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迷情

第二十章 迷情

我瘋了,的確是瘋得完全徹底,有誰像我,撿著個皂泡當希望,為它的五色斑讕所迷惑,朝也覬覦,暮也覬覦,到頭來這希望卻真像皂泡一樣破滅;又有誰像我含辛茹苦,馱著壓迫心靈的社會輿論追求藝術,生活也是藝術,理想也是藝術,然而這藝術卻實實在在地欺騙了我。前面不是省藝術展覽館的大門。歡迎你,杜先生;杜先生,歡迎你。歡呼聲,嘈雜聲,慶賀的鞭炮聲。爭媚的是持花披紅的少女,簇擁的是拿長槍短炮的記者。杜先生,請簽名;杜先生,請留影。杜先生,你仍當代中國的畢加索,引領一代畫風的塞尚,請談談你對畫壇的貢獻,杜先生,你的《溪邊少女》構圖光前裕後,形象光彩照人,能否談談這方面的感想。杜先生,杜先生;歡呼聲,嘈雜聲,又是一陣慶賀的鞭炮聲……

唉,瘋了,我是瘋了!杜若搖搖頭,不禁雙膝跪倒在台階上,眼望美術館那雄偉的大門,杜若忽覺有一道黑影平地向自己飛來,先時所有的沸沸揚揚的歡呼聲都變成了笑歪了嘴、樂炸了肺的虛偽嘆息聲;先時所有的熙熙攘攘的嘈雜聲也都變成了瞧人喝水塞了牙、覷人放屁扭了腰的幸災樂禍的嬉笑聲。杜若不覺雙膝一軟,失腳跌倒在台階上,蒼白無力地低下頭,一時止不住辛酸的熱淚撲簌撲簌地往下流啊!

——杜若同志,組織上向你道歉來了!我們認定你的《溪邊少女》是一幅嚴肅認真的藝術品!我們反精神污染,決不是反對一切有思想有創新的文藝創作!前段時間組織上對你的處理有失偏頗,讓你受委屈了,希望回單位后還要放下包袱,努力工作喲,祝你好運!

「紅蓮——,我回來了——」

望得見屋門口的杜仲樹了!

那還是紅蓮懷孕時。杜若去巴山老林里挖回來的,走時一溜兒半人高的樹苗,如今己有一人多高了,綠白色的花兒在陽光下竟相開放,遠望像錦毯一樣鋪展在屋門口。屋后那如松聳翠、如柏綿廷的鳳尾竹,也聽得見枝搖葉晃的沙沙聲了,那是一個時雨瀟瀟、好風習習的早晨,紅蓮背著杜若從自家的竹園裡移植過來的,走時十幾竿疏散的嫩竹如今也蔚然成林了,幾隻粉蝶在花間舞動。幾羽翠鳥在林中喧響。

一戶多麼樸實的山裡人家……

——蓮妹子,女大不中留呀,人還沒來,心就嫁過來啦!

——蓮妹子,山好要四面看喲,杜師傅大器晚成,蓮妹子早花先發,俗話說:人勤日子旺,家和萬事興。鄰里鄉親的到時月亮跟著日頭走。蓮妹子可不能一樣人情兩樣看喲!

——蓮姐姐,好福氣呀,常言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蓮姐姐該莫是生來的就福大命好吧!

「若哥哥。畫好了沒有呀,人家都快凍死啦!」

那是秋日九月里一個山雨連綿、溪風蕭瑟的日子,紛紛揚揚的雨絲像牽扯不盡的銀線渾涵著水氣氤氳的山野,瑟瑟溪風從那邊山谷而來。翩然躡行在坡上枝葉蕭疏的樹頭,跺下片片枯黃的落葉在雨中飄零,四外渺無人跡。偶有幾隻吱吱嘈嘈的鳥兒還立在雨聲淅瀝的檐下,晃晃悠悠地撲扇著被雨淋濕了的翅膀。

杜若歉然一笑,面帶愧色的望一眼牆那邊己顯得如坐針氈的紅蓮,起手在畫布上點染幾筆,紅蓮己披著浴巾別彆扭扭地走了過來。瞧畫布上仍是不脫自己的模樣,那微嫌下斂的眉眼,那略失豐腴的身材,就似放大了的底片,除了有一種淡雅恬靜的韻致,仍舊活色生香的是一幅自己逼真的畫像。紅蓮微微一嘆,瞧杜若仍是心神專註地盯視著畫布,臉色灰不溜丟的,鼻子尖上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雙手如雞腳爪似的染滿了烏七八糟的顏色。紅蓮不由得又心生憐惜,忙穿上內衣,去廚下打盆水,擱在堆滿了橫三豎四的畫筆和雜七雜八的顏料瓶的長條桌上,「若哥哥,洗洗手吧,瞧你那樣兒,臟不拉嘰的!」

杜若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雙眼仍直直地盯視著畫布。紅蓮瞧他傴下腰時而駕輕就熟地拿起筆,像秋後地里撲棱開綻的麥穗,不住地在獵獵晚風中搖晃著頭顱;時而又情緒低落地放下筆,像小時候自己用繩鞭抽打著的陀螺,可憐見地在凸凹不平的山地上晃蕩著身軀;忽然又似是想起了什麼,眉頭一陣攢簇,手指一陣震顫,像中學時代自己走十幾里山路看鄉村黑白電影時,全身心都津津有味地注視著銀幕上跌宕起伏的影像變化,而又對其視覺形象不知所云一樣,一半天後又抬眼望下紅蓮適才坐著的地方,恍若這才從獃滯遲鈍中清醒過來,傻呵呵地瞪著兩隻眼睛,默默不語地回頭沖紅蓮一笑。

紅蓮輕輕一嘆,無可奈何地轉過身,帶著一種掩飾不住的焦躁神色,脫去內衣,又擺出杜若要求擺出的姿勢,像個木偶似的動也不動地端坐在牆那邊的方凳子上。

杜若全神貫注地凝望著紅蓮的**,那情景就似要將紅蓮整個兒的裝進腦海,又似是對畫布上人物形體的色彩配置困惑不解。一半天後,他試探著調節室內的亮度,關掉房頂上懸挂著的日光燈,撳亮四壁幾處橘紅色的燈泡,立時房內一股暖融融的滲透著柔和色光的盎然春意如雲蔚起,杜若很是凝神觀看了一陣子,又沮喪地搖搖頭,似是對房內這種由跳動的光變幻的色所形成的如夢幻般虛無飄渺的環境氛圍不甚滿意。以後他又試探著調節室外的光源,瞧房內一會兒如迷宮般花不稜登的色澤斑讕,一會兒如夜色般黑不溜秋的朦朧暗碧,一會兒又如同白晝般亮不呲咧的耀眼生輝,紅蓮撐不住撲哧一笑,忙用手掩住口,喜眉笑眼地低下頭去。杜若聚精會神地瞧一陣子,索性關掉房內所有的大燈,只留一絲暗綠色的光線隱隱約約地照射在紅蓮的身上。立時紅蓮的**在四圍明暗不同的背影襯托下,輪廓顯得十分地清晰。杜若偏頭想想,趄著身子瞄瞄畫布,又似是對這種色塊與形體的組合而顯現出來的線條美不甚滿意。瞧紅蓮一本正經地凝定雙眼,臉上嫻靜地顯露著神色自若的笑容,幾縷光斑不規則地在她身上跳來躍去。杜若心中一動,似是突然有一縷靈光在腦際閃現,激動不己地捏捏鼻子,忙關掉屋內剩下的幾處彩燈,然後小心翼翼地迴轉身。室內頓時影影綽綽的恍如日落時分天地間最後的一縷迴光返照。少頃他又將兩道強烈對峙的光束快速照射在紅蓮的身上,瞬間滿屋如萬頃琉璃般的燦爛輝煌,紅蓮身上的色彩映襯著地上五彩的燈光,一會兒如玫瑰花般閃耀著使人賞心悅目的絳色,一會兒又如橄欖枝般閃爍著惹人遐思的栗色。杜若眉飛色舞地瞧一陣子,又倍感失望地搖搖頭,不知不覺地走到窗前,這時一種愧對紅蓮的悲哀和對自己缺乏才氣的憎惡很濃重地在心底穢散。他突然不屑地揚著眉毛,唇邊暴出一縷苦笑。一種迫不急待地想要破壞什麼的罪惡感,使他嘩啦一下拉開窗帘。

紅蓮「啊」地一聲尖叫,將浴巾緊緊地裹在身上,三兩步跑到杜若的跟前。「怎麼啦,若哥哥!」

杜若木然一笑,瞧紅蓮神色張皇地仰著臉孔,雙頰漲得通紅。嘴唇凍得烏青,窗外陣陣涼風挾著微細的雨點襲來,渾身禁受不住地微微抖顫。杜若不禁黯然一嘆。一把拉上窗帘,爽然若失之感油然而生,「唉,我現在實在是找不到感覺!」

紅蓮展眉一樂,立時放下心來,光潤的臉上浮起一層羞澀的笑意,「若哥哥,那今天就不畫了呀,瞧這一臉的苦瓜相兒,三魂去了兩魂,好象過了今天,人家就不跟你好了似的!」紅蓮說著,裹下身上披著的浴巾,又偷眼覷下低頭耷腦的杜若,就一邊嘻嘻笑著,一邊往卧室里走去。

曾幾何時,紅蓮還是山裡荊棘叢中一朵潔身自好的野百合,杜若窮竭心力想去攀拆真是難上加難,而如今她卻成了一株溫室里的百合花,每時每日的喜怒哀樂隨杜若的心境而生。早先紅蓮如野百合時,那頭僵硬的秀髮,滿面飢黃的菜色,如今由於有了飄柔與雅倩的滋潤,而愈發地黑黑得油光透亮,白白得白裡透紅;早先紅蓮毛糙粗礪得長滿老趼的雙手,如今也由於沒了繁重地鄉間勞動的磨蝕,而十指肌理細膩得如同纖纖暖玉;早先紅蓮嚴嚴實實地裹一身土氣襤褸的衣服,露一點後背就羞怯得不敢出門,如今也開始講風度講漂亮了,像衣錦還鄉的打工妹,花枝招展的一天一套服飾,還成天嚷嚷著沒衣服穿。早先紅蓮足不出山裡荒涼蕪穢的方寸之地,話不離鄉間粗淺平庸的俚語俗言,一不高興就丟臉子,而如今也像趕集買街似的起五更上城,一個商場接一個商場地遊逛,還會口角生風的與人討價還價,說出的話來雅俗得體,連杜若都覺得身價倍增。而這一切都是杜若帶來的,紅蓮如絢麗的百合花般神采奕奕、光艷照人,是杜若披心相待、傾心相愛的產物,是杜若按自己的審美情趣和情感邏輯精心呵護的結果!而這一切誰知道有沒有好結果,好心能否有好報,也許純粹是吃力不討好!

杜若一時負疚良深,殊感痛心地深長一嘆,啪啪抽了自己兩個耳光,眼眶瞬時溢出幾珠滾燙的淚滴,「紅蓮,莫怪若哥哥心狠,若哥哥也不曉得怎麼會這樣,若哥哥是無聊,自私,一時糊塗,若哥哥是想在你身上留個印記,想你一輩子都惦著念著若哥哥……」

「總改不了這痞子相,給三天好臉色,就要上房揭瓦,一刻不挨呲兒,就要蹬鼻子上臉。是不是去我家裡求婚,失了你的面子,要在我身上找回來,如果說是這樣,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別誆五訛六的想一個指頭遮臉,把紅蓮當木頭疙瘩,這回欺負了人,還歪理十八條地找話說!」

杜若痴痴騃騃地伸展手臂,欹身將紅蓮擁在身側,舔一下紅蓮血跡斑斑的**。親一下紅蓮淚花婆娑的雙眼,「紅蓮,若哥哥保證,若哥哥這是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惹弄你不高興了,若哥哥日後要是再這麼惡叉白賴地糟踐紅蓮,就叫若哥哥巡道時被火車壓死,活不見人,歇工后掉進潭裡被水淹死,死不見屍!」

「就會張嘴賭咒,滿口死呀活的胡說。下次再這麼髒心爛肺的作賤人,三天不害人,一身筋骨疼,我就不疼你,說破了天也不理你,跟你城裡美人兒學樣,一個人帶兒子過!」紅蓮哽咽著坐起身,綴滿淚珠的雙頰凝結著遭人輕侮而不甘屈辱的神情,邊委委屈屈地抽搐著鼻子。

「紅蓮。你不曉得,你現在是若哥哥的心肝寶貝,是若哥哥活著的唯一希望,若哥哥現在是一天也離不開你。這幾天早晚見你不著,我都不曉得自己是怎麼挨蹭過來的。每天下班回家,瞧別人屋裡雞歡狗叫,一家子有說有笑地過日子。獨咱屋裡門可羅雀,鬼火都沒得一處。我不曉得你為啥不來家,莫非紅蓮氣量褊狹。為啥小小不言的事兒,慪若哥哥氣了;莫非若哥哥迂夫子,怠慢唐突了紅蓮;莫非紅蓮病了,巴巴結結的鄉間生活枯萎了如花般嬌弱的紅蓮。我成天牽腸掛肚,坐卧不安,我幾次託人去你家裡,沒有迴音,我幾次趁黑在你房前屋后窺探,不見人影。

「直到那天下午收工回工班,工區瘸子主任突然領著兩個穿鐵路公安制服的人找上門來。幾年不見,老瘸子仍是一臉官相,形同侏儒的肢體端著文革訓人訓慣了的架式,『據群眾反映,你在畫**畫兒,假借談朋友的名義在撒流氓,給路地造成了極壞的影響,你好好的向組織交待,作案動機是什麼,有那些犯罪事實?』我氣得一蹦三丈高,呸地吐口唾沫,幾步躥到他面前,『老不死的,竟敢血口噴人,有那條王法規定男婚女嫁是撒流氓呀,他媽的,倒運的黃鼠狼遭雞咬,老子一個鐵路職工,不偷不搶的,難道說就沒有共和國公民的基本權利!』

「老瘸子氣勢洶洶,兩隻醜陋的眼睛瞪得像豬尿泡似的,滿臉煞氣地啪叭一拍桌子,兩個公安眼疾手快地一把將我按倒在椅子上,『你不消心存僥倖得,妄想跟組織隱瞞下去,我們已大量地掌握了你的犯罪事實,找你來,只不過是履行一下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政策手續,別認為我們揪不住你的狐狸尾巴,抓不到你的色狼把柄,怎麼,畫了幾幅畫兒,賺了一點小錢,就高人一等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就你一貫弔兒郎當的工作態度,一向藐視領導的土匪習氣,你不撒流氓,污辱婦女,鬼才相信!』

「『你這不是有罪推定嗎,你口口聲聲地說我撒流氓,拿證據來呀!捉姦捉雙,捉賊拿贓,靠逼供逼得出來證據!老子沒做虧心事,就不怕你這瘸子鬼找上門,量你一個小小不言的芝麻官,也不敢拿老子怎麼樣,有本事送我上派出所呀!』我扎掙著坐起身,輕蔑地一撇嘴唇,兩道譏刺的目光定定地注射在他的臉上。

「『好,算你小子嘴硬,閻王殿上撐好漢、閉著眼睛等死,不講是吧,想跟組織頑抗到底!』老瘸子氣焰熏天,一瘸一拐地趟動著腿,腮幫子在逼不出口供的焦慮中咬得邦邦作響,『那我就跟你點明一下,沒有事實作依據,沒有法律作準繩,我們也不找你,經過我們調查,到受害人家中走訪,得知受害人系回鄉女知青。你趁女方才出校門,涉世不深,卑鄙地製造見義勇為事件以博取好感,后又圖謀不軌地跟隨到深圳,以開店的名義引誘女方同居,而更加惡劣的是,竟然為逞一己之欲,誘使女方自毀前程,好端端的大學不上,給你做模特兒,最終在資產階級自由化的腐朽思想作崇下,畫**畫兒,從而走上與人民為敵的犯罪道路!』

「『這不是黃鼠狼的腚,放不出好屁來嗎,這就是你代表的組織給我羅織的罪名!』我不怒反笑,扭頭唾了一口唾沫,嘴角油然浮起兩團鄙夷不屑的冷笑,兩個公安也不以為然地鬆開手。

「『你是人嗎,你是人渣,是既可憐又可嫌的無恥之徒!』老瘸子氣咽聲嘶,手哆哆嗦嗦地指著我的鼻頭,一口痰噎得直翻白眼。『實話跟你說吧,你這種人就該打一輩子光棍,在山旮旯里做一輩子養路工!你眼空一切,目無尊長,滿腦子的判逆思想,日子不好好過,工作不好好乾,成天挖空心思只想著畫什麼光屁股大奶包的女人!全工區幾百號人,要是個個都像你這樣,哪不放了羊。散了攤,哪不就要出行車事故,給國家財產造成重大損失!你放蕩不羈,桀傲不馴,一嘴巴封建殘餘,爛泥糊不上牆,朽木做不上樑,成天這山望得那山高,開口成名成家。閉口出人頭地!我們這是鐵路單位,執行的是半軍事化管理,講究的是安全正點,無私奉獻。由得你一粒老鼠屎打壞一鍋羹,半點鱷魚尿淋了一屋子人的腦殼!我早跟女方的二老講了:趁早,折廟搬菩薩,快刀斬亂麻。沒由著你小子小人得志,沙窩子里撐船、好事想絕了;沒由著咱妹子俊鳥配丑雀,一朵鮮花插在牛屎上。你小子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全工區鼎鼎有名的一堆子腦瓜骨,一肚子壞心腸;妹子乍出水的芙蓉,才含苞的薔薇,一表人才的山裡俏妹子。這鳳有鳳巢,雞有雞窩,兩不相混的婚姻大事,怎麼能由著妹子的性子胡來,弄著攪屎棍子當眉筆,怎麼能由著你小子滿口胡勒,說挨霜打的狗尾巴草也有翻身出頭的時候。二老想想,他哄著咱妹子赤身**地給他做模特兒,然後去城裡賣像、攢名聲,這不是明擺著沒把咱妹子當人,沒把二老的臉面當臉。人要臉,樹要皮,這麼大的妹子,父母連罵一聲都嫌重了,人家卻不把咱妹子當人看,要咱妹子光著身子給他做模特兒。人家將來有臉了,賺大錢了,妹子的臉往哪兒擱,二老的臉往哪兒擱,五親六眷的臉不都給丟盡了!到時人家風光體面,還會想起咱山裡的傻妹子?還不說缺了家教、羞了祖宗,咱鄰里鄉親的一水將山地住著,也覺得頸脖子上戴鐲子——臉上下不來!』

「『這不是瞎了眼的狗,張嘴亂咬人嗎,這就是你所謂的領導對我的關心愛護!我是挖了你家的祖墳,還是睡了你家的女人,竟然要置我於死地而後快,竟然跑到我未婚妻家裡去嚼蛆!』我頓然怒火中燒,倏忽從椅子上蹦起身,兩個公安快速揪住我的肩頭,又將我按在椅子上。

「『行,你就這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潑皮無賴相,你就這種泰山壓頂不彎腰的窮酸戇大樣,有膽子繼續跟組織說嘴斗舌下去!下面我代表工區宣布對你的處分決定,停職檢查三個月,行政記大過處分!』」

「若哥哥,要是這樣,咱不畫這幅畫兒好嗎?好漢不吃眼前虧,你非得要遭這個罪,受這個難,甘願冒著坐牢的風險,來畫這幅畫兒!」紅蓮極其窩心地仰著面孔,胸中時斷時續地泛起可恨、可嘆、可憐的滋味,一直深深意識到的屈辱之情慢慢消退,擔心受怕的情緒襲上身來,不覺將身子更加溫順地依偎在他的懷中。

「後來我都不曉得是怎樣離開工班的,一個人云山霧罩地跑到你家裡,又一個人海誓山盟地走在回工區的路上。原來我們的愛情已瀕於危境,我一直縈繞在心的對愛的無限向慕又成了一個縹緲得不可企及的夢!原來你心地高潔、情深意重,為我們的愛已拚死抗爭了好幾天了!小妹說,你為我飯也不吃、覺也不睡,成天躲在閣樓里獨自哭泣。原來伯父母偏聽偏信,生怕半世老臉一朝毀盡,說什麼也不讓你跟我見面了!我想我真造孽呀!人事不知、天日不懂,十六、七歲飽打瞌睡餓心酸的年紀,就迫不得已地馱上了生活的重擔,為一家人的活路來這裡掙工資,把美好的青春歲月消磨在這荒無人煙的大山溝里。別人在我這樣的年齡,是無憂無慮地坐在明窗淨几的教室里,學習文化知識,接受高等教育,攫取謀生資本的時候。有什麼辦法,人到矮檐下,不得不低頭,就樂天知命、得過且過地過一天算一天吧,鍋里沒油、缸里沒米的窮光蛋日子還不是得有人過。後來機緣湊巧,造化弄人,工區搞青工文化學習班,認識了任老師。這才有了點荒誕不經的想法,有了點攀龍附鳳的信念,總覺得與其這樣不名一錢,與草木同腐,倒不如學癩蛤蟆伸長脖子去吞月亮,縱然是痴心妄想,即便是身敗名裂,到頭來也沒什麼損失,我不還是一個不名一文的山裡養路工。後來我就真的拚死努力了,從初中文化課本開始。向文史經哲的學山攀登;從《芥子園畫譜》開始,往繪畫藝術的瀚海里遨遊。別人在我這樣的年齡,是有頭有臉兒地坐在窗明几淨的辦公室里,追趕時代浪潮,享受物質文明,出則燈紅酒綠相簇,入則嬌妻愛子相隨,有什麼辦法,人到彎腰處。不得不屈首,誰叫我只是個山裡的養路工,一堆糞土似的遺棄在社會的最底層,奮發圖強了十幾年。功也不成,名也不就,至今還是小山溝里的泥鰍、翻不起大浪,淺水灘里的黃鱔、總也成不了龍。既然我如此命途坎坷。如此時運乖蹇,白日飛升不是我所能做的夢。那我退一步總該行吧,俗話還說。退一步海闊天空,浪子回頭金不換哩!我就在山裡圖存度命,就在山裡尋找愛情,我這又惹誰礙誰了,我在我命中注定的山旮旯兒里安身立命,我在我天年不好的一畝三分地里收穫愛情,這也擋了他的財路,敗了他的噱頭。莫非我頭頂的一塊天遮蔽了他屋裡面的吃水井,莫非我腳踩的一塊地擠佔了他家裡面的老墳堆,犯得著這樣殺人不見血的在工區為害作惡我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嗎,犯得著這樣缺德得冒煙的在我未婚妻家裡顛三倒四地搬弄是非嗎!我不跟他一樣是汗珠落地摔八瓣兒掙幾個活命錢,我不跟他一樣是白披著張人皮靠仰人鼻息過日子,折散了我的姻緣,他就心滿意足了,瞧著我吃苦受罪,他睡里夢裡就能笑醒了。我不能就此退縮,不能就此傻不拉幾的作繭自縛,大活人叫尿憋死,我不能就此故作洒脫,不能憨不拉幾的作罷自慰,胳膊折了在袖子里。我要去畫畫,畫出光耀千秋、獨創一格的驚世之作,徹底推翻強加在我頭上的不實之詞;我要去求婚,求紅蓮讓我做她相濡以沫的丈夫,求紅蓮的父母讓我做他們的乘龍快婿。不是說我染房裡拉不出白布來,蕎麥粒粒榨不出四兩油,我就要盡我所能,盡我所有,在小站家境普遍寒微的情形下,扯一面小康之家的旗幟,樹一個書香門第的典型;不是說我畫皮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就要襟懷坦白,以直報怨,把滿腔愛意都傾注在紅蓮身上,在山裡普遍缺衣少食的窘況下,讓紅蓮過最豐衣足食的寫意日子,讓紅蓮的父母也能因為有了紅蓮而過上最富足安康的舒適生活……」

「若哥哥,要是這樣,咱就一心一意的把這幅畫兒畫好,你不怕坐牢,讓人踩在腳底下,我也不怕丟臉,惹一鼻子灰,看誰還敢隨意往咱身上潑髒水,指著咱的脊梁骨噴糞!」紅蓮氣惱不過地伸指按住嘴唇,又彎轉手臂去取背後的浴巾,整張臉在憤世嫉俗中泛著凝脂一樣的蒼白。

杜若心中一動,起身抱起紅蓮幾步奔到畫架前,快速運筆將紅蓮適才寧折不屈的情態畫在畫布上,又瞪眼瞧了好一會兒,許久又意猶未足地閃閃眼,不無遺憾地雙雙退回到沙發上坐了下來,「我下定決心去鄉里求鄉長玉成,一個水與月空宜、夜定人初靜的晚上,我帶一幅裱好的花鳥畫,敲開鄉長的屋門。鄉長在片刻的詫異與疑惑之後,神態顯得十分好客,早就聽說咱這窮山溝里出了位畫家,真是聞名不如見面呀!蓮妹子的事,你放心,我抽空跟她父親談談,不入龜門,不生鱉氣,兒女家自由戀愛,只要蓮妹子願意,做父母的樂觀其成,還用得著操那麼多的心嗎?你才剛說輿情不對,阻力很大,我看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山裡人嘛,古道熱腸,民風敦厚,有兩句閑言碎語不中聽,也是很尋常不過的事。瞧你的畫,聽你的言談,你的人品我就很信得過,這等捕風捉影的事何必要往心裡擱呢!不過日後可要好好地善待蓮妹子啊,怎麼會呢,與人為善,成人之美嘛!無功不受祿呀,你惠然肯來,就是十足的面子,送這麼貴重的禮物,我還真的是受之有愧,卻之不恭!什麼時候辦喜事,言語一聲,到時我一定上門恭賀,哪裡,哪裡,沾一點喜氣,討一杯喜酒喝嘛!(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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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若的愛情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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