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迷津
()一切已經過去,一切已經完結。
杜若走出車站,暮sè已從四下里籠罩過來,街道兩旁映襯著站前廣場巨幅廣告上的霓虹燈光,漸漸而迸shè出萬家燈火。這條路仍是那麼熟悉,街燈、游島、車輛、行人,暮雲在中天悠然飄拂,不比山裡,一片片,一縷縷,飄過峰巒,杳渺不見。前些年,多少個rìrì夜夜,他就經常這麼走著,走過了追求愛情的荒唐歲月,走過了追求藝術的美好時光。山裡的小路還是比這清幽,樹枝兒迎風擺動,村落燭火搖曳,蛐蛐兒拖著碎玻璃似的顫聲在茸茸淺草叢中竊響,時常三里五里都不見人……
——看相,看相,要知人生富貴貧賤,禍福善惡,請看相啰!
——小哥,我瞧你額方而闊,必主榮華,毛髮疏秀潤澤,是智慧聰明之相。瞧小哥目細長而有神,眉清秀而有光,觀小哥氣sè,明潤而略顯紅黃,此顯貴食祿之人也;然而看小哥眼不哭而汪汪,心無憂而眉縮,想必人情難睦,發達之遲,必先遭番厄難;看小哥五星六曜,眼為四賣之二河,口為百納之官海,小哥眼福,口眼均非常人可比,吉,吉!
杜若晃悠悠地離去車站,像個醉漢似地在江城大道上晃蕩著。望這裡那裡花的街、燈的海,瞧身前身後人的cháo、夜的景,失落落的,恍若山裡深秋的樹林一片凋零的落葉,身不由己地隨風翻飛……
——你說誰,杜若呀!聽說過,不就是線路工區那個眼眶有點高傲,走路一隻腳天一隻腳地的業餘畫家嗎?唉,造孽呀,聽說前兩年在城裡娶了個媳婦,後來犯迷糊,玩黑sè幽默,說他媳婦是到山裡來尋死的,不是他老婆,愣沖好人,離婚了。這回說又娶了個好美麗的山裡女孩,誰知他又犯迷糊,竟將女孩當模特兒,在幅風景畫上畫了個**少女,反jīng神污染那會兒,路局來人說他那畫是不道德的,是一個放蕩而又肉感的**。唉,後來聽說是畫也燒了,女孩也嫁給別人了!喂,你知不知道哇,說他現在成天神經八百的,班也不上了,到處瘋瘋癲癲的亂逛,工區幾次派人去找,也不知逛到那裡去了。唉,沒準兒是真的神經了!
我瘋了,神經八百,成天瘋瘋癲癲地亂逛。不,我沒瘋,他是說有個叫杜若的人瘋了!杜若畫了幅有風景的**畫,那幅畫是不道德的。我也畫過,我那幅畫叫《溪邊少女》,不過不是不道德的,是一個在瞬息萬變的sè彩的微妙變化中表現出來的自然生命力!是**的生命之美、jīng神的靈xìng之美、廣袤的自然之美的三者合一。喲,不對呀!我是杜若!他說杜若到處瘋瘋癲癲的亂逛,我不是又逛到了江城!這麼說我是瘋了,而且瘋得不可救藥!
「傻乎乎的,瞧什麼呀,我可不認識你!」
那是夏rì七月里的一個陽光曝晒的rì子。炎熱像一張厚實的白幕渾涵著綠的山巒和黃的鐵路線上,燠悶似漫天飛舞的灰塵障礙著人的呼吸,山邊灰褐sè的護崖上不時有幾隻羽毛髮亮的鳥兒,躲在稀稀拉拉的長著些低矮枝條的灌木叢中,沿線河邊一溜排開的褐sè草恍若要脫莖而出,一次又一次掙扎著把掌形枝葉向水面低垂。
杜若巡了一上午的道,人像熱鍋上的煎餅,汗汁一點點地被榨取出來,偶爾吆喝出的聲音,彷彿喉管被燙裂,和那山嶺難得的鳥叫,遠去列車的轟鳴,一道在晃眼的白亮中變了形似的穢散……
杜若走出一個涵洞,忽見前面鐵路線上有個女孩邊放牛,邊在路基上摳著什麼。杜若一驚,趕忙敞開衣襟,抹把滿額的汗水,氣喘吁吁地跑過去。那女孩見有人來,慌忙丟下手中的東西,低著頭,吆喝著牛群,三五步跑到路那邊蔥翠的林下。杜若一看,原來是張廢報紙,這才鬆一口氣。杜若瞧女孩羞人答答地站在棵樹下,一副惶亂慌張的模樣,陽光透過樹葉的空隙,斑斑駁駁地照耀在她身上,灑出無數好看的光影。杜若陡覺心裡一動,一番要老著臉訓斥她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女孩怯生生地脹紅著臉,幾縷羞澀在眉際縈迴,聽一半天後沒動靜,不覺又用她那清澈而又狐疑的眼神偷覷一下杜若,剎那間兩朵紅雲涌到了耳根,不由得抿嘴一樂,忙扭轉身,嘴角浮現出一縷甜甜的笑意。
杜若只覺得心頭一陣狂跳,恍若擂響了久藏在心中的洪鐘大呂,臉上突現一種驚奇、喜悅、思cháo起伏的神sè,他一瞬不瞬地注視著女孩。chūn去秋來,寒暑易節,杜若少說也在這條鐵路線上走過了近十年時光,沿線村落幾家人歌人哭,幾處鳥去鳥來,哪樣沒給他那枯寂的山裡歲月帶來點鬱郁情趣,留下點綿綿軼事。然而像眼前這樣美麗而又純情的女孩竟然沒有見過!
杜若退後一步,眉宇間聚集著百般感慨,恍若在過去崎嶇的愛情之路上歷經艱難跋涉、而今終於找到了愛的歸宿的疲頹旅者,心胸頓時充滿了太多的慰藉和無限的滿足,禁不住長舒一口氣,散去滿臉因激動而泛起的紅暈,帶著鎮靜而率直的目光很仔細地打量起女孩來:在夏rì耀眼而熾熱的光照里,女孩很滑稽地戴著一頂黃了四檐的草帽,滿頭秀髮都向上綰成一個很特別的樣式,使頸后一大片細嫩的肌膚觸眼處纖微畢現,女孩上身穿一件顯然有些窄小的短袖褂,領口處還別出心裁地綉了兩朵白sè的小花,遠望彷彿兩隻翩翩的粉蝶,妙韻天成,女孩下身是一條淺綠sè的百褶裙,毛糙的面料、jīng巧的做工,倒像是自家按縫紉書上的技術裁剪而成,而女孩的臉像極一朵霞光里挺秀的蓮花,彎彎的細眉像銀燕展翅一樣展開在光潔的額上,兩撇細長的睫毛襲蓋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斂時莊重自若,笑時顧盼生輝,一點紅唇像蓮心吐穗,淡淡的梨渦若隱若現地掛在蓮瓣似的頰上,蓮瓣深處還有一點像痣非痣的東西,使整個臉蛋更加俏麗、嫵媚,充滿了傲世出塵的美!
「喂,跟你說話哩,你這人可好走神呀!」
杜若趕忙咧嘴一笑。「唉,你連笑都不會,難看死啦!」女孩噗哧一聲,露出一口編貝似的小白牙。杜若驟覺臉**辣的一陣通紅,竭力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若無其事地走下路基,「你肯定沒讀過書!」
「誰說的呀,我才高中畢業!」女孩白了杜若一眼,驕傲地一嘟紅唇。
「嗬,未來的大學生啦,怪不得將牛往鐵路線上趕!」
「要你笑話我!」女孩一皺眉頭,臉上笑容立斂,幾縷幽怨之情從眉際飄過。
「喲,小心眼兒呀,沒考取不算了,非得沖著柳樹要棗兒吃,我不跟你一樣也是『解名盡處是孫山,賢郎更在孫山外』,不照樣『此間樂,不思蜀也!』活得挺滋潤、挺自在的!」杜若內心一陣緊張,一絲yīn影掠過臉頰,忙竭力擠出幾縷笑容。
「你也參加過高考呀?」女孩羞澀地一笑,微微仰下頭,帶著失意者的幾許同情,雙眼很俏皮地乜斜著杜若。
「沒有,我初中還沒畢業,就來你們這裡當了工人!」
「唉,初中還未畢業!」女孩黯然一嘆,幾許同情之sè從臉上褪逝。
「怎麼,就瞧不起人啦!」杜若蔫了片刻才佯裝委屈地抽抽鼻子。瞧女孩虛應故事的用一半心思在聽著,另一半心思在關乎著她的牛群,情態間像是若有所失地聽信了他的話,卻又不置可否的躲開了,想要漠不在意的繼續聽,卻又不願被無緣無故的牽纏進去,變幻莫測的臉上瞬息就流露出數次不同的神sè。杜若更是如履薄冰般小心翼翼地賠著笑臉。
「誰瞧不起你啦!」女孩撐持不住地掩口一笑,如chūn花綻放的雙頰頓時湧現出陣陣歡快之情。杜若立覺與其俱來的幾許拘謹和慌亂之情脫胸臆而去。一種難以言傳的完美和滿足的感覺如眼下驕陽似的曬透了全身,一種對某個奇迹的現實而又確切的希望,使他驟然間變得心曠神怡,坦然自若起來,「嘿,說了半天,還不知道你姓什麼,叫什麼哩?書上可是說過『非禮勿言、非禮勿視』,你肯定是書讀迂了,沒見過世面,不敢告訴我你的名字!」
「有啥不敢的,我叫紅蓮,你呢?」
「我——」杜若故意麵帶愧sè,心癢難熬的懷著某種殷切期望,假裝說不出口似的囁嚅著嘴,「不好意思呀,山中人,姓杜名若!」
「山中人?」女孩略一沉吟,眉梢稍微往上揚了揚,少時這層遲疑之sè就消失不見,一絲優雅的淺笑浮現在臉上,眼裡露出幾許詫異與喜悅的光彩,「哈,你騙我哩,『山鬼』我學過,你要是叫牛呀毛呀,我倒還相信,怎麼會叫杜若哩!」
「哎呀,你真聰明!」杜若一時間滿面chūn風,埋藏在心底的姻緣巧合的欣幸之情噴涌而出,把心都快要擠脹破了。他馬上裝出一副對女孩的博學好崇拜好羨慕的悠然神往像兒,用一種誇張了的眼神盯視著女孩的眼睛,「你是我見到過的最聰明俊俏的女孩了,正像你所說的,我在家裡是叫『三牛』,後來跟你一樣學了《楚辭》,就成山鬼杜若了!」
「哪你怎麼說初中還沒畢業!」
「唉,我就不興在勞動大學里學!」
女孩不勝歡欣,眉飛sè舞的緋紅了臉,最後竟孩子氣的雙掌一合,一下子「咯咯」地失聲歡笑起來,頭上那頂黃了四檐的舊草帽被她劇烈仰動的身軀給抖掉了,一頭被綰住的秀髮立刻瀑布似的散落在瘦削的肩頭上,在正午耀眼的光照里泛著一種絲緞般的光澤,「哎喲,真沒想到,你這人還挺鬼頭的呀!」
杜若俯身撿起草帽,瞧女孩纖細的手掌蛻了一層皮似的長著厚厚的老趼,纖纖十指也是黑黝黝的,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深深愁緒和一種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淡淡哀思,使他的心境不由得很溫柔、很自信起來,他幫女孩把牛群趕過鐵路線,「喂,我說什麼時候有時間到我們工區去玩!」
女孩聞聲一怔,一雙秀氣的眼睛從睫毛下面飛快地一瞥杜若。瞧杜若傻呵呵的瞪大著眼,滿臉的期盼和急切的神sè,臉上不由自主地又飛起一抹羞紅,忙忸怩不安地別過身去。
「噯,我說你沒上過學吧,聰明人怎麼就長了個笨腦筋,還妝幺挺象回事兒的摳鐵路線上的廢報紙看,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這點待人接物的交際膽量也沒有哇!」杜若心念急轉,臉上火辣辣的泛起一層紅熱,趕忙按捺住心底油然升起的幾許緊張和窘迫之情,瞧女孩疑信參半地乜斜著眼,臉上猶猶豫豫地yīn晴不定。杜若心中一寬,假裝好心沒得到好報后的委屈,故作長長地嘆一口氣。
女孩斜眼瞥見,心頭更是如小鹿亂撞,扭過被羞怯所燃燒的緋紅的臉頰,「騙你呢,真是的,我們垸裡面的巧雲就嫁在你們工區,想想,我還能不去玩!」
杜若怡然一笑,「嗬,我們還是親戚呀!」
「去你的!」女孩不勝嬌羞,輕巧而嬌媚地撫弄下鬢髮,一把從杜若的手中搶過牛鞭,歡快地吆喝著牛群,轉身就跑了出去。
「喂,我下次來,還能見到你嗎?」
「你想來就來唄,又沒那個要攔著你!」
杜若喜不自勝,一直波動不已的心cháo也一下子喜滋滋地平靜下來,望女孩曼妙的背影在夏rì爛漫的山野上遠去,綽約的身姿與山川景物的秀麗、溪谷風光的旖旎,構成一幅sè彩特別艷麗,工筆特別jīng美的畫面。杜若如釋重負般地長噓一口氣,滿臉的疑懼憂慮之sè頓時煙消雲散,驟覺在過去的歲月里對愛的執著而又寂寞地等待,對事業的痴迷而又艱難地追求,此刻都得到了補報,他一直目送著女孩跑到山那邊的坡上消失不見,瞧女孩幾次回頭幾次留在明媚面頰上的笑容,聽女孩幾次yù言幾次留在青翠山野上的銀玲聲,一種甜如蜜糖似的笑意,一直從心田浮漾到嘴角,直到過了很久,這才重又上路,很仔細地巡起道來……
也許你不該來,也許我不應該。紅蓮,我承認,從那以後,我就深深地墮入情網,你以你那容貌的美麗,你以你那少女的純真,你那攝人心魄的美,使我沉醉,不能自己,使我沉迷,苦苦地不能自撥!
「哎呀,你這麼多書呀,還初中沒畢業,真是的!」
那是夏rì七月里的一個星期天的中午。一大片零零落落的雲朵萎縮在中午炎陽的熾熱之中,在夏rì那蔚藍深廣的天空上飄移,陽光穿過紗窗的縫隙,彷彿煉山似的,照shè在杜若的房間里,四壁雖有電扇的泠泠清風,酷熱和燠悶仍固執不退,舉手抬足間仍給人一種喘不過氣來的窒息……
「喂,你要來點什麼飲料,高橙還是健力寶!」杜若走進房間,邊打開落地扇,邊推開食品柜上的玻璃門。瞧紅蓮跟自己第一次上城似的踏進房間就是瞧不完的新鮮和好奇事,遂欣然一笑,拿出兩個啤酒杯放在長條桌上,邊招呼紅蓮來跟前坐下。紅蓮俏皮地撩目一看,唇角漾起一道甜甜的笑紋,三兩步走近前,說聲「我來!」就從杜若手中接過飲料,倒一小杯,然後小小地抿一口,隨即嬌憨可掬地喊道:「哎呀,跟我上回在同學家喝的一樣!」
杜若不覺啞然失笑,瞧紅蓮一片嫻靜的氣象,少女的純真表露無遺,心胸也不由得十分磊落、爽朗起來,望紅蓮一副燠熱難當的模樣,光潔的額頭擠滿了細密的汗珠,鬢髮濕漉漉地黏貼著耳根,一種向慕己久的溫柔之情迅速在他的心底瀰漫開來,便很自然地去廚下倒盆水,拿塊香皂,把毛巾打濕,擰乾,然後雙手遞給紅蓮。
紅蓮親昵地朝他笑笑,臉上現出一種愉快而略帶驕矜的神情,大大方方地接過毛巾,擦把臉,就將毛巾又遞給杜若。
杜若驟聞濕毛巾上帶有女xìng香味的芬芳氣息,臉sè陡然一變,鼻孔也不由自主地劇烈抽動起來,偷眼瞧紅蓮己很文靜地在那長沙發上坐下,雙手握著啤酒杯,正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飲料,一顆心這才緩悠悠地落下地,不覺也拖過一把摺疊椅,隔著茶几,在紅蓮對面坐下。
紅蓮驀覺心頭一陣狂跳,羞窘地抬眼一瞄杜若,忙局促不安地垂下睫毛,用裙邊把露在裙子下面的膝蓋小心地遮住。
杜若微微一愣,臉下不易覺察地掠過一絲羞愧之sè,忙遮飾般半盍起眼帘,瞧紅蓮露在絲襪下面的一截園潤滑膩的小腿,婷婷玉立的身軀嚴嚴實實地裹在窄小而洗得發黃了的襯衣之中,領口如玉潔白的肌膚隱隱約約泛出白裡透紅的sè彩,如遠山含煙的雙眉低斂著,現出幾許緊張而又畏葸的神sè。杜若不覺又怦然心動,伸手抹去額門上的汗水,一種期盼了很久的幸福和一種剎那間湧現出來的興奮之情,使他sāo動不安地囁嚅著嘴,幾次yù言又止,忙裝模作樣地端起啤酒杯,像煞有介事地呷一口,然後一伸腳,直直地靠在摺疊椅上。望四壁被任燕選摘后所剩下的幾幅各有芳姿的美人像,瞧紅蓮荊釵布裙,一付璞玉未琢的小家碧玉樣,握著啤酒杯的小手,指甲黑乎乎的。
杜若輕輕一嘆,內心深處,一種對城市文明難以追攀的惆悵,一種時不我待而難以名狀的無奈,使他一時顯得既絕望又懊喪,將頭深深地埋在悲哀里。君子安貧,達人知命,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杜若命中注定這一輩子就只能是矮腳虎似的在山裡轉,老老實實地娶個山裡女孩,老實巴交地做個山裡養路工,既便是杜若對藝術有著熾烈的追求,擁有個人審美情趣上的豐富,然而不要忘記,杜若的社會角sè認知只是個山裡的養路工,那些最喜愛的希望和最輝煌的夢想都只不過是時乖命蹇時的一種自我陶醉,是失意潦倒時的一種自我感覺良好而己。杜若喜愛繪畫,為繪畫藝術付出了近半輩子的心血,在個人的生活環境中植培了出類撥萃的審美意識和道德情cāo,然而這也只是一種興趣和愛好,並不能建構在擇偶過程中吸引異xìng、產生美好愛情的現實感情基礎,正如有人喜歡音樂、有人喜歡雕刻、有人喜歡樹樁盆景一樣。人憑什麼要作繭自縛,自己為自己設置心靈的障礙,為一個經不起推敲的理想、為一個縹渺得不可企及的夢,而壓抑自己的情感、約束自己的行為、放棄自己對生活的yù求!食、sè、xìng也。人本來就該為「體態的美麗,親密的交往,融洽的旨趣」而構成互相愛悅的條件,何必去做什麼審美、品行、社會經濟地位上的考慮,因為天底下所有的女人,城裡的、山裡的,只有在激起男人xìngyù時才是美麗的,在滿足男人xìngyù這個層次上不都是一個意義……
「嘿,都給你半天了,你這人可好愛走神呀,上回也是這樣!」
杜若一驚,猛然從一時地心猿意馬中掙脫出來,就見紅蓮嫣紅著臉,手裡捏著個剛削了皮的蘋果,正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杜若歉然一笑,站起身,「紅蓮,你瞧我這人,糊一天了一rì的,貴客臨門,都不曉得招待,你是想看錄像呢,還是想聽音樂!」
「我都想!」
杜若樂呵呵地裂嘴一笑,「哪怎麼可能?」
「唉,你真笨!」紅蓮從沙發上跳起身,歡快調皮的眼光**辣地投shè在杜若的臉上,瞧杜若直眉愣眼,一幅茫然不知所以的狼狽像,心裡更是美滋滋的,「我就不會邊看錄像,邊聽音樂!」
「啊,原來你有特異功能!」杜若忙逗趣似的樂悠悠地恭維她,神態間儘是嬉皮笑臉的快意。
「壞東西,不跟你說了!」紅蓮嬌嗔地用手忤一下杜若,歡樂的火焰像是片刻間將她燒得手舞足蹈了,眼睛里浮漾著儘是讓杜若想入非非而又眉飛sè舞的光輝。
杜若興沖沖地打開書櫃里的先鋒音響和放在長條桌上的三洋錄象機。
紅蓮聽一會兒音樂,又看一會兒錄像,心裡突然泛起一股苦味,幾縷哀怨愁悶之sè飄上眉際,回頭睨望一下杜若,竟自幽幽地嘆一口氣,「唉,我真是好長時間沒看電視沒聽音樂了!」
杜若一怔,不禁獃獃地愣住了,瞧紅蓮自怨自艾地凝滯著臉,一片yīn翳橫在夢一樣溫柔的眼波上。杜若只覺一縷憐惜很快地從心底浮漾上來,閃動在含惋帶惜的眼裡,「紅蓮,要是你真的喜歡,歡迎以後經常來玩!」
「真的呀!」紅蓮驚喜地轉過身來,然而一瞧杜若那情愛橫生而顯得古里古怪的臉,不自禁地又別過身去,用自己也不相信的淡漠語氣,「不,我不來!」
杜若噗哧一笑,帶著一種止不住快樂的心情,拉開書櫃里的抽屜,「紅蓮,這裡是錄音帶和錄象帶,你看看,都喜歡些什麼呀?」
紅蓮「哎」地答應一聲,立顯一副乖順的神態,連忙湊近身,「哎喲,你怎麼有這麼多磁帶呀,比我們老師家裡還多!」
杜若妙不可言地微微一笑,「你老師算什麼呀,下里巴人,沐猴而冠,了不起就是讀過幾本書,什麼都不懂又自認為什麼都懂的半彪子的大學生,我是畫家,是為人們在缺憾的世俗生活中創建美的藝術的人類靈魂工程師,不比你老師強!」
「你是畫家?」紅蓮好奇地閃閃眼睛,帶著驚異和疑惑的神情定定地覷著杜若。
「當然,不過是業餘的!」
紅蓮「嘻」地一笑,忙樂不可支地掩住口,斜眼一瞥杜若,又掩飾不住地雙眸散發出逗人的光彩,風擺楊柳似地樂彎了腰。
「怎麼,不相信?」杜若定定神,故作一本正經地把新奇擺在臉上,一種期盼已久的快樂湧進心田,眼梢眉角都是藏不住的盈盈笑意。
紅蓮一咬下唇,神sè靦腆地點了點頭,攤開一隻略有些黝黑的手掌,「嘴說的不算,拿作品來看!」
杜若心神一盪,不自禁地用蘊含無限情意的雙眼凝視著紅蓮,驀覺在過去的歲月里長期鬱積於心的對知音難覓時的憂傷和對毫無慰藉的心靈上的感嘆,一起湧上心頭,眼裡竟然朦朦朧朧地閃過几絲晶瑩的淚光。他帶著一種委屈難平的愁緒和謙遜自是的意態,用手一指窗邊那幅裝裱得很jīng美的油畫。
紅蓮「咦」地一聲,快步走到窗前被夏rì的炎陽映照得十分鮮艷的睡美人下,眼裡充滿著景慕而又將信將疑的神sè,然而不一會兒,又不以為然地撇撇嘴,瞧杜若一副悠然神往的陶醉樣兒,覆頭蓋腦地都是了不起的自豪和得意,不由得抿嘴一笑,「畫家,不敢恭維呀,這幅畫是臨摹的吧!」
杜若憨厚地裂嘴一樂,心中掀起一股欽敬的激浪,雙眼像不認識的直直地盯視著紅蓮。
「瞧你,又來了!」紅蓮面帶不愉地皺皺眉,心裡不由得一陣反感,唇邊漾起的笑紋驀地收斂,邊翻著她那燦若晨星似的眼睛,一跺腳,氣鼓鼓地別過身去。
杜若赧然一笑,微微地脹紅著臉,轉背從閣樓上翻出一摞摞用鏡框鑲嵌著的包裝得很好的繪畫來。
紅蓮冷丁瞧見,猛地睜大了雙眼,帶著止不住興奮和急切的心情,輕輕地「呀」了一聲,忙笑意吟吟地從杜若的手中接過繪畫,然後一幅幅地擺在沙發和長條桌上,那明如秋水似的眼睛像一下子就卑賤地佇立在大師的面前,時而翻卷出向慕而心曠神怡的sè彩,又忽而凝聚為一片寧靜卻又有些半信半疑的光輝,好一會兒才抬起頭,嬌艷的雙頰布滿了因激動而湧現出的層層紅暈。
「怎麼樣,還可以吧!」
紅蓮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一抹狡黠從唇邊掠過,「你有這個水平,怎麼不去城裡辦畫展,我們老師說,一幅畫在國外要賣好多錢哩!」
杜若黯然一嘆,像是一下子陷入了極度的苦惱之中,頓時帶著幾許煩躁與嘲弄的神情,一屁股跌坐在沙發上,「唉,我要是能去城裡,早就發達了,還至於這般落了難的鳳凰不如雞,都半截子入土的人了,還是可憐巴巴的光棍司令一個!」
「怎麼啦——」紅蓮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氣得連聲音都發抖了,臉上的笑容像流星一樣倏然消逝,「人家跟你說正經的,也不聽!」
杜若一時錯愕,不禁愕然呆住了,瞧紅蓮艴然不悅地噘著嘴唇,邊斜眼覷著畫面,邊用腳有意無意地踢著沙發上的滑輪。杜若眼中一亮,忙笑微微地站起身,「別這樣好不好,要是本人得罪了你,向你道歉還不行!」
「要你道歉!」紅蓮一丟披髮,用滯重晦暗的語氣搶白他一句,餘氣未消地掉過身,獨自在沙發上坐下。
杜若臉霍地漲得緋紅,忙遮飾般嘿嘿一聲乾笑,也涎皮賴臉地欠身坐在紅蓮的身旁。
紅蓮不露聲sè地泌著頭,心裡一時懊悔得要命,忙悄悄地往旁躲閃了一下,舉手掠下飄散在額頭上的秀髮,然後仰起含怨帶嗔的臉蛋,定定地望住杜若,「喂,我跟你說,以後少跟我風言風語地胡說,我可不愛聽!」
杜若霎時間滿面羞愧,就如被人當頭潑了盆冷水,一股寒氣從背脊里冒上來,心中充滿了妒、怨、恨交雜的澀味。原來杜若又犯錯誤了,一切美好的情感、所有完美的熱情都將化為泡影,又都是自作多情。杜若不覺凄然一嘆,一片yīn翳遮蔽了雙眼,帶著三分自嘲七分自咎的神情,將頭深深地埋在卑微里。
「又怎麼啦——」紅蓮一蹙眉頭,臉上閃掠過一片黯然之sè,不禁溫柔而略帶幾分持重地將身子移近杜若,邊低垂著頸項微微地思忖了一下,就半為嬌痴半是嗔怪地伏在杜若的肩頭。瞧杜若雙眉深鎖,一臉的憂鬱和失望的神sè,眼裡竟還有几絲朦朧的淚滴,紅蓮又驟覺心頭一陣痛疚,不期而然地萌生出几絲細微難察的情意,忙扯下腰間壓在裙子邊上的手帕,很自然又很柔媚地替杜若揩起眼淚來。
杜若頓如觸電似地一震,渾身在無比的歡快中竟微微地顫抖起來,腦際在片刻的猶疑不決后,立覺無窮無盡的幸福包圍了他,遂情不自禁地伸手攬住紅蓮。
紅蓮立時羞紅了臉,心頭如鹿般亂跳,忙嬌嗔地掙脫身子,然而瞧杜若雙眼迸shè出異樣的光芒,臉由於激動無比而古里古怪地洋溢著從未見過的熱情和親愛,又忍不住撲哧一下笑出聲來,忙雙掌一拼,嬌滴滴地捂住嘴,樂不可支地側身倒卧在沙發的扶手上。
杜若驟覺喉中一陣乾澀,鼻息也頓時粗重起來,瞧紅蓮我見猶憐的媚人模樣,嫣然含笑的臉上童稚猶存,長長的睫毛嬌羞地覆蓋著剪水雙瞳,陣陣少女特有的幽香鑽入鼻孔。杜若立覺自己像長期淹沒在痛苦中的溺者,一下子接觸到幸福的邊緣,淤積於胸的綺念迅疾決了堤,泛濫於腦海中的情思整個兒地淹沒了他,身不由已地從沙發上一躍而起,躥身就將紅蓮緊緊地摟抱在胸前。
紅蓮嬌憨地「唔」了一聲,氣喘吁吁地掙動了幾下,渾身就如同散了架似的癱軟下來。以後杜若就帶著最美麗的儀態和最純潔的情懷,情意綿綿而又急不可耐地吻著紅蓮,恍若全身每一根神經纖維都能感知到紅蓮那隱秘而現實的女xìng經驗,一種震撼心靈般的快感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身心頂峰體驗,使他終於不再無休無止地親吻下來。
紅蓮滿面羞窘地躺在杜若的懷裡,一顆淚珠悄悄地溢出眼角,滾過紅得出奇的臉頰,越過白得出奇的頸項,滴落在杜若還在微微抖顫的手臂上。
「紅蓮,我愛你!」
紅蓮閉著眼搖搖頭,淚水更快地湧出眼角,嘴唇陣陣抽搐,終於她再也控抑不住滿腹地屈辱和悲傷,也不知是氣、是急、是羞、是恨,扭身伏在杜若的肩頭,竟自悲悲咽咽地哭了起來。
「紅蓮,親愛的,別哭呀!我愛你!」杜若忙扳過紅蓮攣縮的肩頭,抱著她走到書櫃前,從抽屜里摸出幾張百元的票子,襟懷坦蕩而又情真意切地全都塞在紅蓮的手上。
紅蓮冷眼瞥見,立時心裡象被凝固了似的萬念俱灰,極度的厭惡與鄙薄之情一直撼動到靈魂深處,在一剎那的呆愣之後,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她極力掙脫身,yīn沉沉的臉上全是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她惡狠狠地瞪視著杜若,帶著忽然意識到的芳心被欺騙的憤怒和突然蒙受了奇恥大辱般地哀婉,將錢一把丟在地上,還用腳狠狠地跺了幾下,然後拉開門,向著屋外燦若雲錦的芳草地里跑了出去……
我瘋了,的確是瘋得不可救藥,天上那朵白雲莫非是也瘋了,好生生的偏要偏離自己的軌跡飄呀盪的,投入另一朵白雲的臂彎;街旁樹影婆娑,一路斑斑駁駁的光點,肯定是也瘋了,隨風搖呀晃的死也要疊合在一起。瘋了!都瘋了!杜若搖搖頭,最後望一眼街心立交橋上的風景和人流,就往省美術展覽館的那條大街上走去……
暴風雨就要來了!
天際先是一陣亮閃閃的魚鱗雲,接著有一團似霧非霧的東西瀰漫開來,一大片黑墨似的烏雲從山那邊橫亘過來了,長長的雲帶從頭頂疾馳而過,山坳熾烈的暑氣和火辣辣的熱浪忽然變成了cháo濕而略帶有風沙的清涼,遠山漸漸地被雲霧遮掩了去,四周yīn影很快地濃重起來,山野只有反芻的牛群和低飛的燕子還在很悠閑地盤旋游戈……
杜若靜靜地站在山路上,瞧紅蓮披著蓑衣、趕著牛群從那邊山路上走過來了,趕忙將個包裹放在路邊的山石上,隨後屏聲斂息地閃躲在棵樹后。瞧紅蓮碎步款款地來到近前,洋里洋氣地揮舞著牛鞭,一半天後仍是沒有過去拿包裹的跡象。杜若驟覺羞愧難當,心灰意冷地從樹後走出身,望紅蓮恣態悠閑地哼著小曲,行若無事地從包裹旁走過,苗條如柳的身肢消失在山那邊不見。杜若更是羞憤難平,忍氣吞聲地拿回包裹,不覺又一屁股跌坐在山石上,一種悔不當初的自責和一種情難自遣的無奈,使他又陷入深深地痛苦之中……
近一個月來,杜若幾乎每天都來這片山坳,有時當朝陽從高峻的崖上灑下無數的光影,綠毯一樣的平野點點露珠在溪邊淺草叢中和岸上翠柏高處斑斑駁駁地閃耀,紅蓮端著滿盆的衣服走出自家低矮的屋門,鬱鬱寡歡地離開象群山雀嘰喳的小姐妹們,遠遠地在那溪澗盡頭蹲下,如流金溢彩的水面瞧不見她燦如夏鵑似的笑容。有時當夕陽跨過西邊高聳的山峰,晚霞把坳口染成一片殷紅,紅蓮趕著牛群走進自家背亮的屋門,如山鷹撒歡的牛犢引不出她低低地淺笑,如脫了韁的野馬不肯回欄的老牛逗不出她脆如銀鈴似的笑聲。杜若這時心中直如有千百把鋼刀在軋,有誰像他,半身已躺在棺材里,痴心盼望了半輩子,好不容易才盼得來的姻緣,只由於輕率和愚蠢,如同輕率地粉碎了一朵小花,愚蠢地踐踏了一株小草,粉碎了她少女的自尊,踐踏了她少女的嬌矜,也把自己所有的美夢殛成碎粉。望紅蓮走進屋門后的背影消失不見,望雲霞褪逝后莽蒼蒼的山峰一片靜穆凝重,涼爽而新鮮的野草香味愉快地直奔鼻際。
杜若驟覺一種最莊嚴的情感和一種最鮮明的愛意從胸腔磅礴而出。
以後他翻遍了手頭上所有的哲學、美學和心理學方面的著作,給紅蓮寫了十幾封熱情洋溢而又信誓旦旦的書信,然而紅蓮仍是如泥牛入海,自己所有完美的熱情都得不到回報,杜若就懺悔、抱屈、暢敘衷曲:說建立在xìng基礎之上的男女愛情是「宇宙的原則」,這種原則的本質就是吸引、結合、好感和愛。從一個人的xìng行為中可以看出他對人生的態度,杜若要脫離山裡荒時暴月的禁錮,追求城裡生活方式和物質文明,準備為取得高級享受而放棄低級的享受,就必須在現時歲月里避免xìng的誘惑,壓抑xìng的衝動,以巨大的心智努力去換取,因為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人的jīng力也並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說愛是最溫柔的心境與最粗鄙的xìngyù互為表裡,情侶間心理上的愛憐和生理上的滿足,是度量愛情的唯一道德標準。杜若之所以心懷坦白,情難自禁,產生一時的生理衝動,是由於在漫長的歲月等待中情感鬱積的結果,是瞬時激發的美和愛使兩xìng的心理膈閡在知情意上的泯滅而迷迷糊糊滋生出的行動zìyóu。杜若初次見面就妄言情愛,認識沒幾天,就產生生理上的yù求,這是讓人不解,使人倍覺行為不端,庸俗無聊,然而又有誰能夠在初戀時愛人驟然撥動心弦那縷靈魂中的輕輕顫慄面前而無動於衷呢,又有誰顧忌於世俗的輿論、忌憚於習俗的阻力,把xìng愛當作是受辱蒙羞、不尷不尬的一件事,而神經兮兮的自我約束、緊張兮兮的渾身直冒冷汗呢。因而請紅蓮務必相信他,務必再給他一次機會,使他能夠悔過自新重新做人。
杜若相信:他們這種排除了愛情之外的諸如票子、面子、位子等各種自私的因素的考慮,而純粹建立在雙方共同的審美觀和價值觀,擁有遠大理想和道德zìyóu的愛必將是產生美好愛情的基礎。紅蓮雪貌花膚、秀外慧中,集大自然鍾靈毓秀於一身的面貌上的美麗;杜若道德文章、儀錶堂堂,集傳統美德之大成的心靈上的美麗,必定是愛情之樹常青、愛情之花常艷、愛情之果常在。誰知紅蓮榆木腦袋,對杜若這種產生愛情的現實的合理xìng與發展愛情的邏輯上的必然xìng不予理睬。
杜若就又傷心、失望、抑鬱不平。一個奄奄黃昏后、寂寂人定初的晚上,杜若怨黃鶯兒作對、恨粉蝶兒成雙,以看港片來打發難挨的時光。瞧電視上的港哥港姐愛得昏天黑地而又出奇地真誠浪漫,杜若突如醍醐灌頂、翻然悔悟:原來愛並不僅僅只是視知覺上的美感和靈魂深處的審美愉悅,它還需要一些情理之中事理之外的矛盾和阻隔,佛說,『三十三天,離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一旦情yù的滿足太過輕易,它便不會有什麼美的價值可言,要使愛的熱情不減,愛的火焰不滅,一些xìng情上的磨合,一些習俗上的阻力是必不可少的。紅蓮端莊俏麗、聰明靈秀,是有xìng格、有文化的高中生,少女聖潔的初吻被他粗暴的享有,一點少女情竇初開時的對愛的朦朦朧朧的憧憬之情也被他一下子糟踐得支離破碎。而愛情心理學上說第一次愛的親吻應該是純柏拉圖式的,是相愛者的jīng神結合和**聯繫的具體化,是對美好感情的陶醉和對純潔的童貞意識的享受。馬克思更是言明:真正的愛情是表現在戀人對他的偶像採取含蓄、謙恭甚至羞澀的態度,而絕不是表現在隨意流露愛情和過早的親昵。這等罪惡、這等缺憾,豈是區區的數百元錢所能彌補,又豈是一兩封語焉不詳的情書所能補償得了。假如杜若也像電視上的港哥,買些象徵情趣的物品和象徵博學的書籍贈送與紅蓮,情景那又如何,畢竟口頭上的熱情洋溢、行動上的激動不己只會給人一種虛假和輕浮的感覺,最真摯的語言再佐之以最真摯的行動,那麼所有的情感就完美無缺了。
杜若一連數天自鳴得意,樂此不疲。後來杜若就真的搜索枯腸、耗盡心血,為紅蓮買了足以顯示他情趣上的高雅與學識上的淵博的物品和書籍,誰知紅蓮就如鐵了心的上帝。杜若將包裹從郵局寄贈與她,她拒絕去取;杜若託人將包裹送贈與她,她說從來就不認識有個叫杜若的;杜若將包裹像今天這樣放在她回家的路上,有意麵贈與她,她竟又像沒看見似的,故意吆喝著牛群,大大方方地從包裹旁走過……
杜若走出樹叢,山坳完全yīn暗下來了,前方由遠而近地轟隆隆一陣雷嗚,一股強烈的光線照耀在樹林上空,炫目的閃電拖著長長的光帶曳過樹桫的枝頭消失不見。杜若忙拿起包裹走到棵樹下,瞧紅蓮如陌路人般顧自優雅的趕著牛群,對他的一切都視而不見。杜若更是意沮神傷地耷拉著腦袋,驀然腳下一絆,一個屁股蹲兒跌坐在地上。杜若懶懶地一笑,又帶著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深深地陷入悔恨之中……
「喂,跟你說,下雨天打雷的時候,不能坐在大樹底下,會觸電的啵!」
杜若一驚,趕忙抬起頭,不知何時,紅蓮已俏生生地站在了他的面前,杜若訕訕一笑,遲鈍無神的眼裡閃過一絲恐慌,連忙火燒火燎地站起身。
紅蓮抿嘴一樂,悄悄地脫下披在身上的蓑衣給杜若披在肩上,「瞧你,風吹雨淋的,何苦呢,我都說過不要,你非要這樣,收下你的東西,心裡就舒服了!」
杜若一怔,慌忙用急切而挾雜著焦慮的眼神疾掃一下紅蓮,由不得自嘲地裂嘴一笑,跟著紅蓮走到山坡開闊的野草地上,「哎,紅蓮,你最近在忙些什麼呀?我給你寫了哪么多的信,你怎麼一封也不回?」
紅蓮恬淡一笑,抬手用衣袖揩拭去粘黏在額上的汗水,斜眼一瞄杜若,「你自己說說,你對我了解多少,你對我所說的那些話,有幾句是你自己的,盡抄書,也不害臊!」
杜若「啊」了一聲,眉宇間頓現一種如釋重負般的快慰,他喜不自勝地緊走幾步,一股令人飄飄yù仙的感覺布滿了全身,「你這傢伙,你對我有意見,不會來信明說,還高中生呢,連信也不會寫呀?」
紅蓮漠然一笑,愛理不理地撇撇嘴,邊用腳踢去一枚凸在草蔸上的石子,「噯,我跟你說,你以後不要再給我寫信了,垸里好些人都在背後嘀嘀咕咕的笑話,我還小,別人在我這樣的年齡都還在上學讀書呢,你所說的感情的活,我一時還理解不了,再說根本就不可能的事,何必呢!」
杜若頓時宛似被人一棒敲暈了的傻愣著眼,又恍如被人兜頭潑了盆冷水,才剛湧現的一點喜悅之情,也給沖得一乾二淨。瞧紅蓮低垂著頭,幾縷做作的冷漠在臉上散布,邊用腳有意無意地踢著樹蔸。杜若忙一步跨到紅蓮的面前,帶著根本就不相信紅蓮所說的一切會是真的一樣的急切神情,雙眼直直地望著紅蓮那招人喜歡而又閃閃躲躲的眼睛。
紅蓮微微一嘆,心裡嚇得撲騰直跳,下意識般往後退縮一步,「請你不要這樣,你何必要羞人破臉的趕鴨子上架,難為人家呢,好鼓不用勤捶敲,你多少總還要尊重我點吧!」
「我不尊重你了?」杜若倒吸一口涼氣,臉上倏忽間升騰起一片絕望而又心猶未甘的神sè,他一把抓住紅蓮瘦弱的肩頭,眼裡兇猛狠酷地閃shè著近乎凜烈的冰冷光芒,「紅蓮,你這也太離弦走板兒了吧,你說,我什麼時候不尊重你了!」
紅蓮痛苦地一咧嘴唇,心神宛如被一下子懾服了的陣陣僵麻,忙用手去扳杜若牢牢地攥成一團的手,看看不行,又氣咻咻地一擰身子,索xìng讓杜若抓著,邊了無懼sè地昂著頭顱,眼裡還不時地閃掠過几絲堅毅的光芒。
「紅蓮,你平平良心,把舌頭伸直了說說,這到底是為什麼呀!」
「你先放開手!」紅蓮平靜地望著杜若,伸手抹去額上滲出的一層冷汗,瞧杜若憤憤不平地丟開手,蒼白的臉在瞬息的輕慢冷漠后又蓬蓬勃勃地幻化為一片情愛,遂矛盾重重地黯然一嘆,「你何必要這樣呢,你是個讀書人,總該曉得強扭的瓜不甜吧,你對我所做出的一切,我都不怪你,你是個很有才華的青年,莫愁前路無知己,十步之內、必有芳草,百丈之內、必有謝娘,又何必急在一時呢,我不高攀,我還想出門打工去呢,我也沒有你所說的那麼好,我只恨我自己……」紅蓮似嗔似怨地說到這兒,驀覺心下一陣凄涼,一顆cháo呼呼的淚滴yīn翳了雙眼,忙閉緊嘴唇,將臉扭向一邊,極力不使淚水滾下眼瞼。
杜若頃刻間心神繚亂極了,在極度的沮喪與揪心的悔恨雙重壓迫下,一肚子的話被憋得沒處說,不由得疲乏無力地嘆一口氣,慢吞吞地走到紅蓮的面前,瞧紅蓮飄逸如絲的秀髮被頂七棱八瓣的斗笠散亂在腦後,玲瓏透剔的身軀被身破舊短小的衣服捆綁得坑坑窪窪,美艷如山花爛漫的面頰也由於成年累月地經受山裡熾盛的rì曬雨淋早沒了少女的白嫩與嬌艷。杜若記得有本書上說過:女人正像是嬌艷的薔薇,花開不久便轉眼枯萎。紅蓮多像一株危崖絕壁上的小草,掙扎在風狂雨虐之中,又多像是一朵就要棄絕枝頭的小花,若是嫁與東風chūn不管,也就只能是零落成泥碾作塵了,徒使人憑欄弔唁,惹幾許凄涼,生幾許悵惘而己。而外面的世界多jīng彩,那裡集中了人類的一切文化成就,那裡有賞不盡的樂園,有趕不盡的時髦,有領略不盡的城市風光。而這一切對紅蓮來說,可望又可即,只要紅蓮能以身相許,不嫌棄他聲名狼藉,飄零半生,將她一顆少女純潔的心完完全全的交附於杜若,與杜若一起構建愛巢,建立一個夫唱婦隨的快樂之家,杜若就能因為有了紅蓮而情意浹洽,再度揚起最喜愛的希望,向他最輝煌的夢想迅猛奔跑。而紅蓮也能因為有了杜若分一杯羹,做最幸福的新嫁娘,一輩子過最無憂無慮和最安富尊榮的城裡生活,這不比她呆在愚昧而赤貧的山村,嫁個粗笨的男人,種幾分薄地,生養幾個兒子,一塊包頭幾件破衣裹走大半輩子風華歲月的山裡rì子強……
杜若一時間思cháo起伏、感慨叢生,萬語千言梗塞在喉嚨口。瞧紅蓮冷峻的臉上故作洒脫的掛著一絲笑意,凝滯不動的眼裡透出兩汪愁緒,幾縷裝出來的倨傲在眉睫上縈迴,全然一副冷冰冰與人無忤的樣兒,而情態間在瞬時表現出來的又是如此**裸的頹喪,如此不加掩飾的怨天尤人,活生生一副yù蓋彌彰的情狀。杜若一時福至心靈,困擾多時的緊張心情立刻弛緩下來,一種發自肺腑的憐惜之情使他不覺愛恨交織地伸過手去,一把攬過紅蓮纖弱的腰枝。
紅蓮微微一愣,枉自掙動了一會兒,就扭身伏在杜若的肩頭,眼裡極力不使落下來的淚水,這時山泉一樣噴涌而出,渾身不由自主的在杜若的懷中輕輕地栗動。
「紅蓮,親愛的,你應該相信我,我愛你,我都快三十歲的人了,《周禮》說「三十之男,二十之女,和合使成婚姻」,我還會像毛頭小夥子只想在你身上沾點便宜,撒點流氓手段。你還記得不,我們第一次認識的那天,我一眼看到你,就想要愛你,就想要想千方設百法地得到你。你還真認為我就那麼賤呀,打光棍打得無德無行,隨便就邀請女孩到我寢室來玩,我又不是撿破爛的,你不相信,哼,你若哥哥從來就是眼高於天,一般的女孩還是取次花叢懶回顧哩。你想想,你好漂亮吧,一朵纖塵不染的挺秀的蓮花,又有文化,又賢惠,上次在你家裡,你做的蛋花水豆腐可真好吃呀,我差一點就喝醉了,小妹直喊我若哥哥。你呢,從來就是哎呀哎的,我又不姓哎,還笑,這次還過癮些,竟個把月不理人,見面象不認識的,虧你狠得下心來。我看看,你的心是不是石頭做的,又煞眉頭。紅蓮,你就不能對我稍為好點、稍許溫柔點兒,人家城裡的女孩子接吻時都是閉著眼睛。你就不能稍微學學樣兒。我真不明白,你這樣固執,八根繩子拽不轉,對你有什麼好處。你若哥哥飽讀詩書,滿腹經綸,之所以像狗一樣生活在山裡,得不到愛也不被人愛,連你都瞧不起我,還不是因為咱是山裡人,賤,指甲黑乎乎的,而你呢,不跟我一樣是山裡人,我還比你多了個城裡購糧薄兒,你嫁給我,也就等於一輩子離開了農村。你還真願意像你媽一樣,做一輩子的山村婦女,那你十幾年的書呢,不都讀到牛屁眼裡去了。別不高興聽,我說的可全都是為你好。你再瞧瞧你自己,今年才二十齣頭吧,這在人家城裡是花信一樣的年齡,是別出心裁地進行裝飾和打扮,是趕時髦、去美容院,想方設法地展示自己形體美的時候。而你呢,好衣服沒得一件,金首飾沒得一枚,臉上曬得黧黑,眼角上的皺紋就跟人家城裡快三十歲了的老婦女差不多。紅蓮,你也該現實點兒,晚上睡覺把枕頭墊高些想想,不要老想到別人的短處,也要想到自己的不足。要不是說耗子有個洞、麻雀有個窩,我現在也實在是想要有個家,想要有個溫柔、善良、賢慧的好妻子。你要去哪兒,別走,聽我把話說完,你既然這麼不愛聽,我索xìng把話說在明處。我們不都是山裡人嗎,不都在這山旮旯里討生活,俗話還說:人不親土親、山不好水好哩,哪為什麼我們就不能兩心相悅、相親相愛呢。既然我不嫌棄你,不嫌棄你農村戶口,家裡面窮,那你又何必要嫌棄我呢。你難道就一點兒也不曉得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再不濟,總比你那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山裡同學強吧!」
「夠了!」紅蓮猛地轉過身,臉sè倏變,一陣狂怒像烏雲一樣劈頭蓋腦的遮沒了她,使她眼前一片昏黑,她可憐巴巴的站在那兒,如同在暴風雨中苦苦掙扎的一株小草,彷彿全身心都要垮掉了,她極力不使淚水滾出眼角,這場由同情和幼稚而招致的屈辱使她痛心疾首的厭透了自己,「你將我污辱得夠了吧,請將蓑衣還我,對不起,我還有事!」
「我污辱你?」杜若一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片刻的僵窒以後,像被人惡狠狠地卡住了脖子,一股難以名狀的怒火迅速在胸中升騰起來,他一把揪住紅蓮的肩頭,雙眼似噴出火來,帶著一種無所畏懼的銳利目光怒視著紅蓮,「你說,我什麼地方污辱你了?」
紅蓮嚇了一跳,忙往後退縮一步,雙眼餘悸猶存地望著杜若,心中一直控制著的感情的閘門,這時突然被洶湧的情cháo所衝破,一股從未有過的寒意,數不清的傷心和委屈一齊湧上心頭,不覺放聲悲切而飽含憤懣地陷在了歇斯底里之中,「你能,你狠,你有種,你就會欺負我,你去找你的城裡美人去呀,我醜八怪,我指甲黑乎乎的,我書都讀到牛屁眼裡去了,我農村戶口,我家裡面窮,我會跟我媽一樣在農村呆一輩子,行了吧?」
杜若陡覺氣沖腦門,瞧紅蓮瘋了似地一聲高過一聲的塵叫,雙目中放shè著懾人的狠毒,惹人憐愛的五官都擠成了一團,玉也似的白嫩頸項泛起一層青sè的脈絡,那模樣就似要吃人,說不出的猙獰與醜陋。杜若終於忍無可忍,一陣由來已久的狂暴的震怒從心頭衝起,使他抬手就照紅蓮那滿是淚水和汗水的臉上打了一掌。
紅蓮猝不及防,齜牙咧嘴地呆愣得像木頭,聲淚俱下的哭聲戛然而止,一縷凄涼很快地浮上了嘴角。以後她奮力掙脫身,伸手抹去臉上跡痕斑斑的淚水,用一種仇恨而又哀哀yù絕的眼神異常平靜地睥睨一下杜若,轉背就朝山邊那風聲仍很凜厲的野草地里跑了出去……
「紅蓮——」
暴風雨終於來了。轟隆隆一陣響雷,瓢潑的雨點漫山遍野地席捲而來,半山坡縱橫的樹木,溪畔葳蕤的草叢驟然間歪七扭八地翻捲起來,風沙卷著四外翻飛的落葉,劈面給人一種針刺般的寒意,密集的雨腳使山邊牛群驚慌的哞叫、林中鳥雀繁雜的嘈響,一下子淡遠起來,線路上明亮的信號燈也只剩下一團混沌。雨點越來越密了,風聲越來越緊,天地驟然就在一片水氣氤氳之中……
「紅蓮,火車來了——,當心牛群——」
杜若傻了似的獃滯了一會兒,望紅蓮踉蹌的身影在山腳密匝匝的雨幕中只剩下一團模糊的黑點,遠方火車即將通過路段的鳴笛,這時驟然鳴響起來,頭頂震雷這時也一陣比一陣劇烈的炸響,閃電一次接著一次。四下里早就驚慌失措的牛群就在這雷轟電閃和汽笛嘯鳴的急遽驚嚇下,這時就如脫了韁的野馬,滿山坡地奔散開來……
杜若嚇了一跳,忙將蓑衣披在頭上,一口氣跑到山腳,就見紅蓮己一身水一身泥地摔倒在路基上,雙手緊緊地攥著根牛繩。一頭健壯的牯牛正將雙腳死死地抵住路軌,布滿血絲的眼裡滿是驚恐而狂暴的神sè,口中還不時地發出哞哞的吼叫。
杜若吃了一驚,一陣無比恐怖的情緒狂亂地穿過腦際,眼見火車己逼近山坳,強烈的集束燈光將線路四圍照得一片慘白。杜若急忙衝上路基,一把推開紅蓮。牯牛驟然沒了羈勒,雙腿一挺,站了起來,然而一瞧劈面而來的火車集束燈光,竟又雙腿一軟,將頭驚慌地彎在腋下,重又倒卧在路軌上。
杜若一時又怒又急,一顆心幾乎跳到了嗓子眼……
紅蓮「啊」地一聲尖叫,連滾帶爬地從背後一把抱住杜若,恍若要同生共死般的將臉緊貼在杜若的背上,驚恐萬狀的眼裡變了形似的擠滿了激動和悔恨交織的神sè。
杜若如遭雷擊似的渾身一震,惑亂莫名地反手攬住紅蓮,在一剎那的曖昧和絕望之後,突然急中生智,一把抓住牯牛緊緊夾成一團的尾巴,邊撳著打火機,將牛尾巴一下子就牢牢地戳在打火機的防風罩里。牯牛吃痛,哞地一聲狂叫,猛然一張後腿,渾如一陣風似的躥下路基。杜若被牯牛躥動的後腿踢中胸口,巨大的張力使他身不由己地幾個翻騰,也帶著紅蓮一道滾下路基。望幾秒鐘后就呼嘯而過的鋼鐵長龍,杜若鬆一口氣,一陣劇烈的眩暈使他一頭栽倒在地上,瞧紅蓮摔出幾米遠后又磕磕撞撞地向自己跑了過來,滿臉是關愛和悲痛不己的神情,杜若驟覺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和一種融合了極度喜悅的心力交瘁,像一片蒙蒙涔涔的烏雲向自己襲來,竟雙眼一閉,昏厥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