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迷夢

第十一章迷夢

()我瘋了,的確是瘋得完全徹底,有誰像我,撿著個皂泡當希望,為它的五sè斑讕所迷惑,朝也覬覦,暮也覬覦,到頭來這希望卻真像皂泡一樣破滅;又有誰像我含辛茹苦,馱著壓迫心靈的社會輿論追求藝術,生活也是藝術,理想也是藝術,然而這藝術卻實實在在地欺騙了我。前面不是省藝術展覽館的大門。歡迎你,杜先生;杜先生,歡迎你。歡呼聲,嘈雜聲,慶賀的鞭炮聲。爭媚的是持花披紅的少女,簇擁的是拿長槍短炮的記者。杜先生,請簽名;杜先生,請留影。杜先生,你仍當代中國的畢加索,引領一代畫風的塞尚,請談談你對畫壇的貢獻,杜先生,你的《溪邊少女》構圖光前裕後,形象光彩照人,能否談談這方面的感想。杜先生,杜先生;歡呼聲,嘈雜聲,又是一陣慶賀的鞭炮聲……

唉,瘋了,我是瘋了!杜若搖搖頭,不禁雙膝跪倒在台階上,眼望美術館那雄偉的大門,杜若忽覺有一道黑影平地向自己飛來,先時所有的沸沸揚揚的歡呼聲都變成了笑歪了嘴、樂炸了肺的虛偽嘆息聲;先時所有的熙熙攘攘的嘈雜聲也都變成了瞧人喝水塞了牙、覷人放屁扭了腰的幸災樂禍的嬉笑聲。杜若不覺雙膝一軟,失腳跌倒在台階上,蒼白無力地低下頭,一時止不住辛酸的熱淚撲簌撲簌地往下流啊!

——杜若同志,組織上向你道歉來了!我們認定你的《溪邊少女》是一幅嚴肅認真的藝術品!我們反jīng神污染,決不是反對一切有思想有創新的文藝創作!前段時間組織上對你的處理有失偏頗,讓你受委屈了,希望回單位后還要放下包袱,努力工作喲,祝你好運!

「紅蓮——,我回來了——」

望得見屋門口的杜仲樹了!

那還是紅蓮懷孕時,杜若去巴山老林里挖回來的,走時一溜兒半人高的樹苗,如今己有一人多高了,綠白sè的花兒在陽光下竟相開放,遠望象錦毯一樣鋪展在屋門口。屋后那如松聳翠、如柏綿廷的鳳尾竹,也聽得見枝搖葉晃的沙沙聲了,那是一個時雨瀟瀟、好風習習的早晨,紅蓮背著杜若從自家的竹園裡移植過來的,走時十幾竿疏散的嫩竹如今也蔚然成林了,幾隻粉蝶在花間舞動,幾羽翠鳥在林中喧響。

一戶多麼樸實的山裡人家……

——蓮妹子,女大不中留呀,人還沒來,心就嫁過來啦!

——蓮妹子,山好要四面看喲,杜師傅大器晚成,蓮妹子早花先發,俗話說:人勤rì子旺,家和萬事興。鄰里鄉親的到時月亮跟著rì頭走,蓮妹子可不能一樣人情兩樣看喲!

——蓮姐姐,好福氣呀,常言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蓮姐姐該莫是生來的就福大命好吧!

「若哥哥,畫好了沒有呀,人家都快凍死啦!」

那是秋rì九月里一個山雨連綿、溪風蕭瑟的rì子,紛紛揚揚的雨絲像牽扯不盡的銀線渾涵著水氣氤氳的山野,瑟瑟溪風從那邊山谷而來,翩然躡行在坡上枝葉蕭疏的樹頭,跺下片片枯黃的落葉在雨中飄零,四外渺無人跡,偶有幾隻吱吱嘈嘈的鳥兒還立在雨聲淅瀝的檐下,晃晃悠悠地撲扇著被雨淋濕了的翅膀。

杜若歉然一笑,面帶愧sè的望一眼牆那邊己顯得如坐針氈的紅蓮,起手在畫布上點染幾筆,紅蓮己披著浴巾別彆扭扭地走了過來。瞧畫布上仍是不脫自己的模樣,那微嫌下斂的眉眼,那略失豐腴的身材,就似放大了的底片,除了有一種淡雅恬靜的韻致,仍舊活sè生香的是一幅自己逼真的畫像。紅蓮微微一嘆,瞧杜若仍是心神專註地盯視著畫布,臉sè灰不溜丟的,鼻子尖上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雙手如雞腳爪似的染滿了烏七八糟的顏sè。紅蓮不由得又心生憐惜,忙穿上內衣,去廚下打盆水,擱在堆滿了橫三豎四的畫筆和雜七雜八的顏料瓶的長條桌上,「若哥哥,洗洗手吧,瞧你那樣兒,臟不拉嘰的!」

杜若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雙眼仍直直地盯視著畫布。紅蓮瞧他傴下腰時而駕輕就熟地拿起筆,像秋後地里撲棱開綻的麥穗,不住地在獵獵晚風中搖晃著頭顱;時而又情緒低落地放下筆,像小時候自己用繩鞭抽打著的陀螺,可憐見地在凸凹不平的山地上晃蕩著身軀;忽然又似是想起了什麼,眉頭一陣攢簇,手指一陣震顫,像中學時代自己走十幾里山路看鄉村黑白電影時,全身心都津津有味地注視著銀幕上跌宕起伏的影像變化,而又對其視覺形象不知所云一樣,一半天後又抬眼望下紅蓮適才坐著的地方,恍若這才從獃滯遲鈍中清醒過來,傻呵呵地瞪著兩隻眼睛,默默不語地回頭沖紅蓮一笑。

紅蓮輕輕一嘆,無可奈何地轉過身,帶著一種掩飾不住的焦躁神sè,脫去內衣,又擺出杜若要求擺出的姿勢,像個木偶似的動也不動地端坐在牆那邊的方凳子上。

杜若全神貫注地凝望著紅蓮的**,那情景就似要將紅蓮整個兒的裝進腦海,又似是對畫布上人物形體的sè彩配置困惑不解。一半天後,他試探著調節室內的亮度,關掉房頂上懸挂著的rì光燈,撳亮四壁幾處橘紅sè的燈泡,立時房內一股暖融融的滲透著柔和sè光的盎然chūn意如雲蔚起,杜若很是凝神觀看了一陣子,又沮喪地搖搖頭,似是對房內這種由跳動的光變幻的sè所形成的如夢幻般虛無飄渺的環境氛圍不甚滿意。以後他又試探著調節室外的光源,瞧房內一會兒如迷宮般花不稜登的sè澤斑讕,一會兒如夜sè般黑不溜秋的朦朧暗碧,一會兒又如同白晝般亮不呲咧的耀眼生輝,紅蓮撐不住撲哧一笑,忙用手掩住口,喜眉笑眼地低下頭去。杜若聚jīng會神地瞧一陣子,索xìng關掉房內所有的大燈,只留一絲暗綠sè的光線隱隱約約地照shè在紅蓮的身上,立時紅蓮的**在四圍明暗不同的背影襯托下,輪廓顯得十分地清晰。杜若偏頭想想,趄著身子瞄瞄畫布,又似是對這種sè塊與形體的組合而顯現出來的線條美不甚滿意。瞧紅蓮一本正經地凝定雙眼,臉上嫻靜地顯露著神sè自若的笑容,幾縷光斑不規則地在她身上跳來躍去。杜若心中一動,似是突然有一縷靈光在腦際閃現,激動不己地捏捏鼻子,忙關掉屋內剩下的幾處彩燈,然後小心翼翼地迴轉身,室內頓時影影綽綽的恍如rì落時分天地間最後的一縷迴光返照。少頃他又將兩道強烈對峙的光束快速照shè在紅蓮的身上,瞬間滿屋如萬頃琉璃般的燦爛輝煌,紅蓮身上的sè彩映襯著地上五彩的燈光,一會兒如玫瑰花般閃耀著使人賞心悅目的絳sè,一會兒又如橄欖枝般閃爍著惹人遐思的栗sè。杜若眉飛sè舞地瞧一陣子,又倍感失望地搖搖頭,不知不覺地走到窗前,這時一種愧對紅蓮的悲哀和對自己缺乏才氣的憎惡很濃重地在心底穢散。他突然不屑地揚著眉毛,唇邊暴出一縷苦笑,一種迫不急待地想要破壞什麼的罪惡感,使他嘩啦一下拉開窗帘。

紅蓮「啊」地一聲尖叫,將浴巾緊緊地裹在身上,三兩步跑到杜若的跟前,「怎麼啦,若哥哥!」

杜若木然一笑,瞧紅蓮神sè張皇地仰著臉孔,雙頰漲得通紅,嘴唇凍得烏青,窗外陣陣涼風挾著微細的雨點襲來,渾身禁受不住地微微抖顫。杜若不禁黯然一嘆,一把拉上窗帘,爽然若失之感油然而生,「唉,我現在實在是找不到感覺!」

紅蓮展眉一樂,立時放下心來,光潤的臉上浮起一層羞澀的笑意,「若哥哥,那今天就不畫了呀,瞧這一臉的苦瓜相兒,三魂去了兩魂,好象過了今天,人家就不跟你好了似的!」紅蓮說著,裹下身上披著的浴巾,又偷眼覷下低頭耷腦的杜若,就一邊嘻嘻笑著,一邊往卧室里走去。

杜若百般自餒地搖了搖頭,灰心喪氣地斜眼瞄一下畫布上一再失之於形似的紅蓮栩栩如生的**,瞧紅蓮已走到門廳前不時滑稽的牽扯著浴巾的窈窕背影,雪白的身軀在屋內燈影憧憧里,留下一路生動的剪影,光潔的皮膚透出惹人綺念的紅潤。杜若忽覺喉頭一陣乾澀,心底瞬時湧起情cháo,一股鮮明的愛意山呼海嘯般的自胸腔噴薄而出,忙三五下褪掉自己的上衣,快步趕上紅蓮,揮臂就將紅蓮臉對臉兒地摟抱在**的胸前,雙手還緊緊地擠壓著紅蓮略有些寒意的臀尖。

紅蓮「噢」地一聲攏縮一下身子,伸手在杜若的背膀上打了一下,微微發餳的雙眼半是嬌痴半是嗔怪地眄斜著杜若,「哎,有這樣的嗎,瞧這副不知饜足的饞貓樣兒,臉也不洗,手也不洗了!」

杜若嘿嘿一笑,一直滯留在心境上的幾許頹喪之情頓然消散,涎臉就將紅蓮攔腰抱了起來,「我恨不得就這麼抱你一輩子,半刻不見都捨不得,哪還有時間去洗什麼臉呀!」

紅蓮雙頰飛紅,神情更見忸怩起來,軟綿綿地伸出兩隻胳膊吊在杜若的脖子上,「哎呀,怎麼好這樣呢,瞧這德行,就跟臟猴子似的,你先耐點煩兒,別這麼老鼠留不得隔夜糧,心急火燎的好不好,饞嘴也不挑個時辰,弄得人一點情趣都沒得,要不我來跟你洗,呀?」

杜若臉上泛紅,努嘴在紅蓮的鼻翼上親一下,邊抱著紅蓮走到沙發邊上,「我是臟猴子,哪你是什麼哩,漂亮的母猴子?一隻臟猴子跟一隻漂亮的母猴子,生下一窩又臟又漂亮的小猴子!」

紅蓮一口氣沒憋住,兩眼一斜楞嚷了起來,頰邊兩個渾園的酒渦褶紋隱現,「哎喲,涎皮賴臉的,不害臊,有這麼糟踐自家的嗎,聽話,去躺一會兒,呀?」紅蓮彎轉身軀,一骨碌從杜若的懷中掙了下來,扭扭搭搭地去盆里撈起毛巾,反過身來瞧杜若已撲跌在沙發上,正樂不可支地笑得前仰後合。紅蓮微微一怔,不覺也抿住一縷笑意,佯裝老大不快地板著臉,「神經啦,說你是猴子,還真的上臉呢,才剛愁雲密雨的惹得人心痛,這會兒就雨過天晴了,這麼大的人還猴兒面似的,你說,羞是不羞!」

「紅蓮,你瞧你的背上,瞧你的屁股尖尖!……」

紅蓮扭頭瞄瞄,又去鏡子前照照,突然一縷羞赧之sè飄上了臉頰,跟著一陣像薄霧般輕盈的笑聲瀰漫了整個房間,原來後背上不知何時已染滿了花花綠綠的顏料。

「這下可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臟猴子了!」

紅蓮嗔惱地白眼一翻,捏著濕毛巾的手蜻蜓點水似的在杜若的臉上拂了一下,「笑,笑,你現在已壞得了不得了,一天到晚沒個正經像,正兒八經的事沒一樣做得來,這檔子羞辱人的事倒做得有鼻子有眼的,你說說,該不該打!」

杜若呵呵一笑,伸手將紅蓮攬進懷裡,然後雙雙倒卧在長沙發上,「紅蓮,不曉得為什麼,若哥哥近些時一直塌不下心來,無緣無故地老是覺得有災禍似的心驚肉跳,心裡邊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不真實感,就好象有天一覺醒來,你就己不在我身邊似的!」

紅蓮驟覺心裡甜滋滋的,臉上容光煥發,起手在杜若的胸膛上來回摩挲著,「怎麼會這樣呢,吃飽了撐的,醜人多作怪!」

「紅蓮,你還記得那回頭一次給我做模特兒時的情景吧,叫你笑,總笑不起來,衣服脫了一半,又要穿回去,差點兒眼淚就出來了,唉,從那以後,我的心就像斷了線的風箏,再也收攏不回來了!」

「還說呢,有你這樣的嗎,見面一句親熱的話都沒得,氣還沒讓喘一口,就要人脫衣服,畫又畫不上氣,然後就變著法子欺負人,算我命薄,該著遇上你這麼個魔星!」

杜若得意而曖昧地一笑,心緒泰然地欠起身,將紅蓮柔若無骨的身子擁貼在自己的身上,將紅蓮顫顫裊裊的如蓓蕾初放的Ru房偎貼在自己的胸前,瞧紅蓮微微低垂著的頸項桃暈隱現,斜側的臉龐映襯著滿室通亮的光照而愈發嬌艷yù滴。曾幾何時,紅蓮還是山裡荊棘叢中一朵潔身自好的野百合,杜若窮竭心力想去攀拆真是難上加難,而如今她卻成了一株溫室里的百合花,每時每rì的喜怒哀樂隨杜若的心境而生。早先紅蓮如野百合時,那頭僵硬的秀髮,滿面飢黃的菜sè,如今由於有了飄柔與雅倩的滋潤,而愈發地黑黑得油光透亮,白白得白裡透紅;早先紅蓮毛糙粗礪得長滿老趼的雙手,如今也由於沒了繁重地鄉間勞動的磨蝕,而十指肌理細膩得如同纖纖暖玉;早先紅蓮嚴嚴實實地裹一身土氣襤褸的衣服,露一點後背就羞怯得不敢出門,如今也開始講風度講漂亮了,像衣錦還鄉的打工妹,花枝招展的一天一套服飾,還成天嚷嚷著沒衣服穿。早先紅蓮足不出山裡荒涼蕪穢的方寸之地,話不離鄉間粗淺平庸的俚語俗言,一不高興就丟臉子,而如今也像趕集買街似的起五更上城,一個商場接一個商場地遊逛,還會口角生風的與人討價還價,說出的話來雅俗得體,連杜若都覺得身價倍增。而這一切都是杜若帶來的,紅蓮如絢麗的百合花般神采奕奕、光艷照人,是杜若披心相待、傾心相愛的產物,是杜若按自己的審美情趣和情感邏輯jīng心呵護的結果!而這一切誰知道有沒有好結果,好心能否有好報,也許純粹是吃力不討好!

杜若心浮意躁地冷冷一笑,不由分說地扳過紅蓮羞雲密布的臉頰,就勢如破竹般地往紅蓮那迷離的醉眼、微涼的鼻尖、白裡透紅的腮頦、一路狂吻了下去。

紅蓮囈語連連地扭動著腰身,媚眼如絲的眼裡屏蔽著淡淡的羞意,亮麗如綢的秀髮散失在杜若的肩頭飄來拂去。

以後杜若更加粗暴更加強橫地往紅蓮rǔ胸上吻去,吻過宛如夏rì池塘蓮蕊吐穗般的嬌艷yù滴的**,吻過宛若冬rì巴山雲崖凝雪般的光滑細嫩的rǔ峰,吻過宛似chūnrì山澗冉冉物華般的溫暖柔和的rǔ谷,然後戀戀不捨地在谷底停留一陣子,嗅著滿谷如蘭似麝般芬芳馥郁的rǔ香,聽著滿澗如chūn風化雨般的似隱還現的心cháo。杜若忽覺一種隱匿在心底的灰敗意態,一種須臾不離的凄暗情懷,使他驟然間如同打擺子似的渾身顫抖不已,竟然硬著心腸張口往紅蓮Ru房上咬去。

紅蓮凄厲地一聲尖叫,死命扭盪著身軀。待杜若滿嘴是血、後悔不迭地抬起頭來,紅蓮已一巴掌扇在杜若的臉上。杜若茫然凝滯著眼,一副痴獃不知所措的樣子,紅蓮又「哇」地一聲倒伏在杜若的肩頭,邊忍痛揩抹著血糊糊的齒印,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杜若一時負疚良深,殊感痛心地深長一嘆,啪啪抽了自己兩個耳光,眼眶瞬時溢出幾珠滾燙的淚滴,「紅蓮,莫怪若哥哥心狠,若哥哥也不曉得怎麼會這樣,若哥哥是無聊,自私,一時糊塗,若哥哥是想在你身上留個印記,想你一輩子都惦著念著若哥哥……」

「總改不了這**相,給三天好臉sè,就要上房揭瓦,一刻不挨呲兒,就要蹬鼻子上臉。是不是去我家裡求婚,失了你的面子,要在我身上找回來,如果說是這樣,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別誆五訛六的想一個指頭遮臉,把紅蓮當木頭疙瘩,這回欺負了人,還歪理十八條地找話說!」

杜若痴痴騃騃地伸展手臂,欹身將紅蓮擁在身側,舔一下紅蓮血跡斑斑的Ru房,親一下紅蓮淚花婆娑的雙眼,「紅蓮,若哥哥保證,若哥哥這是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惹弄你不高興了,若哥哥rì后要是再這麼惡叉白賴地糟踐紅蓮,就叫若哥哥巡道時被火車壓死,活不見人,歇工后掉進潭裡被水淹死,死不見屍!」

「就會張嘴賭咒,滿口死呀活的胡說,下次再這麼髒心爛肺的作賤人,三天不害人,一身筋骨疼,我就不疼你,說破了天也不理你,跟你城裡美人兒學樣,一個人帶兒子過!」紅蓮哽咽著坐起身,綴滿淚珠的雙頰凝結著遭人輕侮而不甘屈辱的神情,邊委委屈屈地抽搐著鼻子。

「紅蓮,你不曉得,你現在是若哥哥的心肝寶貝,是若哥哥活著的唯一希望,若哥哥現在是一天也離不開你,這幾天早晚見你不著,我都不曉得自己是怎麼挨蹭過來的。每天下班回家,瞧別人屋裡雞歡狗叫,一家子有說有笑地過rì子,獨咱屋裡門可羅雀,鬼火都沒得一處。我不曉得你為啥不來家,莫非紅蓮氣量褊狹,為啥小小不言的事兒,慪若哥哥氣了;莫非若哥哥迂夫子,怠慢唐突了紅蓮;莫非紅蓮病了,巴巴結結的鄉間生活枯萎了如花般嬌弱的紅蓮。我成天牽腸掛肚,坐卧不安,我幾次託人去你家裡,沒有迴音,我幾次趁黑在你房前屋后窺探,不見人影。

「直到那天下午收工回工班,工區瘸子主任突然領著兩個穿鐵路公安制服的人找上門來。幾年不見,老瘸子仍是一臉官相,形同侏儒的肢體端著特殊時期訓人訓慣了的架式,『據群眾反映,你在畫**畫兒,假借談朋友的名義在撒流氓,給路地造成了極壞的影響,你好好的向組織交待,作案動機是什麼,有那些犯罪事實?』我氣得一蹦三丈高,呸地吐口唾沫,幾步躥到他面前,『老不死的,竟敢血口噴人,有那條王法規定男婚女嫁是撒流氓呀,他媽的,倒運的黃鼠狼遭雞咬,老子一個鐵路職工,不偷不搶的,難道說就沒有共和國公民的基本權利!』

「老瘸子氣勢洶洶,兩隻醜陋的眼睛瞪得像豬尿泡似的,滿臉煞氣地啪叭一拍桌子,兩個公安眼疾手快地一把將我按倒在椅子上,『你不消心存僥倖得,妄想跟組織隱瞞下去,我們已大量地掌握了你的犯罪事實,找你來,只不過是履行一下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政策手續,別認為我們揪不住你的狐狸尾巴,抓不到你的sè狼把柄,怎麼,畫了幾幅畫兒,賺了一點小錢,就高人一等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就你一貫弔兒郎當的工作態度,一向藐視領導的土匪習氣,你不撒流氓,污辱婦女,鬼才相信!』

「『你這不是有罪推定嗎,你口口聲聲地說我撒流氓,拿證據來呀!捉jiān捉雙,捉賊拿贓,靠逼供逼得出來證據!老子沒做虧心事,就不怕你這瘸子鬼找上門,量你一個小小不言的芝麻官,也不敢拿老子怎麼樣,有本事送我上派出所呀!』我扎掙著坐起身,輕蔑地一撇嘴唇,兩道譏刺的目光定定地注shè在他的臉上。

「『好,算你小子嘴硬,閻王殿上撐好漢、閉著眼睛等死,不講是吧,想跟組織頑抗到底!』老瘸子氣焰熏天,一瘸一拐地趟動著腿,腮幫子在逼不出口供的焦慮中咬得邦邦作響,『那我就跟你點明一下,沒有事實作依據,沒有法律作準繩,我們也不找你,經過我們調查,到受害人家中走訪,得知受害人系回鄉女知青。你趁女方才出校門,涉世不深,卑鄙地製造見義勇為事件以博取好感,后又圖謀不軌地跟隨到深圳,以開店的名義引誘女方同居,而更加惡劣的是,竟然為逞一己之yù,誘使女方自毀前程,好端端的大學不上,給你做模特兒,最終在資產階級zìyóu化的腐朽思想作崇下,畫**畫兒,從而走上與人民為敵的犯罪道路!』

「『這不是黃鼠狼的腚,放不出好屁來嗎,這就是你代表的組織給我羅織的罪名!』我不怒反笑,扭頭唾了一口唾沫,嘴角油然浮起兩團鄙夷不屑的冷笑,兩個公安也不以為然地鬆開手。

「『你是人嗎,你是人渣,是既可憐又可嫌的無恥之徒!』老瘸子氣咽聲嘶,手哆哆嗦嗦地指著我的鼻頭,一口痰噎得直翻白眼,『實話跟你說吧,你這種人就該打一輩子光棍,在山旮旯里做一輩子養路工!你眼空一切,目無尊長,滿腦子的判逆思想,rì子不好好過,工作不好好乾,成天挖空心思只想著畫什麼光屁股大nǎi包的女人!全工區幾百號人,要是個個都像你這樣,哪不放了羊,散了攤,哪不就要出行車事故,給國家財產造成重大損失!你放蕩不羈,桀傲不馴,一嘴巴封建殘餘,爛泥糊不上牆,朽木做不上樑,成天這山望得那山高,開口成名成家,閉口出人頭地!我們這是鐵路單位,執行的是半軍事化管理,講究的是安全正點,無私奉獻,由得你一粒老鼠屎打壞一鍋羹,半點鱷魚尿淋了一屋子人的腦殼!我早跟女方的二老講了:趁早,折廟搬菩薩,快刀斬亂麻,沒由著你小子小人得志,沙窩子里撐船、好事想絕了;沒由著咱妹子俊鳥配丑雀,一朵鮮花插在牛屎上。你小子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全工區鼎鼎有名的一堆子腦瓜骨,一肚子壞心腸;妹子乍出水的芙蓉,才含苞的薔薇,一表人才的山裡俏妹子。這鳳有鳳巢,雞有雞窩,兩不相混的婚姻大事,怎麼能由著妹子的xìng子胡來,弄著攪屎棍子當眉筆,怎麼能由著你小子滿口胡勒,說挨霜打的狗尾巴草也有翻身出頭的時候。二老想想,他哄著咱妹子赤身**地給他做模特兒,然後去城裡賣像、攢名聲,這不是明擺著沒把咱妹子當人,沒把二老的臉面當臉。人要臉,樹要皮,這麼大的妹子,父母連罵一聲都嫌重了,人家卻不把咱妹子當人看,要咱妹子光著身子給他做模特兒。人家將來有臉了,賺大錢了,妹子的臉往哪兒擱,二老的臉往哪兒擱,五親六眷的臉不都給丟盡了!到時人家風光體面,還會想起咱山裡的傻妹子?還不說缺了家教、羞了祖宗,咱鄰里鄉親的一水將山地住著,也覺得頸脖子上戴鐲子——臉上下不來!』

「『這不是瞎了眼的狗,張嘴亂咬人嗎,這就是你所謂的領導對我的關心愛護!我是挖了你家的祖墳,還是睡了你家的女人,竟然要置我於死地而後快,竟然跑到我未婚妻家裡去嚼蛆!』我頓然怒火中燒,倏忽從椅子上蹦起身,兩個公安快速揪住我的肩頭,又將我按在椅子上。

「『行,你就這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潑皮無賴相,你就這種泰山壓頂不彎腰的窮酸戇大樣,有膽子繼續跟組織說嘴斗舌下去!下面我代表工區宣布對你的處分決定,停職檢查三個月,行政記大過處分!』」

「若哥哥,要是這樣,咱不畫這幅畫兒好嗎?好漢不吃眼前虧,你非得要遭這個罪,受這個難,甘願冒著坐牢的風險,來畫這幅畫兒!」紅蓮極其窩心地仰著面孔,胸中時斷時續地泛起可恨、可嘆、可憐的滋味,一直深深意識到的屈辱之情慢慢消退,擔心受怕的情緒襲上身來,不覺將身子更加溫順地依偎在他的懷中。

「後來我都不曉得是怎樣離開工班的,一個人云山霧罩地跑到你家裡,又一個人海誓山盟地走在回工區的路上,原來我們的愛情已瀕於危境,我一直縈繞在心的對愛的無限向慕又成了一個縹緲得不可企及的夢!原來你心地高潔、情深意重,為我們的愛已拚死抗爭了好幾天了!小妹說,你為我飯也不吃、覺也不睡,成天躲在閣樓里獨自哭泣。原來伯父母偏聽偏信,生怕半世老臉一朝毀盡,說什麼也不讓你跟我見面了!我想我真造孽呀!人事不知、天rì不懂,十六、七歲飽打瞌睡餓心酸的年紀,就迫不得已地馱上了生活的重擔,為一家人的活路來這裡掙工資,把美好的青chūn歲月消磨在這荒無人煙的大山溝里。別人在我這樣的年齡,是無憂無慮地坐在明窗淨几的教室里,學習文化知識,接受高等教育,攫取謀生資本的時候。有什麼辦法,人到矮檐下,不得不低頭,就樂天知命、得過且過地過一天算一天吧,鍋里沒油、缸里沒米的窮光蛋rì子還不是得有人過。後來機緣湊巧,造化弄人,工區搞青工文化學習班,認識了任老師,這才有了點荒誕不經的想法,有了點攀龍附鳳的信念,總覺得與其這樣不名一錢,與草木同腐,倒不如學癩蛤蟆伸長脖子去吞月亮,縱然是痴心妄想,即便是身敗名裂,到頭來也沒什麼損失,我不還是一個不名一文的山裡養路工。後來我就真的拚死努力了,從初中文化課本開始,向文史經哲的學山攀登;從《芥子園畫譜》開始,往繪畫藝術的瀚海里遨遊。別人在我這樣的年齡,是有頭有臉兒地坐在窗明几淨的辦公室里,追趕時代浪cháo,享受物質文明,出則燈紅酒綠相簇,入則嬌妻愛子相隨,有什麼辦法,人到彎腰處,不得不屈首,誰叫我只是個山裡的養路工,一堆糞土似的遺棄在社會的最底層,奮發圖強了十幾年,功也不成,名也不就,至今還是小山溝里的泥鰍、翻不起大浪,淺水灘里的黃鱔、總也成不了龍。既然我如此命途坎坷,如此時運乖蹇,白rì飛升不是我所能做的夢。那我退一步總該行吧,俗話還說,退一步海闊天空,浪子回頭金不換哩!我就在山裡圖存度命,就在山裡尋找愛情,我這又惹誰礙誰了,我在我命中注定的山旮旯兒里安身立命,我在我天年不好的一畝三分地里收穫愛情,這也擋了他的財路,敗了他的噱頭。莫非我頭頂的一塊天遮蔽了他屋裡面的吃水井,莫非我腳踩的一塊地擠佔了他家裡面的老墳堆,犯得著這樣殺人不見血的在工區為害作惡我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嗎,犯得著這樣缺德得冒煙的在我未婚妻家裡顛三倒四地搬弄是非嗎!我不跟他一樣是汗珠落地摔八瓣兒掙幾個活命錢,我不跟他一樣是白披著張人皮靠仰人鼻息過rì子,折散了我的姻緣,他就心滿意足了,瞧著我吃苦受罪,他睡里夢裡就能笑醒了。我不能就此退縮,不能就此傻不拉幾的作繭自縛,大活人叫尿憋死,我不能就此故作洒脫,不能憨不拉幾的作罷自慰,胳膊折了在袖子里。我要去畫畫,畫出光耀千秋、獨創一格的驚世之作,徹底推翻強加在我頭上的不實之詞;我要去求婚,求紅蓮讓我做她相濡以沫的丈夫,求紅蓮的父母讓我做他們的乘龍快婿。不是說我染房裡拉不出白布來,蕎麥粒粒榨不出四兩油,我就要盡我所能,盡我所有,在小站家境普遍寒微的情形下,扯一面小康之家的旗幟,樹一個書香門第的典型;不是說我畫皮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就要襟懷坦白,以直報怨,把滿腔愛意都傾注在紅蓮身上,在山裡普遍缺衣少食的窘況下,讓紅蓮過最豐衣足食的寫意rì子,讓紅蓮的父母也能因為有了紅蓮而過上最富足安康的舒適生活……」

「若哥哥,要是這樣,咱就一心一意的把這幅畫兒畫好,你不怕坐牢,讓人踩在腳底下,我也不怕丟臉,惹一鼻子灰,看誰還敢隨意往咱身上潑髒水,指著咱的脊梁骨噴糞!」紅蓮氣惱不過地伸指按住嘴唇,又彎轉手臂去取背後的浴巾,整張臉在憤世嫉俗中泛著凝脂一樣的蒼白。

杜若心中一動,起身抱起紅蓮幾步奔到畫架前,快速運筆將紅蓮適才寧折不屈的情態畫在畫布上,又瞪眼瞧了好一會兒,許久又意猶未足地閃閃眼,不無遺憾地雙雙退回到沙發上坐了下來,「我下定決心去鄉里求鄉長玉成,一個水與月空宜、夜定人初靜的晚上,我帶一幅裱好的花鳥畫,敲開鄉長的屋門。鄉長在片刻的詫異與疑惑之後,神態顯得十分好客,早就聽說咱這窮山溝里出了位畫家,真是聞名不如見面呀!蓮妹子的事,你放心,我抽空跟她父親談談,不入龜門,不生鱉氣,兒女家zìyóu戀愛,只要蓮妹子願意,做父母的樂觀其成,還用得著cāo那麼多的心嗎?你才剛說輿情不對,阻力很大,我看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山裡人嘛,古道熱腸,民風敦厚,有兩句閑言碎語不中聽,也是很尋常不過的事。瞧你的畫,聽你的言談,你的人品我就很信得過,這等捕風捉影的事何必要往心裡擱呢!不過rì后可要好好地善待蓮妹子啊,怎麼會呢,與人為善,chéngrén之美嘛!無功不受祿呀,你惠然肯來,就是十足的面子,送這麼貴重的禮物,我還真的是受之有愧,卻之不恭!什麼時候辦喜事,言語一聲,到時我一定上門恭賀,哪裡,哪裡,沾一點喜氣,討一杯喜酒喝嘛!

「我鼓足勇氣去你姑媽家中求姑媽寬容。我記得你說過,姑媽一世要強,樂善好施,膝下卻無兒無女。你父親小時候是你姑媽帶大的,你起小兒就吃住在你姑媽家中,姑媽與你情同母女,恩同再造。揆情度理,只要姑媽同意,你父親是不會忤逆其意的,那我們的婚姻也就有個仈jiǔ不離十了。那天正是晨露初濕跡、山翠拂人衣的時候,我起了個絕早,帶著託人從江城買回來的一對金手鐲和幾套上等衣料。當我笨口拙舌而又惴惴不安地來到姑媽的屋門。姑媽真是慈祥,一雙被生活的艱難而鏽蝕得失去了神採的眼睛流露出寬和大度的溫情,一張被歲月的風霜而磨蝕得皺紋密布的臉上顯露著和藹可親的笑容。你來了,到屋裡坐,你說現在怎麼辦,觸上了霉頭,碰上了禍亂,針尖大的窟窿弄成了巴斗大的風,你伯父不同意這門親事,蓮妹子尋死覓活地使xìng子,你們好生生地談朋友過rì子不行,非要畫什麼畫兒,又不是rì子過不下去,弄得四鄉八鄰的謠言滿天飛。你伯父一生又受不得半點氣,這下可好,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你是聰明人,響鼓不用重鎚、快馬不用鞭催,啥事兒做得,啥事兒做不得,心裡總得有個定盤星,昧心帳、糊塗帳,豈是我們這樣的小戶人家算得來的。蓮妹子是年輕哪,才出的學堂門,不懂禮數,你過的橋比她走的路還多,怎麼還這麼不懂事,弄把虱子在頭上抓,弄些閑話給別人說!你想結婚,什麼時候?也只有這樣了,女大不由娘,也只有這樣才堵得住別人的嘴。你伯父跟前我去言說,總不成這大的閨女還忤著她xìng子來,我貼心貼肉養大的閨女我心痛,不是姑媽說你,你可還得壓點脾氣,賠點小心,在你伯父面前認個錯,道個不是,丟面子失臉子的事沒出一家門,又算得了個什麼哩!哎呀,你這娃兒,送這貴重的東西幹什麼呢,都成一家子人了,還拘這個虛套子、浮禮兒。姑媽還沒老,還能動彈,啥時候姑媽卧床不起了,姑媽就真的只有靠你跟我蓮妹子這個腳下人了!

「若哥哥,要不咱真如姑媽所說,畫完這幅畫兒,就不搞創作了呀,安安穩穩的當個畫匠,畫工藝美術畫兒,堂堂正正的賺點錢,正正噹噹的過rì子,非得去做中國夢,丟人現眼的當什麼畫家,老古話還說:樹大招風風撼樹、人為名高名喪人,弄得一家人跟你過rì子都提心弔膽的!」紅蓮感觸良深地隨聲附和了一句,帶著一臉的憂鬱站起身,撿起杜若丟在椅背上的外衣給他披在肩上,再次彎轉手臂去扯失落在後背的浴巾,那姿式層次向背各自分明,一時像極了安格兒《泉》的造型,但又比《泉》的造型更惟妙惟肖,形象更栩栩如生,就似滿幅塗上了一層鮮明的情感sè彩,瞬時表露出一種出於至誠的關愛情誼,使整個畫面充溢著撼人心魄的非凡氣象……

杜若微微一震,驟覺一縷靈光在腦際閃動,忙凝定心神去捕獲那靈光,然而腦際轉瞬童山濯濯,恍如飛鴻踏雪泥似的沒有一跡爪印,連激起的吉光片羽也跡象全無。杜若倍感頹喪地搖了搖頭,雙目空洞洞地望望畫布上的形像,又望望披著浴巾的紅蓮,不禁心地黯然地繼續講了下去,「於是我就一鼓作氣上你家裡求婚了,當我拎著大包小包的應時禮品,背著鼓鼓囊囊的時新服飾,走進你家的屋門。小妹天真爛漫地接過背包,帶著些許驚訝與略含靦腆的笑容,說若哥哥,早些天咋不來呀,姐姐有病,躺好幾天了呢,我去地里喊爸媽回來,你可不許像上回那樣,爸媽面都不見,就走人了呀!我滿面羞窘而心神不安地笑笑,幾步跑進你的房間。你病病歪歪地扭頭瞧見,竟病態萬狀地蓬鬆著滿頭的秀髮一下子從床上坐起身,枯澀而紅腫的眼眶剎那間噙滿了細密的淚水,你說好呀,貴客臨門呀,你還記得有這條路,記得苦命的紅蓮。我當即就感到五內俱裂,jīng神瀕臨崩潰的邊緣,恍若掉入了無底深淵,一陣比一陣劇烈地頭暈目眩。我一步跨到床邊,將你緊緊地擁抱在胸前,瞧你艷如桃紅李白的雙頰令人哀憐地枯萎了,滿臉堆積著殘敗而憂心忡忡的笑容;瞧你明如chūn山秋水的雙眸也惹人憐惜地黯淡了,滿目浮泛著枯寂而怏怏不樂的光輝。我說紅蓮,若哥哥低賤、無能,可憐蟲一個,累你跟著受苦了。你疲軟乏力地搖搖頭,淚珠盈眶的眼裡閃爍著堅毅的光芒,你說若哥哥,紅蓮吃苦受罪不怕,誰家沒個碟大碗小磕著碰著的窩心憋氣的事呢,只要咱們問心無愧,有個活法,有個追求,紅蓮一輩子就是掉在井裡打撲騰也心甘情願呢。

「我再也遏止不住心中澎湃的激情了,我忽然發覺我一直疑慮在心的對愛的一時的衝動和對藝術的空泛的熱情是對的,我急忙告訴你,我去鄉里拜訪鄉長了,求鄉長從旁撮合,我去姑媽家裡認親了,求姑媽從中玉成。你當時喜不自勝地瞪大了雙眼,久長地凝結在唇邊的幾縷凄苦的笑紋也倏忽不見,你說若哥哥,你為紅蓮費這麼多心,花這麼多錢,紅蓮實在是於心有愧。我深感慚愧地低下頭,臉上**辣的羞愧難當,我說紅蓮,傻老婆啊,內疚於心的應該是我,你如仙女般的在我荒蕪的心田上灑下了愛的甘霖,使我多年來徘徊無依的情感之舟終於有了愛的港灣可以歇泊,是你在我沉迷不醒的人生歧途上點上了指路的明燈,使我去意彷徨的信念之車終於不再逡巡不前,我一輩子愛你,感激你,都嫌不夠,你怎麼還有這等不近情理的想法,還有這等不可理喻的心思呢。你嫵媚而羞澀地笑笑,眼角綴著兩顆細亮的淚滴,以後你突然貼近我耳根,甜絲絲的語音嬌柔得宛如飴人的蜜餞,你說若哥哥,你就要做爸爸了、小寶貝時常在淘氣呢。我頓覺心花怒放,在頃刻間的魂盪神飄之後,滯留在腦海中的愁緒全消,這時我只覺得天地是那麼地廣闊,心胸是那麼地豁朗,我情難自禁的將臉深深地埋在你的胸腹上,想要聆聽我們愛之結晶的胎兒躁動於母腹時的踢蹬聲。你笑吃吃地縮肩躲避,邊忸怩不安地掙動著身子,一時羞得抬不起頭來,以後你又幽幽地一聲嘆息,忽有所觸地抬起惘然若失的淚眼,你說若哥哥,現下該怎麼辦呢,要是我父母真的不同意的話。

「我頓覺心下一陣愴惶,六神無主地抬起頭,用我自已也難以相信的遲疑語氣勸慰起你來,我說不會的,紅蓮,不會的,人總是骨頭摻肉長的,天下只有不孝的兒女,沒有不賢的父母,只要我們仁到義到、情到禮到,又有哪家的父母不希望自已的兒女rì子過得快樂幸福呢。你柔腸百轉地搖搖頭,臉上罩著一層憂鬱的雲翳,你說若哥哥,要是我父母也像你這樣想就好了,有什麼辦法,一步失足百步錯,誰叫咱們走到了這個地步!我早想好啦,等我病好,咱們再真心實意地求父母親答應,如果我爸再不同意,硬是臉擦鍋灰充黑麵包公,死也不肯轉彎兒,那我就離家出走,隻身一人到你那裡去,只當他這輩子沒生我養我這個不爭氣的女兒。我當時立感心弦一陣悸動,一下子怔住了,滾滾而來的喜悅和愧痛之情匯成了洪水激流從眼眶漫衍而過,我沒想到你柔弱的胸腔跳動的竟是一顆堅貞不屈的心,我沒想到你稚嫩的肩頭竟然承受得了如山般流言蜚語的重壓,我沒想到你對我的愛竟是這樣地情真意切,我沒想到我們的愛情竟然要走如此迂曲的崎嶇不平路,我唯有更進一步地擁貼著你,眼裡泛濫著的感激涕零而又愁腸寸斷的淚水咕嚕嚕地往下落……

「『——哎喲,姐,真是相見時難別亦難呀,這才幾天沒見,就一副哭哭啼啼的膩人像兒,羞不羞呀?』

「我悚然一驚,趕忙站起身,就見小妹挎著竹籃,一隻腳踏著門檻兒,正誇張而揶揄地羞括著臉頰。你嗔惱地一聲笑罵,扯扯揉皺了的上衣,也一掀被從床上蹭下地。小妹哧地一笑,訕訕地揚著粉紅的笑臉,喲,姐,這下病也好了,這回可該好好地謝謝我這個當紅娘的吧!你落落大方地笑笑,擰一下小妹擠眉弄眼的臉蛋,就你嘴碎,尖嘴薄舌的話多,都快讀中學了,還一天到晚這麼瘋瘋顛顛的!小妹姿態嬌羞地咕嘟著嘴,笑吟吟的目光里掩飾不住地充滿了歡快的神情。你溫和而又哀怨地輕輕一嘆,憂鬱憔悴的臉上掠過几絲迷惘落寞的神sè,你說小妹,哥上門認親,不知道你喜歡什麼,哥說給你點錢,留作以後做學費,小妹,你可要好好讀書呀,別枉費了哥姐的這一番心意,爭取考個大學,哥就是因為沒讀上書,所以才遭人忌恨,姐也是因為沒讀上書,所以才這般沒出息,連咱爸都有點瞧咱不起!小妹不以為然地搖搖頭,睜著兩隻霎時間變得十分明亮的眼睛,笑容可掬地覷我一眼,姐,有你說的這麼殘酷嗎,咱爸是有點老頑固,媽心裡還是向著你呢,咱們家也來mínzhǔ集中制,少數服從多數,看咱爸還有啥話說!你破顏一笑,帶著一種越來越憂傷的神情走出房間。

「這時我瞧見屋外由紛披的枝葉和穹隆的屋頂所形成地參差不齊的暗影里,你父母從地里回來了。我忙撇下你們,壓制住心胸油然泛起的幾許緊張和畏怯之情,局促不安地站在屋門口。你父母態度冰冷,都冷冰冰的偏轉著頭顱佯裝視而不見。我想接過你父親肩上的糞桶,硬著頭皮喊爸,你父親板著臉,一聲不吭地從我面前走過,yīn森森的臉sè猶如地上yīn暗的光暈;我想接過你母親肩上的糞箕,凝著笑臉叫媽,你母親心不在焉地一聲答應,急勿勿地擦肩而過,和藹的臉上如同門前搖曳的光影,頓添一層神秘莫測的慍sè。以後我帶著心裡如黑幕罩頂的一片凄涼,像個困獸似的步伐踉蹌地回到屋裡,你父親鐵青著臉端坐在上屋八仙桌旁的條凳上,你母親壓低嗓音似是嘴裡嘀咕著什麼,邊撩起衣袖揩拭著眼角,邊慌裡慌張地往廚下走去,你心事重重地斜倚在牆角的椅子上,似嗔似怨地瞟我一眼,邊倔犟地咬著牙關,小妹手忙腳亂地找茶杯,紅得發燙的面頰上不時莫名其妙地流露出幾許寬慰的笑容。我踉踉蹌蹌地走到你父親面前,我想扯起最謙恭的笑容用最低聲下氣的口吻喊爸,然而一片可怕的yīn霾佔據了我的頭腦,我想賠著最虔誠的小心用最鄭重其事的語氣道個不是,然而一陣駭人的恐懼掠過我的心頭。我只覺得臉在變形,心在收縮,雙腿在劇烈抖動,竟傻裡傻氣的從口袋裡掏出紙煙,雙手畢恭畢敬地送到你父親面前。你父親冷冷地哼了一聲,臉唰地yīn沉下來,在極度的厭惡感上更增添了一層鄙夷的神sè,他揮手將紙煙打去,帶著一種疾惡如仇的憤恨神情,怒不可遏地指著我的鼻尖,瞧你這副德行,憨不憨傻不傻顛不顛的,我蓮妹子是瞎了眼,瘋了心,她父母眼還沒瞎沙,還有口氣在沙,你趕快拿上你的東西給我滾出門去,我們窮門小戶的,供不起你這麼個大神,往後離我們家遠點,別蒼蠅逐臭似的死纏著我家蓮妹子不放,我乾脆打開窗戶說亮話,不消動什麼歪腦筋得,我蓮妹子就是蠢得沒人要,嫁聾子、瞎子、駝子,也決不上你這人面獸心的狗東西的家門!

「我頓覺一股熱血直衝腦門,臉在被人唾棄的憤憤不平中泛著死灰一樣的慘白。你撕心裂肺般地一聲尖叫,遽然驚惶失措地從椅子上滑下來,小妹失聲喊姐,如飛般跑過去,你面無人sè地搖搖頭,就側身倒塌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我極力抑制著心胸難以忍受的狂怒和絕望,控制著渾身如篩糠般難耐的顫慄。你母親在廚下高喊一聲我苦命的兒啊!就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飛奔出來。瞧你父親僵直地綳著冷若冰霜的臉頰,內心的仇恨與怨毒之情完全凝固在臉上,瞧你娘兒仨孤苦無依而又言辭悲切地哭成一團,瞧你上屋檐下馨香供奉的在幽暗燭光中香煙繚繞地祖宗的牌位,我驟覺一種發自心田的心力交瘁感使我眼皮發澀,腦殼發木,不禁『撲通』一聲雙膝跪在地上,『通通通』連磕三個響頭,我說紅蓮列祖列宗在上,杜若給祖上磕頭了,杜若娶紅蓮為妻,望祖上寬容福佑,杜若定牢記祖上的恩情,今生今世定不負紅蓮,杜若在祖上的靈前銘誓,往後杜若就是窮途潦倒,rì無三餐,夜無一榻,也要使紅蓮快快樂樂地過一輩子,望祖上垂憐明鑒!這時你哭聲戛然而止,在片刻的驚遽猶豫之後,奮力掙脫你母親的勸阻,也慌手慌腳地跪倒在我身邊,你說爸,請看在您養育女兒二十多年的情份上,就寬怨了女兒吧!小妹也說爸,您這是封建思想,我姐情願,您要是再不同意,就違反了婚姻法啵!你母親抹一把眼淚,顫巍巍地走到你面前,蓮兒,你們倆都起來,媽看到了,你們頭也磕了,跪也下了,該盡的情份都盡到了,媽同意你們,這老鬼要是再怕失面子,丟他的臉,就叫他一個人過,媽帶小妹跟你們走,我就不信,我生的閨女會是睜眼瞎,一口唾沫能把人給淹死!你父親百般無奈地低下頭,余恨未消地盯我一眼,鄙薄尖刻的嘴角掛著一縷苦笑,你倆起來,爸也是迫不得已,人爭一口氣、樹掙一層皮,只要你們是正大光明的談朋友,名副其實地結婚過rì子,不弄些是是非非讓人在背後嚼舌頭,戳脊梁骨,我高興都嫌來不及,怎麼會忍心拆撒你們呢,定個rì子,把五親六眷左鄰右舍都請來,咱們熱熱鬧鬧地把喜事辦了,大伙兒有目共睹,你們沒做什麼傷風敗俗地見不得人的事,你們就結婚吧!」

「若哥哥,這下該曉得了吧,咱倆成家這麼艱難,還不是你過去的痞勁兒帶來的!咱本就是山裡的小老百姓,有口飯吃就不錯了,你非得巴蛇吞象的想當什麼畫家,非得天狗吃rì的要去城裡賣獃!領導不作難你作難誰,父母不擔心你擔心誰!聽我話,丟掉這個幻想,安分守己的好好畫美術畫兒,賺些錢在山裡過rì子,保管就沒人跟你過不去了!瞧這丟魂失魄的樣兒,今兒個不畫了呀,心裡一點數都沒得,再畫也只是折騰自己!」紅蓮披著浴巾,姍姍地走了過來,兩縷雨後初晴的陽光透過屋頂的亮瓦斑斑駁駁地照shè在她身上,與四圍大片如塵似霧的幽暗融合在一起,如同枝上綠的花萼環簇著白的綻葩吐芬的花朵,一時明艷極了。

杜若頓然大悟,恍若逝去的靈光瞬時照亮了腦際,激動不已地拿起畫筆。原來自己屢次三番地脫不出寫實的窠臼,是沒有領悟到寫意的神髓,原來自己三翻四復地跳不出形似的樊籬,是沒有把握好神似的先機。情融乎內而深且長,景耀乎外而遠且大,不拘於物象的外形刻畫,不滯于山水的內在結構,覽物得意,寫物創意。古人宗炳說:豎划三寸、當千仞之高;橫墨數尺,體百里之迥。畫家石濤也說:嘔血十斗,不如嚙雪一團。白石老人更說: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只要把畫面的意向、境趣、風貌「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表現出來,把人物的不甘凌辱、普愛樸厚的jīng神面貌「窮形盡相、寫妙分容」的展現出來,又何必拘泥於筆趣的雅俗及筆勢的高低?茫茫然地停留在技法的追求上,自己給自己設置創作的誤區,真正的這一個才是藝術史上取得成功的不二法門!

紅蓮躬身瞧著杜若在畫紙上又寫又畫,先是山不像山、水不像水的畫出個大致的輪廓,接著山上用淡墨皴染、濃墨點苔,水下用工筆帶寫、老筆紛披,勾勒出幾處逼真的蒼松怪石,緊接著一個纖塵不染、手持蓮蓬的少女出現在畫紙上了。著墨處是爭奇鬥豔的山光物態,露白處是惹人遐思的空山幽谷;用筆時有「尖、齊、圓、健」之分門別類,蘸墨時有「焦、濃、輕、淡」之別出心裁;漸漸地山青了、水綠了、人活了,滿紙清麗明凈而有質感,設sè和諧淡雅而有對比,有翩翩文雅之趣,整幅無一懈筆,滿圖疏密有致,撲面予人一種空靈潤澤的感覺……

「若哥哥,你真了不起呢,硬是將這幅《溪邊少女》畫活了!」

杜若迷濛不已地放下畫筆,還不甚相信地低頭看看,又退身打開屋內所有的燈光猶在夢中地舉首望望,再快步走到窗前拉開窗帘狐疑不定地斜眼瞧瞧,終於激情難抑地飛身抱起紅蓮,感慨萬端的淚水奪眶而出,「紅蓮,我們終於成功了,沒有你,哪有這幅畫兒,這是我們兩人心血的結晶,是我們兩人愛情的果實,這一輩子定要與你白頭偕老、恩愛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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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若的愛情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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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軍事歷史 杜若的愛情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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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迷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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