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幻夢

第十五章 幻夢

()「再往上抬點兒,再往左邊來點兒!」

這是夏rì六月里一個旭rì銜青峰、晴雲碧綠絨的早晨,蛇山重重青翠的峰巒映耀著東天萬道霞光,絢爛的雲霞倒映在江口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兩岸高樓疊現,江輪櫛比,江面碧影橫空、一橋飛架,涼爽的空氣里充溢著花草的芬芳,目之所及,空水澄鮮,大江上下儼然一幅sè彩特別亮麗、構圖特別清晰的絕妙圖畫。

近半個月來,杜若中規中矩地在城裡上班,文協的工作倒也輕鬆,看看文件、改改畫稿、寫寫材料,然後一杯茶、一根煙、一張報紙,悠閑過了半天。然而心累,剛開始幾天自我感覺還好,大有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的成就感。多年不見的老同鄉尋名問姓地找上門了,老死不相往來的老同事尋親覓友地登門拜訪了,一去如泥牛入海的老同學也尋故訪舊地上門作客了。其實不進城不知道城裡的rì子苦,不坐機關不知道機關的等級嚴。成天笑容凝在臉上,好話憋在喉頭,見人三分笑,開口七分甜,然而一道無形的牆還是橫亘在他和同事之間,一座無影的山還是阻隔在他和領導之間,自卑、自餒、自慚形穢時刻就如同一扇沉甸甸的磨盤壓在他身上。就夾緊尾巴苦熬歲月吧,就咬緊牙關苦幹事業吧,誰叫他祖上沒穿官服的,上無大樹可乘涼,朋輩沒算盤打得響的,下無沃土可滋養,前半輩子是個土裡土氣的鄉巴佬。然而他挑燈夜戰、搜盡枯腸,寫出來的材料,領導看也不看就隨手扔在桌上,反說他做事不認真,敷衍了事,得過且過,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他話說得戰戰兢兢、人累得汗流浹背,拼出來的彙報,領導聽也不聽就隨口打聲哈哈,倒說他不負責任的信口雌黃,當面不說,背後亂說,開會不說,會後亂說,心目中只有放任自流;開會正襟危坐、洗耳恭聽、鼓掌拍得手心疼,領導視而不見,反批評他孤高自傲,開會盡往後排坐;平時畢恭畢敬、唯唯喏喏、跟屁跟得腿肚子疼,領導聽而不聞,倒指責他不與領導同心同德,遇事好出個風頭;好不容易逮個機會陪個客,跟領導同桌吃飯,話不敢多說一句、酒不敢多喝一口、菜不敢多吃一點,領導照舊頤指氣使,想當然的作賤他喧賓奪主、不知自愛,一點板眼全在嘴上。一個辦公室的同事,也面和心不和地聚不到一處。老年的巴結不上,人家話不與他說半句、事不與他做半點,任憑他老師喊得甜如蜜,腰彎得像蝦米,仍是稍不如意冷臉子,話不投機拂袖走;中年的結交不成,人家一張嘴就如大人物般的拉長了語氣,一動腿就如官宦人家拒人於千里之外,他搶著給人家開門,人家眼皮都懶得朝他瞭一下,他上趕著跟人家說話,人家半天才愛理不理地哼哧一聲。女同事見他繞道走,就如同見了臭狗屎似的唯恐避之不及;小同事見他仰著臉走,也如同見了稻草人似的視若無睹。而最讓人哭笑不得的,是那次去河南出差,他一時興起,買了幾十斤河南特產五香花生米。當他興沖沖地拎到辦公室,熱誠誠地說給大家分分,誰知眾人竟異口同聲地說承受不起,屁股也不抬就搖頭謝絕,窘得他面紅耳赤,進退失據,直恨不能有條地縫鑽進去。以至於後來上班坐在辦公室里三緘其口的像尊銅人像,下班走在路上五sè無主的像個婁阿鼠,把個吃虧是福奉為圭臬,把個不與人爭當成了指導行動的左右銘。一點在城裡上班的榮耀喪失殆盡,一點功成名就的喜悅蕩然無存。非我鄉類,其心必異;人之不睦,其言可畏。莫不是他作為人才招聘進機關,對領導的職位形成了威脅,對領導的職權構成了挑戰,才這般雞蛋裡挑骨頭,時時刻刻給他小鞋穿;難不成他作為有為青年,是擋了誰的官路,掘了誰的財源,才這般當烏龜被人踩在腳下,還怕他脊樑上長不出八卦紋。哪就退一步海闊天空,讓三分花好月圓,與其這般遭人嫉恨地覥顏在機關大樓被人呼來喚去,人情難睦地圪蹴在社會的底層苟且偷安,一點雄心在年復一年的文件報告中慢慢地磨蝕掉,一腔熱血在rì復一rì的文山會海里耗損得乾乾淨淨。倒不如堅守住內心深處的高貴,守護住人之為人的尊嚴,打定主意重回山裡,在山裡那如詩如畫的山川形勝中再度揚起最喜愛的希望,在山裡那如歌如詠的人文環境中向著他最輝煌的夢想迅猛奔跑。

杜若記得,那是一天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的晚上,他破天荒第一次跟任燕一道去省文聯拜訪國內知名老畫家。一路上,任燕絮絮叨叨要他注意這注意那,要謙虛好學,要像個小學生似的只聽不說。走到東湖邊上省文聯宿舍,任燕又沒完沒了地擔心這擔心那,擔心杜若鄉下人,人家壓根兒就不願教他,擔心自己小市民,禮數不周成不了事。待到好不容易聱牙繞嘴地爬上七樓,任燕又煞有介事地關乎起他的形容來,左埋怨不該不聽她的來時不理理髮,連套像樣兒的西服都捨不得買一件;右怪罪個人形象也不講究襯衣舊得不能再舊、領帶打得結結巴巴的。直到杜若耐著xìng子收拾停當,賠著笑臉瞧她臉sè行事,任燕這才千難萬難地摁響了門鈴。

「哎呀,杜小哥,真的是你呀,山溝溝里飛出金翅鳥來了!」屋門開處,一個休閑裝束、禿頂白鬢的老人笑容可掬地瞪大了眼睛。

「哎喲,這不是老李頭嗎,你不是個文物販子,什麼時候成了名畫家?」杜若一臉驚訝,大踏步跨進屋,一路上的憂東慮西化為烏有,人也從自餒畏怯的狀態中解脫出來,隨手將禮物放在門邊。

「來,快進來,任同學,杜小哥可是我襄北農場的難友,睡一張通鋪,抬一筐石頭,打一釺炮眼,熬過了大半年,真得虧他,否則我這一把老骨頭早就丟在那山旮旯里啦!」老李頭熱情周到的將任燕迎進屋,又樂樂呵呵的將在滿屋子東張西望的杜若按坐在沙發上,「狗改不了吃屎xìng,還是這副弔兒郎當的德行,說說,這兩年是怎麼過過來的,媳婦娶上了沒有,兒子長得還好吧,怎麼也不來城裡看看我!」

「唉,啥媳婦呀,正像你所說的: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早嫁給了別人,兒子還不知道跟不跟我姓,只怕這一輩子要跟你學,打一生光棍、做一世鰥夫了啊!」杜若狂放不羈地撇撇嘴,大大咧咧地接過老李頭遞過來的涼咖啡,仰脖一飲而盡。

「打光棍有什麼不好,我不就一輩子單身,書都讀到牛屁眼裡去了,白在襄北農場走了一遭,咋還瞧不明白。樹橘柚者,食之則甘,嗅之則香;樹枳棘者,少而刺頭,成而刺人。況女人如衣物,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聽說任同學也單身,你們過去還有段風花雪月的故事,索xìng兩好合一好,一個屋檐下過rì子算了,也省得rì后大老遠地要去山裡管你討一杯喜酒喝!」老李頭嬉皮笑臉地打著趣兒,絲毫不瞧杜若越來越尷尬的臉sè,邊拎起咖啡壺,又滿滿地給斟上一杯。

「李老師,瞧你說的,我哪有這個福份,攀得上這門親,他就是個豬頭,明白不了世事,他就是只狗腦,知曉不了人情。難得你們這麼熟悉,我就不多費口舌,還望你不吝指教,多點撥點撥他,要他這個不長芽的榆木疙瘩,曉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嚼別人嚼過的饃,走別人走過的路,是必然沒有生命力的!」任燕微微地漲紅著臉,規規矩矩的在沙發另一頭坐下,兩道滿含熱望的目光不錯眼兒地盯視在老李頭的臉上。

「說哪裡話,太見外了!不說你還尊稱我一聲老師,就憑我跟杜小哥這份交情,我也應當不看人面看土面,好好的為你們指指路、傳傳經!」老李頭收起滿臉的嬉笑之sè,一本正經地指著滿屋子富麗堂皇的裝飾擺設與滿柜子古香古sè的珍玩字畫,雙眼自鳴得意地盯著杜若,「瞧你小子才剛進門的那副饞相兒,一看就是個沒登大雅之堂的貨,還在為生計cāo持吧,陋室之中還安不下一張書桌?任同學沒準兒也是一家的財富都在她所穿的一身衣服上。你小子是繡花枕頭稻草心,守著寶山討飯吃,前兩年我就跟你說過,出監後來城裡找我,幫我臨摹幾幅畫作,掙點錢在城裡好好地討生活。你小子把我的好心當驢肝肺,把我的話當東風shè馬耳。前幾天任同學送來你的畫作,我一瞧咋這眼熟呀,過細一瞧,還真是你的畫作,否則我有時間接待像你這樣的文藝小青年?哪不是吃飽了撐的!我這是為了感恩,感謝你這小子那時候對我的照顧!不過你小子這兩年畫法進步不大呀,滿紙書獃子氣,是不是沒怎麼上心畫,干體力活去了,瞧這渾身上下五大三粗的,手指伸出來就沒個文人樣兒!還是那句評語,功底紮實,創意不足,想要畫出點名堂,路還長著呢。怎麼樣,跟我闖蕩闖蕩,好好地合作一番,別文物販子的說得哪么難聽,錢又不舍人,沒錢才真叫人瞧不起呢!你要願意,我現在就有兩幅古畫,拿回去好好地觀摩一下,臨出來了,我就給你伍拾萬元,讓你小子好好地享受一下生活,做一回人上人,也不枉任同學為你cāo心費力一番!」

「什麼畫這值錢呀,當代畫壇上叱吒風雲的八大家李可染們的繪畫,也沒有這麼值錢的呀!我們以前也賣過畫,大不了幾千元錢,這好的事兒,老師肯介紹給我們,我先代杜若謝謝了呀!」任燕眼中一亮,忙不迭站起身,口中吐出的言辭霎時間充滿了喜出望外的意味。

「你說的不算,要這小子點頭,我知道他是頭犟牛,腦子裡條條框框多著呢!子云詩曰的大道理一籮筐,rì后說不定還會說我在害他,我可不樂意好人沒做上,惡人倒先當上了!」老李頭擺擺手,止住任燕作勢還要說出來的話碴兒,雙眼卻目光如炬的注視著杜若。

「你就是城隍廟裡的淹死鬼,總忘不了要拖我下水!好,聽你的,就幫你臨摹幾幅古畫,你知道我現在正需要錢,我那個倔巴頭的女人還在山裡受苦,我兒子保不齊正管別人叫爸呢!拿上錢,我就回山裡一趟,幫她們把蜀綉店再開起來,把押出去的房子再典回來!任老師也需要錢,為幫人還債將房子也抵押出去了,至今還住在鐵路棚戶區!為了她們能過上好rì子就是再坐一回牢我也心甘情願,我活著的全部目的就是為了使她們能夠幸福!再說你就是鑽天覓縫地拿去倒賣,估計也難以拿到鑒定專家的《品鑒證書》,犯法也犯不到哪兒去!」杜若站起身,將喝了半天的咖啡杯放在茶几上,跟著老李頭就朝書房走去。

「你來看,這是兩幅唐寅的《東籬賞菊圖》與《落霞孤鶩圖》」老李頭神態謙恭地從書櫃里拿出兩幅用絲綢包裹的古畫,慢慢攤開擺放在書桌上,「唐寅俗稱唐伯虎,自號六如居士、桃花庵主,明代著名詩畫連璧的文學家、畫家,詩文與祝允明、文徵明、徐禎卿並稱江南四大才子,畫名與沈周、文徵明、仇英並稱吳門四家。其人玩世不恭而又風流成xìng,這從他的《桃花庵歌》中: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可見一般。其畫超塵絕俗而又雅趣橫生,這從他這兩幅《東籬賞菊圖》與《落霞孤鶩圖》中,也得到了印證,真是以xìng靈之語詠物,以沈著之筆達出,斯為無上上乘之品也。而其臨終留下的絕筆詩: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又何妨。陽間地府俱相似,只當飄流在異鄉。更使他疏狂曠達、磊落張揚的個xìng聲聞赤縣、名冠神州。數百年來,jīng湛不磨,洛陽紙貴,文人士子趨之若鶩,藏之者眾,是歷朝歷代有錢人、有閑人的收藏臻品。回去好好地揣摩一下,用心體會他的筆法與寫意,早rì將之臨摹出來,對你畫技的提高,必定大有裨益。」老李頭輕輕捲起畫幅,小心翼翼地放在錦盒裡,又用長挎包系好,這才神情莊重地交給杜若。

「哎喲,老李頭,想不到你一身銅錢臭,滿嘴生意經,肚子里還有這等學問,看來喊你老李頭,是大不敬了,得喊李老或李教授,喊你文物販子,就更是有眼不識泰山。看來冥冥之中真有天意,算命的說我今年交紅運,得貴人相助,莫非就應在您老身上。還望您大人不記小人過,瞧在過去的份上,實實在在地拉兄弟一把!」杜若雙手接過挎包,望著剎那間顯得十分博學多能的老李頭,由衷敬佩的話語打心眼裡油然而發。

「你小子別口沒遮攔的打屁胡說,我幫你是有條件的,咱還是窮光蛋遇上吝嗇鬼,誰也不沾誰的光。說到底還是你小子孺子可教,書沒白讀,功沒白費,底子紮實,腦子靈光,否則這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也不會找上你。儘快將這兩幅畫臨摹出來,該給你的好處,一分錢也不會少你,否則尊口免開,一切免談!」老李頭和顏悅sè地打斷杜若的話頭,轉身從書櫃里拿出幾本書塞在杜若的手中,「拿回去好好地看看,這是市面上買不到的《歷代論畫名著彙編》,千萬要記住喲,江河之水,非一源之水;千鎰之裘,非一狐之白。要多學習,要多借鑒,無所不師而無定師,熔古今於一爐,貫中外於一體,在既批判又繼承的基礎上,進行創造,進行揚棄。自古繼承、發展、光大的不二法門都是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乎中,僅得其下。你小子可得用心領悟,勤於實踐,千萬別糟蹋了這幾本書呀!」

「李老師,謝謝了呀!這才真是就著星星喝的醒神湯,趁著月亮吃的開智葯,不過還有個問題得向你請教,你說他畫畫兒也畫了這麼多年,畫出的畫兒也在路內外得過獎,哪為什麼他到現在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畫家,畫出的畫兒也長時期湮沒無聞呢?」任燕接過挎包,不經意間瞧書桌上前幾天託人送來杜若的畫作,毫不起眼兒地被丟在一邊,由不得心有所觸地仰臉問了一聲。

「這有啥,火候未到唄,不是所有人都能少年得志的,一口吸盡西江水是不可能的,通往成功的路更不是一蹴而就的,任何事都貴在堅持,堅持著,不輕言放棄,夢想與現實就近了一步,同時還要講究個天時、地利、人和。現代美術史上有個現存的例子不妨說給你們聽聽,齊白石大半輩子懷才不遇,黃土快要埋到脖子上了,為生活所迫,55歲那年還二度進京賣畫,當時他家境清寒,處境艱難,好說歹說才借居在京郊法源寺,常常以烤白薯充饑。當時他不也是自詡學貫中西,通今博古,深得中國繪畫之jīng髓,然而他的畫作想進當時京城最有名的榮寶齋去賣都不可得,只得低三下四地乞求在琉璃廠南紙店賣畫,儘管畫作比同類畫家的作品便宜一半,但還是少人問津,鮮有顧客光臨。直到某一天,大畫家陳師曾在琉璃廠偶然看到了齊白石的繪畫,他這才時來運轉,苦海脫厄,才像個人樣的過起了有尊嚴的rì子。此後陳師曾盡其所能、傾心相助,更把恩師吳昌碩的畫作送給齊白石揣摩,齊白石也不負厚意,貫通融會,廢寢忘食地對吳昌碩每幅畫的構圖、意境、起筆、用墨,仔細研究,反覆臨摹,終於一掃長期困擾他的因循守舊之風,擺脫了形似的桎梏,創造出『超凡之趣』,品味出了『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的至高法則。期間情不自禁的賦詩一首:青藤雪個遠凡胎,伍老衰年別有才。我yù九泉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齊白石變法之快,進步之速,令陳師曾興奮不已,看到齊白石的詩后,更是夜不能寐,揮筆贈詩一首:一rì不見如三秋,三家神犬功自酬,我yù借之乘風去,為我中華雪恥羞。不久,陳師曾攜齊白石的畫作到rì本參展,引起巨大的轟動,部分作品入選巴黎藝術展覽會,從而使齊白石身價陡漲,名聲大振,從一個民間畫匠成長為一位赫赫有名的大畫家。」

「這麼說,他還是時運沒到,雖說在畫壇露了個臉、出了個名,離真正意義上的名家大腕還差得遠呀?」任燕黯然一嘆,一縷迷茫趁機鑽進了腦海,恍若幾個月來支持她行動的思想意識混亂起來,維持她信念的心理基礎也開始崩塌,臉上不經意間顯露出一絲失望的神sè。

「這不是孔夫子門前賣文章,不自量力嗎!他連別人的腳後跟都拾不上,我還在黑暗中摸索呢,萬里長徵才走完了第一步!他充其量還在尋路階段,紅旗到底能打到多久還不知道!其實真正意義上的名家,首先要志存高遠,要懷『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遠大理想,並把這種遠大理想落實到rì常做事和做人中去。要有『修身、治國、平天下』的大智慧、大品德,真正做到仰不愧於天,俯不愧於人,內不愧於心,在困難面前不悲觀,在誘惑面前不動搖,在複雜環境中不迷失,以天地造化為師,以先賢先哲為表,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將師造化與師古人結合起來,在藝術風格上求新求異,在筆墨技法上注入改革創新的強心劑,使作品能獨步一時、獨創一體,於嚴整體格之中,見氣韻生動之妙,於法度從容之中,見神明於規矩之外,縱其才力之所及,酌奇而不失其真,玩華而不墜其實,使後學末進能宗之成風、崇之若謁,具有無可取代的美學與史學的雙重價值。國學大師王國維在其《人間詞話》里曾用宋詞來描述古今成大事業、大學問者,一生立業、治學的三境界:第一種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象徵初學者剛入門時,面對茫茫學海求學無門時的疑惑、彷徨和痛苦;第二種境界『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象徵學者攀登書山時以勤為徑,泛舟學海時將苦作舟的勤奮、執著與堅韌;第三種境界『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象徵學者經歷了無數次的失敗了再失敗,學業已臻化境,功到自然成,能悟所學真知妙諦時的歡愉、喜悅及快樂。這說白了還是一個篤行不倦、學而不厭的問題,所謂篤行不倦,就是要有海明威在《老人與海》中『我跟你奉陪到死』的jīng神。志向有了,jīng神也有了,在書山學海里攀爬遨遊了大半輩子,這還不行,盡信書不如無書,還得在社會實踐中去增長真知與才幹,還得深入生活,深入到大自然中去,坐在象牙塔里出不了畫家,坐在斗室里更畫不出優秀的作品。一座廬山,千百年來,歌者不斷,詠者無窮。蘇軾在《題西林壁》中更道: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這就是rì常現實生活觸動起來的思想感情在作者頭腦中的反映,使作者能從慣常的平凡事物中見出引人入勝的一個側面。何也?審美角度不同,必帶來審美對象不同,審美者的個人情感不同,必帶來審美對象的環境特徵不同。這就是深入生活的重要xìng,大自然不僅是人類的衣食倉庫,更是人類原始的藝術館。自然形象具有打動人心的能力,具有感染人的豐富內涵,並且關聯到一切社會存在。郭熙在《山水訓》中就明明白白的說明:『山水之雲氣四時不同:chūn融洽,夏蓊鬱,秋疏薄,冬黯淡。……山水之煙嵐四時不同:chūn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凈而如妝,冬山澹澹而如睡。……山近看如此,遠數里看又如此,遠十數里看又如此,每遠每異,所謂山形步步移也。山正面如此,側面又如此,背面又如此,所謂山形面面看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數十百山之形狀,可得不悉乎?山chūn夏看如此,秋冬看又如此,所謂四時之景不同也。山朝看如此,暮看又如此,yīn晴看又如此,所謂朝暮變態之不同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數十百山之意態,可得不究乎?chūn山煙雲連綿人欣欣,夏山嘉木繁殖人坦坦,秋山明凈搖落人蕭蕭,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在《林泉高致》中,郭熙又說:『山有三遠,自山下而仰其巔,謂之高遠。自山前而窺山後,謂之深遠。自近山而望遠山,謂之平遠。高遠之sè清明,深遠之sè重晦,平遠之sè,有明有暗。高遠之勢突兀,深遠之意重疊,平遠之意沖融。』如果畫家不能深入到生活中去,不能捕捉大自然一瞬間的形象,捕捉它在每一運動上的最jīng微的變化,他還能得心應手,畫得出具有美與美感的畫兒來嗎?托爾斯泰在《藝術論》中寫道:舊俄曾有一個學繪畫的學生說:『只要稍為改動一點,便全變了樣兒了』,畫家蒲留洛甫正sè答道:『藝術就起源於這一點點上啊!』這不也與郭熙的的『距離論』『多面論』『自然美說』一脈相通!自然造人,人造自然,人從廣闊的世界里給自己劃出一個小天地,這個小天地就貼滿了你自己的形象。你對自然的了解,愈是深入和廣泛,就愈能進行藝術誇張和選擇,愈能從多方面揭示自然形象的『意趣』,愈能創造xìng地表現它和社會生活的關係,愈能創建出藝術改造的『第二自然』。這也就是郭熙所說:『yù奪其造化,則莫神於好,莫jīng於勤,莫大於飽游飫餚,歷歷羅列於胸中。』好好去琢磨吧,小子,不要取得一點成績就得瑟,遇到一點挫折就退縮,你還年輕,以後的路還長著呢,不要年紀輕輕的在城裡坐辦公室,哪裡來哪裡去,打起背包,穿上草鞋,到大巴山千里鐵路線上寫生去,巴山楚水歷來出文人墨客,說不定若干年後,你也畫出一幅彪炳千秋的巴山楚水圖來,不也一樣在青史上留名,在竹帛上留墨嘛!」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真是山中之鳥,閉目塞聽,井底之蛙,孤陋寡聞。借用一句古語略表心意: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謝謝了,過幾天再來聆教!」杜若千恩萬謝地辭過老李頭,拉起還兀自有一陣子沒一陣子嘆息中的任燕,連推帶搡地走出門外。

杜若站在漢口一元路的街道上,瞧屋檐印有巴蜀書畫社的燙金招牌又端端正正地掛在了門楣上,正門大紅燈籠下才換上去的四開鋼化門呈現出一派興隆茂盛的新氣象。經過三番四覆地討價還價,總算是將任燕賣出去的房子又買回來了,今天是書畫社重新開張的rì子。瞧著任燕穿花蝴蝶似的在人叢中忙忙碌碌,瞧著任燕的父母護巢老鳥似的樓上樓下來來去去。杜若只覺得一縷盡了心出了力的喜悅躍上眉梢,一股報了恩還了情的快慰湧進心房,再苦再累不能拖累關愛自己的至愛親朋,再危再難也要使關愛自己的人過上好rì子。否則再有出息,也不過是自以為是的泥足巨人,再有榮耀,也不過是自以為然的銀樣鑞槍頭,他就是要以一己之見在周遭被貧賤被歧視的環境里開拓出文明與發展的新世界,他就是要憑一臂之力在rì常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生活中創造出富裕與尊榮的新人生!

杜若記得,那是一天荷香風送遠、蓮sè雨過清的早晨。江城曉風拂煦,白霧氤氳,曙sè為東天黑絲絨似的雲層鍍上了一道金sè的邊。杜若早早地來到任燕住在鐵路棚戶區的屋子,那天是星期天,是親朋好友聚會、是成家立業的子女回家與父母團聚的rì子。杜若剛剛推開屋門,迎面就傳來小若虛的號啕大哭聲,原來幼兒園布置了家庭作業,要小朋友在家按照看圖識字,寫滿兩頁爺爺、nǎinǎi、外公、外婆的生字,星期一上學默寫出來,寫得好的還要戴大紅花呢。小若虛早起就趴在椅子上,歪歪扭扭地寫完一頁爺爺、nǎinǎi的生字,在第二頁上剛寫出外公、外婆,不意被任燕斜眼瞧見,冷不防來了一句,「寫好爺爺、nǎinǎi就行了,你外公、外婆早死了,還寫它做啥?」小若虛啪地放下鉛筆,挺胸仰著小臉蛋,猝然沉下來的臉sè像一塊紫豬肝,「媽媽騙人,外公、外婆就住在漢口,是媽媽不讓他們來看我!」任燕嗨地一聲斥喝,順手一巴掌打了過去,「小王八蛋,小小年紀就學會犟嘴了,沒死跟死了也差不多!」小若虛無故挨打,眼淚噼哩啪啦地就流了下來,邊噘著嘴唇抗議,「媽媽壞蛋,說了假話還打人,我不跟你玩了,氣死你!」

「誰惹若虛不高興了,嘴巴噘得能掛個油瓶兒,大清早的,就高一聲低一聲地嚎破了天、哭幹了淚呀!」杜若話音未落,小若虛一溜煙兒地跑了過來,粉嘟嘟的臉蛋掛著兩顆yù滴未滴的淚水。

「爸爸,媽媽說謊還打人,我有外公、外婆,他們沒死啊!」杜若揮臂抱起若虛,伸手替他擦去臉上的淚珠,「若虛說得對,好孩子就要講真話,媽媽不是好孩子,講假話,外公上次說了,隔天見了若虛,還要給若虛講黑貓jǐng長的故事呢!」

「啊,我說我有外公吧,外公也喜歡我,對吧,爸爸?」若虛一聲歡叫,刺溜一下掙下地,抱起杜若買來的一大堆甜點,又趴在椅子上,邊擠眉弄眼地吃,邊喃喃自語地寫起作業來。

「這發的哪門子瘋?腦子被豬啃了,跟孩子說這樣的話!」杜若走到廚下,瞧著任燕忙忙碌碌的身影,由不得綽起拖把,將若虛連人帶椅地搬到屋門口,就滿屋子裡拖起地來。

「你問問他,今天要爺爺、外公,明天要nǎinǎi、外婆,鬧得人心裡亂鬨哄的,我也就杵了他一指頭,就哭天抹淚的,不搞贏就閉不上嘴,這脾氣長大后怎麼得了!」任燕氣呼呼地哼了一聲,連忙解開圍裙,將若虛撕開的包裝盒丟在垃圾簍里,也拿起拖把逐著杜若拖起地來。

「還不是你關黑屋子給關的,幼兒園的小朋友,哪個不是爺爺、nǎinǎi,或外公、外婆接送呀!我瞧著也眼熱不過,要不今天就去你父母家走動一下,老這樣互不往來也不是個事兒,面子上也不好看呀,況且天下只有不孝的兒女,沒有不賢的父母,過去的事情就不要計較了,現時我們不也是有身份、有地位,有點錢的人了,去時姿態放低點,多備點禮物,我就不信,你父母會不接待你,伸手還不打笑臉人呢!」杜若拖完地,任燕接過拖把,在池子里洗凈,擰乾,然後拿起毛巾,攆著杜若左躲右避的身軀,非要替他揩去滿額的汗水,「你能陪著去看我父母,我當然求之不得,你認為我不想呀,這不是逼得沒辦法才這樣子的嗎,誰不是人生父母養的,正好房子買回來后書畫店開張,我還想請他們幫著照看下店呢,只是我瞧不慣弟媳婦那張小市民的臉,比猴屁股變得還快,嘴皮子能把死蛤蟆說出尿來,那副天不喜地不愛的脾氣比殺你一刀還難受,咱們可先說好,要是受了氣、折了臉面,回頭可不許拿我撒氣呀!」

「說哪裡話,我就這麼脆xìng,我又不是屬開水瓶的,一碰就炸!」杜若耐著xìng子揩完汗,任燕又拿起梳子,說出門要注意形象,硬是攥著他的胳膊走到梳妝台前,絲毫不顧他滿臉的不豫之sè,生拉硬扯地替他梳起了頭髮,「行啦,別這麼磨磨蹭蹭的,沒事找事兒,你快去換衣服,將那套才買的新衣服換上,將那套鉑金首飾也戴上,都一兩年沒回家了,像只孤燕飄零在外,今rì還巢,總得有點新氣象才行!」

「你瘋了,這不年不節的,我還想多壓幾天箱子底,畫店開張的時候再穿呢,再說多少年了,苦rì子過慣了,鐵路制服也穿慣了,猛一穿這花里胡哨的衣服,還真顯得彆扭,渾身也不自在!」杜若對著鏡子,被任燕一會兒這個髮型,一會兒那個髮式地擺弄了半天,心裡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地窩了一堆子火,好不容易壓住火氣梳弄完畢,杜若趕忙閃到一邊,極盡掩飾地搖搖頭,臉上一時布滿了不勝其煩的神sè,「我說吧,你就是扶不起的阿斗,瞧不見別人的良苦用心;不上道的後主,聽不進別人的肺腑之言。人活著圖個什麼,不就是圖個食有魚、出有車、居有屋、勞有得嗎。古人還說:富貴不還鄉,如衣錦之夜行呢。前些年你跟著我受了苦,吃沒吃倒,穿沒穿倒,玩沒玩倒,不趁著現在掙了點錢瀟洒走一回,不趁著荷包暖和了往臉上貼貼金,還這樣摳摳搜搜地過緊rì子,買一兩件衣服還要壓箱底,真虧你說得出來!」

「行,就依你的,跟著感覺走,當一回陪襯人,過一把貴婦癮,反正我即便是百鍊鋼,也拗不過你繞指柔!往大了說,是夫唱婦隨,報答你的;往小了說,是悔過自新,欠著你的。看你還好意思把我這兒當賓館,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把我當稻草人,想哄就哄想丟就丟吧!」任燕一屁股坐在梳妝台前,拿出珍藏已久的鉑金首飾,雙眼緊盯著鏡子,戴上又摘下,摘下又戴上的折騰了半天。臨了,又翻箱倒櫃的給若虛找衣服,拿出這件不好,翻出那件不行,硬生生的又折騰了大半個時辰。

「你快點好不好,邋遢女人似的折騰個沒完沒了,沒時間了,還要上街買禮物!」杜若怨氣頓生,冷著臉孔打開屋門,難以抑止的責備言語連珠炮似的吐了出來,「一點也分不出個輕重,臨上轎了還要去扎耳朵眼兒,你還真認為老人家會七碟子八盤兒的待見你呀,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況且這麼多年沒有行走,去時有個好嘴臉看就燒高香了,千萬不要吃閉門羹,要是剛進門人家飯吃過了,哪才掉底子呢!你快點呀,我跟若虛在巷子口等你,煩死人了,出個門也這麼羅哩八嗦,高不是、低不行的!」

待到一家人風風光光地拎著大包小包的禮品七彎八拐地來到漢口一元路的老宅,已是晚半晌的辰光了。正在弄堂里摘菜的任燕父母在片刻的錯諤之後,喜悅和驚異的神情俱都浮現了出來,一時老臉樂開了花,眼睛笑成了一條線。任燕的母親三兩步跑過來,眼裡噙著朦朧的淚水,搶身抱起若虛,「哎喲,這不是我小不點兒嗎,好長時間沒見,長這麼高了,我做夢都在想著我的心肝寶貝!」任燕的父親快步迎上前,雙手接過禮品,激動不已的話語帶著哽咽的聲氣,「來就來了,還見外帶這麼多東西,杜師傅,都不是外人,快請屋裡坐!」

杜若跨進門,瞧弄堂裡面積不大,卻住著兩三戶人家,低矮逼仄的樓道口黑黝黝的,大白天還得亮著白熾燈泡,廚房建在過道的連接處,整個弄堂不通風,屋子裡瀰漫著一股很濃厚的油煙氣味,靠左邊才剛虛掩著的房門此時啪噠一聲關上了,房裡還隱隱約約地傳來小女孩的哭鬧聲。

任燕面sè一凜,幾許難堪無奈的神情凝結在臉上。任燕的父母也是神態大變,勢成騎虎的對望一眼,由不得一籌莫展地發起愣來。任燕情急之中打開挎包,拿出一沓錢塞在母親手中,故意沖著房門,高聲說道,「媽,弟弟他們不在家嗎,前幾天聽人說,他倆想跟侄女買台電子琴,錢不湊手,來單位找過我,今兒個把錢帶來了,回頭你給他呀!」

「哎呀,姐姐回來了,前幾天我們還找過你呢,聽說你將對街的房子又買回來了,還要繼續開店,這真是黃鶴樓頭觀江景,喜上加喜呀!」任燕話音未落,左邊關著的房門哐啷一聲打開了,任燕弟弟一家人魚貫走了出來。任燕弟媳更是眉開眼笑,生怕落人後似的加快步伐,三五步搶到任燕母親身邊,伸手接過錢,臉面紅也不紅的就裝在口袋裡,「姐姐真是急人所難,你侄女要買電子琴,見天哭哭啼啼的,你弟弟工人,廠子里效益不好,我們醫院承包出去了,我三天兩頭下崗,上哪兒去弄這幾千元錢,愁也把人愁死了,為這我倆吵了好幾回嘴,差點連架也打上了,還是姐姐好,聽音兒就把錢送來了,我真是打嘴頭上直到心眼兒里服了你了,若不是一家人,誰會這麼實心實意的關照我們!」然後狗顛屁股獻殷勤,面上親親熱熱地擠出幾縷笑容,雙手伸向若虛,「若虛,舅媽帶你去玩好不好呀,跟妹妹一起去中山公園看大象,騎大馬?」

誰知若虛扭頭藏在外婆懷中,恨不能將整個身子都躲進去,語氣決絕得像寒冬臘月的冰雹冷硬砸人,「不,我不去,你是好罵人的老巫婆,你罵我是野種,罵我媽媽偷人!外婆,我不是野種,我媽媽沒偷人,我爸爸對我可好呢,給我買了好多好多吃的,還買了變型金剛,還說要送我上貴族學校、買電子遊戲機呢!」

一家人面sè陡變,立陷尷尬的窘境之中,屋子裡瀰漫起一股令人窒息的屈辱滋味。任燕的父親面目蒼涼地左手抱著若虛、右手抱著孫女,高一腳、低一腳地快速走出屋;任燕的母親面容悲苦地撩起圍裙,有一搭、沒一搭地揩拭著眼角的淚水;任燕滿面羞窘地愣在那兒,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地捏弄著衣角;任燕的弟媳臉紅一陣、白一陣的,躡著腳怯聲怯氣地走到任燕的面前,「姐姐,你大人大量,千萬別跟小妹一般計較。妹妹是老鴉嘴生膿瘡,說不出個好話來;良心長到脊背上去了,做出的事狗都不舔。從今往後,你就是我親姐姐了,一家人簇著你和和睦睦的過rì子。小妹若是再這樣不識好歹,你就打嘴,叫我死後下拔舌地獄,姐姐,對不起呀!」

任燕眼圈一紅,千般感觸萬般苦楚湧上心頭,由不得透骨酸心地唉了一聲,「說哪裡話,你也是直腸子,無心說的過頭話,我怎麼會計較你呢,這麼多年,我沒有回家,爸媽得你照顧,我感謝還來不及呢,不說這些糟心話呀,中午一家人好好吃頓飯,你杜哥專門要我買了兩瓶五粱液,還準備跟你們一醉方休呢!」

杜若百感交集,心裡像滾沸了一鍋湯似的熱乎乎的,總算是撮合任燕一家人和好如初的心愿達成了,使她再也不用孤身一人地去面對生活的凄風苦雨,再也不用凄然無助地裹在自閉的蟬衣里苦不聊生,今後可以像正常人一樣喜怒哀樂有家人分享,閑暇時節可以常回家看看,使若虛得以在一個親情世界里快樂成長,使她得以在天倫之樂中撫平心靈的創傷,畢竟孤兒寡母在現今物yù橫流的社會上活著不易,而得不到親情溫暖的孤兒寡母活在當今則更是難上加難。

杜若一時感慨萬端,對世態炎涼的喟嘆、對人情寒暖的唏噓淤積在喉頭,忍不住悄悄拉上仍在低頭不作一聲的任燕弟弟走出屋外。

「杜哥,對不起,都怪我沒用,管不住媳婦,這樣往人心尖上捅刀子的話語也說得出來!」任燕弟弟老實巴交地縮著脖子,眼睛恍恍惚惚地望著遠處,邊極其惶愧的用鞋跟輕輕地磕著地面。

「不能這麼說,咱們兄弟不是外人,我知道你為人忠厚,xìng格內向,平時不愛多話,rì子過得緊緊巴巴的,抽個1塊錢的紅金龍煙,喝個1塊3角5分錢的小黃鶴樓酒,還要看弟媳的臉sè。」杜若舒展雙眉,燦然含笑的眼裡洋溢著誠懇真摯的情意,邊從口袋裡掏出一大沓子錢來,「這是一萬塊錢,你拿去用,三朋四友裝裝面子,五親六眷酬應一下,rì后多幫襯點你姐,等以後我們山裡的書畫社重新開起來了,你還可以去店裡幫幫忙,畢竟一家人嘛,誰不唯願rì子過得好點呢!」

「使不得,使不得,你們的事情我家裡都知道,你能這樣盡心竭力地照顧我姐,我們全家就感你大德了,再這樣不知好歹的用你錢,你叫我臉往哪兒擱!」任燕弟弟蟲蜇了似的連連擺著手,雙腿也抑制不住地哆嗦起來,眼裡竟還激動不安地閃著一層淚花。

「見外了吧,錢財乃身外之物,我花是花,你花還不是花!」杜若臉sè凝重地將錢硬塞在他的手中,又舉止親昵地拍拍他的肩膀,「我一輩子要說最感激你姐了,心心念念的只想她過得好,在當今社會裡能受人敬重,得人愛戴,被人尊崇,在一個比較高的層次上享受生活的幸福。沒有你姐,我走不上繪畫這條路,更不可能調到城裡,你姐就是我心目中的提燈女神,是我人生道路上的指路明燈!雖說她在年輕時走了點彎路,為了回城叫人牽著鼻子走,為了過上好rì子又被人騙了,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錯而能改,善莫大焉!這些年她苦不可言地一個人帶若虛過,就說明她是個有淚不輕彈的堅強女人;在我遭災遇難的時候,她能把房子賣了替朋友還債,就說明她是個有情有義的賢淑女人!但紅花雖好,也還要綠葉扶持,她再堅強,再賢淑,也還需要周圍人的關心與愛護,總不讓她像一支兩頭燃燒的蠟燭,過早地燃盡自己的生命吧!總不能讓她像一截斷根枯萎的浮萍,被遺失在社會的底層而不管不顧吧!人都是有感情的動物,情感都是在你來我往的交往中產生的。按理說我跟你姐的路,在山裡的時候就走到頭了,但你姐不嫌棄我,在我人不人鬼不鬼時始終把我當人看,有困難首先想到的也是我。以後為我回城,又上上下下地走關係、掏路子,為我在藝術上能更上一個台階,更是省內省外地託人情、求舉薦。我就是一副鐵石心腸,也被你姐一顆火熱的心熔化了,詩曰: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所以我為你姐做的任何事都是應當的,都是能拿到陽光底下曬一曬的,若虛之所以喊我爸,也是為了他rì后成長。所以我跟你姐的關係是清清白白的,我們的交往是天rì可鑒的,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理想而走在一起的。我之所以要跟你講這些,是為了你能重新認識你姐,真正把她當做一家人重新融入到你們的生活中去,使她不再像一隻孤燕似的離群索居,不再像一支殘燭似的自生自滅。我看你住的也不寬敞,一家三口擠在那麼狹小的房間里,來個客人,會個朋友都不方便,你要願意的話,可叫老人家搬到你姐那兒去。一來彼此有個照應,可以給你姐幫幫忙;二來你住得敞亮點,生活質量也提高不少。過幾天我就要去山裡了,我在山裡還有很多事情要辦,一時半會兒可能回不了城。你好好想想呀,男子漢不要這麼萎萎縮縮的,該抬頭的時候要抬頭,該挺胸的時候要挺胸,我要說得在理,你也願意,就按我說的去做呀!」

夜深了,江城漸漸地隱沒在一張巨大的黑幕之中,街市上喧囂了一天的鼎沸人聲積漸消退下去,街面上閃爍了一夜的五彩霓虹浸漸熄滅下來,空蕩蕩的街道上只有一盞接著一盞的路燈還在閃亮著微茫的光芒,陣陣夜風帶著沙沙的細響掠過,更顯得街頭巷尾景象蕭森、一片岑寂。

杜若呵欠連天地送走最後一批客人,將滿屋子彩帶紙屑拾掇乾淨,瞧若虛已蜷伏在沙發上睡意正酣地進入了夢鄉。杜若輕手輕腳地抱起他放在二樓卧室的床上,然後背起有點破舊的帆布包,拿過前兩天任燕替他洗滌好的衣物,下樓打開屋門,輕輕對任燕說聲我走了呀過幾天再來,就要舉步走出屋外。然而任燕突然從後面一把抱住他的腰,將臉緊緊地貼在他的脊背上,說什麼也不讓他走出屋。

「這何必呢,不是講好了嗎,將你的事兒辦好,我就回山裡一趟!」杜若轉過身,雙手猶猶豫豫地撫著任燕的肩頭,腳卻像灌了鉛似的動彈不得,「今天店也開張了,儀禮也舉辦了,你父母過幾天就搬來與你同住,還有什麼放不下來的!我這一晃就快兩年沒回山了,睡里夢裡都在挂念我兒子,還不知道小傢伙長個什麼樣兒呢?」

「別認為我不知道,你今天走出這個門,還不定什麼時候能回得來呢!」任燕抬起頭,雙眼瞬時流出的淚水濕透了大半個臉頰,語音也斷斷續續的,像是費了很大的勁兒,才從喉嚨口擠壓出來。

「怎麼會呢,我去去就回來,我又不是榮歸故里,還能呆多長的時間,只有你這麼個痴心女人還把我當回事,生怕我吃了虧上了當,這世上還有誰記掛我呢?你也知道我們書畫店的根在山裡,山裡開不了張,我們這店就開不下去,一根無根之木長不成參天大樹,一泓無源之水又能流出多遠呢?再說他們都是為我遭過災受過難的人,我現在能平平安安地過rì子,他們可還沒脫離苦海呢,這個時候我不伸手幫他們一把,良心上也說不過去呀!你鬆手呀,不要這個樣子,你平時不是挺洒脫的嗎,什麼時候也變得這麼婆婆媽媽的!」杜若喟然長嘆,既想得到她支持又怕她產生誤會的兩難情緒滋長開來,一時心裡像壓了塊尖溜溜的石頭痛楚不堪,語氣不覺也變得很溫柔很親昵起來,邊伸手去抹她臉上的淚水。

「你這是託詞,是把我當傻瓜才這麼說的,你心裡打的什麼算盤、念的什麼九九,我一清二楚,你就是不想跟我在一起,嫌我臟,嫌我癩,怕我rì後會玷污了你的名聲,才這麼著急著忙的替我築個窩,把我的家人團攏在一起,好叫我rì后不再拖累你,好心無掛礙的走你的陽關道,好回山裡過一家人團聚的rì子!」任燕昂著頭,臉在悲咽難抑中泛著凝脂一樣的蒼白,眉宇間卻漸次轉化為一半哀怨與一半鄙夷的神情。

「你看看,這說的什麼話,這不是有影也打一杆子,沒影也捅一棍子嗎!我氣都沒歇一口的為你辛勞,竟聽不到一句好話;我眼都不眨一下的為你花錢,竟看不到一會好臉。我是個什麼人,你到現在還不清楚,犯得著這麼沒邊兒沒沿兒地編排我,還無事生非地給我安個莫須有的罪名!」杜若悵然若失,陡覺一股憂鬱煩躁的情緒向自己襲來,由不得在誤會難消的失望中臉上蒙著一層白霜。

「你是什麼人,用得著我編排嗎?既下了水,又不想濕腳;既吃了魚,又不想沾腥,世上哪有這好的事兒!婚姻本來就像一雙鞋子,穿久了便會合腳,夫妻在一起過rì子本來就是彼此遷就和習慣的結果。城裡咋就容不下你,我咋就拴不住你,你嘴上掛著蜜糖罐,心裡藏著馬蜂針,我對你再好,是欠著你的,把心掏給你吃了,還要說腥氣。是個人都曉得要往前看,莫罩在過去的yīn影里走不出來。是個人想的是『五子』登科(票子、房子、車子、位子、兒子),求的是『五福』齊備(吃、喝、玩、樂、奢),玩的是『五味』俱全(錢味、權味、勢味、派味、才味)。你倒好,倒在哪裡,死在哪裡,馱著個恥辱碑馱一生,放著城裡光明大道你不走,放著城裡錦繡前程你不要,屬馬的,跑得比兔子還快,竟要去山裡吃二茬苦,受二茬罪,在山裡鬼都留不住的環境里耗一輩子。你是榆木腦袋開不了竅,還是秤鉤子心轉不過彎,別認為你是狐狸的尾巴藏得嚴嚴實實,猴嘴裡的棗子嚼得乾乾淨淨。但是你別忘了,人在做,天在看;身有形,地有影。你是心心念念地忘不了那個黃臉婆,一門心思地指望她回心轉意,這道德嗎,這仁義嗎!把別人的老婆當觀世音供著,把別人的家庭硬生生拆散了,這是人做的事嗎,是男子漢大丈夫所為!賺一點錢就要給她寄回去,得一點樂就要給她寫封信,你心裡還有我嗎,把我當做是個人!寧拆十座廟,不拆一門婚,不是你常掛在口中的孔孟之道嗎;寧可人負我,不可我負人,不是你常說在嘴裡的封建唾餘嗎,怎麼事到臨頭全都忘了!我是命薄薄於chūn冰,身賤賤於秋葉,嘴說得流鮮血,你也聽不進去;我們是路異異於雲泥,清濁同於涇渭,話說得八面光,也是白費口舌!」任燕眼裡漾著淚花,臉上垂著淚珠,強忍著滿腹的辛酸與屈辱哭訴起來,沉抑的聲調在寂靜的夜裡溢散,一時顯得分外凄涼。

「這越說越遠了,一泡屎全扣在了我頭上,我跟你總說不上氣,也想不到一塊兒,你總是往自己臉上搽粉,往別人臉上抹黑,以小肚雞腸度人之腹。你這樣講話對得起誰,與白眼狼何異,天良不都喪盡了嗎!」杜若倍感冤屈地瞪大著眼,臉上糾集多時的不被信任與不被理解的神情盡去,思緒中恍若某種冷酷無比的東西攪亂了腦際,不由得深惡痛絕地緊擰著眉頭,話鋒犀利地數落開來,「你這是知恩不報、昧己瞞心,拜金主義骯髒了你的思想。紅蓮對你有恩,在你那樣困難的情況下,像乞丐一樣被人趕出了家門,是紅蓮不念舊惡,出手幾十萬,幫你在城裡建房子,好使你有個窩。小邪皮尊你是老師,鞍前馬後的為你做了哪么多事,到處求門路、找關係幫你做生意,現在人不知天南地北,身不知東食西宿,婚事也吹了,至今還在單身,你連問都不問一聲。再就是你罔顧事實、顛倒是非,個人主義齷齪了你的靈魂。紅蓮是違心嫁人的,是為了保護我兒子才跟別人結的婚,你口口聲聲地說她是別人的老婆,是呀,我承認,她在法律上是別人的老婆,但我說過要拆散她的婚姻嗎,說過要跟她破鏡重圓嗎?你這不是在睜著眼睛說瞎話,令人不恥地把我說成跟你是一丘之貉。還有就是你得寸進尺、不知好歹,滿腦子的享樂主義殘餘。我領你的情、感你的恩,把你房子買回來了,金屋藏嬌地供著,屋裡家用電器一應俱全,富麗堂皇地擺著,父母兄弟的隔閡也抹平了,你連感激的話都不說一句,一個好臉sè都不給我,我是你什麼人,前夫?可憐,我們連戀愛都沒有談過,天底下也只有我這樣的傻瓜才做得出這樣的事。我要回山裡看兒子,這不是人之常情嗎,你就橫三豎四地阻攔,嘴損不饒人,什麼話最傷人撿什麼話說,什麼事最丟人弄什麼事做。我是說過這一輩子要與你不棄不離,使你快快樂樂地過下半輩子,但我總有人生zìyóu吧,總不能背棄做人準則吧,當牛還得換一把草吃,做馬還得撒一會歡呢!子曰:人無信,不知其可也。孟子曰: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瞧著他們在山裡受罪,我有能力卻不去幫一把;瞧著他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我卻隔岸觀火、袖手旁觀!哪我還是人嗎,我還有臉在這個世上混,哪不也成了披著一張人皮的獸生?一飯之恩,當千金來報;一滴之情,當終生銘之。沒有紅蓮在我聲名狼藉時對我百般扶助,我人生還不知道是個什麼場景;沒有紅蓮在我窮困潦倒時對我援之以手,我今天還不知道能不能站在這裡。再說我在城裡呆著幹啥,上班瞻前顧後、動輒得咎;下班人地生疏、舉目無親。畫畫兒畫不上氣,讀書讀不上氣,連老李頭都說我的事業在山裡!我一輩子辛辛苦苦是為了什麼,不就是想畫畫兒能畫出點名堂;我大半生遭罪罹難又得到了什麼,還不是想著rì后能出人頭地!你不消弄鬼妝幺得,動不動擺出一副小媳婦相兒,今天說破天我也得走,用得著披鎧甲、戴面具的演戲,還沒落到放個屁都有人管的地步!」

「爸爸,你別走!我要跟你睡,明天老師還要你開家長會呢!」樓上若虛忽然赤腳出現在樓梯口,邊淚流滿面地張大嘴巴哭,邊迷迷糊糊地揉著惺忪的睡眼。

杜若吃了一驚,眼見若虛渾然未覺地只顧哭鼻子抹眼淚,再走半步就要跌下樓梯。杜若大驚失sè,在任燕恐慌萬狀的尖叫聲中飛身衝上樓,抱起哭哭啼啼的若虛,就半是安慰半是呵哄的在樓道踱起步來。任燕也驚心掉膽地跑上樓,瞧著若虛似睡非睡地眯著淚眼,臉蛋上還垂著幾顆yù墜未墜的淚珠,一顆懸著的心這才放下地,不覺撫胸長舒一口氣。

「你去睡吧,明早我送他上幼兒園,早起醒來若不見我,只怕又要鬧翻天!」杜若嘴裡呵呵連聲地哄著若虛,瞧任燕臉上變了型似的擠滿了驚魂稍定的神情,才剛母老虎似的朝自己撒潑的無賴勁兒也不見了,由不得心生憐惜地幽幽一嘆,被驅散多時的溫柔心情又回到了心田。

「這可怎麼辦呀,若虛一天天長大,一天天越來越離不開你,我們又沒個緣份,見天吵得不可開交,我真是累了,命苦走到蜜州也不甜,要不索xìng給他說明白,也好絕了他的念想,否則老纏磨著你,幾時是個頭?」任燕垂頭喪氣地站在門邊,整個人像被嚙心的哀怨與噬人的惆悵所淹沒,眉宇間聚集著一層yù與不得、yù罷不能的憾sè。

「這不行,他還少,受不了這個打擊!」杜若倒抽一口涼氣,收懾住滿心的懊惱與嫌怨的情緒,開導勸慰的話語由衷說出,「說來他還是幸福的,雖說生在單親家庭,欠缺點父愛,但早期教育一點也不耽擱,吃的、用的、玩的一點都不差,我兒子還不知道在哪山旮旯里玩泥巴呢,與他比,不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要不我跟你去山裡,好好地求求紅蓮,把利害講明白,把兒子接回來,在城裡上幼兒園,我絕對像親媽一樣照顧得熨熨貼貼的,不讓你cāo半點心、著半點急,在若虛是個伴兒,在我也死心塌地,」任燕心胸為之一爽,有所轉圜的希望佔據了她的腦海,滿腹蟄伏著的憂傷與絕望之情紛紛消散,一直折磨著她的情感上的裂痕也彌合了,不禁滿懷熱望地仰著臉,情態惓惓地盯著他的眼睛,「雖說現在我能天天見到你,但我感覺你的心離我越來越遠了,我好心好意地勸說你,就被你劈頭蓋臉的這主義那主義地作賤一番,我是哪樣不曉得世事的人嗎!我只是想讓你做事留有餘地,別把自己往絕路上逼,就被你耳提面命的這道理那道理地數說一場,我是哪樣不懂得人情的人嗎!我是女人,要男人疼愛,要居家過rì子,而我就是攏不住你的心!」

「好啦,別說啦!天快亮了,你拿床被子,我跟若虛在沙發上睡睡,你也快點睡,有什麼話,等我從山裡回來再說!」杜若不勝其煩地側過身,擁著若虛在沙發上躺下,邊睡意難耐地張口打了個呵欠。

「山裡,山裡,等你從山裡回來,黃花菜都涼了,我左勸右勸就是勸不過你,好說歹說就是說不動你,有本事,回來后就別進這個家門!」任燕氣憤不過地啪地一下摔過棉被,又嘭地一聲關上房門,丟下杜若身心交疲地蜷縮在沙發上,映照著窗外黑魆魆的天幕上幾許微明的曙sè,屋內顯出一地支離破碎的光影,一時顯得格外幽暗、難耐。;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杜若的愛情季節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軍事歷史 杜若的愛情季節
上一章下一章

第十五章 幻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