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幻城

第十四章 幻城

()繼承·吸取·超越

——談中國畫家杜若的新嘗試、新收穫

近幾年來,不少中青年畫家,為使有著悠久歷史和優良傳統的中國繪畫更加生輝,使其永遠立於世界藝術之林,勇於衝破窠臼,進行大膽嘗試,刻意求新,在這方面取得成就者不乏其人。而我以為,青年畫家杜若是其中的佼佼者,是革新路上的弄cháo兒。

杜若十幾歲頂職來到巴山深處,在一個只有十幾人的山地小站做一名養路工,十幾年來,他邊工作,邊學習,邊創作,馱受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艱難與困苦,幾分耕耘,幾分收穫。杜若的代表作是《晨》,《牧女》,《金sè的秋天》,在這些作品中,他把個人的觀念和追求,融合到作品中去,他把在巴山的特殊感受,把那天人合一的博大意境,抒發在畫面上,他的這些作品,確實一鳴驚人,使人刮目相看,所以《美術》雜誌,《工筆畫專輯》,《當代青年畫選》等都選登了他的作品,並給予高度評價。

今天《美術天地》發表了杜若的力作《溪邊少女》,這幅畫天論從內容到形式都是成熟的,凡看過這幅畫的人無不對之推崇備至,並得到了美術界和社會的廣泛好評,從這幅畫中,我們既看到了他對中國繪畫虔誠的繼承,但又看出他確實理解了什麼是值得繼承和發展的,同時,他大膽地把世界美術,巧妙地吸收到中國繪畫中去了,雖然感覺還是中國畫,但內涵豐富了,意境深遠了。我相信,杜若努力使現代中國繪畫超越前人的宏願定能實現。

《中國時報》——畫家介紹

妙筆丹青造化功

——記青年畫畫家杜若

杜若長於寫意花鳥,在繼承宋、元、明、清寫意花鳥傳統技法的基礎上,潛心琢磨,刻意求新,逐漸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他的作品,構思新穎,章法嚴謹,古樸蒼勁,筆墨瀟洒,形神兼備,氣韻生動。在強調筆情墨趣的同時,力求意境高遠。他作畫,不追求簡單地取悅觀眾之感官,更注重啟迪讀者之心靈,達到賞心悅目的目的。在他眾多的花鳥作品中,松鶴、雄鷹、寒梅等尤見功力。他博採眾家之長,吸取新的畫法,創作了一批批具有新意的作品,特別是他的《溪邊少女》更是得到書畫界的好評。

《長江rì報》——作品欣賞

——點畫法之韻

記鐵路畫家杜若

夜,深了,獨自品茗、聽雨。茗己淡遠,秋雨正濃。世界,浸泡在一種情緒里。再一次走近那些畫面,試圖詮釋一下青年畫家杜若筆下所呈現、所蘊含的那份真實與幽遠。

杜若用一顆透明靈動的心放逐大自然,用眼看著這個世界,用畫筆描繪這個世界。看得出,在師法造化的過程中,杜若睿智的眼光捕捉了「點」這個形與意完美組合的堆積表現形式,他意識到點畫更適合於人與景的表現。他認為點的延續是遊動的線,點的匯聚是無限的面,個個墨點,淡淡濃濃,細細碎碎,構造了每一幅畫,園了每一幅畫的夢。正是由於眾多筆墨相融墨點相會的烘托,才使杜若樸實的畫面流動著音的韻律,在簡潔的構畫上漫出一層帶有思想的cháo,他的《溪邊水女》就頗具這種神韻。

《人民鐵道》——鐵路畫家

快要上岱黃公路的坡頂了。

杜若挺身立定腳跟,扯過系在板車拉手上的毛巾,擦把滿頭滿額的汗水,就又彎腰拉起滿車的貨物,一徑向坡頂走出。這時夕陽已沉沒在西天浩瀚的雲海里,坡頂上空的雲帶猶如畫出的山峰湛然崢嶸,四外瀰漫著很濃郁的松葉柏子的清香。近半年來,杜若隱名埋姓,孤身一人混跡在江城漢西鐵路貨場做搬運工,雖然孤苦、勞累、沒有任何人生保障,但一個月做下來,也能掙上一百多元。每逢二十五rì,鐵路貨場結工費,杜若總將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理理髮,刮刮鬍子,換上那套已洗得發白的西服,領完錢后就去郵局,給紅蓮母子倆寄生活費,給桑晨上大學寄生活費,逢年過節還不忘給老家寄過節費。也只在這一天,杜若才感到自己還是個人,還能履行作為一個人的義務和責任。更多的時候,杜若就感到自己是條狗了,狗還有個窩,一rì三餐還能填飽肚子,杜若每月總是傾其所有的多寄出錢,留給自己的有個零頭就算是寬恕幸甚的了。他睡過澡堂,只為節省一夜的住宿費而幫人家鍋爐工半夜上水添煤;他睡過船艙,只為節省幾天的住宿費而幫人家船工看船護纜。他曾經一天粒米未進在黃鶴樓上給人講解黃鶴樓上的字畫,而有幸混得了一碗速食麵吃;他曾經一天滴水未飲在古琴台上給人評說古琴台的逸事,而有幸贏得了一瓶礦泉水喝。有時候實在是餓得兩眼發花,為遣餓而整夜徘徊在鸚鵡洲頭,他也想學詩仙太白在城陵磯下一了百了地沉江撈月,但一想從未見過面的兒子,為他過了那麼多苦rì子的紅蓮,他就毅然打消了輕生的念頭,從又鼓起活下去的勇氣;有時候實在是病得兩腿發軟,為驅病而整天蹀躞在長江江邊,他也想像詩聖老杜在湘江邊上一葉扁舟駕槳西遊,但一想自己行同狗彘的沉淪半世,為畫畫兒弄得妻離子散、身敗名裂,他就決然放棄了厭世的意念,從又堅定再奮鬥的信心。他飢腸轆轆地走過江城大街小巷,只為能找點活干;他滿面塵灰地尋遍江城大小工地,只為能打個零工。後來他在離城十幾里地的鐵路貨場找了個幫人送貨的活兒,剛開始用扁擔挑,後來用板車送,夜間就寄宿在離貨場一里多地廢棄的鴨棚里。逢yīn雨天沒活兒干,他就去美術學院聽課,去美術館臨摹,晚上則風雨無阻的去市圖書館看書,去古舊書店陶書。一天到晚像瘋了似的將神經綳得緊緊的,聽了這課聽那課,看了這書看那書;一時三刻像傻了似的將需求壓得低低的,既不關心世事,也不關心自己。唯一有點慰藉的是掛在鴨棚床頭,每天早上睜開眼睛就能看到的,憑想象畫出來的兒子牙牙學語的畫像。

杜若驟覺板車一輕,扭頭見車後有人一手推自行車,一手幫他推車。杜若感激一笑,加大步伐往坡上拉去。堪堪拉到坡頂,杜若在路邊放好板車,邊從包里拿出瓶礦泉水。那人邊在車后停好自行車,邊笑盈盈地回過頭來。杜若面sè陡變,手指不由得哆嗦起來,礦泉水砰地一聲掉在地上,忙不迭拉起板車,躬身就要從那人身邊走過。

「你走呀,有本事永遠不認我,你這個只會逃避現實的杜二杆子!」任燕一把攥住車把,邊仰著紅得出奇的臉孔,雙眼死死地盯在杜若的臉上。

「大姐,你……你認錯人了,我……我不姓杜,我只是個拉板車的!」杜若沉痛不堪地低著頭,淚水瞬時模糊了雙眼,一時語無倫次的恍如沉痾不愈的病人。

「你要不認我也行,我只說三句話,聽不聽在你!」任燕一時恨由心生,止不住憤激的淚水泫然而下,「你畫作《溪邊少女》得獎了,全路美術大賽一等獎,路局送展的!」瞧著杜若仍是無動於衷地拉著車把,目光沉滯地望著地面,任燕恨恨地哼了一聲,「紅蓮被婆家趕出門了,現在寄居在她姑媽家,這是你兒子的照片!」

「你……你說什麼!」杜若心神大震,猝然放大的瞳孔里閃爍起一縷淚光,嘭地放下板車,一把從任燕的手中搶過照片,竟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號啕大哭起來。

任燕一陣辛酸,喉中梗塞著苦澀的滋味,掏出手帕抹去滿臉的淚水,「我才從山裡回來,為找你,我跑遍了山裡的旮旮旯旯。你真狠心,人在漢西,卻跑到武昌去寄錢,為這害我找了大半個月。你住的鴨棚,我早上也找去了,進門就知道是你。還好,這大半年苦掙苦熬,沒丟了畫畫兒,也不枉我們跟你吃的苦、受的罪。路局要調你回城,在局文協上班,你好好收拾一下,明天就跟我去報到。你一消失就是大半年,對我們全都不管不顧的,也不怕死後下阿鼻地獄!」

「你……你們不是在開店嗎?店沒開上氣?」杜若遲遲疑疑地抬起頭,心臟在猶豫不決中怦怦直跳,眼裡豆大的淚珠還在汍瀾而出。

「你不是不姓杜嗎,還管我們的死活!店早就賣了,你走後沒多久,小邪皮去澳門賭博,欠下一屁股賭債,賭博公司要滅了他的人,芬兒苦哭苦求,小邪皮在店裡是入了股的,紅蓮仗義將店賣了,我也將城裡的房子賣了,才幫他還清賭債。你知道這大半年我們過的是什麼rì子,我孤兒寡母住鐵路棚戶區,紅蓮孤兒寡母寄人籬下。你倒好,就為遭一點罪,受一點屈,一個人躲在城裡享清福,竟然還想不認我。我真是瞎了眼睛,一輩子走霉運,白為你cāo心作急了這麼多年!」任燕一時傷心yù絕,心裡如同祥林嫂般要捐一輩子恥辱門檻的意念盤根錯節。

「任……任老師!」杜若囁嚅著嘴,惶愧不安地張著眼睛,臉上在層出疊見的愁雲慘霧中又增添了一種憂心忡忡的凝雲,「謝……,謝謝!這……,這一輩子也就你還把我當作是個人!」

「杜若,只要你知道就好,別遇上點挫折,就變得六親不認了,我們生為女人實在是也有不得己的苦衷!」任燕悲從中來,眼裡噙著大顆的淚珠,瞧杜若衣衫不整,頭髮蓬散,臉膛像黑炭似的烏溜溜的,卻又心痛不已地cāo起濕漉漉的手帕替杜若揩去滿臉的淚水,「走吧,回去呀,過去的就算過去了,好rì子還在後頭,我兒子都快四歲了,還沒見過你呢!」

「又在做馬大哈,你總是有嘴說別人,沒嘴說自己,準確的說,你兒子三歲零八個月零八天,怎麼做的媽媽,連兒子的生辰八字這麼簡單的計數也搞不明白?」杜若故作洒脫地昂著頭,極力從悲苦凄涼的情態中掙脫出來,嘴角還油然浮起一縷慘笑。

「你……你記得這麼清楚!」任燕悲喜莫名,驟覺時常聚集在心底生怕他將過去忘得一乾二淨的憂慮不翼而飛,一縷笑影頓然從臉上綻出,雙目更是情難自禁地脈脈凝望著杜若。

「你身上有什麼事,我不記得,是我在山野為你兒子剪的臍帶,是我第一次從滿月澡盆里抱出你的兒子。只可惜我自己的兒子還沒見上面,還不知道會不會說話走路,還不知道認不認我呢?」杜若心地黯然地扭過頭,盡量不使眼眶cháo起的淚珠滾下面頰,邊痛悔不已地嘆一口氣。

「這有什麼難的,犯得著這麼悲傷,過幾天,等城裡的事情安定后,我陪你回去,蓮妹子見到你,不知道該有多高興呢,還會不讓你見兒子!」

入夜,兩人騎一輛自行車,來到蛇山腳下的鐵路棚戶區,這還是五十年代江城建長江大橋時遺留下的工房,路局最有名的貧民窟,一間十幾平方米的房子擠老少三代人是常事,而且還不採光,不通風,不建窗戶,夏天像火爐似的熱得要命,冬天又像冰窖似的冷得要命,到處是泔水、污垢,家家門前像鴿子籠似的堆滿了雜物。

「這些時你就住在這裡呀!」杜若高一腳低一腳地推著自行車,腳下坑坑窪窪的路面使車輪一蹦一跳的,隔老遠才有一盞昏黃的路燈。

「這還是領導照顧呀,我一個單身女人有間房住就不錯了,你來以後就好了,雙職工呀,看能不能分給我們一個團結戶!」任燕雙手扶著車後座上的物品,步子也走得一扭一扭的,還不時給迎面而過的熟人打著招呼。

「分什麼房子,不會將漢口的房子再買回來!」杜若殊感有愧地邁著步子,心裡沉重的負疚感喟然而生,衝口發出一句豪情萬丈的話語。

「你瘋了,哪可得二十多萬呢,現時那兒有錢?」任燕一聲驚呼,像打量天外來客似的盯著他的身影,少時又撲哧一聲笑了,絕路逢生的喜悅躍上了眉梢。拐過一個街角,她幾乎飛身上前,哐地推開一間屋門,回頭遞了個飛眼,「兒子,快來看,誰來了!」

杜若停好自行車,解下車後座上的物品,剛剛走進屋裡,就見橫在黑黑黢黢的門背後的床上,一個小男孩正瞪大著眼睛,目不交睫地盯著他看,少時,小男孩一聲歡呼,活迸亂跳地張開雙臂向他跑了過來,口中一迭聲地喊著,「爸爸,爸爸!」

杜若一怔,連忙抱起小男孩,茫然不解的目光飛速一瞥任燕,「爸爸,你這幾年都到哪裡去了,你咋才回家,媽媽為找你,腳都走瘸了,我也乖,天天在家一個人等爸爸呢!」

「兒子,快告訴爸爸,你叫什麼名字!」任燕急切地仰著臉,雙眼飽含期待地注視在兒子的臉上。

「我叫杜若虛,爸爸叫杜若,爸爸,我名字比你還一個字呢!」小男孩驕傲地一嘟嘴唇,胖乎乎的像蘋果一樣紅潤的臉上顯出大大的得sè。

「你這是何必,我本就是個災厄,沒的將來給兒子帶來晦氣!」杜若一臉笑貌地抱著小若虛,像拋皮球似的上下拋動幾下,惹得小若虛咯咯直笑,隨後又抓住小若虛的雙腿,將他放在肩上,躬身像騎大馬似的在屋內來回跑動,小若虛更是樂翻了天的嘻笑連聲。

「我容易嗎,他早就翻出了我們那時的結婚照,成天磨蹭著問你是誰,單親家庭養育的孩子容易得自閉症,我可不想兒子長大后成不了才。再說非得要喊出個干字,那樣也生分呀,反正我得打一輩子單身,索xìng將錯就錯,對兒子也是個交待。現今好了,再也不用藏著掖著了,你們倆好好玩一下呀,我去做飯,我還備了瓶好酒,今夜不醉不散!」

不一會兒,任燕靠著床邊支起摺疊桌,煙霧騰騰中往桌子上擺好碗筷。杜若瞧房內幾無立錐之地,床邊卻一摞摞地碼放著他的繪畫,屋內連件像樣的傢具都沒得,他的繪畫卻一幅幅地鑲邊飾彩。杜若愧意頻生,眼裡悔過自責的蒙著一層yīn翳,將小若虛放在桌邊坐好,也去油煙滾滾的廚下幫著端起了菜。這時窗外夜月正明,皎潔的月光恍如水銀瀉地似的流得滿城一片皓白,遠處偶有幾聲江輪泊岸的汽笛與火車馳過長江大橋時的轟鳴隱隱傳來,黃鶴樓前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一路氣象萬千的燈飾與五彩繽紛的霓虹構成一道絢麗的圖景,對岸高聳入雲的電視塔在流霜萬里的夜空中凸現出一團璀璨的亮sè。

「來,災厄,這是你的調令,好好看看呀,就為這張紙,你吃了多少苦頭,一家子人都過得不容易,我先敬你一杯!」

杜若連忙站起身,雙手接過調令,深感恩寵的臉上感喟萬千地升騰起一層愧sè,端起酒杯誠心誠意的與任燕一碰,仰脖就將杯酒灌下喉嚨,「怎麼說呢,要說謝謝的話,就太見外了,不說心裡又過意不去,不是你在前頭四處奔波打點,我也想不到還能調到城裡,說不定一輩子就窩在鐵路貨場,熬苦rì子拉板車呢!」

「你知道這些就好!」任燕抿一口酒,猶自笑容滿面的抬起頭來,紋過的眉上立現一片歡欣鼓舞的神sè,綉過影線的眼裡霎時湧現出萬千柔絲,纏纏綿綿地網路在杜若的身上,「這往後咱們就在一個單位上班了,你可得遇事小心些,不該說的話不說,不該做的事不做。城裡人看的多、見的多,肚子里的花花腸子也多。不比你們山裡,出門巴掌大的一塊天,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沒這多規矩,沒這多講究。說句要不得的話,別看人家瞧你都笑眯眯的,一個個大肚彌勒似的熱情得燙死人,其實骨子裡仍瞧你不起,畢竟你是吃山裡的紅苕長大的,是傻裡傻氣的鄉巴佬,天生就與你有層隔膜,只是一時半刻還找不到由頭來拿你開涮而己。不信的話,往後走著瞧吧,要是你行為不加檢點,說話不加註意,時不時的弄個什麼一差二錯,人家不頭天當你是人、二天當你是鬼、三天掐你下水,算我咸吃蘿蔔cāo淡心;人家不一口唾沫淹死你,不使你從此在心理上比他們矮一截,算我小題大做的拿根繡花針當棒槌!你想想,你為了在城裡有個工作,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如今都三十好幾的人了,還沒個噓寒問暖的女人陪伴在身邊,更沒個天真活潑的孩子承歡膝下。人生在世,一晃過三冬、三晃一世人。你說能圖個什麼?又有個什麼了不得的前程?別人有的你有,別人沒有的你也有,這不就算生活幸福了!出門在外有個笑臉相迎,進門回家有口熱騰騰的飯吃,這不就算事業有成了!你還真準備就這麼狂放不羈的過一輩子,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為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虛名浮利,貢獻了青chūn,再貢獻生命?你說說,這有誰能理解,又有誰給說個好字?你口口聲聲的說你讀了好多書,文史經哲無所不會。哪我問你,文學史上是誰在哀嘆『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又是誰在嘆息『忍把浮名,都換了淺斟低唱』?就說你最崇拜的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大師喬爾喬內吧,生前不是木人石心,一貧如洗,他的名畫《入睡的維納斯》,還是在他死後由他的學生提香給幫忙完成的!話說回來,我也不是要你就放棄畫畫兒,就這麼得過且過的在單位里混混rì子,該顯示自己的時候還是要顯示,該畫的畫兒還是要畫,只是一切得按部就班的來。等你在文協人眼混熟了,上下級關係搞好了,方方面面都小有名氣,那時我會一條心支持你畫畫兒,再想方設法地幫你辦畫展。我畢竟在城裡生,在城裡長,好多的老師與同學都是吃的文藝這碗飯,到時保證有你出頭露臉的時候。只有這樣,才不枉你我相識一場,為了有今天這個rì子,你我都走了那麼多的人生坎坷不平路!」

杜若一時心cháo翻滾,嘴角抑止不住地陣陣痙攣,臉上宛如塗了一層油彩似的閃光發亮。瞧任燕微傾著身,也是一副快意放懷的情態,喝了幾口酒後應時紅潤的雙頰風情萬種般的漾動著層層喜幸之sè。杜若臉上不自禁地又現出淺談的哀愁,澎湃的熱情漸漸灰冷,不知如何面對這份孽緣的愁緒在腦海糾集起來,遂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

「現在想來好多事真是如夢似幻,我原認為我們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演出的這場錯誤的戀曲會隨著時rì的遷延而風流雲散,會隨著你我的天懸地隔而只在午夜夢回時留下一縷淡淡的惆悵。那時我們誰不笑話你是屎殼螂爬到書本上——假裝秀才,是瘌皮狗咬rì頭——不曉得天高地厚,就連我們女生相互間逗趣兒嚇唬人或是半夜裡起來上廁所后怕,都要拿你當神經病來恫嚇,說斗方名士杜若來了;遇有誰談對象談崩了或是誰找朋友太挑剔挑花了眼,也有人惡作劇當你是過街老鼠,說你再要挑三揀四違五拗六的,下回就給你介紹藝術家杜若。笑人的人如今真的被人笑了,被人笑的人如今真的在笑人。說來你也許不太相信,自從年前全路組織美術大賽,我就敏捷地發覺這是你出人頭地的時候。我三天兩頭地去找路局的領導,領導說聽說是有這麼個人,挺有才華的,但前兩年受了點打擊,脫崗了,不過也沒關係,只要有基層推薦,有作品參賽,我們就一定上報。我急忙趕到工區,好話歹話說盡,總算是拿到了推薦表,我又去紅蓮那兒,將那幅《溪邊少女》帶回參賽。哪天當我在鐵道報上看到你獲獎的消息及整版的藝術綜評與人物介紹,我當時就歡喜得發暈了,打心眼裡流出來的都是敬重與欽佩之情,一時間真的是又驚又喜,又急又恨:驚的是你命途多舛,總有那麼多的悲苦辛酸事糾結著你;喜的是你終於事業有成了,皇天不負苦心人;急的是你一走大半年,恐怕早把我這個啟蒙人給忘到腦殼後頭去了;恨的是我怎麼就這麼不長眼,滿世界慎加別擇的找好男人,其結果好男人總是與我擦肩而過!我一連幾天五心不定六神無主的,總對著床頭我們的結婚照發愣。我兒子好奇地睜著一雙亮眼,媽媽,爸爸咋不要我們了沙,他到底去了哪裡?我不無自豪的說,傻兒子,爸爸咋會不要我們呢?爸爸是畫家,他去寫生去了!我兒子頓時就不解了,天真無邪的臉上滿是茫然無知的怪異,媽媽呀,爸爸去寫生,也要不了好幾年呀,是不是就快回來了?我一時語塞,乾渴枯萎的心田像降了一場多時未見的甘霖甜蜜蜜的,久長時期以來一直黯淡無光的眼裡像架起了一道亮麗的彩虹而熠熠生輝,我說傻兒子呀大人的事不該問的就不要問,沒準兒你爸爸還真的快回來了哩!我兒子霎時就興奮了,手舞足蹈的在床上一連翻了幾個跟頭,啊,我爸爸快回來了羅,我爸爸是畫家,畫家比校長官大些吧,媽媽!我忍不住噗哧一聲笑逐顏開起來,我兒子也喜眉笑眼的跟著傻笑。我清楚的記得,這是我們母子倆自山裡回來后第一次揚眉吐氣的笑,是第一次最無憂無慮和最痛快淋漓的笑。沒過幾天我就聽說路局要成立文協了,要招攬全局在文藝方面有所建樹的人才!我頓時就想到你了,我想這是你調到省城的最好機會了,這是你從山溝脫穎而出的最好時機,這也或許是我們只開花不結果的情緣能結出最美麗與最鮮艷的果實的一次最好轉機!

「一個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的晚上,我帶上你的畫作與我老師一道走進路局老書記的屋門,老書記與我老師是老同學了,無事不登三寶殿呀!『哎呀,您老可是個大忙人呀,桃李滿天下,什麼風把您老給吹來了!』『唉,說來見笑,芳林新葉摧陳葉,流水前波讓后波,老啦,不中用啦,只能做些搭梯子、墊肩膀的尷尬事兒,這不今兒特地不惜老臉,來給您舉薦個人才!』『嗨,瞧您老說的,自古荊山之玉、南山之歌是薦舉人才的千秋佳話,您老青眼有加的該莫也是位才調無倫的青年才俊吧?您老說誰?杜若呀,唉,這真是打了盆說盆,打了罐說罐,我們早內定了他,他可是路局點了名的指定要調的人才,還準備選他搞文協副主席呢,只是前些時我們工作沒做好,使他遭了點打擊、遇了點挫折,據說己脫崗好幾個月了,這您老放心,我們會全力派人去找,畢竟愛才之心人皆有之嘛!』這以後我隔三差五有事沒事兒就往人事處跑,誰知幾天過去了,沒聽到你一點消息,一個星期過去了,沒找到你一點動靜,半個月過去了,你竟杳如黃鶴,一去無蹤跡。這時我才刻不容緩的感到問題的嚴重xìng了,空前未有的感到造化是如此的弄人!人頓如一葉扁舟陷在波濤洶湧的焦慮之浪中,心裡好不容易才滋長起來的一點夙願得償的愜意也隨之化為烏有。我想不能就這麼一籌莫展的徒喚奈何了,不能就這麼束手無策的聽天由命!這機會對你來說只可能有一次,這機緣對我來說也是踏破了鐵鞋難尋覓,說不定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兒了!說什麼我也要盡我的所能殫思竭慮地尋找到你,無論如何也要盡我的所有窮心竭力地訪探到你,即便是上窮碧落下黃泉,我也要知道你究竟逃匿在何方!

「一個白rì曜青chūn、時雨靜飛塵的rì子,我又一次坐上了去山裡的火車,當我踏上山裡那風光依舊景sè依然的崎嶇小路,眼裡一下子就擠滿了盈盈的淚水,瞧周遭草木仍嫩紅嬌綠的在輕歌曼舞,鳥蟲仍輕盈柔媚的在低吟淺唱,藍瑩瑩的天空又貼著黛sè的山巒翻轉出一團極為熟稔的猩紅sè的濃雲,心裡頓時像有千百隻螞蟻在爬啊!有誰像我,望眼yù穿的希求愛情,刻骨銘心的祈求幸福,轉眼間就快徐娘半老的年齡了,還靠山山崩、靠水水流,只為一點虛偽和愚妄,把本該屬於自己的一份愛情虛偽地拋棄了,把本該屬於自己的一份幸福愚妄地糟蹋得支離破碎!我拂拭去眼角悲傷的淚滴,抵禦住心底濃重的失悔,隻身來到小站站長辦公室,站長正俯貼在辦公桌上,高度近視的眼睛從眼鏡的上方圓瞪著斜睨過來:嗬,貴客臨門啦,不用說是為了杜畫家的事!站長笑乎乎地扶持下眼鏡,感慨萬端地站起身,『接到路局的電話,我就立馬派人去找,這上至山城下到江城上千里的鐵路線上,哪一個旮旮旯旯不像梳梳子似的,給梳過了兩三遍,誰知道這杜畫家是發了哪一門子的風,中了哪一門子的邪,硬是躲得煙消火熄的,連個鬼影兒都不見一個!』站長吧嗒下嘴,伸手從眼鏡後面去摳缺少睡眠后還殘留有幾許睡意的眼睛。『這你放心,上級的指示嘛,沒有意見要辦,有意見保留意見也要辦,更何況我們曾是同一個戰壕的戰友,一起風風雨雨的走過了十幾年,沒有感情有交情,沒有交情也有個一面之雅吧,瞧著杜畫家破壁騰飛的rì子過得好了,瞧著你們磕磕絆絆的終於成了一家人,我不也矮子看戲跟了人家歡呼喝彩,禿頭跟著月亮走一路沾光借福,rì後去城裡開會學習出差什麼的,還有個杯酒言歡的地方!』我頓覺一種悲天憫人般的惡劣情緒在心底很濃重地穢散開來,同時還無掛無礙地散漫出許多憐惜、罪孽和憤憤不平,我佯裝不以為然的默不作聲,努力遮飾住眉頭怏怏不樂的神sè,竭力掩蓋住臉上悒悒不歡的神情,帶著一個比悲哀更令人心碎的希望,趁黑趕到紅蓮的家中。

「然而紅蓮早帶著小孩離家出走了。紅蓮的婆婆一隻腳門裡一隻腳門外地將我擋在門口,瘦得皮包骨頭的臉上露出一副令人作嘔的慍怒神態,在相互猜疑的沉悶氣氛中僵峙了一半天後,她突然用一種尖酸刻薄的語氣叫罵起來,少頃就氣乎乎地一發而不可收拾,終至於怒氣攻心地發展到破口大罵的地步:『哪臭婊子,早就不是我屋裡面的人了,她上八代的祖墳沒埋好,她爺娘是吃屎長大的,才生養了這麼個賣了上頭賣下頭,死不要臉的貨,這臭婊子做姑娘時就沒個正經像,為了撈幾個臭錢好過嘴巴癮,為了穿幾件破衣服好招搖過市,竟然脫褲子光著屁股讓人摸摸捏捏的畫身子,肚子叫人搞大了,遮不住丑了,又來胡謅八咧的哄騙我兒子,我兒子跟她一樣是割鼻子換面吃,不要皮臉的人嗎?我們家裡跟她家裡一樣也是屋檐上掛馬桶,臭名在外的門戶嗎?我們早就將這臭婊子開趕了,她現在就是在市面上立招牌賤買賤賣,我們吃虧上當不上她的門,她往後就是躺在馬路上生瘡長蛆,我們瞎子死兒沒得眼睛看得!』

「我一分鐘也不敢耽擱,又連夜走十幾里山路趕到紅蓮的姑媽家中,這時一輪明月斜斜地掛在院子里的樹梢上頭,灑下一地斑駁陸離的碎影,院外几絲風鳴和著幾聲水響在無限靜謐的山野上逸散,更顯得院內院外一片森然冷寂。我舉手yù敲屋門,然而驀地我又遲疑不決的發起愣來,渾身不由自主的簌簌顫慄,我猶猶豫豫地在門前徘徊了好一陣子,心裡一股強烈的想要見到你的願望被見到紅蓮時將無以面對的尷尬念頭撕裂成一塊又一塊的碎片,終於我再也無法苦惱煩悶到呆著不動的地步了,鼓起勇氣敲開屋門。紅蓮急急忙忙的穿著衣服,額前幾綹劉海零亂地搭在睡眼惺忪的眼瞼上,在片時的驚訝疑惑后一把將我拉進屋內,『哎呀,燕姐,怎麼會是你呀,這黑燈瞎火的晚上!』以後我們點著山裡的松明燈,拉上厚實的窗帘,相互心事重重的圍坐在床上。我說,『紅蓮,知道不,組織上要調杜若到城裡去,但是四路找不到人,不知道這大半年躲到哪裡去了?』紅蓮嘆一口氣,起身從抽屜里拿出幾張匯款單遞到我面前,我看匯款單上也沒有地址,但我一看那己有些模糊不清的郵戳,我立時就知道了你在城裡。我當時如眩暈般的喜極而泣,心中驟如有一股無上甘美的幸福的泉源在快速地涌動,腦際一直層出疊見的折磨著我的憂傷和痛苦的思緒也一下子就煙消火滅。我說,『紅蓮,杜若就在城裡,你這樣苦巴巴的孤身帶小孩過,怎麼就不想著與杜若重歸於好呢?』紅蓮輕輕一嘆,微微地低著頭,久長地默望著對角窗欞的眼裡顯現出一片迷茫之sè,『唉,燕姐這怎麼可能呢?好馬不吃回頭草,我在他最困難的時候離開了他,害得他工作也丟了,事業也沒了,一個人在城裡舉目無親的艱難度rì,現在好歹是畫家了,你們組織上也把他當人,還要調他到城裡去。你說這前倨後恭,千年埋骨不埋羞的事兒,怎好啟之於口,恐怕就是我捨得下臉跪在地上求他,說不定他還真的要說羞死算了,連好臉子都不會給我丟一個呢!』我心下一陣愴然,不覺憂憾參半的抿嘴一笑,我說,『紅蓮,想不到你這麼個文文靜靜的人兒,還滿腦子的封建思想,你就跟我妹子一樣,瞧著你一家子幸福,我也就樂心樂意的高興,我天亮就回城呀,一有消息,立馬通知你!』」

任燕一口氣說到這兒,一直浸沉在哀怨傷感中的臉孔,這時忽又幻化為一片親切柔和的微笑,一直浸潤著淚水的雙眼也恍若從一種深切的絕望中掙脫出來,溫馨可人的散發出一種柔媚而撩撥人的女xìng魅力。杜若陡覺心往下沉,渾身如觸了電似的顫抖不己,連呼吸都難以通暢的變得粗濁起來,瞧任燕只是情意綿綿的朝他閃了閃眼睛,滿蘊著惹人綺念的嘴角乍撇即平,艷sè耀目的臉龐又猩紅似火的轉到桌那邊幽暗的光影里,杜若這才鬆一口氣,伸手抹去額門上遽然沁出的一層冷汗,磨不開任燕似水柔情的難sè在臉上顯現出來,使他耿耿於心地舉起酒杯,鯨吞而盡。

「回城后,我顧不上放下行李,就直奔書記家,說你就在城裡,老書記在片刻的驚訝后頓時笑呼呼的,臉上倏忽升騰起心裡一塊石頭落下地的舒展與適意,當我鄭重其事的從提包里拿出一幅紅蓮珍藏的油畫,說這是你歇筆前的畫作,其價值絕不亞於你的成名作,敬請書記笑納,還望不吝指教羅!老書記更是笑呵呵的,眼犄角兒都是藏不住的誠摯笑意,既然杜畫家人在城裡,哪總歸是找得到的,明天我就通知人事處下調令,這也是尊重知識、尊重人才嘛!我遂心如意的從老書記家裡出來,街上不知何時己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瞧滿街來來往往的或遮著一把小雨傘卿卿我我的情侶或丈夫抱著小孩在前面走妻子打著雨傘在後面跟的親親熱熱的夫婦,我竟然滿腹辛酸的發起愣來,天曉得我己有多長時間沒上過街了,閑暇時節我總是把自己束縛在孤單寂寞的蟬衣里,把自己的心靈禁錮在棲惶愁苦的枷鎖上,就是迫不得己上街買一點東西或帶兒子去醫院看病也是來去匆匆心不旁騖,我原認為這輩子就這麼橫不如意、豎不稱心的一天了似一天了,我原認為這輩子所有的情感意趣都將被往昔懺悔的橡皮擦拭得一乾二淨!誰承想天無絕人之路,轉眼人到中年了,這促狹鬼似的上天,竟在我百無聊賴的歲月里灑下一路花香鳥語,竟在我古井無波的心髓上蕩漾出一片chūnsè彌望的漣漪,使我也能zìyóu自在的像這街上的紅男綠女享受到情愛的酸甜苦辣,使我也能無拘無束的像這街上的恩愛夫妻感受到人世間的悲歡離合!

「然而你在哪裡?茫茫人海到哪裡去尋覓你失魂落魄的形影?偌大的江城哪處是你潛蹤隱跡的地方!你像一蔸chūn筍似的,長期被埋沒在社會的凍土裡;你像一匹遠足的駱駝,長期馱負著社會輿論的重壓。別看你表面上挺隨和、樂觀、與人為善,其實你骨子裡很拘謹、孤傲、剛愎自用。你的悲劇就在於不該朝朝暮暮的犯傻著如何從天寒地坼的凍土裡脫身而出,你的愚妄就在於不該rìrì夜夜的夢想著何時能光明磊落的躋身於上層社會!我假如冒冒失失的將你的一點悲喜公之於眾,在報紙上登尋人啟事,哪或許就在你好不容易才結痂的傷口上撒鹽;我倘若孟孟浪浪的把你那點經歷宣之於世,到電視台去做尋人廣告,哪說不定又在你破敗不堪的人格尊嚴上劃下一道難以痊癒的傷痕!我唯有像一個溫順賢良的妻子,勸戒她頑劣而xìng子倔犟的丈夫,只能用賠不盡的笑臉、流不完的眼淚來牢籠他束身自好;我唯有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女孩,規誡她懶散而脾氣執拗的情侶,只能用小心過逾的嬌嗔、費盡心思的慍怒jǐng醒他潔身自愛!翌rì,正是晨霧裊裊、朝陽冉冉的時候,我帶上一張你放大了的照片,乘車來到江岸。我先是在城區廣場、街邊公園各處去找尋,逢人就問有沒有見到過照片上的年輕人,後來我又到大街小巷、街頭巷尾四處去尋找,指望能碰運氣僥倖找到你一點潛蹤斂跡的身影,以後我不抱任何希望,神疲體倦的來到江堤,瞧是處紅衰翠減,漫漫江岸只有幾個垂釣的老者還孤零零的守在柳蔭匝地的堤下。這樣一天就在東奔西走中過去了,當我帶著滿面的風塵拖著疲憊的身軀走進自家黝暗的屋門,我禁不住淚流滿面的失聲痛哭起來。第二天,又是晨光微微、曉風淅淅的時候,我像個家裡塌了頂樑柱的怨婦,悲悲戚戚的站在菜場、zìyóu市場的入口處,幾多熱心腸的老太顫巍巍地過來覷了覷照片后又唉聲嘆氣的走開;我像個心無結怨口無煩言的痴婦,落落穆穆地靠在商場、勞務市場的門口,幾多熱臉孔的男子笑微微的近前問了問情況又愛莫能助的搖頭離開,這樣一天又在東尋西找中過去。以後我們問遍了江城你可能與之來往的男女老少,找遍了江城你可能停身歇腳的旮旮旯旯,後來我忽然心有靈犀,也不禁為自己的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而笑出聲來,我如同笨蛋似的大海撈針,我近乎傻瓜似的守株待兔,我怎麼就沒想到你是出了名的書獃子是斯文掃地的酸秀才,想當初在山裡的時節,逢星期天節假rì,你就活像個掐了腦袋的蒼蠅,有事沒事兒總要去城裡各個新華書店,如今人在了城裡,哪還不絕似燎了窩的馬蜂,不到處亂竄著游圖書館、逛閱覽室,哪才叫希奇!我揣著急迫的心情攜著欣幸的快慰,一連幾天跑遍了江城所有的新華書店、圖書館及工人文化宮,然而我這點知人之明也是牽強附會,你竟然無聲無息得渾似屎殼郎掉在夜壺裡聽不到一點聲響,你竟然無影無蹤得儼如雪地里的松毛蟲瞧不到一點痕迹!」

杜若如坐針氈地坐在椅子上,小若虛吵吵鬧鬧地玩耍了一陣子,倒頭歪在他懷中睡著了。杜若輕輕地拍著孩子,聽任燕像個冀圖破鏡重圓的怨偶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心底一點得她襄助的感激蕩然無存,一點得她救援的感恩化為烏有,一步錯百步錯的悔念在腦子裡生髮開來,就好像她做了個美麗的圈套,只等自己往裡鑽;就活似她挖了個鮮艷的陷阱,只等自己往裡跳。他逃也似的站起身,又強迫定住神,將孩子緩緩地放在床上。

「我焦急、憂慮、坐立不安,當我無jīng打采地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走進漢西鐵路工人文化館,我沒想到我希望綦切的心愿企盼己久的奇迹就在眼前發生。當服務小姐笑意吟吟的接過照片,邊點頭頷首說認識,邊怪訝十足地睜著好看的眉眼,哎呀,這個人可怪得很啦,別看他穿得破破爛爛的,拿的卻是我們鐵路上的工作證,別看他活得邋邋遢遢的,學問還蠻高深,借閱的都是古董兒書籍,他天天在鐵路貨場上做臨時工,有好幾回我還親眼看到他在三陽路一帶給人擦皮鞋呢!立時我驟覺一種想要恣意哭泣的悲涼湧入眼眶,然而心中卻有無窮無盡的幸福在迅速地蔓廷開來,竟使我一時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瞧借書證上龍飛鳳舞的寫著的確實是我再也熟悉不過的字跡,我猶在半信半疑的思緒這才確鑿不移地堅信起來。以後我千恩萬謝的走出文化館,一路魂不守舍地回到家中,一看到放在床頭柜上的照片,痛苦和不幸就像鐵犁一樣開墾著心田,我禁不住悲喜交集而又深感屈辱地哭了開來。原來你這麼冷酷狠心,在江城一呆半年,竟不與我打個照面,寧可住鴨棚、拉板車、給人擦皮鞋,也不想著要我幫你一把。難道我就是個無德無行無情無義的薄倖女人,我在你眼裡竟一錢不值,真的是個喜新厭舊鵲兒揀著旺處飛的輕佻蕩婦!我很是凄凄惶惶的哭了一陣子,極其不堪的怨恨和無地自容的羞愧輪番地烤炙著我的靈魂,使我周身都為之痙攣顫慄。以後我找出自己最愜心可意的衣服穿在身上,翻出自己棄置不用多年的化妝品,一邊喜不自禁又滿不是個滋味地化起妝來。瞧鏡子里的滿頭青絲夾雜有幾根白髮,瞧己不再年輕的臉上隱現出的幾許枯黃。老啦,我不施脂粉的韶華歲月,過去了,我如夢似幻的花信年華!一點逗人喜愛招人歡喜的冉冉紅顏己無可挽回地逝去了,一點惹人垂青引人注目的翩翩風度也蕩然無存,怪不得人家要棄之於敝屣,當你是臭狗屎般,唯恐避之不及;怪不得人家誓願沉淪困境,狗坐轎子不服人抬,原來你早就一朝chūn盡紅顏老了,原來人家早與你形同陌路,己然是風馬牛不相及……」

「行了,你羅里羅嗦的說了這麼多,累不累呀!你不就是說你為我吃了苦,出了力,沒有你任燕,我多半還在漢西鐵路貨場上做臨時工,好要我感恩戴德,一輩子承你的情、領你的意嗎?你放心,我不是那種知恩不報的寡廉鮮恥之徒,詩云:人而無儀,不死何為?你對我的好,我會用心報答的,會一輩子將你母子倆系在心頭!但我是個不詳之人,已身敗名裂得一無所有了,已喪魂失志得一無所長了,老婆還在山裡吃苦受罪,兒子還在山裡寄人籬下。你說,我還有心思跟你住在一起嗎,還有臉面把身子拴在你的褲腰帶上?要哪樣的話,我不成了泥捏的神像,空有一副人的面孔;瘟神下界,安的不是人的心腸!不又得張著臉孔讓人吐唾沫,撅著屁股讓人嚼舌頭嗎?你對我的情,唯有來世再報,來世再跟你做恩愛夫妻!」杜若嘩地一下推開面前的酒杯,情緒激動地站起身,恍若久長時間以來一直憋悶在心頭的苦惱和憤恨之情衝天而出,使他負心違願地站不住身子,手指也抑制不住地哆嗦個不停。

「你……你喝醉了!」任燕也一下子站了起來,滿臉羞憤不己地瀰漫起一層緋紅,雙眼還似嗔似怨的湧現出几絲瑩瑩的淚光。

「我……我是喝醉了!」杜若索xìng裝瘋賣傻地打著酒呃,假裝醉得一塌胡塗地在椅背上倚靠著身軀,邊破罐子破摔地提高著嗓門,「你不曉得,我是臭名遠揚的酒瘋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泡在酒缸里,醉在無何有之鄉!我還會醉得人事不知,在別人的婚宴上唱長恨歌呢,我還會醉得天rì不曉,卧在古藤蔭下,看山裡的女孩子洗澡!我這麼個流氓、無賴、殺一刀不見血的二杆子,怎敢勞駕您端著城裡人的架子捏著嗓子說話的任老師的垂顧呀?怎敢驚動您擺著文化人的派頭斜著眼睛覷人的燕小姐的臨幸!你還可以像往昔在山裡那樣,笑微微的說忙、你以後沒事兒請不要上我這裡來,你還可以像哪年調回城裡后,在大街上偶爾撞見、立即偏轉著驢腦殼佯裝不認識的匆匆走過!你何必要費這麼多心思、為一個你瞧不上眼的人去鋪路搭橋呢,你何必要糾纏於過去的恩恩怨怨、再續一個缺乏共識缺乏基礎缺乏德xìng的可悲情緣呢!你過去不是說得蠻好: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你過去不是做得蠻好:寧吃鮮桃一口,不吃爛杏半筐!俗話還說:出籠的馬兒難回,出口的話兒難收!你這麼聰明的人,難道說還要我來指點迷津,你這麼有文化,難道說連這點起碼的道理也想不明白!我己經是菱角平平得頭光面滑心生油了,我己經灰心喪氣到了神懈意怠腦發麻的地步!我絕不是你心目中一鳴驚人的青年才俊,絕不是你想象中的一飛衝天的青年畫家!我們都快三四十歲的人了,沒吃過豬肉,也應該看見過豬跑,你怎麼還像十七八歲的懷chūn少女,要執著於一個不切實際的夢,再往彼此的心靈上插刀,好合好散,好聚好離嘛,我會記住你這份恩情的,不會忘了你兩度把我從歧路上指引回來的大恩大德!」

「我……我就知道你恨我!」任燕倏地一睜淚眼,一時妨火中燒,激憤難平的臉上泛溢著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肅穆神sè,「心裡總忘不了我給過你難堪、給過你屈辱,曾使你在周圍環境里抬不起頭來。但你怎麼就不為我想想,我哪時是城裡去的女大學生,你是個初中還沒畢業的山裡養路工,我有再好的眼力,再好的心態,也不會想著要跟你談戀愛。男人是參天的大樹,女人是攀樹的藤。我拒絕你有什麼過錯,我在城裡找對象又有什麼可以指責的!你不說你死腦筋、獃腦殼、狗肉上不得正席,倒一味來責怪我、記恨我!你這好那好,小站除我之外還有哪么多的城裡女人,咋沒見到有哪個要嫁給你呀?你學問恁深才華恁高,小站有那麼多人提干那麼多人考學,不全是鍍鍍金混混資歷差不多都拍拍屁股離開了山溝,你咋至如今還是個山裡的養路工呀?你不消翻臉無情得,園耳朵聽不進方話,忘了自己是吃幾碗乾飯的!沒有我,你在城裡一天也混不下去,你還真認為你是憑本事、憑能力、憑你那鬼畫桃符的幾幅屁畫,真是活見鬼了,沒的讓人笑掉了大牙!你知道我在背後出了多少力、說了多少好話,光錢就不知道給人送了多少!我還不是一門心思為你好,想我們前半輩子都過得挺不容易的,你為我傷了不少心,受了不少罪,這後半輩子我要好好地補報於你,使你心愿得償的調到城裡,正兒八經的有個家,有個知疼著熱知情達理的女人可以偎依!你倒好,屙屎攥拳頭,狗眼看人低,這河還沒過,就想著要拆橋。你也不想想,我任燕再賤,也不會賤到玉碎改了白、竹焚毀了節的地步,瞧你是個雞籠里過rì子、一身窟窿的山裡養路工,就擰眉子使臉子故意找些難堪沒趣給你看,瞧你天幸得時了,屎殼郎變知了、一步登天,又想沾光討便宜哭著喊著非要嫁給你!我任燕是這樣人的嗎,這不是惹人恥笑的伸左手打自己的右臉!你口口聲聲地作踐我紅顏己逝,就快成雞皮鶴髮的老太婆了。我今年是快三十歲了,青chūn過去了大半,美貌過去了大半,但再怎麼糟蹋埋沒,也比你山裡那個倔巴頭的老婆強一百倍!況且她是你老婆嗎?她可是人家明媒正娶的女人,她的婚姻是受國家婚姻法保護的,況且她愛過你嗎?她不是在你大難來時只顧自己飛!這你怎麼就不記恨她?怎麼就不耿耿於懷呢?還渾不知人間有羞恥事月月給予她寄錢!你總不至於是屬狗的吧,只記吃不記打,只聞臭不聞香!你一天到晚只曉得責備我,苛刻我,往我心裡塞磚。與她比,我還真的是對得起你,算得上是你的紅顏知己,起碼我敢對人講,你曾經尋死覓活的追求過我,人前人後還恬不知恥的說我是你的老婆,我要是捨得下臉放得下心,如今小孩都有半桌高了!難道我所做的這一切,就對不起你?抹不平你心中的恨意!你自己說說,她到底有什麼好,又比我強到哪裡去了!你這麼貼心貼意的要回山裡與她廝守一輩子!了不起就是她給過你女兒身,至今還在那裡倔頭倔腦的守著,我是破鞋,是被人拋棄的敝口貨,你要是拘泥於這,哪我也沒辦法,一失足成千古恨,就請你快點出去,永遠也不要踏進我這個家門,從此以後,就當是誰也不認識誰,誰也不消為誰傷心嘔氣得!」

「好……我走!我這就走!我本來就沒指望要沾你的光,托你的鴻福!大不了在城裡混不下去了,我再回山裡,再像為人所不齒的蛤蟆蝌子,變青蛙變蟾蜍,在山裡蹦達一輩子。這又有什麼了不起的,我給人皮鞋也擦過,板車也拉過,還有什麼能使我臉上抹不開的!非得沖著你這張死臉,在城裡討碗嗟來之食吃,非得遮蔽在你的檐下,在城裡乞杯盜泉之水喝!說句打腫臉充胖子的話,我還真的是不怕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最怕消受美人恩!收起你兩行假惺惺的鱷魚眼淚吧,不要在我面前痛哭流淚的裝出一副可憐相!我受不起也擱不住!還想妖里妖氣的做個白娘子哭斷橋、不忘舊情的模樣來迷惑我,還想狐狸jīng怪的扮個崔鶯鶯送郎、一片傷心說不出的俏像來誘騙我,那樣的rì子早就一去不復返了,何況你還是個蔫得不能再蔫、敗得不能再敗的半老徐娘!」杜若假戲真做地罵了一氣,又佯裝余恨未消地一腳踢開椅子,拎過放在床頭柜上的提包,就裝作頭重腳輕地徑直往門外走去。

「你……你給我回來!」任燕抬眼望見,情急中拼起全身的勇氣擋在門前,一時辛酸、凄涼、絕望像一塊燒紅的鉻鐵穿透了她的心房,使她再也忍受不住的哭泣起來。她全身不堪其辱地劇烈抖動著,雙眼凝結了極度的恐慌定定地瞪視在杜若的臉上,以至於急火攻心地淚流滿面了,「你……你罵我吧,我本不該惹你生氣的,我怎麼就這麼不長記xìng,長舌婦似的數落了你一個晚上,我本來是想好好地勸你回頭,在城裡堂堂正正地站穩腳跟,做個有頭有臉的文化人,也不枉為這一天你吃了哪么多的苦,也不枉蓮妹子為你遭了哪么多的罪,也不枉我對你的一腔痴情!你……你就罵我吧,真的,我再也不會惹你生氣!」

杜若一愣,不禁獃獃地愣怔住了,心裡卻似有成百上千的玉龍在飛舞,攪得神昏意亂周身寒徹。他想扒開她,一時卻也絕不下情來,他想伸手扶她,然而腦子裡一片空白。這時他猛覺大腦一陣暈眩,腹中一股酒氣頓時翻江倒海的涌動起來,少時就勢不可當的逼近到喉嚨口,杜若慌忙側過身,頃刻間一大片帶有刺鼻氣息的酒穢如cháo水般的衝口而出,令人作嘔的污汁腥臭無比的噴得滿地都是,濺了任燕一臉一身,「對……對不住!」

任燕凄然一嘆,快步去廚下端盆熱水,扭個毛巾把,邊遲疑不決的遞給杜若,「要不,你先躺一會兒,我來給你擦?」

杜若搖搖頭,一手顫顫抖抖的撐持在牆上,一手有氣無力的擺動了幾下,「你先扶我去衛生間,我再吐一會兒,就會沒事兒的。唉,怎麼搞的,我今天酒喝的不多呀,怎麼還醉成這個樣子,又讓你看笑話了,來時我就再三的告誡自己,不可貪杯,不可貪杯,還是控制不住的喝醉了。心有餘而力不足呀,在你面前我總是抬不起頭來,總是不可救藥的缺乏自信,這不是心理自卑又是什麼,這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呀!嘿嘿,好笑,好笑,真是好笑。李白斗酒詩百篇啊,醉在長安市上眠喲,天子呼來不上船呀,自雲臣是酒中仙嘞。哈,哈,哈……」

「別這樣瘋瘋顛顛的好不好,人家心裡象貓抓般難受,你倒好,又手舞足蹈的發起了酒瘋!」任燕哀惋一嘆,攙扶著杜若在廚下水池邊坐下,又手足不停地拿熱水瓶、兌洗澡水、找拖鞋,一時忙忙碌碌得連身上大塊惡臭難聞的污汁也顧不上揩抹。

杜若怔了下神,陡覺一種久違多時的溫情從心底勃然而生,遂情不自禁地拉住任燕的手,用一種自己也難以相信的親切語氣,「你也洗洗吧,瞧身上髒的,你這麼有潔癖的人,怎麼忍受得了!」

任燕心頭一陣狂跳,極不自然地抽出手,遮飾般的走到池邊,伸手試試臉盆的水溫,斜眼瞧杜若正笨手笨腳地脫著衣服,渾身一副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解一粒扣子還極其艱難地吁一口氣。任燕不禁又心生憐惜,趕忙篤定住兀自七上八落的心神,彎腰替杜若解起了衣扣。

杜若渾身一熱,一股感激的熱流融合了極度的喜悅快速地湧進心房,使他驟然間痴痴迷迷的發起愣來。瞧任燕一副體貼入微的親密情狀,細膩白凈的面龐還依稀有當年的紅潤,如花似錦的眉眼還葆有當年的姿采。時光如水般流逝,歲月如風刀霜劍,任燕竟還是這麼年輕、這麼美艷、這麼楚楚動人。那曾經刺激得杜若熱情如火的雙rǔ仍堅挺如峰,那曾在無數個夜裡使杜若輾轉難眠的臀部仍渾園如月。杜若深感惆悵的喟然一嘆,像要挽留住一個破碎的美夢似的下意識地伸手撫著任燕,「唉,真是造化弄人啦,兩個就快要老去的苦瓜,卻怎麼也結不到一條藤上!」

任燕聞之一震,睜著霎時間變得十分嬌艷的眼睛,千奇百怪的盯視在杜若的臉上,媚態橫生的嘴角還掛著幾許溫順的笑意,「你這樣意猶未足,是不是真的覺得我很老了,拖著個殘花敗柳的身子還不知趣兒的像貼牛屎巴巴一樣非要往你身上貼!」

杜若yù言又止,一縷訕笑凝滯在臉上,不覺慵困不堪的打個呵欠,一邊更顯心思渙散的低下了頭。

任燕暗自一驚,一股涼氣從心底乍然而起,冷颼颼的帶著怨尤中纏夾著忌恨不己的喪亂之情,使她周身不寒而慄,她動也不動地獃滯著出神,腦子裡紛至沓來的對人情寒暖的悲嘆、對世態炎涼的感喟,就似一台快要報廢了的機器,震耳yù聾的噪音攪得隱隱生痛。她很是心灰意懶地僵愣了一陣子,內心深處一種強烈的想要抓住什麼的願望又很頑強地滋生,伴隨著眼裡兩顆晶瑩的淚珠悄悄地溢出,使她驟然間就如換了一個人似的變得異常堅定起來,她毅然決然地站起身,三兩下扯掉身上的衣服,然後挺立著欺霜賽雪的身軀,帶著一雙痴情迷戀的淚眼,帶著一面孔染浸在融融室光中的祈盼與焦急之情,情意綿綿的注視著杜若,「你……你好好看看,看看我是不是老了,是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豆腐渣似的女人!」

杜若大吃一驚,渾身驟如煮沸了似的熱血沸騰,連胸前隱微的毛細血管也一下子賁張開來,使他一時竟不知何去何從的發起憷來。瞧任燕似怯還羞似愛還恨的玉立在眼前,一絲不掛的身軀纖微畢現,胸前那使他在往昔為之丟盡了臉面、掉盡了身價也不知情為何物的雙rǔ如今就那麼一無遮掩的裸露著,腹下那在過去他睡里夢裡都想耕耘播種的萋萋芳草地如今也絲毫不加設防的袒呈在那兒。過去他為了多看她一眼就遭她白眼遭她憎恨的雙眸如今媚眼如絲的含著一股熾烈的情yù,過去他為了與她多呆一會兒就被她冷若冰霜的掃地出門的雙頰如今更是熱情如火的泛著一縷醒豁的cháo紅。那在往昔曾使他壯志凌雲誓死也要攀越的折辱人的文化優越感己消失不見,那在過去曾令他不顧臉面拚命也要佔有的招惹人的女xìng自豪感也蕩然無存。她現在裸顯出來的恰似一具失去了靈魂的軀殼,她現在要奉獻給他的也只不過是一個sè念未消花心猶在的**,她如一朵花英正艷時的丰姿早被別人狂蜂戀蜜似的糟蹋個殆盡,她如十分chūnsè撩人時的艷質也早被別人懷盡了山盟野誓變盡了朝雲暮雨,如今空蕩蕩的枝頭早己香消翠減得只剩下幾莖頹枝敗葉,如今chūn意闌珊的空谷也早己顏落sè衰得只殘存幾處寂寞花紅。然而她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竟然異想天開的要將這種頹枝敗葉當作金相玉質轉贈與他,竟然厚顏無恥的要將這種寂寞花紅當成福地洞天奉獻於他。說白了,還不是潛意識中高高在上的市民情結在作崇,念茲在茲她是城裡人、有文化、出落得人見人愛;杜若是鄉下人,賤,給個雞毛不嫌輕,給個磨盤不嫌重,沒準兒給堆狗屎巴巴還會當堆糍粑團團呢!

杜若頓覺怒氣攻心,蟄伏在骨子裡的一股怨氣這時也快速地在周身涌動起來,使他臉發紅,手發抖,雙眼紅殷殷的似噴出火來,他迅疾從水池邊躥起身,絲毫不顧己脫成赤條條的上半身,揮掌就朝任燕淚痕猶在的左臉上扇去,「我叫你賤,我叫你賤,你這麼個把自己最神聖的東西隨便給人糟蹋,把自己最美好的青chūn隨便給人當抹桌布的無恥貨!」

任燕一陣錯愕,淚水頓如涔涔雨點似的滾下眼角,紅了半邊的臉頰卻出奇地開綻出笑顏來,唇邊也更見嬌媚地漾起一圈甜甜的笑紋……

杜若一時驚疑,舉起的手掌又蔫蔫地垂了下來,他費力地咽了口唾沫,揉揉布滿血絲的眼睛,腹中一股更濃更重的鄙薄與憎惡之情卻於此時cháo水似的沖向腦門,使他又yīn森森的緊繃著臉,毫不見憐的凸瞪著眼睛,揮掌就朝任燕的右臉上打去,「我叫你笑,我叫你笑,你這麼個把眼睛長在後腦勺上無情無義,把心眼挾在胳肢窩裡無行無德的下賤貨!」

任燕「呀」的一聲驚叫,任淚水肆意漫過不停抽搐的嘴唇,然而少時她又全身猛地一抖,紅腫不堪的臉上泛著一股凄迷得使人心碎的幽怨,奮力撲在杜若的身上,「你打吧,你打吧,我無恥,我下賤,我最不要臉了,這總該遂你的意、如你的願了吧!」

杜若張口yù言,然而嘴唇己被任燕喘息吁吁的牢牢堵住;杜若抽身yù走,然而任燕就像一灘泥似的緊緊地偎貼在身上;杜若惱羞成怒地枉自掙動了一陣子,大腦思維開始混亂,周身血液開始奔流,更有一種似癢似酥、似麻似醉的感覺開始漸次遊走,使他驟覺全身無比舒適、無比通泰,恍若飄飄yù仙一般。瞧任燕星眸微睜,眼影宛如五月鮮花一樣明媚,瞧任燕臉紅yù泛,雙頰儼如七月流火一樣亮麗,瞧任燕肌膚潤白,通身渾如冬月臘梅一樣馨香四溢。杜若瀕臨崩潰的神經才又慢慢地和緩下來。這時他只覺得一直紛紜在腦海中的顧慮開始打消,一直滯留在心境上的疑慮開始祛除,久長時期以來一直折磨著他的情感、病痛著他的心髓的所有猜忌、狐疑之情也一掃而空。他躬身抱起緊貼在身上的任燕,將她輕輕地放在床上,拉起被子蓋在她身上,然後單膝跪在床頭,雙手緊緊握著任燕的手掌,望住任燕傻了似地獃獃默望著天花板的眼睛:

「任老師,你對我的情,這一輩子我不會忘記;你對我的愛,這一輩子我不會忘懷。你是我心目中的女神,是我能有點出息的指路明燈。但是,任老師,你設身處地的為我想想,我在城裡安安生生地上個班,順順噹噹地拿點工資,然後老婆孩子平平穩穩地過rì子,這是我的理想嗎!是我大半輩子為之苦追苦求的中國夢嗎!我真的就這麼庸俗,把自己大半輩子的奮鬥,只為換取一張城市戶口?我真的就這麼無恥,把自己大半輩子的情感,只為換取一塊城市的敲門磚?我們不都是三十多歲的人了,還有什麼看不開的,非得拘泥於兒女私情,非得在一張床上愛得死去活來!其實我在心裏面早當你是我親密愛人了,是我可以沖你哭訴,沖你罵娘,沖你摔耳光的人生伴侶。我再昏,也忘不了我的初戀情人;我再蠢,也忘不了你對我的付出。幾多午夜夢回,我想的都是你,幾多成敗得失,我想的都是與你同悲共樂。我知道你茹苦含辛的在城裡一個人帶兒子過,等的都是我;我知道你素麵朝天,拒絕所有誘惑,是忘不了我們在山裡的那份情。但人活在世上,總得有所不為吧,總得有點羞恥之心吧,總得有點榮辱之感吧。我讀的是聖賢書,成就的是痴人事業,一輩子就得志存高遠,就得胸懷遠大目標,不能因為世路艱難而喪失理想,不能因為沉淪不拔而失去jīng神支柱。我如果就此歇筆,首先對不住你,對不住你指引我走上藝術征途的恩情;其次對不住紅蓮,對不住她拋棄世俗成見助我登上藝術峰巒的恩澤。子曰:『言忠信,行篤敬』,『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我這一輩子只會匍匐在你的石榴裙下,盡我最大的努力使你過最安康富足的rì子,永無二心,永無休止!但現在我不能與你卿卿我我,不能與你在一張床上兒女情長,不能違恩負義地不講一點良心!我們十幾年就這麼曠男怨女地過過來了,還在乎這一天兩天的時間!」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杜若的愛情季節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軍事歷史 杜若的愛情季節
上一章下一章

第十四章 幻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