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迷途

第八章迷途

()唉,人生在世,命途雖長,但關鍵處卻只有幾步,猶如劉海戲蟾似的大徹大悟是人生幸事。假如那時也有道人來謁,以一文置几上,累十卵於錢上作佛圖之狀,我也必說危矣;在聽到道人說:人居榮祿之場,履憂患之地,其危殆甚於此。我也必會醍醐灌頂,循跡山中,餐松飲澗地過一輩子,何至於苦心孤詣地去登攀藝境的高峰,何至於苦追苦求地去尋覓另一個我……

「同志,請問你們這兒打工的有大巴山區叫紅蓮的妹子嗎?」

杜若蔫頭耷腦地走在深圳老街上,瞧著街兩旁低矮老舊的房屋,灰暗窄小的櫥窗,坑坑窪窪的路面淤積著污水與泥垢。杜若不由得心裡發酸,邁得疲憊不堪的步子更見凌亂,紅蓮怎麼就不辭而別,上千里地來到這隻有兩三萬人的邊陲小鎮打工。這小鎮有什麼好,天氣悶熱,地界荒涼,幾步遠就是亂墳崗與爛泥灣。這街景又怎及山裡的小鎮,一sè兒青石板路面,一溜兒飛檐鎦脊的店鋪,三五步就是供遊人休憩的酒館茶亭;街面上也沒這麼喧鬧嘈雜,一些兒枝繁葉茂的梧桐樹,一水兒綠蔭匝地的白楊林,大街小巷都顯得安謐恬靜。這街上來來往往的年輕人倒多,大都風塵僕僕地扛著大包小包的行李;西服穿得皺皺巴巴的二老外也多,全都行sè匆匆地背著麻袋一樣的帆布包、拎著棺木一般的皮箱。到處是拉著橫幅、擺著長桌的招聘攤位,到處是講著天南地北口音、來深圳闖天下的應聘人群。

杜若飢腸轆轆地來到一家電子廠前,迎面在「廠興我榮、廠衰我恥」的招工欄下,一桶茶水吸引了他的目光。杜若假裝應聘的走上前去,從戴蛤蟆鏡、穿花格子襯衣的工作人員手中接過茶碗,仰脖將碗熱氣騰騰的茶水灌進肚去,餓了三天兩夜的腹腔這才平定下來。杜若瞧廠門口豎立的整容鏡里,自己一頭亂髮,滿面菜sè,下巴鬍子扎煞的,胸前羊毛衫被人用刀片劃破的地方裂出個大口子。杜若萬般頹喪地搖搖頭,來時裝扮的青年畫家形相如今就淪落得跟乞丐差不多:一套進口西服,上裝在夜間坐火車時掛在衣帽勾上被人拎走了,連同身份證、工作證一併拎走;放在上衣口袋中的一千塊錢也被人撒魔術似的弄走了,只在胸前開了道弄走的口子;放在行李架上還是路局文協發的公文包也被人順手牽羊的順走了,連同換洗衣服、洗漱用具一道順走;通身攜帶的物品就只放在座位底下的兩幅畫作暫時還屬於自己。杜若當時一覺醒來,就似傻了似的大喊大叫,他大聲喊乘jǐng,然而滿車廂擠得像沙丁魚似的人們,根本就見不到乘jǐng的影子;他大聲喊列車員,前後幾節車廂又悶又熱應聲答腔的人們,都怨氣衝天的說鬼影子都沒得一個。杜若只得自嘆晦氣,自認倒霉,在眾人的同情與憤世的目光中身無分文地走出深圳火車站。

杜若記得,那是一天風暖鳥聲碎、rì高花影重的正午。杜若從鐵路醫院的病床上睜開眼睛,紅蓮與小邪皮一左一右地陪護在床邊。融融燈光下,紅蓮睡意正濃地伏在床頭,一件鐵路棉大衣失落在肩頭,幾縷秀髮黏結在壓痕交錯的臉上。

「醒過來了!」小邪皮移近身子,張嘴打個哈欠,布滿血絲的眼裡滿是關切與羨慕的神sè,「你命真大,斷了兩根肋骨,昏睡了一天一夜,不是紅蓮捨命報信,你小命可能就喪在那山坳坳里了。這回可是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你說你,挺看得開、挺有文化的一個人,談戀愛,滿山野哪裡找不到個卿卿我我的地方,非得下雨天帶著牛群在鐵路田塍地界上浪漫。工區不知就裡要處分你,工友們不加可否都笑話你,不是紅蓮心地善良,犟頭犟腦地扯著領導講理,說她是才畢業的學生,跟你根本就沒那關係,你是碰巧兒走到那兒,工區這才算你工傷,樹為見義勇為的典型,奉為八十年代的新雷鋒,派我來照顧你!不過說真的,你小子有福分呀,這麼漂亮的學生妹是怎麼找到的,不會真的是千里姻緣一線牽吧,哪樣的話,我也願意叫牯牛照胸口來這麼一下子!」

杜若啼笑皆非地裂裂嘴,支撐著貼著枕頭靠起身,邊拉起棉大衣搭在紅蓮的肩上。

「咦,醒了!」紅蓮一聲嬌呼,呼啦一下站起身,倦容猶在的臉上布滿了興奮不已的紅暈,「嚇死人了,一垸子人都跟著cāo心著急!」

「我說沒事兒吧,杜畫家是誰,天上的文曲星下凡,這輩子不整出幅畫作彪炳千古,閉不上眼;不娶個美人兒風華絕代,咽不下氣,這回好戲才開鑼,有蓮妹子做旦角,他就更捨不得撒手人間了!」小邪皮突然似假還真的玩笑幾句,說得杜若臉上一紅,說得紅蓮倏地起個大紅臉。

「怪不得你們鐵路上的人都喊你邪師傅呀,你盡在老不正經的胡說,我跟你們領導都講好幾遍了,杜師傅是見義勇為,說我們下雨天趕著牛群在鐵路線上談朋友,哪不是亂嚼舌頭的侃天方嗎,也只有你這樣的促狹鬼想得出來!」紅蓮一撇嘴唇,沒好氣地白了小邪皮一眼。

「瞧瞧,過河拆橋了不是,前兩天哭著喊著師傅長師傅短的,步步生蓮花跟在我屁股後頭,就好像天上掉下個林妹妹,這見了舊愛就忘了新歡啦,唉,沒說的,我這寶哥哥無緣出家就是,蓮妹子,你可千萬別學祝英台,樓台會上見了梁山伯,就哭幹了眼淚、痛斷了肝腸呀!」小邪皮拉開房門,扭頭朝紅蓮做個鬼臉,就大步走出門外。

「坐呀,別跟他一般見識,他就是嘴巴差點,說不出個好話來,你也累了幾天,真的得虧你!」杜若抬下打點滴的手臂,把被子往床里掖了掖,以便騰出一點空位。

紅蓮不以為意地脫下棉大衣,蓋在杜若的腿上,「哼,我才不睬他呢!你餓不餓,都兩天沒吃東西了,要不我去買點?」

杜若搖搖頭,起手抓住紅蓮的手掌,雙眼緊盯著紅蓮霎時間顯得十分紅潤的面孔,「還餓呢,有你在,就是餓也不覺得,我現在就是心餓,還在半天雲里張著嘴呢,天仙妹妹,能不能下凡給點吃的!」

紅蓮輕聲一嘆,順勢在床頭坐了下來,「你好好養傷吧,得罪你了,說出的話強直梆硬的,牛都踩不爛。我又不是冷血動物,你對我的好,我會記著的。不跟你說了,我跟你削個蘋果吧,我們老師講蘋果營養豐富,富含維生素C,經常吃對身體有好處!」

杜若鬆開手掌,紅蓮從床頭柜上拿個蘋果,抄起水果刀,就像削蘿蔔一樣削起蘋果來。

杜若微微一笑,揮手止住紅蓮,「沒學習吧,削蘋果是有講究的,你這樣削,既不美觀也很浪費。你瞧,要這樣兩指按住蘋果,輕輕轉動水果刀,由內及外一圈圈地削。這樣蘋果削完后,皮還在蘋果上,吃的人只需輕輕一抖,皮就會自動脫落,既美觀又大方,還能顯出你的藝術素養!」

「真的呀!」紅蓮嬌巧地一聳鼻翼,竟孩子氣的又拿起個蘋果,依樣畫葫蘆地削了起來,不一會兒就削成了,隨後美滋滋的像欣賞藝術品似的拿在手中,「這樣削蘋果好,既衛生又實惠,真沒想到,跟你在一起,還能學點知識,長點見聞!」

「這算什麼呀,小菜一碟,你還記得吧,寫過『池塘生chūn草,園柳變鳴禽』的南朝山水詩人謝靈運,曾經說過:『天下才共有一石,子建獨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同用一斗』,本人早就跟謝靈運一樣,rì鍛月煉得胸懷錦繡,口吐珠璣了,只可惜藏在深山人未識,籠中窮鳥不得飛,一輩子匍匐在社會的底層枉費rì月!」杜若欣然一笑,眼裡閃動著自鳴得意的光彩,牛氣衝天的話語脫口而出。

「這還不得了呢,才說你胖就開始喘,給點陽光就燦爛,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原來眼面前是才過屈宋的有為之士,眼底下是道出羲黃的有德之人。不吹牛就憋死你了,什麼德行,一點謙虛jīng神都沒有。我們老師說滿招損、謙受蓋,自恃聰明才智是愚蠢行為,你就是啄木鳥死在樹洞里,吃了嘴巴的虧,成天牛皮哄哄的,熱舌頭磕在人家的冷耳根子上,天底下就你是個人物。這幾天守在醫院裡我都替你臉紅,五親六眷就沒一個人說你好。知道領導怎麼說你的吧,好高騖遠,不務正業,小山溝里的泥鰍還想翻個驚天大浪;知道工友怎麼說你的吧,孤高自傲,不識時務,叫嘴的山雀不是個好鳥;我們垸里認得你的人也說你牙長手短,好吃懶做,根本就不是居家過rì子的人。你過細看看,你們鐵路上年紀跟你上不下的青工,差不多都結婚了,有的小孩子都兩三歲,只有你快三十歲了還在打光棍,你們那裡就沒一個女人願意嫁你,都說你一天到晚痞里痞氣的,魂不在身上,上班弔兒郎當,下班整夜畫大屁股女人,腦子裡差根弦,拿著糧票換石頭,腿上搭錯了筋,拉了一屁股的債,還要拿著國庫券換樹蔸子,就是在農村也沒有哪個女人願意嫁給這樣不成氣的男人呀。你還認為在七十年代呀,農村姑娘嫁在鐵路上是風光體面的事兒,早不是那本老皇曆了。你說你除了有本商品糧戶口,在鐵路上上班,一個月掙點死工資,還有點說得出口的優點嗎。我們同學在深圳打工,一月能掙上一千多元,家裡樓房都蓋起來了;就是在家做農業,承包荒山種樹,責任田裡挖塘養魚,一年也能掙上上萬元。我跟你談朋友,是你死皮賴臉的總纏著我,王老虎搶親似的成天難為我,說出去就沒一個人贊成,同學說我瘋了,要找一個大七、八歲的老男人;家裡說我長不大,找個外地人,一輩子隔山隔水的也照顧不了家。這我都不計較,捏著鼻子哄眼睛的念叨你好,心想你年紀大,吃過苦,能疼人,只要兩人合得來,遇事有商有量的,吃糠咽菜也是甜的。你倒好,一腦門子的封建思想,除了滿嘴胡說,就是滿口畫餅,不做一點實事兒,還動手打人,我是你老婆,該著挨打聽罵的,還巧板眼兒呢,想打就打,想罵就罵,就是熱心腸的人也被你打寒心了!今天你在乎也好,不在乎也好,反正我話說明白了,rì後橋歸橋,路歸路,各人過各人的rì子。別再給我寫那些無聊的信,寄那些奇怪的詩了,畢竟我還小,才踏上社會,你那些情呀、愛呀、風求凰呀,我也不懂!不過你放心,我在你領導及同事面前不是這樣說的,還是幫你留了面子。再說硬要細雀飛高枝,牛不喝水強按頭,也沒意思,是吧?」紅蓮如鯁在喉,咬牙一口氣吐盡胸臆,恍若解放心靈般的長舒一口氣,臉上漾起一層如釋重負的悅sè,然而冷丁瞧杜若一副灰心喪氣的絕望神情,又禁不住暗自一嘆,心裡怪不落忍地垂下眼帘。

杜若面sè陡變,一股寒氣從胸腔噴涌而出,驟覺渾身涼了半截兒。原來紅蓮竟這樣決絕,原來自己所有努力都是白費心機。杜若萬般無奈地歪斜著頭,雙眼直瞪瞪地望著剎那間顯得十分陌生的紅蓮,心裡交織著苦、恨、怨的情味,「紅蓮,這麼說我們的路是走到頭了,你是一點希望也不給我,不給我半點機會改過,我們交往的時間不是不長嘛,你就這麼看死了我,我有這麼令人不齒,上不得檯面,像臭狗屎似的招人厭惡嘛!」

「有沒有,瞎子吃湯圓,心裡有數。你不是成天誇嘴,讀了好多書,見了好多世面,談朋友是你情我願的,有這麼趕鴨子上架的嗎。我過兩天就去深圳打工,掙點錢來年好復讀,我可不想這麼小就嫁人。你一點都不為我考慮,自私得要命,成天就只想著你那點破事兒!」紅蓮一撅嘴唇,撒氣使xìng地放下水果刀,愛恨交織的目光從杜若的臉上一掃而過。

「行,才剛說我一錢不值,現在又說我自私,我改還不行,你總得給我點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念想吧。信不信,我現在就立個誓,下次再說你一句重話,我不是人,再動手打你,我就剁了雙手。你要讀書,我百分之百的支持,絕不拖你後腿。我不就是書讀少了,才百無一用到今天這個田地。但你在家裡複習不行嗎,鎮上哪裡找不到個復讀班,非要去深圳打工。我錢有的是,光定期存款就有好幾萬呢,你明天到我屋裡去拿存摺,你要讀研、留學都行,就是蓋樓房、幹個體也行。只是再別說絕情的話,更別一腳把我蹬了,我只要每天能看你一眼,聽你說一句話就心滿意足了。」杜若一時憂思如cháo、愁腸似結,心臟在求全幻滅中怦怦直跳,兩縷悔之無及的目光凄然無助地投shè在紅蓮的臉上。

「又說痴話,又畫個大餅來哄我,你這有錢,眼睛早望到天上去了,還瞧得起我這個山裡醜小鴨。好好養傷吧,別再急赤白臉地扯嘴胡說了,不是瞧著你心好,生死關頭捨己救人,我早就懶得理你!」紅蓮怏怏不快地背過身去,一股莫名的頹喪從心底湧出,不由得想抹下臉面一走了之,又不想磨不開臉面而藕斷絲連,她用一半的心思敷衍著還沉溺在感傷中的杜若,另一半的心思則想著怎樣走得瞭然無事,一時房裡竟令人窒息的沉悶得死寂無聲。

然而當杜若稍能下床,紅蓮就狠下心腸一去不復返了,就瞞著家人來到深圳,就杳如黃鶴似的不知躲避在那家工廠打工。

杜若心神恍惚地拎起畫作,強力拖著疲倦的身軀又走在人cháo如涌的老街上,迎面一個戴蛤蟆鏡、背小挎包的青年人突然朝他歪歪腦袋,示意他去往街邊。杜若心生jǐng覺地四處望望,終於按捺不住好奇跟他走到街角,那人神秘不已地攀住他的肩頭,從褲兜里掏出副撲克牌,快速在他眼前攤開,就見花花綠綠的牌面上印的都是各有姿態的**像,「要不要,全套的**,便宜賣你!」杜若不置可否地怔了會兒,臉上熱騰騰地漫起兩朵紅雲。那人又捋起衣袖,露出滿手臂戴著的款式不一的電子錶,「要不要,西鐵城,歐米茄,瑞士jīng工,最低價給你!」杜若怦然心動,伸手去掏腰包,手指剛伸到褲腰,就僵了似的停在那兒,邊自嘲地搖了搖頭。「怎麼,沒帶錢,沒關係,我天天在這一帶賣,家裡還備有**畫兒,想要就來找我!」那人大度地鬆開手臂,捋好衣袖,就神態自若地裝作沒事人一樣,邁步往街上走去。

杜若如墮五里霧中,一半天後才從驚奇與疑惑中醒過神來。這個與香港只一水之隔的小漁鎮,真是改革開放的前沿,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經濟特區,人們的行為前衛些,束縛人的條條框框少些,人們普遍的敢想敢幹敢闖,隨處可見膽子再大一點、步子再快一步、思想再解放一點的人和事。當杜若一路尋人走到蛇口工業區,沿海邊綿延幾公里的建築工地塔吊林立、車輛穿梭,迎面「時間就是金錢,效益就是生命」的巨幅標語巍然聳立。杜若當即吃了一驚,拎著畫作的手臂不自禁地哆嗦起來,這不是批倒批臭了的金錢拜物教思想嗎,杜若在工區歷來就是負面典型,領導開口閉口就說他不務正業,滿腦子都是資產階級的成名成家思想,把一點社會必要勞動時間都浪費在追求資本主義生活方式的個人奮鬥上,是一個好高騖遠、苟且一生的異類。人不能為金錢而活著,人還有比金錢更重要的革命理想和革命jīng神,人應該做一顆永不生鏽的螺絲釘,哪裡需要哪裡搬,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為人民服務之中。工區把他分配到什麼崗位,他就得認同這個社會分工,滿足這個社會角sè給他帶來的社會地位及經濟收入,不要試圖作些許改變,更不能作些許超越,在這個崗位上,只要rì出而作、rì落而息就行了,不需要他作多大的貢獻,干多干少是一樣的,干好乾壞也沒有什麼區別,只要他每天出勤,上班不遲到,下班不早退,月月就有固定工資拿,拿著這份鐵工資,端著這個鐵飯碗,他就得安分守己地在山溝溝里養生送死,混一天是兩個半天地過一輩子,這樣他才是愛崗敬業的好職工,遵紀守法的好模範。哪有什麼時間、效益的概念!當杜若一路步行走在深圳「關」外的公路上。深圳有關里關外之分,朝向香港的關口,叫一線關,朝向內地的關口,叫二線關,關內是市區,關外則大部分是郊區。公路兩旁無數簡易工房裡飄來一陣陣《路邊野花不要采》的歌聲,杜若當時嚇了一跳,海風蟄得赤紅的臉頰不由得抽搐起來,這不是被禁止被封殺的鄧麗君靡靡之音嗎。杜若一年到頭在高山大川的鐵路線上作巡道工,所受的是鐵路半軍事化管理,接受的是**思想品德教育,耳聽得最多的是《唱支山歌給黨聽》、《紅星照我去戰鬥》、《黃河大合唱》等革命歌曲,即便是現在沐浴著改革開放的chūn風,能聽到李谷一的《鄉戀》、朱逢博的《泉水叮咚響》、李光羲的《我的太陽》等抒情歌曲,那也是鳳毛麟角,少之又少,至於像一代樂聖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樂中人傑柴科夫斯基的《天鵝湖》,國內小提琴協奏曲《梁山泊與祝英台》那更是羚羊掛角,無跡可求。言為心聲,曲為人聲,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所以音樂是有階級xìng的。在建設社會主義四個現代化強國的過程中,文藝更是為大眾服務的,是人民大眾喜聞樂見的jīng神文化產品。因此堅持馬克思主義的文藝思想,把握四項基本原則,更好地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貫徹到文藝活動中去,是工區乃至路局始終如一的文藝方針。背離了這一原則,所創作的文藝作品就只能是株大毒草,小邪皮就因為在七十年代收聽了《**》播放的鄧麗君《何rì君再來》而被勞教兩年,弄得快三十歲了還跟自己一樣是光棍一條。誰還敢聽這穠麗**的亡身之音!當杜若深更半夜蜷伏在小旅社的地下室里,忍受著刺鼻難聞的cháo濕霉爛的氣味,瞧左邊擠著的是渾身散發著汗氣、國內名牌大學的畢業生,右邊擠著的是雙腳揮發著臭氣、國內zhèngfǔ機構的辭職官員,過道上鼾聲四起的擠著一排排來深圳闖世界的青年人。杜若忽然明白,這些人甘願擠地下室,吃大排檔,聚集在寶安只有三件寶,蒼蠅、蚊子、沙井蚝的地方,都是為了同一個夢想而走到一起來的,都是為了實現個人的人生價值而這樣無怨無悔。人都有充分發展自己的理xìng和才華的權利,每個人都生下來平等,都享有某些與生俱來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存權、zìyóu權和獲得幸福的權利。這裡是對外開放的窗口,實行的是更加開放的經濟政策,發展社會主義生產力是唯一要務,在這裡人們能過上「更加幸福、更有尊嚴」的生活,能生活在「更加公正、更加和諧」的社會之中。在這裡試字當頭,闖字當先,人人敢於實踐、勇於探索,只要是金子就能發光,只要是人才就能找到用武之地。在這裡沒有那麼多的規矩要遵守,沒有那麼多的習俗要遵從,更沒有動輒是壓迫心靈的社會輿論,隨處是分裂人格的三綱五常,人就是人,物就是物,涇渭分明,各得其所。人人都有言論zìyóu和公平竟爭的權利,人人都在「zìyóu、平等、友愛」中謀求發展。怪不得紅蓮要丟下自己隻身來這裡淘金,怪不得紅蓮要瞞著家人甘願來這裡做個打工妹。

杜若一步一趨地走到華強北商場門前,這兒是深圳最繁華的一爿處所,臨街車馬盈門,人頭攢動,是有錢的白領,有閑的藍領,既少錢又少閑的打工仔、打工妹遊樂閑逛的地方。杜若兩眼發花地靠在檐壁下,餓得只剩下皮包骨頭的腹腔直冒酸水,瞧四外流連盤桓的人們,有的悠閑地呷著飲料,有的安恬地端著小吃,肚子里更是如倒海翻江,嗷嗷難抑。紅蓮究竟在哪裡打工,怎麼巴掌大的一塊地方硬是見不到一點蹤影,這幾天關內的大街小巷,一條一條地尋訪遍了,關外的村落魚庄,一處一處地找尋過了,誰知竟如大海撈針徒勞無功,竟如驚鴻去后杳無蹤跡。得想個辦法填飽肚子了,否則再這樣粒米未進地尋找下去,人沒找著,自己倒先餓趴下了。杜若憂形於sè地仰面思忖了好一會兒,又一一自我否定地撇嘴搖了搖頭,忽然街過角一個伏在滑輪木板上的殘疾人吸引了他的目光,只見他一手推著滑輪,一手用粉筆在地上寫美術字,身邊的搪瓷缸里不時有人一角、二角地往裡扔錢。杜若眼中一亮,低頭看了下手中的畫作,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千聞不如一見,這不是任燕說的,守著金山沒飯吃嗎。他可以街頭替人畫像呀,郵局打長途電話按秒計費,照相館照相三、五塊錢一張,這裡如過江之鯽的聚攏著全國各地的打工人員,誰不是一年半載的難得回一趟家,誰不是rì思夜想的挂念著家裡的親人。只要找幾張相紙,弄幾支畫筆,寫個告示,擺個攤兒,就一定能掙上個百兒八十的,還愁幾頓飯錢。

杜若興沖沖地起身就往對街文具商店走去,誰知店主是個一毛不拔的瓷公雞。杜若漲紅著臉,急急巴巴的話還沒有說完,頭就搖得像撥浪鼓一般,乜斜著眼一口拒絕。杜若心猶不甘,匆忙打開手中的畫作,店主漫不經心地一眼,嘴角浮著一縷譏笑,頭又像兔兒爺似的搖個不停。杜若情急之下,慌忙擼下腕上的金錶,店主猶猶豫豫地接過,百般狐疑的對著rì光燈瞧下表的成sè,又貼著耳根聽下表的走聲,這才勉為其難的從貨架上取下紙張和筆墨。然而當杜若鋪開白紙,筆走龍蛇地寫出四個大字,店主面sè一變,新奇不已地走到杜若的身後,瞧杜若行書不像行書、草書不像草書,滿紙鐵畫銀鉤的寫著:

求助告示

余本墨客,筆耕於巴蜀,依草附木於鄉野,不求聞達於市井。有女不以余乖舛,青眼憐顧,屢眷余於艱難困苦之中,由是感激,既而生情,願效鳳凰雙棲於大澤,鸞鳥和鳴於廣野。然則好事天慳,世嫉良緣,女負氣拂衣,銜恨分袂,上千里地淪謫深圳。置余海北天南,鳥散荊分,余號天叩地,不能自勝,乃隻身旅於途,yù覓女於塵囂之中。豈知昊天不弔,上玄降禍,夤夜乘車竟被宵小所乘,以至於行囊盡失,身無分文,不食粒米已三天三夜矣。

余彷徨市上,殊方異域,舉目無親。今yù借臨街善地,學步邯鄲於一時,效顰東施於一隅。學板橋長街賈字,效伯虎街坊售扇,繪容畫像於街面。還望過路君子,四方行人,援之以手,施之以食,則隆情高誼,善莫大焉。

有詩為證:

秦女品簫隨蕭裊,吳娃泛舟投蠡抱。

千古韻流今若在,我徒哂之博一笑。

「財神,活財神!莫不是趙公元帥惠臨本店!我在這條街上賣了大半輩子的字畫,這樣的奇事、奇字還沒見過!」店主晃悠著腦袋,讚嘆不已地咂巴著嘴唇,恍若褻瀆了財神似的連忙將金錶塞在杜若的手上,「我說小同志呀,我有個不情之請,倘若您願意,稍稍照顧下本店,不嫌小店門面窄小,就在門前擺攤畫像便是,需要什麼儘管言語一聲,只是這幅字千萬別糟蹋了,要是能留在小店,我就好好地裝裱一下,跟壁上供奉的財神掛在一起,也顯得咱們虔心發財、特別有緣不是?」

杜若臨街擺好書桌,將告示用透明膠粘貼在牆上,將自己帶來的兩幅《千里江山圖》、《百鳥朝鳳圖》擺在桌上。還沒等杜若毛手毛腳地擺放停當,書桌前就七嘴八舌地圍攏了一大群人,有的面露詫異地說「奇了,連個窩也沒混上,為找人竟三天沒吃飯!」有的故作高深地說「畫家呢,想頭倒蠻高,要當街賣藝畫像!」還有的神怪兮兮地說「寫的啥,文言文呀,之乎者也、子曰詩云的,這字寫得倒真不賴!」

杜若神態緊張地分開眾人,面紅耳赤地掠視一周,從店主手中接過相紙和畫筆,「各位同志哥兒靜靜,聽我說兩句,大家看到了沙,我是來深圳找人,實在是走投無路,才做的這有辱斯文的事。大家發發善心幫我一把,一幅畫絕不多要,給個打電話、照張像的錢就行,至於我畫像的水平,絕不是鬼畫桃符的瞎鬧,這兩幅畫兒就是明證,保證畫好,包你們滿意。其實肖像畫是門古老的藝術,在古代有權有勢的人才畫得上,只是現代有了照相機,才使這門藝術沒了市場。但肖像畫比照片氣派,照片有個一吋、兩吋頂破天了,而肖像畫則以尺計量,並有頭像、半身像、全身像之分。再說照片呆板,快門卡嚓一聲板上釘釘了,是好是壞你都得認。肖像畫就不同,可以改,以寫真傳神為最高境界,不到你說嘿這太像我了不算完。豐子愷老先生就講過一個笑話,說在明代寧波天童寺來了個外來和尚,這和尚少年時不好好念經偷偷學畫,被他師傅捆在柱子罰站,這和尚號啕大哭,眼淚流得多了,他就用腳趾蘸著淚水畫了只老鼠,師傅進來一看,哎呀,怎麼有隻老鼠在咬徒弟的腳趾頭呀,趕忙解開繩子,原來是這小子畫的畫。其實肖像畫在中國的歷史可謂源遠流長,湖南長沙馬王堆西漢墓出土的帛畫,其中就有墓主人的肖像,至於歷朝歷代王侯將相的衣冠像,禪宗祖師的雲身像,瞻仰緬懷祖先的祖宗像,那更是恆河沙數,多得不可勝數,只可惜這些畫作大都散佚了,大都和宗廟族譜、文獻典籍毀於戰火與天災**之中,現存的只有故宮博物院乾隆爺為數不多的幾張。在西方人物肖像畫倒是傳承下來了不少,像達芬奇的《蒙娜麗莎》,倫勃朗的《夜巡》,丟勒的《野兔》,都是肖像畫的巔峰之作,稍微有點藝術素養的人看過後都會終生不忘。而最有意思是沃霍爾的《瑪麗蓮·夢露雙聯畫》,1962年,美國好萊塢電影明星瑪麗蓮·夢露自殺身亡,留給世人迷一樣的身世、夢一樣的傳奇,沃霍爾隨即創作了大量她的肖像,那幅《瑪麗蓮·夢露雙聯畫》,右邊是二十五幅如同黑白照片的肖像,左邊是二十五幅如同彩sè照片的肖像,他像用磚壘牆一樣將它們排列在一起,從而產生強烈的視覺衝擊力,使人們過目不忘,一下子就記住了夢露那張漂亮的臉。怎麼樣,有沒有那位同志哥兒要來試一試?」

「俺倆來,十塊錢兩張,畫得不像不給錢!」人叢中兩個剪短髮、著工裝的女孩越眾而出。

「行呀,你倆是第一個吃螃蟹者,沖著這份勇氣,畫得不像不要錢!」杜若打開摺疊椅,請女孩在街邊順光處坐下,邊將張洗臉架當畫架固定在桌旁,眾目睽睽之下,盯著女孩的臉看了好一陣子,又意在筆先地凝目沉思了好一會兒,就快速運筆在紙上畫了起來。身後擠得密不透風的人們,先是將信將疑地不做一聲,接著詫為異事地面面相覷,隨後就說長道短地大聲喧嚷起來。「喲,真像呀,簡直是一張蠟紙印出來的!」「哎喲,真神呢,一點兒也不差些相片!」「哎呀,真了不起,這畫的比她本人還出彩!」

那女孩聽說,喜的一蹦三尺高,三五步跑到畫前,「嘿,真不錯,可惜,塗的只是顏料,要是塗油彩,那更美得不得了!」隨即掏出十塊錢,不由分說地塞給杜若。人們彷彿受到了感染,都不約而同地排起了長隊,這個說我要張半身的,像樣越漂亮越好;那個說我要張全身的,最好帶點深圳的風景;更有的說我加十塊,來一張像《十大元帥》那樣尺寸的。

「狗rì的,誰叫你站街呀,不知道這是強哥的地盤!」驀地街對角湧出五六個穿一sè黑西服的馬仔。當先一人一腳踢去洗臉架,抓起畫像撕個粉碎。人們嘩然散去大半,杜若剛要爭嘴,一個馬仔劈臉一個大嘴巴,又一拳揍在他眼眶上,打得他眼前一片漆黑。杜若捂住眼站定身,一個馬仔搡他一個跟頭,又一腳踹在他屁股上,踹得他仰面一跤摔倒在地。杜若剛爬起身,另一個馬仔又端起桌上的《百鳥朝鳳圖》作勢要扔。杜若急紅了眼,飛身搶過畫作,緊緊地摟在懷中。馬仔們立即團團圍了上來。杜若退沒處退,逃沒處逃,情急之中俯身仆跌在地上,將畫作牢牢地壓在胸前。馬仔們氣炸了肺,恨歪了嘴,一個個叫罵連連地砸畢場子,就惡狠狠的你一腳我一腳地踢打起杜若來。

「別打了,別打了!」紅蓮突然尖叫著從街中心跑了過來,她一邊躬身護住杜若,一邊單膝跪在地上,「幾位大哥,行行好,他身上有傷,剛從醫院出來,畫兒想要你們留下,求求你們別打了!」

「紅蓮,真的是你嗎!」杜若喜出望外,一個鯉魚打滾翻身坐了起來,顧不得護了半天的畫作,雙手死死地攀住紅蓮的手臂,烏青淤血的眼裡福從天降的淚水潸然淚下。

幾個馬仔搶過畫作,揮臂將鏡框摔得粉碎,隨後就一哄而上,劈胸揪住杜若,噼里啪啦地朝著他的軀體舉拳就夯,張腿就踢。

「別打了,幾位大哥,行行好,別打了!」紅蓮拖著哭腔,雙臂抱著杜若的頭部,又氣又急的淚水奪眶而去。

「慢,屎窟鬼,憐香惜玉也不懂得!」這時街面上慢條斯理地踱過來一個戴墨鏡,拄文明棍的中年人。幾個馬仔聞聲收手,全都垂首帖耳地環伺在那人身後。那人雙手拄著文明棍,慢慢騰騰地屈膝蹲在杜若的面前,「不錯,是有幾天沒吃飯了,來深圳就是為了找她,同命鴛鴦呀,令人羨慕。不過你不能占我的地盤呀,在這條街上,開店得繳管理費,占街得繳保護費。算了,瞧你新來乍到,不懂規舉,又這麼相親相愛,我就放你們一馬。不過你說說,剛才為啥命都不要,拚死護住這些畫兒,我瞧也沒什麼特別的呀,莫非很金貴,很值錢!」

「謝謝您大人大量!」杜若抹一把淚水,忍著傷痛拱拱手,「這兩幅畫是我臨摹的。《百鳥朝鳳圖》是清代沈銓的墨寶,圖中鳳凰、孔雀、仙鶴或飛或息,松柏、梧桐、梅花百卉紛呈,滿紙富貴綺麗而蘊含王者之氣;《千里江山圖》是北宋王希孟的瑰寶,圖中千山渾厚爭雄竟秀,萬頃碧波勢氣如虹,飛泉瀑布、綠柳紅花點綴其間,村莊瓦舍、漁村野渡目不暇接,滿幅高山流水,風生水起,寓意財源、運勢滾滾而至。你再想想,你們這兒是經濟特區,正在搞大規模的城市建設,哪一處的樓堂館所不需要這樣恢弘博大的畫作!就是尋常百姓喬遷新居,客廳里擺上一幅這樣古樸高雅的裝飾畫,也顯得吉慶詳瑞不是?再說這兒與香港近在咫尺,香港藝術品市場魚龍混雜,一幅臨摹得好的古畫能賣上一萬多元。我這兩幅畫雖然古意尚差,但筆法幾可亂真,只要找家裝璜店鋪略為仿古修飾一下,少說也能賣上五千多元,所以鬧了個笑話!」

「哎呀,對勿起,原來是財神臨門了!」那人丟下文明棍,雙手攙扶著杜若站起身,身後馬仔搬椅子的搬椅子、遞毛巾的遞毛巾,全都有條不紊地忙活了起來。「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得一家人,都是出門求財的。瞧你寧可挨餓也不乞討,拚死也要護畫,就不像是個擺乎白話的人,這兩幅畫兒我要了,五百元成交,這是我的名片,rì后在深圳有什麼難事,儘管來找強哥,真要像你說的,畫兒賣得好,我找間門面,咱們共同發財,小兄弟艷福不淺呀,弟妹出落得跟電影明星似的,遭點罪挨點餓不怨。」說完,就掏出錢硬塞在杜若的手上,大搖大擺地帶著一幫馬仔揚長而去。

「紅蓮,怎麼這麼巧,我找了你幾天都沒看到人,正遭罪呢,你就像仙女從天而降!」以後紅蓮攙扶著杜若走在回廠區的路上。杜若一拐一拐地瘸著腿,瞧紅蓮也是一身工裝,剪著齊耳短髮,渾身洋溢著令人痴迷的青chūn氣息,心底一種不虛此行、苦盡甜來的喜悅感油然而生。

「巧什麼巧!我下夜班在廠門口就看到你了,懶得理你,可瞧你一副丟了魂的樣兒,又不放心,這才遠遠地跟了來。你說你,大老遠的,非得遭這個罪,非得來找我,有意義嗎?」紅蓮幽幽一嘆,用說不上是感動還是抱怨的眼神飛快地一瞥杜若,一時不知該如何面對他上千里地來找尋自己的煩躁躍上眉梢,竟忽忽如有所失地偏轉過頭。

杜若暗自一怔,臉sè頓時yīn沉下來,久違多時的恓惶落寞的感覺又在心頭盤繞,「也許我是不該來,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你走也不講一聲,弄得我七上八下的,白天上班硬是提不起一點勁兒,晚上面對空蕩蕩的房間直想哭。你不知道,你這一走,把我的魂也帶走一大半了,我都不敢想像,這回要是找不到你,我還有沒有勇氣重回山裡。這幾天我擠過地下室,睡過涵洞,傍過車站的屋檐,漫漫長夜都是靠過電影似的回想我們在一起的rì子才熬過來的,沒飯吃,餓得頭昏眼花,想想你也不覺得餓了。我是不想再跟你分開了,你既然來了深圳,我就把工作辭了,跟你來深圳試試,你說我捧著個鐵飯碗有什麼意思,一天到晚像野人似的流放在山裡,事業做不出,愛情找不到,一個月百把塊錢的鐵工資就將歲月打發掉了。我還不如來深圳,一來可以天天看到你,二來看能不能找到點發展門路。你放心,這回我絕不死纏著你,惹你生氣,說你不喜歡聽的話,你上你的班,過你的rì子,沒你召見,我絕不上你這兒來,你看這樣行不?」

「別說了,又做戲上趕著哄我,你那心思全在臉上寫著呢,當我是三歲小孩子看不出來!」紅蓮凄凄一笑,含氣銜恨地嗆出一句,機械地往前邁動著步子,兩顆凝滯的眼球木然地望著遠處。但轉念間又想這人挺不容易的,為了自己餓了幾天,錢也丟了,打也挨了,成了個叫花子惹人可憐,語氣不覺又緩和了下來,「想來深圳做事,當然好呀,可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會畫個畫兒,啥都不會,又能做什麼事呢。你坐火車都跟人不一樣,別人坐火車沒事,你坐火車裝有錢人,闊氣得不得了,小偷不偷你偷誰,這回遭這麼大的罪,下回看長記xìng不?」

「還不是人老實了嗎,沒見過世面!在山裡不都是敞著門睡覺,也沒見哪家丟過東西呀!不過我來還真有事做,我就在你廠區附近找間房子,當街畫畫兒,有時間你就來幫幫我,沒時間我打電報叫小邪皮過來,這裡有錢人很多,有閑人也很多,我的畫肯定有人買,你沒看到,剛才眨巴眼兒的功夫就掙了五百。唉,你總是不相信我,脾氣又犟,我說點話就是在哄你。你也不想想,我畫畫兒都畫了四五年了,我是押著身家xìng命在用心畫,總有一天會畫出點名堂來的!」杜若強自擠出一絲笑顏,心緒決擇不開的亂成了一團麻,瘸得痛楚不堪的步子愈加凌亂起來。

「開鋪子畫畫兒倒是挺新鮮的,我們廠子里好多人都是打工掙點錢就跳槽做小老闆去了,只是你一個山裡的養活工,每天就只會拿把丁字錘巡巡道,沒多大的本事,有點才學也派不上用場。深圳多複雜,人山人海的,披張人皮的壞人多的是,聽說在我們那兒算命騙人的這裡叫心理醫生,放高利貸騙錢的這裡叫做金融,就是滿嘴白話的媒婆這裡也叫經紀人了。你又沒學過管理,對做買賣一竅不通,開鋪子、買材料、賣畫兒,事情多了去了,一個環節沒搞好,就得賠錢。剛才你不就在當街賣畫兒嗎,才賣了一張,就被人掀了攤子,我看也不一定行得通!」紅蓮一陣惆悵,諸多煩惱湧上心頭,胸中糾結的分也不是、合也不是的迷惘疑慮之情愈發地錯亂,嘴角猝然浮上了一紋苦笑。

「所以說需要你幫忙呀,你天資聰敏,賢淑過人,有見識,有品節。你既然敢一個人來深圳打工,就說明你心氣很高,你寧可邊打工邊複習,也不接受我資助,就說明你品行很正,你幫忙來鋪子里當老闆肯定是行的,我專心專意地作畫,就算不成功,做一年,賺個你上大學的錢總應該沒問題吧!」杜若面容驟變,雙眼閃閃躲躲地睨視著紅蓮,生怕她藉此推脫、再也找不到機會接近的念頭佔據了整個腦海,緊張不安的內心世界也劇烈地搖晃起來,一時臉面發燙得就如一團燃燒的火球。

「你真這麼好,肯賺錢供我上大學,不怕我上了大學更不跟你好了!」紅蓮眼中一亮,沒發覺對象好處的驚奇在腦海閃了一下,深深掩藏著的心扉也不禁開啟了一扇門,一縷笑靨頓然躍上了臉頰。

「你是這樣的人嗎!你心地善良,待人和藹,寧可吃虧,也不罪人半分。前世我往月下老人香燒得好,今生才遇上你,否則早散了,哪還有福氣這麼苦口婆心地勸你!」杜若心中一寬,慶幸不已地吁一口氣,總算是說動了天女一片冰心的慰藉在周身蔓延,胸中鬱積的如雲愁苦也隨風而散,「要不我們就辛苦點試上一試吧,在山裡我給人畫過壁畫,雖然有風險,但來錢也快,這裡錢多,人傻,肯定有市場,只是找不到買家,要我們一家一戶的上門推銷,只怕折不下來這個面子。實在不行,把小邪皮請來,你看咋樣。他這人腦子活,跟人見面熟,腿腳又勤快,叫他跑銷售肯定一百二十個願意。在工區,他就跟我還是個朋友,平時素rì也很合得來,他有海外關係,上個月才辦的台胞證,為這也是婚姻磋砣、歲月坎坷,他來沒準兒還能把畫賣到香港去呢。哪樣的話,一年半載我們不就發財了,還用得著在深圳打工。你不是說你同學都蓋樓房了嗎,有錢我們就在鎮上買塊地,也蓋棟三層高的樓房,一樓開店,二樓做畫室,三樓你住人。大學畢業也不用參加工作了,就把事業做大、做強!你看看,多麼美氣的事兒,打著燈籠也難以找到,來當老闆吧,發揮下你的聰明才智!這可不是在畫餅呀,這是遠景規劃,是你當老闆以後領著我們干出來的成績。我感念你的好,忍不住說道說道,可不能又說我哄你,不理人!」

紅蓮噗哧一笑,一種前所未有的甜絲絲的感覺在心頭滋長起來,想不到這人還能設身處地為自己作想的甜蜜更是溢滿了胸腔,滿面霎時飛騰起歡欣愉悅的神sè,「不跟你說了,反正你是貓爪伸在魚池裡,想千方設百計地佔我便宜,黃鼠狼給雞拜年,也說跟雞好得不得了呢!」

「瞧瞧,小肚雞腸了吧,心心念念地總當我不安好心眼兒,我是想跟你結婚,想你做我夫人,做我兒子的媽,沒想占你便宜!」

「想得美!還你兒子的媽呢,要是生個姑娘,就不是女兒的媽了!」紅蓮陡覺說露了口,一點和好如初的心事全曝露了出來,忙羞人答答地背過身去,神情更見忸怩,悄然開啟的心扉愈加敞了開來。

杜若頓時喜從天降,陣陣皇天不負苦心人的快意沁入肺腑,眼裡竟還閃動著有志者事竟成的淚光,由不得心cháo激蕩地站住身,努力不使滿眶猶疑難信的淚珠滾下面頰,「紅蓮,要不你先回去吧,我這個樣子,怎好到你廠里去呢,我在馬路邊歇歇靠一下,就去吃點飯,然後找家商場買身衣服,明天我再去你那兒。不要緊的,我不是看到你了嗎,我能每天看你一眼,聽你說說話,就知足了,明天可別又躲著不見呀!」

「咋說的呀,才剛說我是你老闆,這會兒又想炒我魷魚,門兒都沒有。從今兒起,我答應跟你好,但也得約法三章:第一不能撒大男子主義,要講文明,懂禮貌;第二財權歸我,吃穿用度我安排;第三實行mínzhǔ作風,遇事要有商有量。」

「紅蓮,你……你叫我說什麼呢,你對我太好了!」杜若心裡一酸,喉嚨哽咽得說不出話來,臉上大顆大顆的淚珠滾滾而下,他想挑盡世上最美麗的字眼,做個最莊重的承諾,又覺得此時一切語言純屬多餘;他想揀盡胸中最美好的情感,做個最聖潔的表白,又覺得此刻一切行動純粹無用,一時竟如痴了似的發起愣來。

紅蓮心中一熱,也不由得感慨萬端地垂首不語,原來這個邋邋遢遢總摔不掉的冤家這麼在乎自己,時刻把自己當做jīng雕的玉人供在心頭,當做貴艷的牡丹捧在手上,真的像大哥哥一樣護衛著自己,像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要為她撐起一方天。紅蓮頓覺心境開朗起來了,所有折磨她jīng神的飛流短長,束縛她思想的成規定見,剎那間風流雲散。她不覺很溫柔地挨近身子,自然而然地挽起杜若,相互依偎著就往回走去,「若哥哥,回吧,回去我跟你做最好吃的,你一人在外我也不放心呀,你好好地休息一下,看這些天受的罪,咋的啦,痛得厲害,走到屋就去看醫生呀,醫院就在我住的附近,要不然我跟你唱首《一支小雨傘》吧,轉移下注意力就不覺得痛了,我歌唱得可好呀,一點也不比鄧麗君差,在學校還得過獎呢,你聽呀!

我們倆,一起遮著一支小雨傘。

風雨大,你來照顧我、我來照顧你。

我們兩人心相連,遇著風雨這麼大。

坎坷小路又難行,我們要小心走。

你和我,一起遮著一支小雨傘。

風雨大,四周朦朦朧朧心情卻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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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若的愛情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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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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