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迷界

第十章迷界

()唉,人人都說神仙好,像曹唐那樣舍己求仙其實也是一種人生福分!「樹入天台石路新,雲和草靜迥無塵。煙霞不省生前事,水木空疑夢後身。」曹唐一生遨遊名山大川,尋仙訪道,終rì沉溺在仙境、夢境中不能自拔,在作了《劉晨阮肇游天台》的遊仙詩后,竟千里迢迢趕往天台山仙子洞住了一宿,只可惜「洞里有天chūn寂寂,人間無路月茫茫」,長吁短嘆間,忽見兩仙女風姿綽約,素裳徐步,口中正呤哦著他的詩句。曹唐大喜過望,趕忙上前與之招呼,迎上十幾步,卻不見兩仙女的蹤影,一時心搖意駭,目眩神迷,幾rì后,夢勞魂想,鬱鬱而終,給後世留下一段人間佳話。假如那時我也夜宿天台,蒙仙女降身以見,我也必會腹心相照,聲氣相求,隨仙而逝,何至於這般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為一個飄渺的夢而朝夕不倦,虛度人生……

望得見曬穀場的山嘴了。

杜若咬緊牙關,將肩上挑著的稻抵在樹上,雙手撐住樹榦歇口氣,肩胛被沖擔磨破的地方又滲出了一大灘血液。這已是他挑的第十三趟稻了,正是夏季雙搶大忙的時節,山坳里沒有一絲風,熱浪撲面而來,過午的陽光仍舊熾烈的燒灼著山野,滿川烈rì炎炎地閃著斑斕的光芒。自早起天剛放亮趕到紅蓮家,杜若就沒有停下步子,割了一個早上的稻,犁了一上午的田,正午只在田邊啃了兩個饅頭,倒在樹蔭下眯了會兒眼睛,rì一過午就開始挑稻。紅蓮的父親仍是氣呼呼的鐵著個臉,進進出出眼光都不朝他掃一下;紅蓮的母親也是叫一聲應一聲,一副老大不樂意的腔調;紅蓮更是愛搭不理的,連話都不說上一句。自打紅蓮放棄高考,悄悄地從鎮上回家,杜若打電報不收,寫信不回,郵局打長途電話不接,幾次上門又躲著不見。眼見紅蓮宛若大病一場成天病病歪歪的,杜若心裡長了草似的慌作一團;眼見紅蓮如同變了xìng子竟rì落落寞寞的,杜若頭上渾如頂了塊磨盤坐立不安;當杜若聽說紅蓮家裡種有十幾畝水稻,正當搶收、搶種之時,紅蓮rì夜勞作,曬得脫了一層皮,累得幾天伸不直腰。杜若更成了黃連木刻就的苦人兒,把腸子都悔青了,連夜請假,不請自到,發了犟xìng子的悶驢似的,趕都趕不走,一聲不響地拿起鐮刀跟著紅蓮割起了稻子……

杜若記得,那是七月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的rì子。天剛蒙蒙亮,杜若走十幾里山路趕到鎮上紅蓮租住的小屋。那天是紅蓮參加高考的rì子,自打深圳關店歇業以來,紅蓮便與母親租住在鎮上,邊插在鎮中學復讀班上聽課,邊在家裡複習迎接高考。杜若買回早點,做幾個小菜,都熱氣騰騰地擺在餐桌上。然而紅蓮一喊不聽音,二喊不聞聲,三喊不見人,紅蓮母親幾次敲門幾次不見動靜。杜若心裡犯怵,用力擠開房門,就見紅蓮披頭散髮地坐在床上,眼睛像蜂蜇了似的紅腫一片,臉上水漫金山的滿是淚珠。還在兩個月前,杜若就瞧著情形不對,好端端地食yù不振,老嘔吐,好犯困,長天白rì的竟趴在書桌上睡著了;脾氣也見長了,遇事好挑刺兒,動不動就沖她母親發火,逢著杜若休班的時候竟然關著門不理人。

「出去,你們都出去,我的事不要你們管!」紅蓮母親氣不過,啪地一摔房門走了出去。杜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腦子裡亂成了一鍋粥,臉上更是淡淡著煙濃著霧的升起層層疑雲。

「你也出去,我不要見你,都是你害的!」紅蓮拉下臉,歇斯底里地發一聲喊,抓起床頭的書本劈面向他砸了過來,然後翻身伏在枕頭上,熱淚涔涔地哭出了聲。

「紅蓮,有什麼事,回來再說好嗎?要是誤了今天的考試,哪不又得耽擱一年!」杜若聳了聳肩,現出不可理解的神情,邊小心翼翼地撿起書本,邊輕手輕腳地走到床邊。

「考什麼考,被你害成這樣,還有臉去考嗎,考上了也沒臉去上!」紅蓮氣沖沖地丟開枕頭,扭過淚水充盈的面孔,抽抽搭搭地愈加哭了起來。

「行,都是我的錯,要是還不解恨,打我臉行吧?捅我一刀子也行!你朝思暮想的不就盼望著這一天嗎,為這一天熬了這麼些rì子,吃了這麼多苦,緊要關頭怎麼能打退堂鼓呢!」杜若一臉無辜,進退維谷地愣在哪兒,腦子裡裹不住也捋不清的塞滿了一團亂麻。

「幾點啦?」紅蓮忽地抬起頭,態度略見軟化,淚汪汪地望一眼窗外微亮的天sè。

「快六點了,還來得及,你洗把臉,我背上你快跑,打預備鍾前趕到考場,應該沒問題!」杜若鬆一口氣,飛快遞過衣物。

紅蓮一骨碌從床上爬起身,慌裡慌張地穿起衣服,杜若趕忙裝好早點,灌瓶豆漿,待紅蓮從衛生間里露出身,接過母親緊急拿在手上的考試用具,快速背起紅蓮就往馬路對面的鎮中學考點跑去。

「若哥哥,放下我,有個事兒要跟你說!」紅蓮忽然伸過頭來,羞人答答的忽閃著一雙紅腫未消的眼睛。

「你先高考行不?考完后我陪你三天三夜,有多少事兒說不完!」杜若絲毫不敢放慢腳步,雙手反而更緊地抓住紅蓮。

「不行,我要現在說,否則考取了我也不會去讀!」紅蓮一擰身子,直起腰,賭氣雙手不停地捶著他的肩頭。

「行,你真是頭犟牛,什麼事兒都得依著你的xìng子,我的話你一句也聽不進!」杜若氣喘吁吁地站住身,解開衣領yù擦下滿脖子的汗水。

紅蓮遞過手帕,又一把搶在手中,邊有一搭子沒一搭子地擦著汗,邊兩頰泛著紅cháo,柔聲細氣地貼著他的耳根,「我懷孕了,都是你害的,我不想考大學了,我要把孩子生下來!」

「真的,不會吧,我們只不過有一夜情,上天就這麼眷顧我!」杜若喜出望外,一把摟住紅蓮,伸嘴就在她那羞雲密布的臉上印個大大的吻痕,然而不一會兒,他又雙手扳著紅蓮的肩膀,態度十分堅定地望著紅蓮羞意濃郁的眼睛,「不能,我不能就這麼毀了你一輩子,你好好去考大學,把胎兒打掉,只要你不說分手,我就等你四年,雖說我快三十歲的人了,心心念念地只想早點結婚,但我不能這麼自私,把一堆屎撒在自家鼻頭上,良心上也說不過去,等你考上了大學,分配了工作,我們再風風光光地結婚,這樣多有面子,父母也不會不認我這個女婿,你看這樣行不?」

紅蓮面sè一變,滿腔的柔情蜜意急劇下降,禁不住扭身走開幾步,「不,這是我的孩子,你說打掉就打掉了,我時時刻刻都能感覺到他的存在,我是他母親,我寧可做一輩子鄉下女人,一輩子吃糠咽菜,也要把他生下地,撫養chéngrén!」

杜若搶身上前,滿臉羞窘不堪地臊得通紅,一時話說重了怕她聽不進去、話說輕了怕她只會當耳旁風的無奈在心頭盤根錯節,「你是書讀迂了,還是吃錯了葯,你怎麼一點生理衛生都不懂!他只不過是個胚胎,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你就要不顧一切的把他生下地。這樣做對得起父母嗎,老人家把你拉扯大,福沒享上一天,光沒沾上半點,你就要過自己的小rì子;這樣做對得起我嗎,為了你考大學,店不開了,錢不賺了,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上個班;其結果咕嘟一聲把我們都丟到冰窟窿里去了,泡兒都不讓冒一個!紅蓮,求求你,聽我一句話,快點走吧!我為你,心都掏得出來,不會害你的!考完試,你想咋樣就咋樣!上天,我給你搬梯子;下海,我給你搓繩子!別再撒小孩子脾氣了,再晚,就來不及了!」

「事情都是你做下的,現在卻來賴我,你還是個男人不!我看你是想城裡的美人兒想瘋了,嫌我只是個鄉下的小丫頭,敢做不敢當!」紅蓮狠狠地瞪下眼睛,氣不忿地噘著嘴,強詞奪理的話語咄咄逼人。

「瞧瞧,越說越孩子氣了吧,你要嫁給我,把孩子生下地,我做夢都會把你當觀世音菩薩供在心頭,還會說半個不字!你就是我們杜家子孫萬代供奉的祖nǎinǎi,是我們杜家老祖宗在佛祖面前燒香磕頭求來的福分!但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你總要有點未婚姑娘的樣兒吧,你總要給五親六眷留一點臉面吧,你總要使父母親在鄉朋戚友面前有一點尊嚴吧!我要你嫁給我,是要你幸福,做個風光體面的新嫁娘,不是要你做個父母不愛、親朋不喜、走到哪裡都不招人待見的小婦人!」杜若屢勸不下,兩眼直冒火星,滿腹說不到一條道上去的愁楚像噴泉一樣源源不絕。

「事情不在你身上,你不知道痛!我不管,反正我不考了,誰要嚼舌頭,讓他嚼去,一張嘴裡總長不出兩個舌頭,天塌不下來!你趕緊想辦法求爸媽,求不來別見我,這孩子我是要定了,摔盤子砸碗也要把他生下地,了不起抱著孩子再嫁人!」紅蓮冷笑一聲,神情執拗地板起了面孔,毫不轉圜的說辭字字句句都帶著錚錚的骨氣。

「紅蓮,咱退一步行不?上不上大學再說,孩子要不要你定!別再一副倔巴頭像,針扎不進,水潑不進!你想想,為個不chéngrén的胚胎,你就要放棄高考,哪一輩子也出不了山,進不了城,還何談改變人生,改變命運!不又得弄座山一樣的閑言碎語壓在頭上,永世脫離不了這一碗酸菜一碗醋的村野生活,哪還有做人的尊嚴,成家的樂趣!你先去考,成不成對大家都是個交待,沒準兒還真考上了,也弄張通知書眼氣眼氣我!到哪時,如果實在是愛我,想把孩子生下地,不是還可以休學嘛,走吧,我快點跑,還來得及!」杜若束手無策,心底忽然騰起一蓬無名之火,說不清是憤慨,還是怨恨,只覺得熱焰炙人,一時間整個人顯得火急火燎的。

「誰愛你啦,盡往我耳朵里抹蜜,往自己臉上貼金,裝一肚子書派不上半點用場!」紅蓮拉長了臉,一副潑婦罵街的架勢,閃念間又想他這般著急上火是為自己顧臉,為自己能有個好前程,能脫離山裡這兩條腿糊不了一張嘴的苦rì子,於是心中一軟,鬆開滿臉硬邦邦的神sè,愛恨交織地嘆一口氣,「若哥哥,瞧把你急的,我不去考試,雖說是為了這孩子,但多半是為了你。你再不成個家,身邊有個女人知疼著熱,畫兒畫不成,班也上不成,十之仈jiǔ會崩潰的!我早想通了,就跟著你在山裡過rì子,給你做模特兒!你畫兒畫得好,也很努力,又吃了這麼多苦。這一年來,為了我,連工作都不要了,掙錢給我上大學,我再不知好歹地只顧自己奔前途,丟下你一個人在山裡不管,我是哪種缺心少肺的人嗎?再說上個大學也不一定有出息,咱山裡人沒個靠山靠得上去,辛辛苦苦地讀個四年,畢業后還不知道分到哪個山旮旯里去了。你那城裡的美人兒不就是個大學生,到頭來還不是靠嫁人才去的城裡!你只要聽我話,用心畫你的畫兒,不要瞎cāo心爛著急,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好的!我既有吃刀子的心,就有消化刀子的肚子,礙得著你這個三斧子都劈不開的榆木疙瘩,真是的!」

「紅蓮,這就快打預備鍾了!你再想想,還是去考吧!你對我的恩情,我會記一輩子的!我已經聲名狼藉了,我不想再給人往臉上吐唾沫的口實,考完,我就上你家裡求親,即使跪上三天三夜,也要把你娶進門!」杜若彷徨失措,說爛了嘴巴也勸阻不了紅蓮的頹喪化作一股怨氣在胸腹間竄擾,由不得唉聲嘆氣地擰起了眉頭。

「不行,我說不考就不考了!你先回去上班,家裡我去說,沒我話,不準上家門!現在正值雙搶,忙得很,不考學倒也罷了,再說結婚,不把爸媽氣暈了!」紅蓮啐了一口,盡量壓抑住鬱積在心中的憤怒,一肚皮願望得不到理解的懊惱使她悻悻地背過身去。

「當、當、當……」考場預備鐘敲起來了,清脆的鐘聲在早上濕漉漉的空氣中飄散,顯得分外響亮。紅蓮下意識地推開杜若,迅疾往前跑幾步,又遽然站住身,一頭撲在緊跟在身後的杜若懷中,「若哥哥,咱們回去吧,紅蓮這一輩子只會貼著你,死也是你的乾淨女兒身,高不高考又有什麼呢?瞧這像挨了槍子兒的,不去考就活不成命呀!」

「這下可好,長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了,長一千隻眼睛也辨別不過來!我怎麼就這麼災荒,想要揚眉吐氣地掙一點臉面都不行!你不去考,知道的說我有福氣,不知道的該不知怎麼毀謗我了!不說爸媽會記恨我,鄉鄰也會作賤我,單位更會鄙視我!會說我為了達到個人目的,竟然如此不擇手段,竟然蠱惑得女方連前程也不要了!這不是明擺著把尿桶往屋檐上掛,招的是是非非嗎?這不是故意地把糞缸往村路上擺,惹的禍禍亂亂嗎?這不又成了人們眼中的杜二杆子,想女人想瘋了的杜畫家!還有臉在山裡呆得下去?還有臉在山裡背得出畫板?怎麼上門求婚!」杜若大失所望,鬱結在心頭的煩悶愈積愈烈,千不如人、萬不如人的自卑感更是在眉宇上繚亂。

「你就在這裡滿嘴胡謅吧,一副熊包軟骨頭相兒,一片樹葉掉下來也怕砸破了頭,嚇破了膽子的山雀都比你膽量大!」紅蓮火不打一塊來,氣哼哼地一掌推開杜若,丟下一句散在晨風朝暉中的咒罵,踏著考場經久不息的嘹亮鐘聲,頭也不回地就往家裡跑去。

「若大哥,來客人啦,開著車呢,你在哪兒?」

杜若一挺胸膛,綳勁起肩,不料挑有一百多斤稻子的沖擔壓到了肩胛破口的地方,頓時皮肉開裂,血水迸濺,一陣鑽心似的疼痛使他雙腿一屈,差點跌倒在地。小妹一聲驚呼,小邪皮與任燕搶前一左一右抱住稻子,待到杜若大汗淋漓地從沖擔下鑽出身,小邪皮挑起稻子就往山嘴曬穀場跑去。

「小妹,你姐知道來客了嗎?」杜若乍眼瞧見任燕,心像被滔天情cháo淹沒了去,一股血氣直衝腦門,不禁神sè緊張而目光慌亂地望著小妹。

「知道,我姐上街買菜去了,叫你好好招呼客人。若大哥,你肩上流了好多血呢,我找姐幫你叫醫生去呀!」說完,就咿咿呀呀地哼著小曲,一路蹦蹦跳跳地往垸里走去。

「你怎麼來了!」杜若吁一口氣,神態輕鬆地撫弄著嘣嘣直跳的心頭,猶帶驚疑的目光閃閃躲躲地偷覷一下任燕。

「你先別動,我幫你止止血,傷口感染了可不得了!」任燕苦笑著搖搖頭,事隔多年他仍是不敢正眼瞧向自己的無奈鑽入腦海,使她似嗔非嗔地快走幾步,口中責備不已地數落了開來,「哎喲,肉都磨爛了,領子上儘是血,叫我怎麼說你,到現在自己愛惜自己都不會,假道學思想還丟不掉,這傻了眼兒的事情也做得出來!」

「謝謝呀,兩年沒見,你這見面就好打趣我的習慣不也一點沒變嗎!」杜若低頭撐著樹榦,驟覺半邊身子都麻木了,肩上傷口火辣辣地疼。

「你站著千萬別動呀,我去采些草藥,再不止血,會出人命的!」

杜若眼中一熱,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懷戀之情湧進心房,巨大雲翳頓然橫在了目前。瞧任燕攀著樹枝登上路邊十幾米高的山崖,在滿是荊棘與亂草叢中艱難行走,身後不時有碎石滾落,捲起一片塵埃。少時就見她手持一把草藥從崖頭跳躍而下,陣陣褲腿被野刺撕裂的脆響在風中溢散。好不容易跑到溪邊,又刺溜一聲,滑了一個跟頭,一身眼熟的服飾沾滿了泥水。待她滿嘴嚼著洗凈的草藥,小心過逾地扯開粘連在傷口上的破布,將嚼成的草藥糊糊一點點地敷在背上。杜若再也抑制不住心頭掀起的層層熱浪,一串串的淚珠噗嚕嚕地滾下眼眶,喉中一時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任燕心下一陣愴然,也不覺伸手抹下cháo濕的眼角,許久才哆哆嗦嗦地刺啦一下,撕開破損的衣裳,將傷口包紮停當。

「對不起,讓你見笑了,剛才風大,眯了眼睛!」杜若抓著樹枝站起身,光著臂膀拎起滲透了殷紅血液的衣服,不無尷尬地強顏一笑。

「你總是這樣,盡說些言不由衷的話,撒謊也不扯個好由頭!」任燕枯澀地笑了笑,用手掠一下飄散在額頭上的幾綹頭髮,不無落寞地走開幾步,「我來想跟你說件事,我弟弟要結婚了,家裡希望我搬出去,我也不想成天去瞧弟媳的一張冷臉子,正好街道改造騰出一塊空地,我想把它買下來,蓋個兩層樓房,一樓開個店幫你賣賣畫兒,二樓住人!」

「這麼說,這兩年你一直一個人帶兒子過?」杜若一陣驚訝,情不自禁地往前跨出一步,又收腳靠在樹榦上,百般難信地瞪大了眼睛。

「你說呢,我不是嫁不出去嗎,被人從婚禮上趕進了城,還有臉再嫁人呀!」任燕瞬時氣往心裡咽,淚往肚裡流,五官都被慪得挪了位。

杜若一時語塞,百口難辯地漲紅著臉,光赤的肩膀在風中微微顫慄,一半天後才支支吾吾地嚅動著嘴唇,「想開店幫我賣畫兒,我求之不得,我正愁找不到門路,有你加盟,哪事業不又可以上一個台階。你有品味,有見識,有審美眼光,一定在城裡打得開市場。我這就跟紅蓮說去,看能不能求得她的同意!」

「我還沒說正事呢,你就岔開了話題,是不是不想幫我?」任燕面露慍sè,在一瞬間的憤懣與激怒之後,一種情難以為繼的無奈使她不覺又緩和了語氣。

「還說什麼呢,不是已經很清楚了嗎,想借點錢蓋房子。你來我就猜你是遇上了難事,只是沒想到你會單身一個人過。你放心,我會極力說服紅蓮的,這兩年我們撙了一些錢,但都在她那兒,管家婆似的摳門得很,xìng子也犟,但明事理,很有商業頭腦,小邪皮就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我跟她好好商量商量,看蓋房子的錢能不能由我們出,算我們投資,你只要找路子賣畫就行,否則你一個工薪族,猴年馬月也還不清這點債。哪時在工區我就說過,這一輩子唯願你生活在蜜罐里,做有聲有sè的潤物女,過風光體面的城裡人rì子,不讓你遭半點罪,受半點委屈,哪時說這話還真有點吹牛,現在已不算什麼了!更何況你還這麼瞧得起我,把我們當親人,肯來看顧我們,把我們的事當個事兒去做,那我就更應該伸只手,幫你一把,否則還真成了人見人棄的杜二杆子!」

「我……我說什麼呢,我實在是走投無路,我就知道你不會丟下我們娘兒倆不管!」任燕一陣唏噓,萬語千言卡在喉嚨管里吐不出來,眼睛也被激起的情感波瀾打濕了,不由得感喟萬千地扭過身去。

「若哥哥,好些沒有,傷得厲不厲害,快跟我去看醫生!」驀地山道上紅蓮與小邪皮慌急慌忙地跑了過來。

杜若揉揉眼眶,起身離開樹榦,誰知剛一邁步,驟覺腦殼一陣眩暈,眼前金星直冒,兩條腿一軟,差點摔倒在地。紅蓮一聲尖叫,飛身搶上前,一把攙起杜若,「叫你不來非要來,叫你不做非要做,累成這個樣子,你是做農活的人嗎,遇事像憨包渾球似的,整個身子受不了一根刺,話不說明不明白,事不到頭看不透,現在咋不逞能呀!」

杜若謙謙一笑,順順服服地接過紅蓮脫下的外衣披在肩上,又老老實實地躬身讓紅蓮手把手的查看傷口,「不要緊的,早止血了,任老師給敷的草藥,回去再上點葯,消消炎,就會沒事兒的!」

紅蓮這才放下心來,拎過杜若浸有血漬的衣服,回頭沖任燕盈盈一笑,「任姐姐,謝謝你呀!這人屬算盤珠的,不撥弄一下,動不了!底子都掉光了,還時常要點面子!哎呀,任姐姐,這麼漂亮呀,真的像年畫上的人物,怪不得這人一天到晚丟了魂似的,成天念叨著城裡好,連做夢都想去城裡傍一個屋檐!」

「蓮妹子,說笑話呢!我跟他早就鏡破難圓了,他恨我,只怕這一輩子也解不開這個心結!蓮妹子不也是畫上的人物,否則你拴得住他的心?姐姐老了,承你不棄,肯叫我一聲姐姐,我就老臉認你這個妹妹,姐沒本事,吃口嗟來飯,rì后多幫襯點呀!」任燕心無旁騖,大大方方地走近紅蓮,邊親親熱熱地拉起了她的雙手。

「紅蓮,任老師來,是有事找我們的!」杜若干咳一聲,滿臉耐不住忍不得的神情,邊忐忑不安地斜眼瞟下任燕。

「早知道啦,要你這個木頭咸吃蘿蔔cāo淡心,小邪皮都跟我說了,我歡迎還來不及,怎麼會不遂姐姐的這點心愿!不過任姐姐,咱們得把話說在前面,房子蓋好后,你先住,但產權是我們的,這點不能馬虎。你要是沒意見,過兩天,我跟你上城裡去看屋場,連展覽室帶庫房算在內,看看得花多少錢,這可不能只蓋一般的小洋樓呀,rì后你想要,得從你賣畫兒的提成中扣錢,親姐妹,明算賬不是?」紅蓮顯然胸有成竹,早已盤算好的話語珍珠似的吐了出來,既使人不覺得生分,又顯得十分貼切。

「一定,妹妹不把我當外人,不顧忌我跟他過去的那點事兒,肯這麼幫我,我還有什麼好說的!」任燕心存感激,久久也不願鬆開紅蓮的手掌,一時竟像痴了似的獃獃地發起愣來。

「好啦,蓮老闆,你們別再姐姐妹妹的肉麻行不行,好象認識早八百年了,一個個青洲仙女謫凡塵的相兒。我肚子里早唱起了空城計,我可是開車跑了七、八百里地,才使你們姐妹有這一面之雅的呀!」小邪皮呵呵一笑,轉圈看大家一眼,當先邁出了步子。

一行人說說笑笑的來到山嘴曬穀場,這裡幾步遠就是紅蓮家的後院,自從垸里分田到戶以來,家家戶戶在曬穀場都碼放有自家的稻垛。這時夕陽已隱沒在西邊青翠的峰上,餘暉為白絲絨似的雲層鍍上了一道金sè的光邊,晚風沁著稻禾的清香在周遭習習。小妹早搬張竹床與幾把竹椅擺放在場地上,幾口熱氣騰騰的瓦罐內香澤四溢。

紅蓮按住杜若換過膏藥,又找件衣服給他穿上,就一迭聲地招呼眾人圍著竹床坐下,「大家將就點呀,我媽燉了幾隻野味,炒了幾樣時鮮菜肴,嘗嘗我媽的手藝,做得不好可不能笑話哩!」

小邪皮哇噻叫一聲好,仰脖將杯茶水灌下肚去,「今天任老師是貴客,可不能見外,我是蓮老闆的打工仔,就不客氣了,不過我還有好消息要告訴大家,咱們邊等小妹上菜,邊聽我說道說道行不行?」

「有什麼好事就別藏著掩著,儘管敞開來說,賣什麼關子!」紅蓮抿嘴一笑,雙手端杯菜遞給任燕,緊挨著她身邊坐下。

「好嘞,既然蓮老闆發話,哪我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說得好獎一杯,說得不好罰一杯,獎罰分明,可不能含糊呀!」小邪皮拖過椅子,故弄玄虛地掃視一下眾人,然後兩眼發光地盯著紅蓮,「蓮老闆,你想不想去香港、台灣轉一圈,考察一下那邊的藝術品市場?」

「有這個路子嗎,說來聽聽,該不會是滿嘴胡唚吧?」紅蓮掩口一樂,任燕微笑著搖搖頭,杜若則心癢難撓地瞪大了眼睛。

「不相信是吧,還真有這個門路,你當我這個部門經理是吃乾飯的!」小邪皮懊惱地一拍大腿,頹然喪氣地咂巴下嘴唇,索xìng推開椅子站了起來,「也是國家政策好,開放台灣同胞來大陸探親。杜畫家知道,我有個叔公在台灣,上個月回的老家。乖乖不得了,我們縣上的領導、市台辦的領導拉著橫幅、排著長隊的在車站迎接。老傢伙是四幾年的兵,跟我爺爺去的台灣,進門就跪倒在祖宗牌位前,眼淚八叉的差點哭背過氣。晚上認親,拿著一大沓子花花綠綠的港幣,凡是沾親帶故的都派上一張。我幾個堂叔、表姨一家一套小rì本的大彩電、大三洋,所有男士一人一塊瑞士梅花表,所有女士一人一枚金戒指。我滿認為也能沾光發點小財,誰知老傢伙竟像不認識我的,港幣發完了,沒我,表發完了,也沒我。我扯著笑臉在他眼前晃蕩,他連眼皮都不朝我撩一下,我嗓子像抹了蜜似的給他端茶遞水,他連應景話兒都不跟我說一句。深夜人散得沒剩幾個,屋裡寂靜無息,連蟲聲都休止了,我蒙著眼睛哄鼻子灰心到了極點,他卻威風凜凜地捉住我的胳膊就往堂屋走,喝令我在天地君親師的牌位前跪下,我老娘在旁直抹眼淚。他說侄孫呀你有違祖訓給祖宗丟臉啦,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一個堂堂國營鐵路上人,快三十歲了,怎麼不娶妻生子呢。我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淚水噼哩啪啦的直往下流,我說叔公呀孫兒造孽呀,年紀輕輕的像狗一樣浪蕩在巴山深處,人煙沒得,鬼火沒得,就為聽個收音機還被勞動教養兩年,月月拉一屁股飢荒,一點工資嘬不了一頓館子,娶得上媳婦嗎!老傢伙倒挺慈愛,淚珠也在眼眶打轉,你再苦有我那時苦嘛,成天被**攆得像兔子跑,一覺醒來不缺胳膊少腿就是福分,要不是你爺爺照看著我,一把骨頭不知道丟在哪個山旮旯去了,一身皮囊還不知道能成為哪個chūn閨夢中人!吃點苦怕什麼呢,只要有活著的目標,有人生追求,顏回居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實在是不行,我給你一筆錢,在家做門生意,好好侍奉老母,養育後代!我當即感動得嗵嗵嗵連磕三個響頭,我說叔公不是孫兒無能,實在是孫兒在鐵路上沒學到本事,吃慣了嘴,懶慣了身,你給錢做主意只怕也會賠光。孫兒在鐵路上是養路工,上班也就緊個把螺絲,敲節把鋼軌,更多的時候是白天挨門子鬧酒,夜晚湊桌子搓麻,每rì里混沌沌弄口飯吞吞,就算過一天了,除了三斤半鴨子兩斤半嘴,有點嘴上功夫,啥都不會!不過孫兒早停薪留職了,現在幫著朋友賣畫兒,鐵路上也就只在下崗再就業辦公室掛了個名單!老傢伙氣急敗壞,手擂得桌子邦邦作響,你就這麼不爭氣吧,你就這麼打光棍吧,你就這麼把祖宗的香火斷在你手中吧!趕快將你朋友的畫作拿來我看,行,我就資助你們開家書畫店,不行,趕快回家娶房媳婦,不把你的婚姻大事cāo辦好,我還有臉把你爺爺的骨灰從台灣榮軍墓園遷回老家祖墳堆里安葬嗎!」

小邪皮口若懸河地說到這裡,竹床上已擺滿了碗碟,杜若往各人碗里倒上山裡自釀的苞谷酒,聽小邪皮夸夸其談地說了下去,「這下壞了!非嘬癟子不可,把個懶驢逼得上了磨,我到那裡去弄杜畫家的畫作呀!自打蓮老闆要考大學,把深圳的門店關了,杜畫家是三魂失了兩魂,七魄落了五魄,別說畫畫兒,連自己是哪根蔥都忘記了。一有時間就騎著輛破自行車往鎮上趕,再不就是央求這個頂班,央求那個頂班,一顆心全栓在蓮老闆的出租屋裡去了。再找他畫畫兒,哪不是三國里蔣幹上東吳,自討沒趣嗎!而深圳門店沒賣完的畫兒太低檔次了,工區那幾幅他早些年的習作又拿不出手。我乞靈於佛祖,繩其於祖武,還真是好燒香自有菩薩保佑,好助人自有貴腳來踏賤地!我忽然想起,那年杜畫家幫縣上賓館畫的那幅好好山水草圖,並且他還給我說過,送給任老師了。我樂得腿腳打顫,連夜乘車趕到江城,找到任老師單位,可惜沒見人,後來我七打聽八打聽,上窮碧落下黃泉,總算是找到了任老師家。(說來任老師不要見怪呀,大家都是兄弟姐妹,開誠布公,有什麼說什麼,知道了底細,rì后也好相互多幫襯點)。任老師家說是在江城中山大道一元路,老漢口數一數二的繁華地帶,可走進她家的小巷子,就好像走進了另一個世界,解放前的老式建築,解放后的人口規模,人挨人,車擠車,過道上堆的是蜂窩煤,窗台上晾的是褲衩子,三、四家共用一個廚房,一條巷同往一個廁所。任老師住在一間沒建窗戶的小屋子裡,不通風不採光,大白天也得亮著燈泡,屋內除了有張床及張吃飯桌,啥都沒有。瞧著任老師一無所有的擺設,瞧著任老師一貧如洗的家居,瞧著她兒子迫不及待地撕開禮品盒的饞相,我鼻子發酸,喉頭髮澀,強忍著才使得一股酸水沒流了下來。……

「以後我請任老師在一元路咖啡店裡喝咖啡,任老師不經意間說了一句,我已經兩年沒喝過咖啡了,連nǎi油是什麼味兒都忘記了。我更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齊湧上心頭。我說任老師,你處境這麼艱難,一面孔暗無天rì的舊社會,怎麼不想著改變一下?她當時挺大度的看我一眼,絲毫不認為我口無遮攔的正正sè。怎麼改,都人老珠黃了,還帶著兒子,有口飯吃,有地方睡,就不錯了,單位比我困難的人多的是,有的還老少三代擠一間屋子,也不好意思找領導開口呀!我說任老師,你不是挺有才藝的嗎,當年給我們一百多人當老師,怎麼不朝這方面發展發展?她當時破顏一笑,那個讓我們這些山裡光棍漢談論了好多年的經典笑容又出現在她的臉上。你當我還是你們的任老師呀,早不是那本舊黃曆了,現在大學生一年比一年多,我們單位一扒拉腦袋就是一個,如今是靠權勢,靠出身,靠關係,像我這樣的三不靠人氏早被當作長江的前浪給浪到江灘上去了!還談發展,井底之蛙,真是笑死人了!我說任老師,你還記得杜畫家嗎,他們兩口子在深圳開了家書畫店,我給他們打工,生意做得好得不得了哩,於是我給她講了你們倆的事。只是現在麻煩事來了,蓮老闆要考大學,杜畫家魂不在身上,弄得我也失業了。你能不能開導開導杜畫家,別像條打斷了脊梁骨的癩皮狗,成天糾在蓮老闆的屁股後頭。畢竟你是他心目上的維納斯,是他藝術上的引路人。蓮老闆四年大學期間,我們店照開,畫照賣,畢竟錢不咬手,韓信用兵,多多益善不是,於是我又給她講了我叔公的事。任老師真是豪爽,讀書人就是不一般,二話不說,回家就取了那份草圖。我想任老師rì子過得這麼糟糕,又不忘我這點不情之請,我也應該盡點菲薄之力,略微幫助一下不是?於是我就自作主張,掏出一千塊錢塞在她兒子的口袋裡。誰知我人還沒到車站,任老師就乘計程車火燒了屁股般的趕了過來,劈面說出的一句話令我至如今都感到慚愧。我是窮,需要錢,但我不能不明不白地接受你們的資助,人活臉,樹活皮,只要你們瞧得起我,有用得著我的時候,我絕不裝假推託就是!……

「我帶著草圖,馬不停蹄地趕到家。老傢伙分外認真,立即拿起放大鏡像鑒別國寶似的看了又看、瞧了又瞧,稍後手托下巴,微晃著頭,神情顯得十分賞識、愜意。不錯,是原創作品,江山代有人才出,代代自有不同處。你這朋友很有功底、很有創意,好好做下去,還是很有前途的。只是大陸還沒有培育出藝術品市場,官方還在為民眾溫飽而鞠躬盡瘁。子曰: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人們有錢了才會收藏子畫、擺弄玉器,所以一時半會兒你們還成不了氣候。不過你們可以先在深圳註冊一家公司,深圳口岸開放后,進出香港的人很多,會有人注意到你們的字畫的。但一定要誠實守信、合法經營,切不可走捷徑、圖虛榮,制假售假,以贗品蒙哄世人。香港是法治社會,一旦有人起訴,追究起法律責任來,哪可是要坐牢,被罰得傾家蕩產的!我說叔公我們一定聽從您老的教誨,走正道、做實事、當順民,不過您老能否幫我買輛車開開,在我們這裡,車是面子、是通行證,是有頭有臉的成功人士象徵,rì后出門辦事也方便不是,我打賭,不出一年半載,就給您娶個侄孫媳婦回來!老傢伙樂得屁眼發顛,一副老懷得暢的模樣,二話不說,掏出支票就開出了五萬美元,臨了還特別關照,用時要去中國銀行兌換呀!咋樣,我這車還不賴吧,地道的德國貨,響噹噹的寶馬品牌!」

「行啦,嘴說起來沒個完!怎麼樣,咱哥兒們先干一碗潤潤嗓子!」杜若端起酒碗,小邪皮一飲而盡,杜若剛掀起大拇指,想依葫蘆畫瓢學樣,紅蓮與任燕几乎異口同聲地喊出一句「少喝點,肩上有傷!」杜若只得輕呷一口,放下酒碗,頗為失意地頹然坐下。

「邪寶馬,不要見怪呀,你這麼實誠,這麼有板眼,又這麼信任我們,待會兒菜上齊了,我將功折罪,先敬你一碗!」紅蓮粲然一笑,接過小妹端上來的菜碗,輕巧地放在杜若面前,並用手指悄悄地杵了他一下。

「說哪裡話,蓮老闆大學門坎都不進,肯再度出山,帶領我們做生意,我感激涕零還嫌意思淺了,還在乎這一碗酒!」小邪皮抹下嘴角,抬眼望下一臉歡容笑貌的任燕,又口角生風地講了開去,「蓮老闆,你倆現在該見怪不怪了吧,杜畫家剛才還在嘀咕,說我怎麼跟任老師走到了一起,激動得不得了,這小子滿腦子仁義道德,孔老二的流毒中得太深了,只怕人進了棺材板,還忘不了他的心靈偶像!那天我開車去江城還任老師草圖,人還沒進門,就見她們一家子吵得你死我活的,任老師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哭得不可開交,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剛站定身,她弟媳竟指著我的鼻子,說我是任老師招的野男人,有著高枝兒不攀,竟在家裡霸佔這點窮地方!我一蹦三丈高,不是瞧著任老師的金面,恨不能就扇她一嘴巴。任老師趕緊拉住我,他弟弟趕緊賠禮道歉,原來一家人希望任老師搬出去,她弟媳都快臨盆了,還找不到房子結婚。我氣得牙根發疼,卻也彬彬有禮地退出了門,任老師左一聲對不起右一聲不好意思的直賠小心。我也是一時吃錯了葯,忘記渾身骨頭有幾斤幾兩了,竟劈頭蓋臉的朝著任老師臭罵了一通。我說任老師你就是滿清的公主,清王朝都被推翻上百年了,你還死抱著滿清貴族的腦袋不開竅,你這麼困難,窩著脖子活著,連個棲身的地方都快沒有了,你怎麼不去找杜畫家。這兩年我們發了點小財,幫你築個窠哪還不是舉手之勞,蓮妹子是我老闆,擁有一顆金子般的心,是我們的財神菩薩,她不會丟下你不管的。再怎麼說,你總是杜畫家的啟蒙老師,沒有你,哪有我們的今天!任老師還真是個文化人,思想境界比我們高些,她當時面不改sè的說了句,鵷雛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竹實不食,非醴泉不飲,啥意思,我到現在還沒搞明白。幸好任老師從善如流,最後聽信了我的話;幸好蓮老闆心地高潔,最終接納了我們倆;幸好杜畫家磊落不凡,不是忘恩負義的白眼狼!我今天一醉方休,一聲喝到底,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爾。來、來、來,先為沒徵得你們同意而假充善類罰三大碗!」

「好啦,別這副見酒渴、見肉餓的饞嘴相,要喝我陪你,一來為你的熱心快腸,二來為你的一番好意。要不是你心腸俠義,熱心助人,我還真不知道過不過得了這道坎兒!」任燕迅速站起身,嘴角漾起一縷笑紋,雙手端碗舉到小邪皮面前。

「嘻嘻,這鑼還沒敲,生旦倒演上了,邪寶馬不是要學古人,今夜山中對酌,把酒問月嗎?這月還沒有露臉,你們就一杯一杯又一杯的喝上了,莫到時我醉yù眠卿且去,弄得個月問醉人喲!」紅蓮仰臉打一聲趣,小邪皮邊哪裡哪裡假意推辭一番,邊舉碗一碰,咕嚕嚕地將一碗酒灌進嘴裡。

「姐姐,若大哥!又來客人啦,好美的小姐姐嘍!」驀地小妹站在院子里發一聲喊,院外就見一個穿校服的少女飛快跑上了曬穀場。

「三牛哥,可找到你了!」杜若愕然起身,還沒瞧清楚人面,少女飛也似的撲進懷中,話音未落,就聲淚俱下的號啕大哭起來。

眾人面面相覷,起身圍攏了過來,小邪皮趕忙放下酒碗,「桑小妹,幾年不見,出落成大姑娘了,還這麼撒嬌使xìng,丟不掉驕嬌二氣呀!」

杜若扶起少女,接過紅蓮遞過來的手帕,替她揩了下淚水,「別哭呀,有話好好說,什麼事這麼傷心,要跑這遠的路,非得找到我?」

少女一扭身子,用手臂擦下眼淚,撅著翹得老高的嘴唇,「我考上大學了,我爸不讓我上,說沒錢供我,要我出去打工,還說女孩子讀出來了也是別人家的人,我就要上,你要不管我,我就跳河,不活了!」

「哎喲,晨晨考上大學了,真該死,我怎麼就忘了,你也在今年高考!」杜若頓生愧心,滿臉升騰起歉疚不已的神sè,連忙雙手扶住少女的肩頭,推推搡搡地將她弄到紅蓮面前,「這是蓮姐姐,你未過門的嫂子,天大的委曲有蓮姐給你作主!」邊目光如炬地盯著紅蓮的眼睛,語氣誠懇地解釋道,「這是我鄰家小妹,叫桑晨,打小就喜歡纏著我,都十九歲了,還像個小孩子沒大沒小的!」

「哎呀,蓮姐姐,這麼漂亮呀,跟電影演員叢珊長得一模一樣,怪不得三牛哥不理我了呀,原來是迷了心竅,長了棉花耳朵,找到了新嫂子!」桑晨哭喪著臉,極不情願地瞄了一眼紅蓮,少時就瞪大了眼睛,由衷地發出一聲讚歎,淚痕斑斑的臉上不帶一點虛偽做作的神情。

紅蓮啞然失笑,心底瞬時生髮出一股濃郁的愛意,不由得橫眉瞪了一眼杜若,就憐惜不已地拉起桑晨的手掌,輕輕地剋下她的鼻子,「都大學生了,還這麼胡謅亂諞的,沒點斯文樣兒,不怕rì后嫁不出去!」

「蓮姐姐,你就同意我上大學吧,借你們的錢,我畢業后參加工作還!」桑晨低聲抽泣著,仰著一臉蛋的淚珠神情急切地望著紅蓮。

「這說的什麼話?你當我是你姐姐,姐姐就不缺這點錢!通知書帶來沒有,姐姐看看,晨晨考上了什麼大學!」紅蓮面上帶笑,神態愈見親密,極意帶著親昵的口吻問詢了一聲。

桑晨破涕為笑,急急巴巴地從背上背著的書包里拿出入學通知書,樣子十分虔敬地雙手遞給紅蓮。

「哎喲,晨晨真了不起,江城大學,國內名牌大學哩!」紅蓮喜不自勝,一把攬過桑晨,伸手就替她擦起了眼淚。

「是嗎,不會吧,這動不動就哭鼻子的小屁孩兒有這能耐!」杜若難以置信,急鼻子快臉地接過通知書,「哎呀,真的呢,你真對我的心事,不枉我對你的一番用心,不枉我給你寄了哪么多的學習資料!」杜若激動不已,情不自禁地一把扛起桑晨,口中呵呵連聲地竟沿著曬穀場跑了一圈,末了又喜興十足地將桑晨按在竹床上,「晨晨,我跟你蓮姐姐一輩子就崇尚有文化人了,我初中沒畢業,你蓮姐姐走到考場邊上又不考了,你這爭氣,給我們長臉,咱山裡的孩子其實一點也不比城裡人差,只要給我們一個支點,我們也能撬動地球,哪為什麼我們就只能像狗一樣祖祖輩輩的落腳在山裡,哪為什麼我們想去城裡掃個廁所也沒有機會!這就是城鄉差別,地域差別,這就是幾千年來扼殺人的社會存在。只要你有出息,替我們圓夢,莫說你上大學,你就是讀博,出國,只要我們有一口氣在,我們都供你,就是挎籃子討飯,也要供養你出人頭地。今天真是老天開眼了,還給我杜三牛一口餡餅吃,還給我杜若一個天大的喜慶!」

「蓮老闆,你就別哭了,今天你三喜臨門,應該高興才是,現在咱們就把不高興的事兒全丟開,把高興的事兒請進來,重新開席,你意如何?」小邪皮一直鞍前馬後的跟在紅蓮的身旁,瞧著紅蓮感同身受的一會兒笑、一會兒哭,一會兒憂的百變仙子模樣,不由得心生惻隱的安慰起來。

「對,我真是糊塗了,我們山裡女孩子能考上大學真是太不容易了,何況還是名牌大學,晨晨真有出息,我應該高興才是!」紅蓮一斂面容,正了正sè,招呼大家重又圍著竹床坐下,少頃豪氣干雲地端起一碗酒,「今天有緣,大家都相聚在這裡,都瞧得起我倆,沒說的,我就遂了我這個人的心愿。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就好好地勸他畫畫兒,給他當一回模特兒,將他睡里夢裡都在念叨著的《溪邊少女》畫完,也不枉大家千里迢迢的聚在這裡的一片心意!」

「蓮姐姐,三牛哥畫畫兒,我也願給他當模特兒,當模特兒是個很崇高的事情,有啥不願意的呢!」桑晨不解地睜著一雙淚跡未乾的眼睛,歪著頭望望紅蓮,又望望大家。

「桑小妹,你還是學生,好好啃書本兒就行了呀,不消打破沙鍋璺到底得,難得糊塗也是門高深的學問呢!」小邪皮面相和藹地打一聲岔,傾身端起酒罈給自己滿滿酹上,又急不可耐地舉起了酒碗。

「這第一碗酒,咱們敬任姐姐!沒有她的指引,我這人走不上這條道,當不了業餘畫家,我們大家也就聚不到一塊。這人成天說喝水不忘掘井人,我看他是忘不了任姐姐,總把她當神供奉在心頭,也好,我們山裡也還講究個知恩圖報,滴水之恩,當湧泉報之。我們就幫任姐姐一把,房子蓋好后,你邊上班邊守店,反正你是吃公家飯端鐵飯碗的,有的是時間,還望多上點心,多在點意,儘快打開銷路,攬一兩樁生意,把門面在城裡撐起來,rì后多為我們指指路,多擔當點風險,了不起天不從人願、地不合人意,鳳凰涅槃,也不怨我們一直當你是姐姐,尊你、敬你、不虧待你不是!」紅蓮說完,昂脖將一碗酒一口氣喝了下去。杜若內心釋然,趁其不備也喝了一大半。桑晨端起碗,聞聞,抿抿,剛喝了一小口,就撲哧一聲全噴了出去。小邪皮哈哈大笑,邊將自己的一碗酒喝進肚去,又將桑晨的一碗酒倒過來,然後擠眉弄眼的一飲而盡。

任燕一時間百感交集,端著酒碗的手哆嗦不止,她哽咽著喊聲蓮妹子,然後噙著淚將碗酒全灌進喉中,然而喉頭一口氣沒憋住,嗆得她直打咳嗽,一半天後才直起身,臉上涕淚滂沱的沾滿了水滴。

紅蓮感慨萬端,也不由得伸手抹下眼角,頓頓聲,又眼望小邪皮,不露神sè地繼續吩咐了下去,「這第二碗酒敬小邪皮!邪寶馬為人實在,待人熱情,做人豪俠,跟我們家這人又是多年的朋友。我不說你也知道,到深圳后找強哥,再把店鋪租回來,儘快成立一家公司,你叔公說得對,我也琢磨了好長時間,國內確實還沒有形成藝術品市場,靠我們小打小鬧的搞展出,上門推銷,也不是個路數。因此,我想邊賣畫兒,邊賣刺繡。我們這兒可是蜀綉之鄉,家家戶戶都有刺繡高手,我自己也學得一手好針線。所以我想在鎮上再蓋一棟房子,招四、五個女工,搞多種經營,深圳綉品賣得好,你們是有目共睹的,弄不好比賣畫兒還來錢。只是攤子鋪大了,人力不夠,財力也不夠,還差點錢……」

「錢的事莫著急,我可以找我叔公再融點資,算我入的股,再不夠,就把寶馬賣了,只是你招的女工,一定要年輕漂亮的,沒準兒我未來的媳婦就在你招的女工當中呢!」小邪皮急忙打斷紅蓮的話,臉上青一陣紫一陣的掠過愁山悶海,生怕蓮老闆不體諒他苦衷的思緒更是在腦海里翻騰。

「融點資可以,賣車沒必要,想找女朋友,我們山裡漂亮女孩子多的是,就看你有沒有本事追得上!」紅蓮略微一笑,定了定神,迅即掃視一下眾人,端碗又繼續囑咐下去,「所以近期內我們哪兒也不去,就在鎮上經營大本營,好好地築個窠,達成這人心愿,本本分分地成個家,堂堂正正地畫個畫,決不給人看笑話。我們這裡搞好了,出得了產品,創得了牌子,我們的生意就成功了一半,否則我說得再好,也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心有餘而力不足呀!」

「好,這就像《失空斬》里,我正在城樓觀風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有你坐鎮,運籌帷幄,還怕他司馬派來的兵。我們定當一體用心,圍著你的指揮棒轉,一準兒旗開得勝,馬到功成!」小邪皮不敢怠慢,連忙雙手端碗碰下紅蓮的碗沿,二話沒說,昂首將碗酒又喝得一滴不剩。

紅蓮也一口氣喝乾了碗中酒,就著任燕端過來的酒罈又滿滿倒上一碗,隨後端著碗,徐步走到桑晨面前,「這第三碗酒敬桑晨!今天真有福氣,憑空得了個妹妹,還這麼聰慧、懂事、有出息,你考上名牌大學了,相當於姐姐也考上了,本來今年我也準備高考,都在鎮上租房子複習大半年了,為了你哥沒考成,為這他還慪了我好長時間的氣,剛才他像個瘋子似的扛著你滿曬場跑,就是在給我臉子看。這下好了,他的心結解開了,我也無憂了,再也無須為這事鬧得像紅臉關公似的。妹妹就安心上大學,學費我們出,生活費月月給你寄,保證像個小公主不差錢,放假了,來山裡走走,幫幫忙,要不去任姐姐哪兒打打工,隨你便!不過要好學上進喲,山裡的孩子也只有讀書這一條路!」

「蓮姐姐,你真好,待我比親姐姐還親,我一定聽你的話,好好學習,決不跟你、跟我三牛哥丟臉!」桑晨倍感寵幸的暈生雙頰,心裡更是掀起陣陣莫可名狀的激動之情,在眾人鼓勵與友善的目光中,鼓足勇氣端起碗酒,緊閉雙眼一連氣兒將酒喝了下去。

「好,晨晨長大了,敢喝酒了,rì后也必是個響噹噹的女中豪傑!姐姐就是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駕鶴西去,也放得下心不是?」紅蓮綻唇一笑,親昵地拍拍桑晨的肩膀,滿碗頃刻見底,小邪皮高聲叫好,一溜歪斜地拉起杜若,雙雙趁機也對飲了一碗。這時院內又傳來小妹清脆的童音,「姐姐,若大哥,爸媽問菜還熱不熱,山嘴風大,當心別吃涼的呀!」

眾人相顧大笑,不約而同的將筷子伸向熱氣蒸騰的瓦罐,一時曬穀場上笑語盈盈、歡聲頻頻,映耀著東天漸現輪廓的月牙,更顯得周遭飛泉幽幽、松濤陣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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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若的愛情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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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迷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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