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迷境

第九章迷境

()唉,人無前後眼,能知過去、現在、將來。rì林國的仙人鏡倒好,直照、人倒見,捫心來照、五臟俱見,若是人有疾病,掩心而照之、則知病之所在,採藥以餌之、無不愈。我不是rì林國的臣民,自然無緣與仙人鏡得見。而佛說:迷有三界六道,迷津、迷境、迷途,我自那rì誤入迷津,幾年來徘徊於迷境,最後卻在迷途上愈走愈遠。我奮鬥過,也沉淪過,若不是冥冥之中造化弄人,若不是月下佬兒赤繩系錯,我走的或許不是另一條人生之路……

「若哥哥,這是到那兒去呀,人家都快走不動了!」

那是秋rì八月里一個微熱而白亮的rì子。那時長風在晌晴的天際上攬雲戲霧,陽光帶著亮而喜悅的光輝緊貼著原野搖漾出金sè的漣漪。那時凝伏在嫩綠的枝頭、匍伏在黛綠的山野,倚伏在碧綠的溪畔河邊的朵朵紅花、黃花、白花開了。那時山雀在陽光shè透了的叢林中飛鳴,又在翩然擴展著的樹枝上輕盈地跳躍。那時千山橫碧落,萬水涵秋影,天地凜然就在一片肅穆、澄澈之中……

杜若親昵地一笑,伸手拉住紅蓮被汗水浸濕的手掌,「再堅持會兒,翻過前面那座山頭就到!」

「唉,還有那麼遠呀!」紅蓮一噘嘴唇,望一眼高處在陽光下聳翠的山峰,嬌嗔地丟下杜若的手。

「紅蓮,咱倆比賽,看誰先上!」

「輸了呢?」

「剋鼻子!」

「啊——,好!」紅蓮雙掌一合,歡快地一聳鼻翼,「若哥哥,你看那邊!」杜若果真扭頭去看,「嘻嘻,上當啦!」紅蓮嬌媚地扮個鬼臉,丟下一串碎在山路上的銀鈴聲,一溜煙兒去了十幾步。

杜若微微一笑,背起畫板,也大步流星地追了前去,看看跑到半山腰,紅蓮氣喘吁吁地放慢腳步,光潔的額頭綴滿了細密的汗珠,「紅蓮,咱們歇一會兒吧,看把你累的!」

「啊,你想揀我便宜呀,沒門!」紅蓮偏頭白了一眼杜若,紅撲撲的臉上浮泛著盈盈的笑意,一邊更輕盈地加快腳步。

杜若微笑著搖搖頭,故意地落後幾步,瞧紅蓮滿頭的秀髮在腦後輕快地跳動,綽約多姿的背影一路在青翠的草地上掠過。杜若只覺一股盎然的情意撲進心懷,一種別樣的溫柔使他如吃了蜜糖一般,嘴角不由自主地裂出一抹甜絲絲的笑紋,一口氣跑上峰頂。紅蓮「哎喲」一聲,脫下外衣,仰身躺在草地上。

杜若放下畫板,撿起紅蓮丟在一旁的衣服,也緊挨著紅蓮坐下,「起來,喝點水吧,這兒風大,小心著涼!」

「去去,凈想使壞心眼兒!」紅蓮嗔怪地一掌推開杜若,輕巧地一個起身,翻到對面躺下,還掏出塊手帕很俏皮地蓋在臉上。

杜若訕訕一笑,站起身,選個視野很開闊的地點,支起畫板。

紅蓮躺一會兒,瞧杜若很專心致志地作起畫來,不覺帶著一縷蘊藉的微笑,探頭探腦地走近前,望杜若只是毫不起眼兒地在塊白布上塗了無數亂七八糟的顏sè,不禁又破顏一樂,顧自唱著小曲,滿山坡地采起花來。待她蹦蹦跳跳地拿著一大把紅紅綠綠的野花,回到杜若的身邊,望一眼漸顯輪廓的畫布,一陣莫名的激動之情不禁使她躡手躡腳地移近身子,眼裡浮現著詫異而又喜悅的光彩。

杜若回頭一笑,躬身在畫布上又添上幾筆,一把攬過紅蓮作勢又要逃走的身肢。紅蓮嫵媚地一笑,嬌滴滴地伏倒在杜若的肩頭,將野花一古腦兒全塞在杜若的鼻子低下。

杜若低頭嗅嗅,然後饒有風趣地深深吸一口,又像煞有介事地抽抽鼻子,望住紅蓮那嫣然含笑的臉蛋,故作一本正經地搖搖頭,「嗯,不香!」

紅蓮好生納罕,忙挺直身子,將花縮在自己的鼻子邊上,嗅一下那濃濃的香味兒,然後笑意呤呤地抬起頭,帶著一種柔媚而又怪訝的風韻妙不可言地望著杜若。

杜若嘻嘻一笑,神秘兮兮的目光里掠過几絲蹺蹊的神sè,怪模怪樣地將紅蓮擁在胸前,俯身在紅蓮纖秀的頭髮上吻一下,然後津津有味地貼著紅蓮的耳根,「野花那來家花香呀!」

「哎喲,要死的!」紅蓮嬌嗔地叫了一聲,輕輕地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杜若,然後羞窘莫名地將臉埋伏在雙掌之間,邊不依不饒地在杜若的懷中連連扭動著身軀。

杜若欣然一笑,滿蘊著一種出於至誠的親善和喜愛之情,一把抱起紅蓮,走到處向陽的松樹底下躺下。這時陽光很煦和地照耀著山野,風帶著輕輕的絮語在周遭喋聒,涼爽的空氣里挾有陣陣野花的清香。

紅蓮突然一翻身伏在杜若的胸上,羞答答地挑起一雙新月似的眉兒,神采奕奕的眼裡滿是表露無遺地柔情與蜜意,「若哥哥,我好幸福呀!」

杜若一陣激動,忙伸手握住紅蓮撫弄他胸扣的手,欹身將紅蓮摟在身側,瞧紅蓮一派嬌羞不勝之狀,稚態可掬地半閉著雙眼,細長的睫毛映耀著林間斑駁的光影,輕輕地抖動了幾下。杜若只覺一股暖流湧進心房,恍若無與倫比的幸福包容了他,一種盡如人意般的情投意合的感覺使他也意味深長地閉上眼,長長地舒一口氣。一年始有一年chūn,百歲曾無百歲人,人活在世上何必要自己欺騙自己,為一些子虛烏有的理想、荒誕不經的信念而浪費自己的生命和情感,順著自己的生活環境,隨大流兒吧,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老老實實地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然後持有一份家業,擁有一份愛情。杜若對藝術的追求,既不具備社會意識上的生命機體與客觀環境的同一xìng,也不具備生理遺傳上的個體和種群之間在自然選擇上的優越xìng,了不起就是一種生存需要。那又何必在一棵上弔死,東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既然當不了畫家,去不了城裡,找不到知青女xìng,一輩子被人叫做杜師傅、若哥哥,不也十分有趣,不也是一種個人價值取向的成就動機在社會環境上的角sè認知。自古惜花須起早、誰肯看花遲,從來折花須折蕊、誰肯戀空枝。就合著紅蓮結婚,戀著紅蓮過rì子,伴著紅蓮走完人生道。何必要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吃不上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這樣一種甜檸檬心理也學不會呀!

「若哥哥,想什麼哩,又在想你那城裡的美人兒?」紅蓮不知何時己悄悄地睜開眼,瞧杜若瞬息之間臉上就流露出數種不同的神sè,不禁嬉皮笑臉地昂起頭,黑亮的眼睛里充滿了嬉耍歡謔的神情。

杜若遮羞解嘲般地裂嘴一笑,屈指克了下紅蓮的鼻子,欠身靠著樹蔸坐了起來,邊將紅蓮側棱著身子放在自己的腿上,「想她幹什麼呀,她早就如過眼雲眼在我心裡沒留下一點痕迹,她倒是寄過幾次書,託人帶過幾幅畫作。不過說真的,我還是感激她,雖然為她吃盡了苦頭、丟盡了顏面,倒頭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但人總要有點感恩的心,要懂得飲水思源,否則我哪有本事請你當老闆呀,生意做得有生有sè的,所以說你也沾了她的光,不能動不動笑話她,拿她打趣。不知道這兩年她在城裡過得怎麼樣,還是一個人帶兒子過?」

「她要再有信來就回封信唄,需要錢就寄點給她,難為你還這麼記掛著她,只怕她早把你給忘了羅,寡婦門前可是是非多呀!」紅蓮詭秘一笑,嘴角漾起一縷不知是關切還是譏諷的褶紋。

「唉,老提她幹什麼呀,她再好,對我來說也只是月中的嫦娥,可望而不可及;再壞,也不過是雷峰塔里的白娘子,咱cāo不上心也著不上急!」杜若呵呵一笑,恍若要驅去一個夢魘似的揮動一下手臂,雙眼直瞪瞪地盯著紅蓮,「工區又來電話了,非要我跟小邪皮回去上班,否則開除。你怎麼想呀,反正我是不想再回去上班了,就讓他們開除好了,單位對我來說,也只是個符號,我辛辛苦苦上了近十年的班,一點好處也沒撈著,提乾沒我,長工資沒我,分房子也沒我。我在領導眼裡充其量也就是個人數,這回瞧咱賺了錢了,沒準兒是犯了紅眼病,這才想起我這個人數也是個人才,還說要充分發揮我的長處,竟然打著官腔,我們的事業還是很需要像你這樣的人的,說來真是好笑!」

「那就去上班唄,鐵路又不是你領導修的,他還不是像狗一樣聽從上級召喚,犯得著跟他一般見識,你想想一個月做不做事總有錢拿,這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上哪兒去找,再說你是正經八百頂職上班的,又沒走後門托他的門路,這好不容易端上的鐵飯碗可不能就這麼扔了!」紅蓮雙眉一揚,正顏厲sè地挺直身子,光焰灼灼的目光毫不猶豫地逼視在杜若的臉上。

「哪生意咋辦,這才剛剛起步,你不會港片看多了,被洗了腦吧!這揮揮手動動嘴皮子就能來錢的好事上哪兒去找!」杜若聞聲大震,一屁股坐了起來,雙眼目光迥迥地緊盯著紅蓮,摟著她腰身的手掌也不禁抖個不停。

「咋說的呀,說你呆還真是塊木頭,你工作是老爹拿命換來的,再怎麼壞,也是在鐵路單位上班,一年到頭不愁飯吃,要是叫單位開除了,你做什麼?回鄉種田,現在農村田地都分到各家各戶了,田沒得一塊;靠畫畫兒求生,國家政策一天一變,稅又收得這麼厲害,再要打擊投機倒把,賺點錢都得賠光,到時一家老小跟你喝西北風去!再說做這大半年,耽誤我好多時間,索xìng關門歇歇,你們都去上班,我留在深圳,邊守店邊複習,也好有時間多讀點書來年考上大學!」紅蓮氣惱不過地扭過面孔,百般敗興地低下頸項,一時恨不知己的懊惱在整個眉宇上縈迴。

「好,好,你是老闆,你說了算,上班就上班唄,你這yīn不yīn、陽不陽的面孔我最怕見了。只是離這麼遠,十天半月難得見上一面,剩我一個人成天面對空曠曠的鐵路線、空蕩蕩的房間,你的封禪台再好,我還有勇氣上嗎!」杜若心中一軟,言不由衷的話語脫口而出。

「怕什麼呢!是怕過牛郎織女那樣的生活,還是怕我像杜蘭香那樣有青童攜我升仙而去!」紅蓮黛眉一揚,俏皮地伸手吊在杜若的脖子上,臉對臉兒忽閃著慧黠但卻散發著逗人光彩的眼睛。

「你升仙也好,考大學也好,總之我是一顆紅心,兩個準備。升仙,我拍屁股走人;考大學,我拍巴掌支持,農村青年不只有考大學一條路!考取了就跳了龍門,立即轉商品糧戶口,一輩子也就離開了農村;考不取就回鄉種田,老實巴交地修補地球,所以年年才會有千軍萬馬擠獨木橋。我那時老師就弄一雙皮鞋與一雙草鞋掛在課堂上,說考上大學就有皮鞋穿,考不上大學就只有穿草鞋!我那時要不是父親死得早,家裡非要來鐵路頂職,這會兒不也像我村子里同學在大洋彼岸留學,何至於快三十歲的人了,還說不上個媳婦!」杜若黯然一嘆,心意難平地閉上眼睛,礙於情感而yù罷不能的話語哽塞在喉嚨口。

「真的呀?」紅蓮欣喜逾常地眨巴下眼睛,深長地吸一口氣,臉上充溢著幸福的笑容,邊傾身依偎著杜若,邊起手在杜若的肩頭輕輕地摩挲著,「若哥哥,你真好!」

杜若微微一嘆,又仰身躺在草地上,望頭頂蔥翠的松枝在山風中緩緩晃動,松枝上幾朵白雲在蔚藍的天空上悠悠飄拂,一兩塊透過枝隙的光斑徐徐地在紅蓮的身上移來移去。杜若驀覺一種極為熟稔的凄愴襲上心頭,胸中翻騰不己的對她執意上學的憂悒和鬱勃難平的對她棄店不顧的愁悶使他的臉sè陡似一片擱蔫了的花瓣,好一會兒才緩過神,忙遮飾般伸手梳弄下紅蓮那隨風飄悠的秀髮,堵在喉中的話語終於像噴泉一樣濺了出來。

「紅蓮,你真不想開店呀,非要去上大學!這大半年我們不是賺了不少錢嗎?繼續做下去,不比上大學強!你一上大學,我就得等你四年,四年以後誰知道是個什麼結局,你還會不會回到山裡?還會不會瞧得上我這個山裡的養路工?沒準兒又是一場錯誤的戀曲,是一場只開花、不結果的愛情。但我又不能不願你上大學,要你在讀書進學的年齡就嫁人,對你也太不公平了,我也沒這天大的福氣!若哥哥其實挺可憐的呀,這兩年像熱鍋上的螞蟻,來回打轉地找對象,連個對象的影子都沒找著,好不容易粘上你吧,婚事又二乎了,還不知道哪個猴年馬月能修成正果。青chūn年少的歲月,成天像狗似的在大山裡轉來轉去,像豬似的只能拱槽里的一點食,想要有所改變吧,想要脫離這豬狗一樣的生活,你知道別人是怎麼說的,吃錯了葯的杜畫家,酒瘋子杜若,井底里雕花的杜二杆子,弄得沒一個女人喜歡我,像堆狗屎似的臭名昭著,難道說我就真的如此混蛋,說穿了,還不是因為我不想在山裡平平庸庸的了此一生,懷揣一個夢想,想憑一己之力,到城裡去傍一個屋檐,混一碗飯吃。你想想,城裡的生活有多好,有公園,有商場,有影視城,想讀書有圖書館,想深造有大學,想畫畫有展覽館。哪憑什麼人家城裡人就有這些燈紅酒綠的物質享受,有這些風花雪月的jīng神享樂,咱們就只能是rì出而作、rì落而息,削尖了腦殼往貴道上擠,只能有頂破斗笠戴,砍掉了腳指頭往富路上奔,也只不過是有雙爛草鞋穿,人家還說你賤,是臭豬頭爛鼻子的鄉巴佬,不安生,瞎折騰,沒見過世面。然而祿無常家,福無定門,人算天算,道在德尊。難道城裡人就真的很了不起,高人一等,是大娘生的嫡長子。不就是胎投的好,受教育程度高,有個混臉面的好單位嗎。咱們既然投錯了胎,單位又不好,那書總應當多讀些吧,否則就真的要自己瞧不起自己了,一輩子牛馬走也理所當然。而這也犯忌諱!假如我沒這多想法,沒這多用心,假如我像別人一樣上班也只是去混混點,下班砌砌方城,時不時的去城裡瀟洒幾張票子,那麼你若哥哥也就大大的是個好人了,也可以吃飽了沒事兒干馱著嘴巴去讒謗別人了。你看我書讀得還夠多的吧,言談舉止間還像個懂榮辱知進退的文化人吧,別人可就不這麼看了。那個杜二杆子買那麼多的書幹什麼呀,自己初中還沒畢業,也像學城裡人混充高雅!」

紅蓮綻唇一笑,假裝似懂非懂低斂著眉,起身坐在杜若的身側,邊將采來的野花慢慢地都堆積在杜若的身上,「誰這麼說呢,真是的!」

「紅蓮。你說說,若哥哥人還可以吧,談才華,談風度,談作為,不比別人差吧,哪為什麼別人三十歲一到,老婆孩子一塊兒和和美美,老婆漂漂亮亮地還是城裡人,而我都快半截子入土了,老婆沒著落,兒子沒指望,卻還是個孑然一身的單身漢呢!」

「瞧你,把我的花兒都壓碎了!」紅蓮嗔惱地一蹙眉頭,將碎了的花瓣都丟在地上,邊怏怏不樂地別過身去。然而瞧杜若不像是做作出來的唉聲嘆氣的神情,眉宇間籠罩著一層灰心失望的神sè,心底不由得又升起一縷憐惜之情,忙側過身子歪倒在杜若的身邊,睜著一雙明如秋水似的眼睛,柔情萬種而又羞人答答地凝注著杜若,「若哥哥,你何必要想那麼多呢,有哪個要笑話你沙,各人頭上一塊天,各人腳下一塊地,你是你的生活,別人有別人的生活,你總是好把自己的想法強加到別人的頭上,你喜歡畫畫兒,別人喜歡到城裡去玩,這有什麼不對,別人娶個城裡的老婆,這你也羨慕,哪你又何必說要跟我結婚呢。你好像你努力了,你奮鬥了,你比別人承受了更多的苦難,你就應該在你的四圍比別人高上一等,城裡的漂亮女人要先來嫁你,這想法也未免太庸俗了!我們山裡有句俗話,月光再亮曬不幹穀子,巴掌再大捂不過天,再大的蓑衣也在雨笠底下,一個人再高的本領離開了社會也是死路一條,你要吃、要穿、要用吧,要有顯得出你本領的社會參照物吧,你不束身自好、樂天知命,你不堂堂正正地做人,安安生生地過rì子,成天耽於空想、恣意妄為,一切以達到個人願望為終極目的,這是不行的!你嘴上口口聲聲地說什麼竹杖芒鞋、梅妻鶴子、一蓑煙雨任平生,心裡卻又鐵嘴豆腐腳,痴痴傻傻地想去城裡,城裡的生活好,城裡的漂亮女人多,這是行不通的!違背了一般的常識,說句要不得的話,是徹頭徹尾的個人主義!我們老師還說過,價值是由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決定的,一個人勞動時間的長短決不能用來決定一件商品價值量的大小,這道理用來說明你的奮鬥,不是很明白的吧!況且自古靠個人奮鬥成就大事業者少之又少,不都是隨大溜、圖安生的過一輩子。若哥哥,我知道你是好人,心眼好,不使壞,也懂文明禮貌,不是那種魯莽滅裂地只圖自己風流快活的**。我要上大學,你也支持,連一句責備的話都不說!人心都是肉長的,我走到哪裡都不會丟下你不管!不想了呀,再要胡思亂想,我就不疼你了,讓你一個人在這荒山野嶺里吹風,要是給吹感冒了,我才懶得侍候你呢……」

杜若靜靜地聽完,臉上**辣的,心像經歷過嚴寒苦夏的老樹枯藤驟然進入和風惠雨的chūn天,既有飽受歲月折磨的辛酸和苦澀、又有種說不出的甘美和歡暢。瞧紅蓮微微地低垂著頭,臉由於緊張局促而沁出一層細密的汗水,似開還合的眼裡也由於情緒激昂而展現出一片湛湛神光。杜若再也抑制不住胸中澎湃的激情,一下了就從草地上躍起身,揮臂抱住紅蓮,伸嘴就往紅蓮那一點微彎而紅嫩的唇上吻去。

紅蓮嗤地一笑,臉上倏忽升起一抹羞雲,忙用手抵在杜若的胸前,邊懷著朦朧不清的喜悅之情,望著杜若頃刻之間呼吸就變得十分粗重的臉,「若哥哥,你以後想親人家,隨便點,別這麼猴急貓抓的,嚇人一跳!」杜若驀覺臉上一陣發熱,尷尬而忍俊不禁地笑笑,心中頓時就失去了想親吻一下紅蓮的綿綿情意,抬頭望紅蓮正乜斜著眼,笑意吟吟地蠕動著眉角,如絹絲般黑亮的頭髮上不知何時己黏貼上幾片被壓碎的花瓣,杜若不自禁地又心裡一熱,遂情意綿綿地伸手替她拂去。

紅蓮略顯矜持地一擺頭髮,哧溜一下,丟落一串散在彎彎繞繞的陽光下的銀鈴聲,飛身跑到處水聲潺潺的溪澗,起手摘朵鮮艷的小花插在鬢邊,「若哥哥,好看吧?」

杜若怦然心動,望紅蓮花嬌葉媚般的閃動著雙眼,修長的身肢亭亭玉立在碧綠的溪邊,望紅蓮身後的溪澗映帶著兩岸的迤邐山sè,澄澈的溪水展亮出一路粼粼波光,在滿是苔蘚的石壁上潺湲而過,望紅蓮頭頂的崗巒和比崗巒更高峻的山峰,白雲在中天悠然飄拂,松sè在岩壁上相映成趣,一幅多麼細膩而富有詩意的畫圖,一幅多麼溫馨而光艷照人的畫面,那情韻、那構成、那充滿了戲劇xìng的光與sè。以描繪甜美的女xìng形象著稱的喬爾喬內《入睡的維納斯》不就是這種構圖,以清高絕俗的**藝術見長的安格爾《泉》不也是這種意境。即便在現代派畫家中,以《生命的快樂》將平面sè彩的表現力發揮到極致的馬蒂斯和以《亞威農少女》打破事物表象的結構和空間關係的畢加索,不都是以線條明快、畫面簡潔的女xìng形象在藝術史上取勝。光彩照人的女xìng**形象,富於詩情畫意的自然風景構成,永遠是繪畫藝術熱情謳歌的主題……

杜若驟覺一種強烈的創作衝動,一種前後未有的靈感cháo水般向腦海奔涌而來,止不住地滿懷興奮和急切的心情奔向畫板。然而當他拿起筆,掀開畫布,一種隱蔽在靈魂深處的失志不遇的悲哀,一種突如其來的年華蹉跎而志業無成的頹廢之情又迅速襲上心頭。還畫這些勞什子有什麼用處,畫畫得再好,也找不到女人結婚,畫賣得再好,也攏不住女人心。她不就要走了,像掙脫枯樹羈絆的雲雀,向著她喜愛的藍天展翅高飛,丟下自己像掐掉了腦袋瓜子的蒼蠅圍繞大山打轉。該懸崖勒馬了,再把大好時光年復一年地虛耗在這上面,年齡越大越成了老大難;該丟掉幻想了,再猶豫不決的把婚姻對象鎖定在模稜兩可的紅蓮身上,又得浪費幾年光yīn。三十而立,男大當婚,人過三十還結不上婚,哪不成了一個社會廢人!杜若禁不住自嘲地漠然一笑,想都沒想,就啪嗒一聲遠遠地拋去畫筆。

紅蓮乍猛的一愣,臉上的笑容猝然消退,忙從幾米外的溪澗邊跑回來,撿起畫筆,瞧杜若惘然若失地呱嗒著臉,百般懊喪之情形於眉際,不禁又關切地走近前,顫著聲兒問一句,「怎麼啦,若哥哥——」

杜若愈加心地黯然,從紅蓮的手中接過畫筆,二話不說,轉背就在己略現端倪的畫布上打上兩筆猩紅的「×」字。

紅蓮吃了一驚,詎料事情生變,奮力從杜若的手中搶過畫筆,邊瞪著她那純潔無邪的眼睛嚴厲地逼視著杜若,「若哥哥,痞勁兒又上來啦,你這到底是怎麼啦!」

杜若聞聲一怔,不由得張皇失措地往後退了一步,瞧紅蓮古里古怪地扳著嬌嫩的臉頰,眉際間交疊著既像是惶惑不安又像是憂慮不定地複雜神情,杜若暗自一嘆,千錯萬錯不能怪罪紅蓮的戒懼之情油然在心底泛起,然而少時一股窩憋在心頭的婚事蹉跎、良辰難期的怨氣又使他的臉在頃刻間綳了起來,目光也在灰心絕望中變得銳利無比,邊鄙夷不屑地撇撇嘴唇,「你不是要上大學嗎,我再畫這些畫兒有什麼意義,這麼賺錢的生意像扔垃圾一樣的扔了,我再二百五似的黏在你屁股後頭,哪不是沒罪找枷鎖戴,再說你不是要我回工區嗎,再去過那種受人白眼、落人恥笑的rì子,那又何必捉個虱子在頭上爬,畫什麼畫兒,怎麼,這也不對!」

紅蓮頓時獃滯住了,驟起的一陣激憤使她的臉sè像凝固了似的浮泛著凝脂一樣的蒼白,瞧杜若冷冰冰地yīn沉著臉,嘴角刻薄地掛著令人作嘔的譏笑,又陡覺一縷凄清湧入鼻端,心底像突然間壓了塊尖嶙嶙的石頭,說不出的痛痹難耐而又苦不堪言,不由得隱忍不語地轉過身去,令人心寒的沮喪一時籠罩了全身。

「怎麼,又生氣啦,你到底要我怎麼樣,我畫畫兒,你要考大學不好好去賣,我不畫畫兒,你又哭喪著臉不理人,你說,你到底要我怎麼樣!」杜若克制了又克制,終於忍不住心頭火起,雙眉在不可遏止的盛怒中緊擰在一塊,人也神經質般一下子就躥到紅蓮的面前。

「我能要你怎麼樣!我敢要你怎麼樣!你好偉大吧,金鑲的人物,得罪了你,就像個瘋子似的又喊又叫,有本事,朝你那城裡的美人兒去喊呀!別認為我不知道,你奮鬥了這麼多年,你辛苦了這麼多年,你的理想不就是要娶個城裡的漂亮女人!怪不得人家喊你杜二杆子,吃錯了葯的杜瘋子,我看是一點也沒有冤枉你!我就是要考大學,憑自己的能力改變命運,我一個農村女孩子,招不了工走不了後門,不考大學,哪還有出路嗎,哪不就得一輩子呆在農村!只曉得朝我撒氣、使惡、抖威風,又算是那一門子的男子漢!」紅蓮也是一時急怒攻心,一直抑壓在心底的辛酸和屈辱之情這時cháo水般滔滔不絕地噴涌而出,由於尖刻而熠熠生輝的臉上掠過陣陣惡毒而醜陋的表情。

「好呀!有能耐你去考呀,我又沒攔著你,考上了我給你放鞭!」杜若心裡一陣發酸,滿臉升騰起yīn沉沉的霧氣,嗓子眼裡更是酸溜溜的,連聲音都哽噎住了。原來紅蓮壓根兒就瞧他不起,也像長舌婦般的動輒拿他過去一點醜事臭他,這還有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情感基礎嗎!這還是他用心去愛,儘力去護的情愛對象嗎!杜若一時神昏意亂,就如往昔一直折磨著他的內心深處的**,被人一下子**裸地揭露了出來,一點自矜的尊嚴和一點自詡的斯文掃地以盡,人頓如虛脫了一般,渾身有說不出的消沉頹廢,「這真是莫大的污辱,我的最高理想就是要娶個城裡的漂亮女人!」杜若突然又放聲一陣狂笑,一幕幕久長地被遺忘在記憶角落裡的往事這時也不堪回首的兜上心頭,使他倍覺心灰意冷地搖晃著身軀,一路歪歪斜斜地就往山頂上走去。

紅蓮大吃一驚,忙用力攥住他的衣袖。杜若置若罔聞地搖搖頭,臉很奇怪地痙攣了一下,又遽然默不作聲地流起淚來。

紅蓮進退維谷地相伴著杜若,心裡像塞了只兔子似的又慌又亂,瞧陽光漸漸地消逝在峰巒那邊的翠微里,四圍薄霧很快的瀰漫起來,陣陣山風搖蕩著山林,發出亂雜而尖利的嘯叫,更使她如芒刺在背,油然生髮出針扎般的寒意。

紅蓮棲棲惶惶地跟著翻過一個山頭,心裡擇善固執地一點任xìng和倔犟早己蕩然無存,她忽然發覺自己很柔弱,很一般,一片痴情不改,以至於這樣心亂如麻、一籌莫展,她不時地回過頭,去瞄那峰巒就快要沉沒下去的夕陽,她真想忍氣吞聲地大哭一場,又想逆來順受地責罵自己一頓,愧疚和極度的厭惡也在折磨著她,忍不住又委委屈屈地抽搐著鼻子,清瑩的淚珠盈盈yù下,「若哥哥,我們回去吧——」

杜若下意識般地「嗯」了一聲,恍恍惚惚地站住身,像不認識似的凝望著紅蓮,然而少頃他又皺皺眉頭,心裡騰起由輕蔑和憎惡而來的一腔怒火,彷彿喪失了的理智又回到了腦海,頓時一種不言而喻的恥辱感和一種無可置疑的自尊心使他猛地推開紅蓮,臉上瞬時就暴動著一種乖戾而兇悍的神sè,「你還跟著我幹什麼呀!你走呀!我杜若就是爛泥田裡的石滾、一輩子翻不了身,稻草繩子做褲腰帶、打一輩子光棍,也不需要你來可憐。你不是說我最高的理想就是要娶個城裡的漂亮女人嗎?你是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瞧你這德行,土裡土氣,蓬頭垢面的,衣服穿得跟叫化子似的。若到越溪逢越女,紅蓮池裡白蓮開,嘿嘿,只有我瞎了眼,還當你是好純潔的一朵紅蓮花哩!」

「若哥哥——,你不要這樣!算我眼皮子淺,說錯了話,對不起你,還不行!」紅蓮驀覺心頭陣陣刺痛,像是被人逼到了牆角,形容哀惋地愣了片刻,眉際愁雲迭起,無地自容的羞辱與悔之莫及的絕望一時間也都來逼她。

杜若更是氣不打一塊來,一種銘心刻骨的反感和一種強烈的對紅蓮的厭惡之情充溢於整個心胸,旋即冷冰冰的擰起雙眉,緊盯著紅蓮在畏懼中顯得神sè張皇的臉,「嘻嘻,笑話,你怎麼會對不起我,你太對得起我了。我時時刻刻瞧著你臉sè過rì子,你要考大學,我沒有一句怨言;你要丟生意不做,我沒說一句重話。但你不能瞧不起我,隨意往我臉上吐唾沫,你認為我杜若就是個老實巴交、任人唾棄,又可憐又可嫌的主兒。簡直是笨豬拱刺蓬、不知道好歹,狗咬呂洞濱、有眼不認得真人。我是窩囊、無為、不爭,別人打我的左臉,我還會把右臉伸上去呢,不就是一耳光嗎,有什麼了不得的!八大山人足蹁躚於市上,裂僧衣投之於火,拾糞土咀嚼於口中,不也令萬世景仰;米芾見巨石奇醜,『此足以當吾拜』,即具衣冠,呼之為兄,不也流芳百世。我不敢說就此也有一種落拓文人的空虛和痛苦的狂態,但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我既然飽讀詩書,為環境所逼,不能進而有所作為,那我退而獨善其身,又有何不可。說我最高的理想就是想娶個城裡的漂亮女人,真是太了解我了,我是喜歡漂亮女人,你沒看見,我柜上貼的,壁上掛的,書上畫的,都是些光屁股大nǎi包的女人,但這是人體美的典型懂嗎,是人類的審美通感!女人天生就要生育,所以世世代代以肥臀為美,女人要養育子女,所以生生世世才有豐rǔ崇拜!人家美術學院的學生,不都是通過**習作來完成藝術上的學習的。我都快三十歲的人了,女朋友沒談過,連女人睡在床上是什麼模樣都沒瞧見,再不知道點隱秘的女xìng經驗,那我還畫什麼畫兒,那我幾年來對藝術的追求不都成了兒戲。告訴你,紅蓮,咱不妨打開窗戶說亮話,我是愛你,銘心刻骨地愛你,你近乎動搖了我好多做人的原則,你使我明白了好多做人的道理。我想我不能辜負了你的青chūn,我想我不能輕賤了你的憐憫,想一個心眼兒對你好,貼著你過一輩子,沒想到你一隻腳踩在門檻上、不知進退,竟跟那些調嘴學舌的長舌婦一樣來譏笑我!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總有一天我會實現我的夢想,總有一天我會勞而有得。既然咱們沒什麼共同語言,打碎了的盆子敲爛了的碗似的,根本就合不到一塊,既然你壓根兒就瞧不起我,那還何談什麼愛情!正好,你要上大學,去過屬於你的陽光燦爛的rì子,我要回工區,去做我見不了天rì的養路工,那就你走你的陽光道,我過我的獨木橋。趁早分手,一刀兩斷,你走呀!你走呀!——」

「若哥哥——你這是怎麼呀!誰要跟你分手啦,你總是神經過敏,睜著眼睛瞎說白話!」紅蓮忽然劇烈地抖動著身子,長長地呻吟了一聲,雙眸一下子就擠滿了盈盈的淚水。

「誰是你的若哥哥?別腳脖子上戴花、美的不是地方,褲襠里插扁擔、自己抬高自己了。你不是年輕、漂亮、知識一摞一摞的,找你的白馬王子去呀!我二杆子,吃錯了葯,你沒看見,我都半截子入土的人了,那來的福分消受你這樣花骨朵兒堆砌出來的人兒,別說咱杜二杆子祖墳上沒長這根蒿子,即便是前世做和尚,燒了一輩子香,念了一輩子佛,怕也沒這份飛來艷福!你走吧!何必要撕皮破臉的鬧得彼此都不愉快呢?像我這樣屙屎打噴嚏、兩頭背時的憨包,裝王八給人踹在腳底下的窩囊廢,還有什麼值得你留戀的!你走呀!你給我走呀!」

紅蓮獃獃地愣了會兒,心裡像有團熊熊的烈火在燃燒,臉也憤怒得發紫了,望杜若吃了砒霜似的聲嘶力竭地尖叫,窮神惡煞般地朝自己揮舞著拳頭。紅蓮先是疲於應付地低著頭,嘴唇默默地哆嗦著,一種遇人不淑的悲哀和一種遭人薄倖的悲涼充塞於心間。接著她又微微地閉上眼,淚痕猶在的面頰可憐巴巴地抽搐著,雙腿像扎了根似的墜著太多的辛酸和落寞,壓倒一切的絕望徹底地擊毀了她。以後她又毅然決然地抬起頭,像掙破被蛛網束捕的生靈,面容洋溢著無以名狀的光輝,眉宇喜出望外地開朗起來,一種脫離苦海般的心花怒放的感覺從胸臆裊裊而過,一直痙攣不已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交替浮現著幾許安詳幾許輕鬆的快意,「若哥哥,你犯昏犯夠了吧,泥人兒還有個土xìng子呢,你這樣對我,終有一天,你會後悔的!」說完,伸手抹把臉上濕漉漉的淚水,就朝著峰下夕陽映媚的山道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你走了,帶著失望和悲傷;我也走了,把一點情愛在失望和悲傷中慢慢地噍掉。紅蓮,要是我們從此以後永不相見,要是從此以後我也像兩面國的臣民,正面「和顏悅sè,謙恭可愛」,反面「鼠眼鷹鼻,舌如鋼刀」,那或許人生的悲劇就不會那麼多的降臨到你我頭上,要是我也像廬陵邑子,道經彭澤,輒以船中所有盡投入湖中,求得如願者相隨,那我們或許就真的能過上幾天貧賤夫妻的rì子,也能享受得到幾天男耕女織的人的快樂……

杜若痴痴迷迷地從山裡回來,天己經斷黑了。小站微明的輪廓黑忽忽地突出在山樑莽蒼的林帶上,風吹樹林沙沙作響,莫不是紅蓮跟來了,腳步細碎,yù行又止;工區幾點散散落落的燈光被風翻卷出隱隱約約的亮sè,遠望樹影婆娑,枝葉披拂,這風姿多象紅蓮啊,每逢新月出東嶺,紅蓮總喜歡披散著滿頭的秀髮,俏立在山影月sè里,丟下一串碎在清輝中的銀鈴聲,任風撫月愛,婀娜多姿……

杜若迷迷惘惘地回到家,屋內冷清清的,四壁犬牙交錯地游移著山樑黝黝的黑影,窗外蟲豸萎靡而乾巴巴的鳴叫有一陣沒一陣地傳來,更使他心裡空落落的。杜若勉強地抑止著自己在屋裡踱幾步,又悶聲悶氣地詛咒幾句自己,就一頭歪倒在沙發上,昔rì紅蓮那如花的笑靨,如玉的風姿又在眼前浮現。

杜若行將就木似地搖搖頭,兩顆木訥凝滯的眼珠失神地望著窗外。過去的歲月,杜若命途艱難,而更為不幸的是又有顆在庸常歲月里不能庸常的自命不凡的心。一個在周圍生活環境中連臉面都難以保全的人,自然就與愛情婚姻無緣,誰家的好姑娘願在花前月下也被人說成是老鴰窩裡掏不出來的白蛋、是俏眉眼做給瞎子看,不說生理特徵、文化素質、社會經濟地位對xìng選擇和愛產生影響,就連一點心也朦朧、意也朦朧的浪漫情趣也蕩然無存。不過杜若自我感覺良好,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不就是一個牝嗎,一個窄肩膀、寬胯股的牝類動物,不跟杜若來點情愛,讓杜若滿腔的jīng力和熱情有地方宣洩,杜若還懶得去愛情呢,俗話還說雞不點頭鳳點頭,牛事不發馬事發。然而更多的時候,杜若心地黯然,眼睜睜地看著與自己同年齡,平時不怎麼瞧得起的結婚了,老婆還有點楚楚動人,婚後和和美美的是孩子他爸。杜若就氣餒、惆悵、悲天憫人:認為現在的社會意識是一種歷史的惰xìng力,是橫亘在通向個人zìyóu的道路上的一道路障,人們習慣、xìng情上的微知覺還只是停留在小農經濟時期的服膺長者恪守傳統知足常樂的非道德判斷上。杜若要使個xìng充分伸展,自我充分實現,將自己內在的創造力轉化為外在的物質財富和jīng神財富,就必然與社會意識二律背反。於是人們喊他是吃錯了葯的杜瘋子,是井底里雕花的杜畫家,就十分的合情合理了;都半截子入土的人了,連女人睡在床上是個啥模樣都沒瞧見,也就只不過是社會價值系統對社會角sè持批判的思維定勢了。於是杜若就想開了,就有膽子把傳統、尊嚴、壓迫心靈的社會輿論統統丟開,又繼續享受他那創造生活的樂趣,又繼續去做他那「一舉首登龍虎榜、十年身到鳳凰池」的五sè斑讕的夢。正如一座破落的殿堂依然是廟,一座被掀倒的聖像依然是神……

「錯了,一切全都錯了,你這個傻瓜!」杜若霍地從沙發上站起身,下意識般在屋內踱幾步,又無知無識地從窗邊走到門口,又從門口走到窗前,嘴裡象演雙簧似的邊咕咕噥噥地叨嘮個不停,「你的美好希望呢?你的崇高理想呢?你不是寧為山中閉吟客、不做城裡竊祿人嗎?你這樣清高,你這樣孤傲,你這樣超塵脫俗,怎麼連個山裡的女人也瞧你不起!該醒醒了,傻瓜!你難道就不知道對xìng的追求是同對幸福的追求緊密相連的,你不是說茹苦含辛只是手段,生活幸福才是目的!你的左右銘不是有花方酌酒,無月不登樓嗎!你如果再這樣食古不化,執迷不悟,死抱著葫蘆不開瓣,死守著花崗岩腦袋不開竅,那窮困潦倒的苦rì子就在後頭了,說不定就真的如同被廢棄了的陶俑,一輩子也出不了山露不了頭!」

十幾年來,杜若的幸福人生在yù求和達到yù求之間遷流消逝,杜若的幸福生活在痛苦和空虛無聊之間拋來擲去,一點維繫杜若行為意識的最喜愛的希望、一點指導杜若思想基礎的最輝煌的夢想,如今全都錯了!十幾年來,杜若為了這些最喜愛的希望和最輝煌的夢想犧牲了青chūn和愛情、毀棄了名譽和尊嚴,只為有朝一rì因有這種犧牲和毀棄,使他得以離開山裡這逼仄的生存環境,遠離山裡這磨滅人意志的窮困歲月,使他得以象個城裡人在八小時以外有個伸展個xìng的地方,在一個更為廣闊的天地里獵取更多的個人情感生活的zìyóu。而如今這一切全都錯了!杜若認為只要自己踏破鐵鞋、磨穿鐵硯,行萬里路、讀萬卷書,把自己cāo練得詩書滿腹、博學多能,社會總有一天會由於時代演進,而讓他去奉獻聰明才智,然而同時輩流多上道,就他還只是個山裡的養路工!杜若認為人的高級社會經濟地位可以提高愛的身價,男方提供的優越的生活水平和舒適的生活方式,對女xìng的xìng選擇必然具有現實的線xìng疊加作用,然而紅蓮就是棄他而去!世上還有什麼事比這自己欺騙自己更讓人中心感銘,世上還有什麼事比這自己給自己設置人生誤區更令人傷心yù絕!

杜若一聲苦笑,嘴唇微微地掀動了一下,又一溜歪斜地走到門前,望對面牆壁一整排富麗堂皇的大書櫃,望四壁懸挂著的一幅幅裝裱得很jīng美的油畫。就是這些叫文學藝術的東西呵!杜若所有的不幸、災荒、與世浮沉,都是這些倒霉的東西帶來的,都是這些倒霉的東西使他有夸父之迂、杞人之謬,如今連自己是人還是畜生都難以分清了!一時間杜若為自己在過去的rì子里竟然犧牲了青chūn和愛情對這些東西如此酷愛而感到羞愧不己,為自己在過去的rì子里竟然毀棄了名譽與尊嚴對這些東西如此陶然yù醉而感到汗顏無地!有一瞬間他甚至對這些東西深惡痛絕,神思恍惚中就如同進入一個陌生的世界,四壁所有的這些東西轉變成某種猙獰而兇猛的怪物正惡狠狠地擠壓著他,杜若逃也似的跑到屋門口,緊接著一種對這些東西的深深地蔑視和鄙薄之情閃電般地掠過腦際。杜若再也不願用自己的青chūn和愛情來表示對這些東西的虔誠禮拜了,杜若再也不願意用自己的名譽和尊嚴來表示對這些東西的恭順屈從!

杜若終於忍無可忍,綽起門邊上的拖把,噼哩啪啦地就是滿屋子裡的一頓亂打,桌上的硯台、宣紙、畫筆,撒了一地,書櫃里的石膏像、唐三彩、掛軸畫,摔得粉碎八叉。然後杜若就歇斯底里地失聲狂笑起來,為自己終於能把這些東西從自己的靈魂深處驅逐出去而感到歡欣鼓舞,為自己rì后再也不必為這些東西去苦追苦求而感到欣喜若狂。然而沒過多久,他又莫名其妙地哭了起來,恍若是吞了個毛杏子似的心酸感,又彷彿是吃了青皮核桃似的苦澀感,還依稀是吃了斷根草似的沒羞沒臊感,這時排山倒海地湧上心頭。他先是很壓抑地抽抽搭搭的哭,臉上浮現著遭遇不幸而又隱約有幾許劫後餘生的奇怪神情,接著他又很放肆地聲淚俱下的哭,嘴裡含混不清地唧咕著紅蓮的名字,以後他就很委屈地飲泣吞聲的哭,一屁股跌坐在沙發上,獃獃地凝望著地上搖曳著黝黑光暈的破碎物品,淚水順著臉上扭曲的肌肉往下流,一直滴落到身邊攤著的或翹著的、被他叫做這些東西的書或畫冊上……

夜深了,窗外黑忽忽的天空不知何時已轉化為一片紫盈盈的亮sè,星星透過幾塊如絮如鱗的飛雲而貼近峰巒閃發出熒熒的亮光,四外被夜遮掩被風搖晃的山林也開始在夜暗中顯出清晰的輪廓,不時有幾片枯萎的樹葉挨擦著緊閉的窗欞簌簌飄落,更顯得夜靜更深,周遭一片岑寂。

杜若懶懶地一聲長嘆,沒jīng打采地閉上眼,腦殼象巢聚了一群蜂子似的嗡嗡作響。這時室內忽然響起一陣輕微的綷縩聲,接著又有一句很細微的嘆息聲傳來。杜若渾身一陣激靈,心裡怦怦直跳,三兩步跑到卧室,啪嚓一下撳亮床頭燈,隔著厚實的蚊帳,紅蓮正眯縫著眼,畏畏縮縮地蜷曲在床邊,那如長簾閉合的眼睫劇烈地抖動了兩下,就又慢慢地浸溢出兩顆晶瑩的淚滴。

杜若霎時間又驚又喜,一片巨大的喜悅之情,使他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然而頃刻間一陣揪心的愧痛又牢牢地攫住了他,思緒象一股暗黑無邊的水流氣勢洶洶地湧來,使他驟覺腦殼轟然一聲,身不由己地屈膝跪在床前,雙手緊緊地攥住紅蓮伸在被子外面的手,一把握在自己泣涕漣漣的臉上,「紅蓮,若哥哥對不起你!」

紅蓮渾身一陣搐縮,一股再生般的暖流漫溢全身,人也一下子就從麻木遲鈍的哀傷狀態中清醒過來。她想抽開手,狠狠地扇他一耳光,又想推開他,然後一走了之,然而瞧杜若不象是做作出來地哀哀yù絕的神態,毫不掩飾的痛苦之情,過去那種拿她撒氣、朝她使惡、往她身上潑髒水的蠻橫勁兒全沒有了。紅蓮又覺一種朦朦朧朧的對愛的憧憬之情在心底生髮,一種對愛情幸福婚姻美滿的誠摯嚮往又似一團模模糊糊的薄霧在眼前旋轉,使她不禁合身撲在杜若的肩頭,帶著一種不習慣的緊張而又畏葸的興奮之情,將珠淚瀾瀾的臉羞怯地在杜若的肩上輕輕地摩挲著。

「若哥哥,紅蓮喜歡你,我要你也喜歡紅蓮,紅蓮確實能感覺得到生活中不能沒有你。紅蓮時時刻刻地在想念著你,希望常與你在一起,可紅蓮又極其害怕與你在一起,有時甚至感到與你在一起很倦怠。紅蓮也說不清這裡的奧秘,也許你更明白這一點。紅蓮每rì每時只能泡在相思之中,盼望相見而每次見面卻又不能給我帶來歡樂。紅蓮很痛苦,紅蓮常常憧憬著今後的幸福生活,而每當我們走在一起,我又懷疑我們今後是不是會真正的幸福。也許我是個很壞的山裡妹子吧,對你要求得太多!從現在起,紅蓮不再想了,一心一意的把愛託付給你,紅蓮會是個好妻子的,儘力驅散去籠罩在你身上的yīn影,使你全身心去畫你的畫兒。真沒羞,連沒看過女人肉身子也說。畫畫兒跟女人的肉身子有什麼關係呢,強辭奪理。若哥哥,你畫畫兒吧,你不知道紅蓮好喜歡有知識、有文化的人吧!你畫畫兒,紅蓮把肉身子給你看,我們垸里太婆說,男人只有在看過女人的肉身子后,才會實心實意地愛她呢!……」

杜若驟然間心旌旗搖,一縷發自心田的激動之sè躍然昂揚在眉際,全身心俱浸沉在一片豐饒的喜樂之中。望紅蓮被清瑩的淚水洗滌得美輪美奐而不帶絲毫塵世垢俗的嫩白臉龐,望紅蓮醉在綿長愛意而顯得象新月一樣明媚的晶亮眼睛,杜若就恍如紅蓮己羽化成仙了一般,眼前的她多象一朵挺秀在月光映媚的池面上的蓮花,肩浥著瑩瑩冷露,懷抱著煦煦和風,渾身是如此的靈逸、如此的潔凈,又是如此的光艷照人,洋溢著新鮮出爐的超凡韻質……

杜若情不自禁地一把抱住紅蓮,將臉緊緊地貼在紅蓮那溫軟而又豐潤的rǔ胸上,一時間杜若就覺得是貼向一輪火熱的太陽,紅蓮那園園的rǔ峰、低低的rǔ谷,就似陽光一樣明艷而又溫暖地環簇著他,多麼煦和、多麼寧靜、又是多麼地令人慰藉。杜若頓覺嘴唇一陣抽搐,眼裡溢出幾滴激動的淚水。他一點點地掀開被,紅蓮僅貼身蓋著薄被躺在床上,面對象冬rì遠山凝雪一樣的潔白得使人眩目的**,杜若陡覺眼睛一陣發直,心裡竟象有無數只螞蟻在爬。瞧紅蓮明如chūn水凝聚的前額,黛如chūn山疊翠的雙眉,瞧紅蓮溫柔下垂的眼瞼,漂亮整齊的嘴唇,瞧紅蓮胸部臀部玲瓏浮凸的曲線,通身洋溢著的水晶似的透明感。杜若只覺得渾身每一根神經纖維都亢奮起來,心頭的熱浪開始奔流,腦海里紛紛亂亂的遐想、意願、感慨化為烏有,一種發自丹田的隱秘的yù望,一種長期被壓抑著的摻和著過多的憧憬與希冀的痛苦期待,不禁使他象頭髮了情的公牛似的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他將紅蓮緊緊地貼在胸前,臉由於迫不及待而在片刷白中透出幾點cháo紅。然而沒過多久,一點理xìng,一點說不清從那兒冒出來的規矩、德行,一種根深蒂固地對所愛者的**接觸會導致真正愛的毀滅的可怕念頭,又使他從狂熱中驚醒過來,竟毫無疑義的有了種犯罪感。他勉強地抑止住自己瑟瑟發抖的身軀,這時他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從鏡子里也看得出臉上那假裝鎮定與安分的神情。瞧紅蓮嬌羞地垂下長長的睫毛,臉頃刻間就瀰漫起的被興奮所燃燒的紅霞,渾身是那樣的嬌慵、誘人、心胸不自禁地又格愣一下,柔情與蜜意迅速浮漾開來,平靜才又慢慢地回到心胸……

「別……別……若哥哥!我害怕——」

月過中天了,小站的月夜分外靜悄悄,恍若萬物都沉醉在月sè的撫愛之中,高大的玻璃窗欞望得見對面山頭上的薄霧在戀戀不捨的熱吻著青山,幾顆游移不定的熒星恍如耐不住煢煢孑立的寂寞,一個勁兒的朝屋裡眨巴著眼睛,檐下一隻棲息在樹蔭里的鳥兒也似是受到某種感染,不時地扑打著翅膀,發出一兩聲求愛的鳴叫。

杜若微俯著身,一遍遍地吻著紅蓮的胸脯、頸脖和臉頰,有時他顯得雄健、霸道,將嘴緊緊地貼在紅蓮的嘴唇上,憋得紅蓮「唔唔」地動彈,有時他又顯得溫柔、親愛,輕咬一下紅蓮的耳垂、鼻子,使紅蓮禁不住輕輕地一聲叫喊,舒眉展眼,發出一連串興奮的逗人情yù地呻吟。

紅蓮慵懶地躺在床上,聽任杜若呼出的熾烈的熱氣和不知所措的雙手的擺布,忍受著模模糊糊的痛苦和朦朧意識到的屈辱去遷就杜若的每一個動作……

以後便是強烈地帶野蠻xìng質的征服了……

杜若隱隱的感覺得到紅蓮有些不甘屈服有些心慌意亂似的反抗,但這反抗更進一步加強了他的yù求。杜若驟然覺得自己是在奼紫嫣紅的仙境里行走,四周圍高高的是隱隱青山,低低的是幽幽綠水,花兒扯住了歡欣浮漾出最美的笑容,草兒擺舞著腰枝跳著一種最優美的舞,風拂去他旅途上的塵垢,雨洗出一個清新的世界,把最美好的心境和最歡暢的情緒贈送給他。杜若又覺得自己是走過沼澤地的英雄,回首茫茫草地烏雲貼著近空肆虐,狂風挾著雨點凶霸霸地搖撼著一草一木……

杜若終於歷盡坎坷,可以呼吸人世間的zìyóu空氣了;杜若終於歷經人道,走進了人生道路上最美好的愛情季節。人們可以享受得到的樂趣、幸福、身心快感,他可享受了;人們不可以享受得到的功名、利祿、社會地位,他如今也可以享受得到。誰說的,無限的過去都以現在為歸宿,無限的未來都以現在為起點,現在是一個庸人與一個賢人的臨界點,庸人的現在哲學是隨波逐流,而一個賢人的現在哲學則是去奮鬥、去追求,去承受更加的苦難……

「你……你真昏!你叫我以後還怎麼做人——」

「別……別!紅蓮,我親愛的!我會永遠記住今rì這個晚上的!今生今世定不負你!在這個世界上我最親愛的人就是你了,我一定要聽你的話,再畫畫兒,用我的畫筆去叩開藝術的殿堂,使你、我、我們的孩子決不在這個山溝里呆一輩子,定要在城裡借一方水土,撐一片藍天,在一個高層次上享盡生活的幸福!謝謝你呀,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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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若的愛情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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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迷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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