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欲野

第十章 欲野

()夜越來越深了,一輪斜月己悄悄地隱沒在峰那邊渺茫的高樹里,山邊黑忽忽的樹叢應和著澗外白蒙蒙的茅草在夜風中發出怪誕的聲響,時而有一兩隻驚飛的宿鳥發出亂雜刺耳的怪叫,伴隨著山間萬頃松濤怪異的低嗚,格外使人愁腸百結,毛骨悚然。

看樣子杜若真的不會回來了,自己寄托在他身上的美好願望將如同皂泡般的破滅,自己建立在他身上的二人世界將猶如空中樓閣般的化為齏粉。近一個月來,自己信守承諾,幫著他沒rì沒夜地畫壁畫,這段時間來,自己堅守誓言,助著他來回來去地籌辦婚事。如今壁畫畫成了,杜若聲譽鵲起地贏得了很大的名聲;今天婚禮也舉辦了,新郎卻在宴席上拂袖而去,不辭而別。任燕靈魂出竅似的倚靠在門邊,陣陣憂傷中夾雜著辛酸的絕望之情從心底泛湧上來,淚水頓時模糊了雙眼。

——才子伴佳人,牛郎配織女,真是天作之合,鳳凰于飛!

——chūn夏秋冬四季天,風花雪月緊相連。長江不見回頭水,人老何曾再少年。你瞧杜畫家那面相,臉有多寬,耳有多大,鼻樑隆得像擎天柱。你瞧任老師那臉盤,面滿如月,眉彎如鉤,鼻子粉妝玉琢的。硬是好葫蘆開好瓢,好桃樹結好桃,兩人這夫妻相兒,活脫脫一個模子印下來的!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做鴛鴦不羨仙。說千道萬,還是一張床上不睡兩樣人,杜畫家好有學問吧,任老師又是城裡人,這師生緣,這城鄉情,還真是一段人間佳話,神仙眷屬!

一大早,當工區的領導乘著紅旗轎車,敲鑼打鼓地送來新婚誌慶的燙金匾額,面對那描龍繪鳳的圖案,竭盡詳瑞的喜氣,任燕就深深的為自己第一次婚姻的輕率、荒唐而悔恨;當小邪皮引著縣上的領導,帶著農家樂隊,鑼鼓喧天地出現在院門口,望著那一聲高過一聲的鼓點,一曲賽過一曲的歌舞,任燕又深切的為自己第一次婚禮的冷清、草率而難過;當工區的工友們攜家帶口、呼朋喚友地前來參加婚宴時,瞧著那一張張暖人心脾的笑臉,一聲聲感人肺腑的話語,任燕更是深重的為自己第一次做新娘子時的貧賤、寒磣而痛恨。她當之無愧地站在門外與杜若一道接受領導談笑風生的祝福時,臉上的紅暈如同正艷的薔薇燦爛明麗;她安之若素地站在院內與杜若一塊接受工友插科打諢的恭賀時,嘴角的笑紋宛如yù放的茶花冶艷嬌媚。她頭披婚紗、一身嫁衣地坐在婚慶敞棚車上,車后十幾輛桑塔納跟隨,一路又是攝像又是拍照地沿著鐵路線巡迴,周身更是渾如舒了筋活了血似的喜氣盈盈。

——各位領導、各位親友、各位鄉鄰:在領導的親切關懷下,在親友的強烈要求下,在鄉鄰的熱情支持下,杜畫家與任老師今天補辦婚禮。雖說是晚了點,兒子都尺把長了,但那時杜畫家是爛板橋下的龍王、埋沒在此,任老師是觀音菩薩坐蓮台、高高在上。今天齊了,玉帝取親、閻王嫁女,歡天喜地。咱們也就壽星老騎鶴,快活上天,敞開酒量喝,放開肚皮吃。一來恭賀杜畫家心想事成,頭頂畫家桂冠,身傍城裡美人;二來祝任老師鳳棲山溝,來年再添貴子,再給工區添個天大的榮耀!

人們歡聲雷動地鬧騰了一陣子,就呼朋引類地欣然入席。小邪皮又喧賓奪主的成了主角,他胡拉橫扯地邀請著工區及縣上的領導坐在首桌,油嘴滑舌地催請著站里及路局文協的領導首桌相陪。這時與任燕認識的婆婆媽媽們有的嘮好、有的叨舊,都讚不絕口地坐在了桌次;跟任燕過從甚密的小姐妹們也有的鬥嘴、有的慪氣,前仰後合地擁到了桌旁;站里站外跟杜若是意氣相投的棋朋硯友們,也有的逗悶、有的打趣,全都談笑風生地圍在了桌邊。待到小邪皮再生拉活拽地硬是將任燕按在次桌的首位上坐下,又親情味兒十足的喊兩個鄰里的婆婆一左一右地陪伴在她身邊。一時院內十幾桌賓朋滿座的酒席上,飛觴舉白,觥籌交錯。

「請問杜師傅在嗎?」驀地門外來了個戴呢絨帽、穿黑呢子大衣、約模四十開外的城裡人,只見他雙腿遲遲疑疑地還沒邁進門,斜眼就瞧到了穿著新嫁衣坐在次桌上的任燕,頓如五雷轟頂似的癱在門邊,氣得雙眼暴突、口角喎斜,暴跳如雷地指著任燕就罵了起來,「臭婊子,死不要臉,果然賣在這兒!害得我四腳朝天的上千里地找尋,你不是尋死覓活地要上吊嗎?怎麼又在這裡騙婚,你肚子里那個小雜種呢?喂狗了,還是給那個花花太歲送了去!你不嫌丟人,我都替你拿屎盆子遮臉!你給我離了婚沒有,法律上我們還是夫妻,你這不是在犯重婚罪嗎?今天當作這麼多人的面,你好好說說清楚!兩條路:要麼離婚,快刀斬亂麻,你賠償我這幾年的損失!要麼跟我回城,誰叫我瞎了眼,娶了上你這麼個人皮包臭肉的貨,往後收心好好過rì子!」

杜若眼睛一陣發直,心頭髮憷,頓時明白了怎麼回事兒,渾身驟如篩糠似的顫抖不已,一時心驚膽戰地說不出話來。任燕臉sè一陣發白,心裡犯怵,被人天涯海角追得無立錐之地的羞憤,使她心膽俱裂得滿眶淚水奔流而下,竟一頭伏在桌上失聲痛哭起來。

小邪皮霍地站起身,幾步奔到門前,劈面揪住那人的衣領,像老鷹抓小雞似的凌空提了起來,「那裡來的狗雜種,竟敢砸咱鐵哥們的場子,也不打聽打聽,這地面是你撒野的地方嗎,再敢噴一句糞,老子要你豎著進來,橫著出去!」

杜若瞬時驚醒,急不擇路地分開眾人,一把攥住小邪皮就要砸到那人臉上的拳頭,揮臂就將那人推出了院門,「王八蛋,吃熊心豹子膽了,竟張牙舞爪地找上門來!她怎麼就對不住你了,要逼得她挺著個大肚子去尋死!這好不容易活過氣,竟敢蛇咬蠍子螫、越搞越毒了,是不是她真吊了頸,你黑心王八才安得心、樂得意!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你個以怨報德的畜生!一rì夫妻還百rì恩呢,你就這麼趕盡殺絕!你就這麼給臉不要臉!你信不信,老子今天就將你這一百多斤撂在這兒,要你見不到明天的太陽,叫人拿著你骨灰盒回家!」

「杜師傅,杜師傅!消消氣,消消氣!」那人使出吃nǎi的勁頭穩住身,顧不得滾在地上的呢帽,光著個禿頂宛如雞啄米似的,一個勁兒的打躬作揖,「我跟你一樣,也是受害者,她肚子里那孽障根本就不是我的種,是她偷人的證據。我幾十歲的人了,好不容易才有的二次婚姻,平時總把她當菩薩供著,由著她的xìng子裝婊子,錢花得像流水一樣,但還是籠絡不住她的心。你要眼熱她,把她當個寶,留在你屋裡頭填房,幫她養跟別人風流快活的小雜種,我沒意見,絕不找你半點麻煩。只求你叫她把我跟她的婚給離了,把我為她調動工作所花的錢還給我。我保證從此跟她一撇兩清,她走她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假如你不相信,嫌我說話跟放屁似的,我就起個毒誓,如若違背,天打五雷轟,出門就讓汽車給撞死!」

「好,我答應你,給你老王八蛋一千塊錢,拿了錢趕快走人,永遠從這地界上消失!」杜若呸的一聲,一口痰差點兒吐到那人的臉上。

「杜師傅,杜師傅!你大人大量,你是畫家,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千萬別跟小民一般見識。我衝撞了你的喜宴,驚擾了你的好事,我罪該萬死,我惡孽深重。但你稍微為我想想,你現在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人財兩旺;我老婆跟人跑了,老臉被人拽了,人財兩空,離死也就一步之遙了。再加一千,兩千塊錢說斷,再加王八蛋。不是我貪心,非要你破財,實在是這兩年錢花得太多了,蹬打不開,光結婚給她買三金就去了好幾百,給她娘家送彩禮又去了好幾百,以後今天一件時裝,明天一盒化妝品,把我點積蓄全敗光了,還不談為她調到城裡送的錢!我就一平頭百姓,指望點工資過rì子,這錢可是我大半輩子的血汗錢!萬望可憐,萬望可憐!」

「好,這可是你老王八蛋說的,老子不差這點錢!」杜若立馬跑到任燕的身邊,想叫任燕回房去拿錢,好早一點將他打發出門。誰知任燕噌地一下站起來,仰著一臉孔的淚水,態度十分決絕地擋住杜若,「這老狗在訛詐你知道嗎,幾滴鱷魚眼淚就信了他了,哪我這幾年吃的苦受的氣就白白的算了,我這幾年的青chūn損失費誰賠!就一千塊錢,要就丟在他臉上,不要就起訴打官司,由得他望鄉台上插牡丹、臨死還在想美氣事兒,門兒都沒有!」

小邪皮早就義憤填膺地站立在一邊,此時如同得了急急如律令似的,立即鼓動起工區一大幫子年輕人,你一百我五十的湊足了一千元,然後推推搡搡的將那人趕出院子。小邪皮抓起鈔票劈頭蓋臉地就扔在那人臉上,隨後眾人嘻嘻哈哈地圍成一圈,逼著那人像癩皮狗一樣匍匐在地上,一張張地撿起那鈔票。那人喪家犬般地哭喪著臉,淚珠在眼眶打轉,嗓音尖酸破敗得渾如割裂了喉管,「臭婊子,真狠得下來心呀,螞蟻還有個心肝肺腑呢!我這幾年供你吃、供你穿,供你滿世界的賣臉,你就這樣對我!你還是人不?你良心被狗吃了?養只雞、還落個蛋,燒點柴、還圖點炭,我落得個什麼呀?我費盡千辛萬苦,將你調到城裡,你給了我一天好臉子看,成天不是摔盆子就是打碗!三天二頭地使xìng子,瞧著人家有權有勢人年輕,寧可倒貼著上人家床,臉面不要去懷人家種,人家咋不要你呀!沒把你當送子觀音供在屋內頭呀!就你這麼個水xìng揚花的xìng子,吃著碗里的瞧著鍋里的,哪裡有nǎi就是娘!今天這樣對我,老天有眼,rì后不這樣對待杜師傅,算我放臭屁瞎了眼,說話歪嘴爛舌頭!」

眾人神sè突變,鬧哄哄的院落霎時肅靜無聲。小邪皮趕忙賠著笑臉跑進院子,又是抱拳又是作揖的請各位領導包涵;杜若也急忙打起jīng神走到主桌,又是套交情又是賠罪過的請各位領導見諒。然而人們彷彿早有默契似的紛紛離席,彷彿亂了陣的螞蚱爭先恐後的出門:領導打著官腔、板著臉面唯恐避之不及地走出了門,親友打著哈哈、皺著眉頭生怕招上晦氣地跨出了院,鄉鄰則笑在面上、刁在心裡生恐觸上霉頭地擠出了屋。空蕩蕩的院子里一時只有大紅的燈籠,飄紅的彩帶,十幾桌几乎未動的酒席還殘留著最後一點喜氣。

杜若一屁股跌坐在主桌上,百般懊喪兜上心頭,胸腔更是像窩有盤蜂之巢似的萬蜂刺蜇,「這下可好,一點臉面全毀盡了,一點尊嚴糟蹋得一絲不剩,算是放屁砸了腳後跟、丟死人了,拿尿盆當帽子、走到哪裡臭到哪裡。你這麼個九孔玲瓏心的人,去江城也好幾回了,怎麼就不想著把婚給離了,弄得他像瘋狗似的找上門來,一點見不得人的臭事全抖摟出去了,rì后咱出得了這門嗎,在這山裡還怎麼做人!」

任燕悲從中來,一股腆顏於世受盡了屈辱、赧然苟活歷盡了辛酸的怨氣直襲心頭,臉sè又紅又白的儼如一片經霜的楓葉,「這能怪我嗎?風是你放出去的,我還在月子里,你就敲著破鑼四處張揚說我是你老婆,我兒子滿月,你恨不能把天捅個窟窿,非要擺滿月酒,弄得工區上上下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弄得我人前人後抬不起頭來;我答應嫁給你,不也是為了幫你畫壁畫,好有個出息,不也是為了你有個盼頭,好一心一意地作畫。說我幾次回江城不把婚給離了,我有這個時間嗎?為給你買耗材,哪次不是匆匆忙忙的,買了就一個人大包小包地往你那送,生怕耽擱了一點時間。你也是個白眼狼,出了丁點事情就不問青紅皂白的埋怨我,我還沒嫁給你呢,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撒大男子主義,你這也太欺負人了吧!」

「我欺負你!」杜若出乎意外,頓時怒形於sè,自己的滿腔熱忱被人當做秋後的扇子毫無顧慮地當面給扔了,自己的滿腔熱望被人當做懶婆娘的裹腳布毫不遲疑地當面扔到了瓜哇國,他不堪其辱地高昂著頭,飄忽游移的目光也變得異常堅定起來,「你還有沒有良心!書都讀到牛屁眼裡去了!不是老子當初認得你,感念一點師生之情,只怕這會兒你連骨頭都爛了,老子真心實意地待你,背著黑鍋做人,你還真認為你長得漂亮、有文化、是仰著臉走路的城裡人,老子就該伺候你的,見你的大頭鬼去吧!就你那德行,一邊面孔光,一邊面孔毛,老子瞎子死兒還沒有眼睛看得!」杜若越說越氣,牙齒咬得格格響,嘴角凶霸霸地裂出一個冷酷而殘暴的笑紋,「你明天趕緊收拾東西,帶著你那寶貝兒子,滾回城裡去!老子眼不見為凈,誰叫老子犯賤,要招惹你這麼個忘恩負義的東西!」

任燕痛悔不已,百口莫辯地囁嚅著嘴唇,自己馱著恥辱碑,人前強顏作笑地為他詭解,人後含垢忍辱地努力生髮待他的熱情,自己都心力交瘁,鬼門關里走一遭,還費盡心力,激勵他走自己的路,自己所有的這些不說是知恩圖報的用心,也是不應該有的痴情,看來是多餘的了,是為了討好他的不抬識舉!任燕一時傷心極了,屈辱的淚水斷了線的珠子般的綴滿雙頰,臉sè又恍如一片凋落的楓葉又黃又白,一邊抽抽搭搭地哽咽著,「你……你聽我說!」

「你放心,我杜若飽讀詩書,骨子裡流淌著的是落拓文人的泱泱氣節,我決不會趁人之危,落井下石,那時我說你是我老婆,來山裡面坐月子,全是為你好,咱們孤男寡女同居一室,你有名有姓的在這一帶聲聞很大,寒磣糟踐你的話,我還說不出口;我人是粗笨些,時運不濟,快三十歲了還討不上老婆,承蒙你瞧得起我,答應與我結婚,但看來我們還真是有緣無分,不是一家人,你走吧,再呆在山裡會毀了你一輩子,唾沫也會將我們淹死,我就只能腆著臉舍在這裡,閑言碎語我不怕,影子正不怕鞋歪,了不起就是娶不上老婆,佛經上不是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杜若一時激情難抑,眼裡噙滿了激動的淚水,他雙手緊攥成拳頭,他恨、恨自己、恨所有的城裡人,他真想朝著山野大罵一聲自己是笨蛋,是狗娘養的!又想拉下臉面,將滿腔悲憤劈頭蓋腦地潑灑在任燕身上,然而一瞧任燕那哀雲密布的眉頭,淚如雨下的面頰,恍若耐不住滿腹凄苦而顫抖不止的身軀,舉著的手又慢慢地垂了下來,一屁股跌坐在長凳上,兩行清淚悄悄地從眼眶裡流出來,緩緩地滾落在任燕的手中和適才喜慶的席上。「走了,還是都走了!」杜若忽然凄厲地一聲狂笑,抑制不住的淚水噼哩啪啦地掉了下來,踉踉蹌蹌地站起身,「哈哈哈……老婆!山裡人還想娶個城裡老婆?做夢去吧,我這個傻瓜!」隨後奮力推開任燕,猛孤丁地拉開門,一頭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未完待續。)n.com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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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若的愛情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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