士縮到拳頭大小,恰好藏於袖中。
那武曲星君回頭望了望,微微一笑,便飛升了去。
江彬醒時,只覺著冷,以為自己抱著塊□□,睜眼卻見著一雙清澈的眼。小鬼早醒了,正專註地瞧著江彬,長長的睫羽時不時掃過江彬的臉面,卻沒有呼吸。
「怎麼還沒回去?」聲音帶著醒時的沙啞,「不怕我是宋定伯,將你賣了去?」
小鬼沒說話,只是將頭埋在江彬懷裡,緊緊摟住他的腰。可惜手不夠長,只勉強環住一半。
江彬握住緊緊拽在自己腰間的小手:「罷了罷了!要跟便跟著吧!可往後,總要有個稱呼才好,我便喚你『梓潼』,你願喚我為何人?」
小鬼聞言,抬眼瞧著江彬,溫溫軟軟地喚了聲:
「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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