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迷滅
()唉,人生無常,歲如霜刀,人本應該隨遇而安,潔身自好。「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柔奴本一歌女,世居開封,后隨官遷居嶺南,幾年後復還京師,看上去卻比以前更加年輕,風姿猶勝往昔,東坡居士奇之,遂問道:「嶺南瘴癧之地,風土應該不好吧?」柔奴卻答:「此心安處,便是吾鄉!」人真應當這樣既來之,則安之,守多大的碗,吃多少的飯。樂天知命,俯仰由人,何嘗不是人生的一種選擇,一種涵養,一種境界!
——杜師傅回來了!
——唉,你咋一去就是大半年沙?信也不往屋裡捎一封!紅蓮走了,據說是她父親逼婚,要她嫁到後山那個山旮旯里去,聽說是今天出嫁!喏,這是紅蓮走時留下來的門鑰匙,你看看,屋子裡還少些什麼。說哪裡的話,客氣個啥,大家隔壁鄰舍的住著,相互照看點是應該的嘛!
——杜師傅,紅蓮走時再三叮囑,叫你回來后千萬不要到她那裡去,叫你在家好好過rì子,你們在鎮上所開的店鋪及城裡的房產她都不要了,說過去了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免得為些抹不開的事兒,大家扯東拉西的撕破了臉,面子上也不好看!
「紅蓮——」
杜若跌跌撞撞地跑過一座山頭,晚半晌的山野四處群峰涌翠,澗水流鳴,鳥兒撲棱著翅膀在像灑了一層碎金似的林中嘈雜,風挾著野花芳菲四溢的清香在被霞光染成了橘紅sè的草地上輕輕搖漾。杜若一口氣跑到一個山口,遠處綠楊蔭里一聲山雞高吭的啼鳴,他聽而不聞;一隻野兔匍匐在草叢中,刷拉一聲,掀落一地塵土,他視而不見。杜若顧自磕磕絆絆地往前跑,吸一口山道上或許是紅蓮走過後殘存的香澤,摸一下山石上或許是紅蓮歇腳時剩存的餘溫。杜若只覺得心在發裂,頭在炸開,眼裡兩行悲愴的淚水滔滔不絕的流下來,一直滾落到紅蓮或許走過的山道上和紅蓮或許歇息過的亂石堆中
……
杜若大汗淋漓地跑上一座山樑,隨著震耳yù聾的一聲聲炮仗巨響,山道上一支長長的迎親隊伍走過來了。前面鼓樂喧闐的是吹著嗩吶、敲著鑼鼓、奏著各式各樣樂器的迎親樂隊,中間是一乘裝飾有頂罩與流蘇的四人抬花轎,花轎兩邊一左一右地走著兩個掛大紅披肩的伴娘,花轎後面喜笑顏開的是十幾個燃放鞭炮、拋灑彩屑、分發喜糖的迎親親友,新郎則騎著高頭大馬、胸佩紅花的走在隊伍前面。
「紅蓮——!」
杜若連滾帶爬地衝下山樑,連跑帶跳地搶身攔在道上,迎親的人們在一剎那的驚愕、sāo亂之後,全都不約而同地站立在山道旁。
「紅蓮,我回來了,咱們回家,咱們回家呀!」杜若飛身跑到轎前,不由分說地一把攥住轎門。新郎眼尖手溜地跳下馬,噌地一下挺身擋住花轎。兩人橫眉怒目地對峙在一起,瞬時凝固的空氣中充滿了濃濃的火藥味。
「紅蓮,我沒坐牢,我不是壞人,連人民內部矛盾都不是!他們只是將我關在襄北農場里辦學習班,不讓寫信,也不讓打電報。我知道你受苦了,一個人在家過苦rì子。但我沒辦法,我一天到晚被迫打炮眼,炸石頭,好幾次差點把命都丟了。我幾次想跑,但都被抓回去了,我rìrì夜夜的想你,想你有孕在身,想你在家裡等我。我只得咬牙堅挺,盼星星盼月亮似的只盼早rì回家,這不我又好端端地站在了你面前。我聽你話,以後再也不畫畫兒了,就守著你過rì子;再也不惹些是是非非,就伴著你把咱娃兒養大,打死我也不做那些烏七八糟的城市夢了。咱們回家呀,紅蓮,咱們回家呀!」杜若雙手緊緊地抓住轎門,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用盡全力,眼淚嘩嘩啦啦地從眼眶裡滾下來,連聲音都凄愴悲苦得噎咽住了。四圍人聞之無不sè變,都不由自主地扭過頭去。
「你回去吧,都到這個份上,還有什麼好見面的!紅蓮已是別人屋裡女人了,你再這樣,莫不是要紅蓮的命不成!」紅蓮一聲啼叫,差點掀開蓋頭衝出花轎,然而不一會兒又淚流滿面地坐穩身,態度十分決絕地攏好蓋頭,邊高聲吩咐新郎起轎。
「紅蓮,咱們回家吧,我真沒坐牢,我真不是壞人,路局來人道過歉了,還說我是自學成才的典型,這大半年的工資也補發了,還把以前的處分也取消了。老瘸子得了報應也死了,得心臟病在床上嚎叫了七天七夜才死的,工區再也不會有人害我了,再也不會把我往死里整了。回家你還是開蜀綉店,你不是喜歡蜀綉喜歡得要命嗎,我去求nǎinǎi,求她將技法教給我,我好好地給你出圖樣兒。回家后你要是不肯原諒我,見不得我,我就去上班,你十天半月不見我也行,一年半載不見我也行。父母那裡我去求,即使是跪破了膝蓋骨我也心甘情願。逼你嫁的這家人我去求,咱多賠些錢,多賠些小心,求他們可憐可憐我,放過我的妻兒。紅蓮,咱們這就回家吧!」杜若雙腳死死地踩住轎子,像踩住活命雲帆似的竭盡全力,萬箭穿心的感覺一陣比一陣劇烈地在周身刺痛,驀然喉中湧起一股濃液,竟臨危瀕死地張嘴噴出一口鮮血。正要起轎的眾人面sè驟變,俱都驚慌失措地放下轎,目不忍視地別過身去。
「你回去吧,就當是我死了,山裡人講究良辰吉rì,你總不至於在我大喜的rì子里,也要我背上yín賤的罪名吧!」紅蓮再次高聲吩咐起轎,然而眾人就似僵化了的凝立不動,猛聽得咕隆一下聲響,耳邊響起一陣陣驚恐萬狀的尖叫。紅蓮頓感不好,一把揪下蓋頭,挺著大肚子跨出轎,眼下杜若已渾身是血地摔倒在轎子旁,嘴角還在汩汩地流淌著鮮血,「若哥哥,你這是怎麼啦?」
杜若滿臉煞白,強自氣息奄奄地撐起身,邊用手抹下嘴邊一灘灘的血跡,「沒事兒,紅蓮,沒事兒!我不會死的,我還沒看見咱孩子出生呢。我本就是條賤命,從來也沒人關心過我,從來也沒人把我當作個人,誰都當我是堆狗屎,任意往我頭上潑糞;誰都當我是個人渣,隨意往我臉上吐痰。我是白披張人皮在這世上走了一遭,我是白叫著男人在這世上走了一趟。死了倒好,死了就看不到這幕人間悲劇了,死了就眼不見心不煩了!我既然上不能給祖宗增光添彩,下不能給妻兒造福庇蔭,害得我老婆挺著肚子去嫁人,我還有什麼臉活在世上,還有什麼臉面去遭受人妒天磨!倒不如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地不遭人嫉了,死了就可以安安生生地回老家祖墳堆里跟我老爹葬在一塊了!我只是想不明白,我被人抓走時店不是沒被封嗎,不是還有錢在你手上嗎,工區不發給咱工資,咱也不是靠這點工資討生活的人呀,難道說你就不能過一陣子,非得要嫁人才過得下去rì子。莫不是你也瞧不起我,也把我當壞人,公安當作哪么多人的面把我抓走是破了你的面子?你要分手,你要帶著咱沒出世的孩子去嫁人,我也攔不住你,我們家從來不都是你說了算嗎。但你怎麼就不再等我幾天,等組織上對我有個處理結果再說,也這麼不分青紅皂白的往我心上捅刀子,也這麼不管三長兩短的棄我於絕地。你總不至於不曉得,你是我的心上肉、枕邊人,沒有你,你叫我往後還怎麼活人,還怎麼在這山溝溝里過rì子!」
「若哥哥,你就把紅蓮忘了吧,紅蓮實在是沒有臉面再廝守在你的身邊!」紅蓮側過身子,撩起衣角揩抹下眼裡頃刻間湧出的淚水,瞧杜若還是穿著被抓走時的一身服飾,身上血漬混著汗漬已骯髒得不成個樣子,撲鼻予人一種腥臭難臭的氣味,頭髮亂蓬蓬的沾滿了塵垢和頭屑,頦下竟然絡腮連鬢,整個人瘦損得只剩下了一副骨頭架子,不禁又寸心如割地伏在轎沿上,嚶嚶地哭了起來。
「紅蓮,我對不住你,你跟著我苦也吃了,罪也受了,何必再拘這些俗禮兒,擔這些虛名聲,拋棄我去跟別人過rì子!你要不嫌棄,我寧可工作不要,咱們走得遠遠的,哪兒的黃土不埋人呀!我只要有你在,只要能跟你長相廝守,我就是出苦力拉人力車,去馬路上給人擦皮鞋,也百情百願;就是上刀山下火海,皺一皺眉頭,就不是人生父母養的!」杜若抓住轎杠喘口氣,張嘴又吐了口鮮血,拚死也要留住紅蓮的意願支撐著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渾身儼如風中殘燭似的歪在轎前。
「真虧你說得出口!」紅蓮突然一擰身子,愛恨情仇的目光直直地盯視在杜若的臉上,臉在濃重的幽憤怨懟中浮泛著椎心泣血似的痛苦,「你瞞神唬鬼的將我哄騙得夠了!你口口聲聲的說愛我,為我可以做這做那,恨不能只手擎起天來!我挺著個大肚子,在床上痛得死去活來,你在哪裡?你不是在畫你的畫兒嗎!我病得要死,沒rì沒夜的被家人數落,成天眼淚洗臉,你在哪裡?你不就為一兩句氣話,三個月不登我屋的門嗎!我姑媽沒兒沒女,我去看她,臨走時給她點零用錢,你就不高興,一時三刻板凳椅子摔得呼呼響,眼皮兒一眨巴一個道道,說我是小姐心、丫環命,左手得來右手去,不會過rì子!你這是真心愛我?你這是實心實意的喜歡我?別認為你讀了幾句書,會畫幾幅畫兒,就藏jiān耍滑,撅起老高的尾巴,別人不知道你拉的什麼屎!你是功虧一簣沙?你是功敗垂成沙?你要是真的如了願遂了意,真的成了聲譽鵲起的名畫家,你還會拿眼睛角兒來瞧我,早就當我是黃臉婆了,早把我當成穿爛了的破衣、用舊了的廢物,給扔到九霄雲外里去了!這方園幾十里,認識你的,不認識你的,哪個不曉得你胸懷大志,哪個不曉得你睡里夢裡都想娶個城裡的漂亮女人!否則你好生生的上你的班,拿你的錢,安安生生的討房媳婦,兒子都能買醬油打醋了,還輪得到我這個比你小十來歲的黃毛丫頭跟著你丟人現眼!你說你耽誤了年紀,耽擱了青chūn,是為了理想,為了藝術,為了美化生活!哪我問你,全工區哪么多人,他們就沒有理想,他們就不為了生活?我看他們哪個都比你活得強!你是甜瓜兒嘴苦瓜兒心,心裏面擺的葫蘆,嘴裡面喊的買瓜。攀高枝兒沒錢,走後門兒沒關係,又額頭上長眼睛,自認為高人一等,不樂意在這山溝溝里呆一輩子。這才裝出一副不去仰人鼻息、不去看人眉眼的偽君子像兒,這才做出一副字是門樓書是屋、刻苦鑽研學問的落拓文人樣兒,這才害得我把幽幽毒草當成猗猗香花,把惹人厭的狗屎巴巴當成了討人喜歡的金蛋蛋,落人恥笑,受人嘲弄!」
紅蓮一時氣往上沖,心往下沉,越想著過去越氣涌如山,越瞧著眼前越心碎yù裂,越發覺得積鬱在胸中的憤懣之情傾巢而出,積蓄在眼中的悲催之淚渾如雨下,「這大半年來,你曉得我是怎麼過過來的!婚禮還沒舉行,你就被人抓走了,罪證是你給我畫的**畫兒。你一個大男人,不打緊呀,臉一紅就遮掩了過去。我一個未出嫁的姑娘家,赤身**的給你做模特兒,四鄉八村的傳開后,人家都不懷好意的往我身上吐唾沫,都不安好心的往我們家裡潑髒水!我閂門閉戶不吃不喝,一個人在家裡哭了幾天幾夜。我想我現在是臉也丟了,丑也出了,yín賤的名聲也給背上了。我還有什麼抹不開的,你就是把牢底坐穿,黑髮人坐成了白髮人,我也要破罐子破摔,自己釀的苦酒自己喝,自己栽的苦果自己吃,守身守節的等你回來!我一幫子同學推心置腹的來勸我,我說不是一家人不知一家事,誰家的門前沒幾棵不中看的歪脖子樹呢!我姑媽眼淚一把鼻涕一把,費盡苦心的來勸我,我說好馬不配二鞍、好女不嫁二男,蓮兒生是杜家的人,死是杜家的鬼,誰叫蓮兒命苦,搭錯了車嫁錯了人,生來的就福薄命薄呢!我父親把咱的屋門擂得嘭嘭響,把咱的鍋碗瓢盆都砸得粉碎,我不作一聲、涕淚漣漣地跪在地上。我說爸蓮兒摔交也要摔個硬交,吃屎也要吃堆硬屎,您要是非逼蓮兒走出這個家門,蓮兒就一頭在門坎上撞死!我在家拚死為你守節,矢志維護這個家庭,這時你又在哪裡?你信不往家裡寫一封,電報不往家裡掛一個,連電話都不曉得往家裡打一回!我肚子越來越大了,身體一天比一天差。有天夜裡我就突如其來的病勢洶洶了,噁心、嘔吐、頭像炸裂了似的火辣辣的痛,四肢如同僵化了似的麻木不仁。我嚇得臉sè刷白,急得心頭突突直跳。我想喝口水,喊破了嗓子沒人答應;我想去醫院,孤零零的工區小屋內,四外只有風聲、水聲和不絕如縷的蟲鳴鳥叫聲。我想我也許就此一了百了了,生得低賤死得屈辱!世上沒後悔葯吃,父母家人橫遮豎攔地阻止我走這條路,同學好友千規萬勸地說我將一失足成千古恨。他們都是好心,被我當做了驢肝肺;他們都是真心為我好,被我一古腦兒撂在了腦後。現今人都快要死了,眼睛流出血來也沒有人憐恤,才想明白這些做人的道理。這就是我的報應,這就是上蒼對我最大的懲罰!」
紅蓮字字血、聲聲淚地說到這兒,一肚子的血淚冤讎使她頓然抽噎得喘不過氣來,抬眼望下轎邊面容枯槁而又顯得搖搖yù倒的杜若,不禁又心生憐惜地舒緩下語氣,伸手抹去滿臉泣涕漣漣的淚水,「我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求人將我送到醫院,醫生說是妊娠反應,是長期營養不良和神經衰弱的結果。醫生不無責備的說,你愛人呢、你家人呢、你這樣不管不顧的糟蹋自己是很危險的呀,弄不好大人小孩都保不住!我滿腹辛酸地期艾一笑,淚珠兒泫然而下。我能說什麼呢,我能說我是犯人的家屬,說你不知就裡的犯了法,被公安機關抓去!我能說我不知羞恥的犯了錯誤,被父母家人拋棄,像蔸狗尾巴草似的無人搭理。我能說我本就人命危淺、死了活該,來醫院裡純屬多餘!我唯有將拳頭塞在嘴裡,牙齒咬掉了往肚裡咽,聽任臉上泫然流涕的淚水嘩啦啦地往下流啊……」
紅蓮似是越來越心酸的凄凄一嘆,極度悲戚的眼光越過杜若的肩頭,望在身後裝飾華美的花轎上,悲凄哀婉的語音卻慢慢地變得堅毅起來,「再怎麼說,不管千難萬難,我也要保住孩子,父母己經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但孩子又有什麼過錯,不能因為父母身陷絕地,就扼殺孩子的生命,既然我是快快樂樂的有了他,我就要快快樂樂的將他生下地。我請姑媽來家裡看護,將店面交芬兒打理。萬萬沒想到,屋漏偏遭連yīn雨,船破又遇頂頭風,這時天也昏了,地也暗了,我竟然沒到法定結婚年齡,未婚先孕,一時災連禍結、人情洶洶,我就瀕於危境!鄉里管計生的幹部三天兩頭的往家裡跑,說我是計劃外生育,犯了國家的政策,無論如何也要打胎,一人結紮,全家光榮;一人超生,全家犯法,否則往槍口上撞,懲治起超生戶來可不是鬧著玩的!你們工區的領導也一拔接一拔地上門,唾沫星子濺了一嘴,說杜若還在拘留所里交待問題,事情還沒有定xìng,要是犯了罪,判了刑,立馬就得開除工作、開除路藉,哪時就不是我們單位職工了。你要儘快從單身宿舍里搬走,不是我們不講情面,國家對計劃生育抓得緊,領導的政績是一票否決制,你要是把孩子生在我們單位,哪我們的責任可就大了,弄不好全工區的人都要跟著吃不了兜著走。你是賢惠人,務必體諒下我們的難處,務必走人,走得越快越好,到時別怪我們心狠手辣,一點面子都不講喲!
「那天,是個冷月凄清、山風蕭瑟的晚上。鄉里計生、民政、派出所等一大幫子人,分乘兩輛吉普氣勢洶洶地來到我屋前,雪亮的汽車前燈儼如兩柄利劍劃破夜空,車后捲起的沙塵猶如龍捲風似的漫天飛舞。他們喪盡天良地要捉我到鄉里去打胎。一時他們閻王似的高聲叫喊,惡魔似的用力射門,十幾個人一陣風似的擁進屋,為首的計生幹部拿著手電筒照照我的臉,頓時兩個鄉幹部飛速像捉小雞似的一左一右捉住我的胳膊。我拚命地掙扎,死命的嚎叫,淚水像暴雨似的傾盆而下。我爸快步攔在門前,頭點得像雞啄米一樣給他們說好話上煙,我媽和姑媽則一左一右地抓住我的手臂護住我。
「『見證懷孕,持證生育,誰不實行計劃生育,就叫他家破人亡!』兩個公安拿著電jǐng棍凶霸霸地指著我的鼻子。『寧可家破,不可國亡,寧可血流成河,不準超生一個!』計生幹部yīn沉著臉,冷笑聲就似毒蛇吐露的舌焰恐怖嚇人。『求求你們高抬貴手,放過我女兒吧,她已有八個多月身孕了!』我媽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差點兒哭倒在地。『求求你們發發善心,放過我侄女吧,她為這孩子過的哪是人的rì子!』我姑媽哭訴一聲,哽咽一聲,恨不能跪倒在地。『這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竟敢妨礙公務!竟敢抗拒執法!』兩個公安殺氣騰騰地揮著電jǐng棍趕開我母親和姑媽,四個鄉幹部如狼似虎的抓手的抓手,抓腳的抓腳,抬起我就往門外走。
「我爸見狀捨得老命不要地擋在門檻上,額頭青一塊紫一塊磕得儘是鮮血。我媽和姑媽也捨命跌跌撞撞地爬起身,拉的拉拽的拽地死也不讓我被抬出屋門。我更是殺豬似的叫喊,通娘罵老子的叫罵,拚死也要保住孩子的堅定信念使我捨生忘死地抓鄉幹部的臉、蹬鄉幹部的面。這時垸里聞訊趕過來的人們都義憤填膺地堵住屋門,有的恨不能掀了鄉zhèngfǔ的車,有的恨不能劈了鄉幹部的人,屋內屋外像炸了鍋似的群情鼎沸。這時老村長也騎著摩托車一路風馳電掣地趕了過來,進門就說各位領導,誤會誤會,同一個垸子同一碗米,蓮妹子是我侄兒媳婦,昨天才拿的結婚證,我侄兒雖說有點傻,但傳宗接代一點也不含糊,這是結婚證,各位領導過目,雖說生孩子有點早,但蓮妹子願意罰款,一萬元夠不夠,兩萬元也行,各位領導務必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侄兒結個婚不容易,這種寧拆十座廟、不拆一門婚的好事,還望各位領導高抬貴手!鄉幹部們面面相覷,眾鄉親哄然叫好,我也被蹬手蹬腳地放下地。我媽和姑媽一左一右地扶持著我,媽說蓮兒你是媽身上的掛心肉呀,你就聽老村長的,順風推磨,借台階就下,你要再這樣沒皮沒臉的糟踐自己,媽心裡痛啊!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就這麼不明不白的去了,媽往後還活命不?姑媽也說蓮兒你是聰明人、明事理兒,能屈能伸、能貴能賤是千古傳下來的老古話兒,咱兩條腿的人千萬不能跟四條腿的畜生斗,有吃有喝、有穿有戴就不算丟人!我父親也滿面血痕地仰著臉,老淚縱橫的眼裡放shè出令人心悸的愁光苦焰:不跟她講這麼多了,只問她還是我們屋裡的人不?是的話,兩條道由她選,她要鐵了心跟那無賴過,就得把肚子里這個孽種打掉,我們莊戶人家,丟的丑己經夠多的了,再也丟不起這個人,除非她把我們全家都往死路上逼!她要糊塗油蒙了心,往牛犄角里鑽,留這個孽種,就得跟這無賴一刀兩斷,山裡面地頭寬大得很,就聽老村長的跟他侄兒貼心貼肉的過一輩子!我握著兩手心汗,顫顫倒倒地站住身,抹一把滿眼如苦泉奔涌的淚水,接過老村長辦下的結婚證書。我說叔謝謝你救蓮兒如水火之中,但蓮兒話得說明白,蓮兒紅紗帳里是杜家的人,黃土壠中是杜家的鬼,你家能得到蓮兒的心,但得不到蓮兒的身,蓮兒對著觀音菩薩起誓,這一輩子定當好生照料你家侄兒,像對親哥哥一樣照料他一生!我又跪下來對各位鄉幹部磕頭,臃腫的身子差點憋得我閉過氣去,我說謝謝各位救我孩兒一命,該罰的款隔rì就送到鄉里,大恩大德今生沒齒不忘!我又跪著挪到父母跟前,膝蓋上星星點點地儘是磨破了的血跡,我說爸謝謝你為蓮兒所做的一切,蓮兒吃你的飯端你的碗,蓮兒曉得該怎麼做,你讓蓮兒再回鐵路工區一趟,把那裡拾掇乾淨,蓮兒是會如你願嫁人的!鄉幹部在一片沮喪失望聲中都走了,鄉鄰在一片唏噓嘆氣聲中也離開了屋裡。我在媽和姑媽的陪伴下,又來到了鐵路工區,我把你所有的書都碼放整齊,把書桌用塑料紙蒙上,把你畫的畫兒一幅幅的都收藏起來。我把你給我買的首飾鎖在抽屜里,把你給我買的衣服都疊好放在衣櫃里,把你給我的存摺也用信封裝好鎖在了抽屜之中。我沒有穿你一件衣服,我沒有拿你一點物什,房產證和帳薄都壓你枕頭低下!我最後望一眼漸漸鎖上的屋門,忍不住又號啕大哭起來。我知道只此一去,我再也踏不上這個屋門了,再也瞧不上這屋裡的一東一西,再也走不進這個給過我幸福、也給過我痛苦的傷心絕望之地
……」
「紅蓮,你說這都是為了我!你說這都是為了給我留個后!」杜若一時悲憤莫名,感激涕零地跨前一步,飽含熱淚的眼裡滿是祈望和企盼的神sè。
「若哥哥,你走吧,你就在心裡記恨著紅蓮,紅蓮本是山裡人,本不該跟你在一起的,孩子我會給帶大。你以後不要來了,山裡人脾氣躁,要是你再為這孩子豬不嫌狗不愛的鬧將起來,紅蓮就只有死在你面前了!」紅蓮抬起衣袖擦把淚水盈盈的眼角,橫身堵在轎前,伸手攔住作勢要跨過花轎的杜若,「若哥哥,你就聽紅蓮一句話,趕快走吧!」
杜若一時萬念俱灰,身不由己地往後退了一步,瞧紅蓮淚猶未乾的臉上滿蘊著絲毫不為所動的堅貞神情,瞧紅蓮淚珠猶泫的眼裡遍布著絲毫不為所感的倔強神sè,又百身莫贖地凄然一嘆,揩把滿臉濕漉漉的血水和淚水,在片時潛意識中罪孽深重的心態下,不禁撲通一聲雙膝跪在地上,「紅蓮,若哥哥給你跪下了,求你看在過去的情份上,把孩子撫養chéngrén。鎮上書畫店你還是照開吧,房子就當是留給孩子的財產,小站屋裡的東西,你要是瞧著有用,就叫人搬來,沒用的話就請幫忙給全部扔掉。若哥哥這就聽你話,這就隻身一人走了,這就去漂泊異鄉、浪跡天涯。若哥哥是不忍心瞧著你在山裡受苦,若哥哥是沒臉再在這個山溝溝里呆下去了!若哥哥rì后如還活著,就給你母子倆寄生活費。萬一若哥哥命赴黃泉了,請你一定要告訴孩子他姓杜,他曾有個不成氣的父親叫杜若,別忘了年年清明往我老家的方向點一炷香、燒幾張紙。若哥哥就千恩萬謝了,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忘了你的大恩大德
……」杜若說完,又嗵嗵嗵地連磕三個響頭,然後撐著轎沿站起身,晃晃悠悠地走下山道,最後望一眼挺著個大肚子站在花轎旁悲痛yù絕的紅蓮,就一頭沉甸甸地向著山外那陽光映媚的芳草地里走了出去
……
「若哥哥——!」
過去的已經過去,完結的已經完結。
紅蓮,是你將我送上快樂的頂點,又是你將我推下痛苦的深淵。你本不該在我的生活中出現,更不該與我這個聲名狼藉的人結合在一起。月下老人,何苦要用赤繩系住咱倆的雙足;丘比特的愛箭,為何一矢就令咱倆中的。也許是你沒向阿佛羅狄忒獻上一條刺繡的腰帶,也許是我在七月七rì之夜沒向鵲橋盟誓。完了,現在是什麼都完了,一切的一切
……
天開始亮了,夜sè靜悄悄地在展覽館拱形樓頂上退去,廣場四圍若明若暗的建築群也在晨曦刺骨的寒風中逐漸明晰起來。不比山裡,晨光在白蒙蒙的溪澗盡頭亮起,夜暗從黑忽忽的幽谷深處退逝,一隻鳥兒在晨霧朦朧的枝上振翅,跟著林中百鳥朝鳴,少時山也青了,水也綠了,山山水水盡在一片清亮、澄瑩之中
……
回去吧,不要天真。人在自己的生活道路上,各有自己的軌跡,不要異想天開,竭力追求得不到的東西,傾心謀划做不到的事情。順著冥冥之中造物主給你畫好的圈子,與世浮沉吧,社會自然分給你一杯羹!順著各得其所的生活圈、工作圈、交際圈得過且過吧!因為良田萬頃,rì食不過一斗;廣廈千間,夜卧僅有八尺。否則高飛之鳥,必亡於貪食;深潭之魚,必死於香餌。時刻牢記錢財是身外之物,美sè是紅粉骷髏,權位是過眼雲煙。若不然,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冒天下之大不韙了,吃錯藥者,紅眼病者,必群起而攻之,待到你菱角磨平了,尖刺擦光了,甚或患神經官能症了,這才肯罷休。本來嘛,大家都一口鍋里掄勺子,誰該先出頭呀,出頭的椽子先爛,這就是社會的惰xìng作用,這就是國民的劣根xìng,隨你反對也罷,屈從也罷,幾千年了,照舊生生不息!
杜若站起身,蜷曲下僵卧了一夜的麻痹不堪的雙腿,望一眼在熹微晨光中漸顯嵯峨的展覽館大門,抹一把臉上早己枯乾的淚水,就形同槁木似的往江城大道上走去。有人說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每個人都在尋找自己的一半,自從人類鼻祖被強行割裂開來,每個人都渴望著和自己的另一半重新結合,這不論狹隘的道德偏見,也不論束縛人的世俗禮教,人總歸是人。然而杜若的一半在哪裡?杜若的路在何方?或許杜若生來就是個完人,根本就沒有另一半可供尋找!也或許杜若時運未到,拖著骨頭拉著筋的另一半還在前路海枯石爛地等著他呢!
畢竟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人生總還得一步步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