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危野
()——任老師,杜若出事了,你在家嗎?
任燕慌忙放下嬰兒,幾步搶出屋,漫天風雨中,老工長渾身**的站在門外,「這渾小子,仗著有幾分體力,硬要去護坡,撞上泥石流了,不是腿腳快,只怕被閻王爺請上了鬼門關,不過不要緊,讓石頭蹭了一下,破了點皮,硬是不肯休息,他人這會兒就在離這十幾里地的仙人跳。」
任燕急忙穿起雨衣,托隔壁人家照看嬰兒,將熱了一天的飯菜裝入保溫桶,就頂風冒雨地拎著籃子走出了屋外。原來這一個多月自己是落難在巴山深處最僻遠的養路工點上,眼下依山修築的一排低矮小平房住著三、四戶人家,除了正午一趟列車還稍稍有點人氣,時常整天整夜的不見人。沒有商店、沒有電視、沒有文娛活動室,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要走十幾里山路去山外集鎮上購買。打開眼是一座比一座高聳的青山,閉上眼是一溪比一溪喧響的水流。看來杜若這幾年的rì子也不順,也是終年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也是在一願無成的憂危愁苦中打發時光。
任燕陡覺鼻子一酸,映滿山明水秀的眼帘不自禁地cháo濕了一下。任燕忽然想起,當她產後稍能下床,在杜若滿屋子的書畫中艱難走步,瞧四壁掛滿了一幅幅頗見功底的字畫,瞅屋角擺滿了一盆盆頗具匠心的盆景。任燕頓時為之心折,暴躁在胸腔的乖張戾氣脫胸臆而去,蔽障在腦際的鬱郁yīn雲也隨風而散。杜若還真是念念不忘女老師,時刻不忘女老師的教誨,在這如文化荒漠的大山裡,雖然遭遇著災連禍接的生活困境,背負著赤口毒舌的閑言碎語,但卻無怨無悔地走在了文藝創作的征途,不暴不棄地堅守著文化學習的長征。看來自己那幾年的心血沒有白費,那時冒著世俗偏見與飛短流長,與他交往是做了一件好事。
當任燕認識的小站的領導,很優雅地端著一副關心與愛護的架式,像打量天外來客似的凸著眼睛,說杜若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有一條道走到黑、不摔個鼻青臉腫不罷休的堅定;有一個心眼兒往書堆里鑽、不鑽出個黃金屋、顏如玉不回頭的志氣。任燕不無憐惜地嘆一口氣,說杜若其實挺不容易的,付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幾倍代價,杜若八個小時以外愛好畫畫兒,喜歡讀書,是有些不知道東西南北的荒唐,是有些不知道吃幾碗乾飯的怪物,但退一萬步說,不比站里那些好打架、賭博、泡病號的青工強。
當任燕認識的一大幫工友們,有的是目空一切,眼睛長在額頭上,青天白rì的不上班,黑更半夜的不睡覺,說與杜若是虛抱凌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的難中朋友;也有的是緊著褲帶數rì月、攥著鈔票過rì子,卻拎來成打的白酒,提來成串的野味,說與杜若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rì愁來明rì愁的同道中人;還有的則是屬灶王爺的,誰家的鍋台有腥味,就往誰家鑽,卻滿嘴錢財如糞土、仁義值千金,說與杜若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塵中過客。三三兩兩地來后就都吆五喝六的說杜若是大賢虎變愚不測、現時頗似尋常人;杜若匿伏山野,鬱郁不得志,是不因詩困因酒困,常被醉魂惱吟魂,然後猜拳、打通關、罰依金谷酒數,猛灌黃湯,吃相畢露,讓人在背後嚼舌頭、戳脊梁骨。任燕瞧在眼裡、急在心裡,杜若咋還這麼糊塗、這麼作繭自縛,二十七、八歲的人了,被人投閑置散在這沒有聲、光、影的大山溝里,與荒涼為伍,與寂寞為伴,家業無成、事業無望,還這麼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把大好時光消磨在閑磕牙、扯閑篇上,還這麼破罐子破摔,自己瞧不起自己,往糞坑裡扔石頭,把招人厭的屎尿都濺到自己的身上。
當任燕認識的小站一幫小姐妹們,把驚疑掛在臉上,把迷惑堆疊在嘴角。說杜若傻人有傻祿、憨人有憨福,瞧那德行、瞧那蠢樣,背著半瓶子醋去討飯,拿著打狗棍去傍門樓,一幀窮酸二百五像兒,一副懷才不遇的落魄樣兒,還清高得很,竟還有這姻緣,人還真有前世修來的福分呀!任燕心事重重地微微一嘆,說人還真的不可貌相,看人還真的不能戴著有sè眼鏡,不能停留在過去的老黃曆上。杜若有很強的事業心,有很犟的膽識,想成就一番事業,實現個人理想。那時我們看他畫的畫兒,就似閻王殿上貼佛字,鬼畫桃符;看他人也一天到晚神不守舍的,銀樣蠟槍頭。但他這些年不是腳踏實地,一步一個台階地走過來了嗎,這多不容易,雖然到如今他還半天雲里吹喇叭,不知哪裡是個響兒;太平洋里撐木船,不知哪裡是個盡頭。但人誰長有前後眼,誰生了個能知前世今生的花腦殼,有這個志向,有這個毅力,總比撐腸拄肚的混rì子強!
任燕滿腿泥濘地走出七、八里地,四外仍是風狂雨驟、電閃雷鳴,瓢潑的雨點帶著雷霆萬鈞之勢,迅猛劇烈地敲擊著山野,山間流水琮琮的溪澗淤滿了,夾雜著泥沙和草木的水流四路漫溢,一道道氣象萬千的瀑布掛在了綿雲如織的山川,一棵棵蒼翠yù滴的老松在風中舞動,進而丘陵水勢洶湧的河流也漲滿了,翻滾著污濁泡沫的浪cháo在一條條低洼的莊稼地里奔流,四外高聳雲天的山巒已若隱若現的遮蔽在雨幕之中,一陣霧氣擁來,四野山sè蒙蒙,雲水蒼蒼。
任燕步履匆匆地走過一個山嘴,仙人跳搶險工地赫然就在眼前。迎面山勢逶迤、群峰錯列的崖壁下紅旗招展,機器轟鳴,映襯著巨幅的「發揚五講四美三熱愛jīng神,為科教興國而奮勇前進」的標語牌,搶險機車卧在臨時軌道上噴著熾烈的水汽,高大的搶險吊車橫空伸著如長頸鹿般的巨臂,一台台東方紅推土機、一輛輛解放牌翻斗車、一架架rì本進口挖掘機來回不停的推土、運石、挖山,一個個挑著畚箕、一對對抬著籮筐、一隊隊揮著洋鎬的人們穿梭不息的挑土、填坑、挖方,四外人聲、機器聲、號子聲響成一片、聲震四野。果然是又塌方了,眼下一座陡峭的山崖整個兒地坍塌在鐵路線上,南來北往的列車趴在相隔不過數里之遙的鐵軌上動彈不得。任燕知道,每逢七、八月間的汛期,是這些山裡養路工們最危險最辛苦的rì子,在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備戰備荒為人民的年代,川漢線完全是靠人海戰役修築而成的,所以緊挨著雲崖險峰下的線路,一遇著暴雨沖刷,時常塌方。任燕當年還在工區作宣傳幹事的時候,就曾親筆寫過一個養路工為搶險而壯烈犧牲的英雄事迹。
任燕一眼瞧見工點三、四戶人家的老老小小都挑箕拿鍬的出現在工地上了,都汗流浹背地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奮戰在崖下。任燕心中為之一震,不由得加快腳步,向泥石淤塞的山崖走去。工地上幾個眼尖的人們頓時像發現了新大陸似的,一邊手舞足蹈地喊杜若,一邊七嘴八舌地嚷了開來。有的說快看,杜畫家的老婆來了,這城裡的大美人給咱山裡的養路工送飯,我還真是害了大半輩子的青光眼,今rì開光頭一遭看見;有的說杜二杆子是文曲星下凡,熬了這麼多年的光棍,現在總算是黑雞窩裡掏出只白蛋,苦盡甜來了,有這麼個漂亮的老婆在一個屋檐下住著,我也願意多熬幾年光棍,多過幾年渾球兒的生活;也有的說你們這些小狗rì的,吃飯了撐的,嘴癢了不會去樹上磨磨,家裡有菩薩,卻去拜別人的觀音,是不是瞧著杜若rì子過好了,老婆漂亮了,又想蒼蠅不叮沒縫兒的蛋。杜若十年磨一劍,睡里夢裡都想成名成家,今rì終於得成正果,容易嗎?像你們這樣沒皮沒臉的滿嘴嚼蛆,就不怕嚼掉了下巴,砸壞了腳面子。於是歡聲笑語就在熱火朝天的工地上瀰漫。
杜若一時疑慮難安,在眾人的驚羨和仰慕的目光中接過任燕的籃子,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到處避風的崖下。任燕又撐起雨衣,搭在杜若的頭上,雙手緊緊地攥著雨衣的四角,從而撐起一個遮風蔽雨的空間,好讓杜若有口熱氣吃飯。杜若情緒一陣激動,喜出望外地閃閃眼睛,周身漾起一股從未有過的暖流,心裡像擂起鼓似的咚咚作響,「不用這樣,放下吧,你才坐完月子,隻身站在雨地里,對身體不好!」
任燕昂著頭,盡量不使淚水溢出眼角,心胸更像滾沸了一鍋湯似的熱乎乎的。自打回城后,她就沒聽過一句好言語,也沒見過一張好臉sè,成天不是為了工作奔波勞累,就是為了生活抄架鬥嘴,一點在城裡上班的自豪感早被rì復一rì的瑣屑磨蝕掉,一點在城裡生活的好心致兒也被年復一年的貧賤折騰得支離破碎,「你好好吃飯吧,吃完休息一會兒,都一天一夜沒合眼了,呆會兒我頂替你上去干!」
杜若萬難置信地閃閃眼睛,狼吞虎咽地扒拉著飯碗,一時竟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與任燕交往多年,她什麼時候用這樣溫柔動聽的言語跟自己說過話呀,從來就是高高在上的板著面孔,說出的話來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冷冰冰的。杜若將信將疑地抹抹嘴,用力將滿嘴的飯粒咽下肚去,低頭從雨衣中鑽了出來,瞧任燕從容自若地收起雨衣,紅撲撲的臉上布滿了細密的水珠,黑髮和絲巾在凜冽的山風中舞成一個黑白分明的樣式。時常是冷光刺人的眼裡竟然閃爍著融融的波光,經常是冷語冰人的嘴角也浮現著幾許盈盈的笑意。杜若狐疑不決地愣怔著眼,一時間竟又懷疑自己的眼睛也出了毛病,直到任燕掏出他放在雨衣中的手套,挑起他靠在崖壁下的畚箕,這才確信不疑地緊走幾步,一把攔住任燕,「回去吧,你兒子也沒人照看,這是力氣活兒,你一個花骨朵兒的女老師,會吃不消的!」
任燕淡淡一笑,一縷紅暈飛上了臉頰,心裡卻像噙了塊蜜餞似的甜蜜蜜的,稍稍有些不自然地往後退走一步,「不要緊的,我沒你說的那麼脆弱,我也早不是什麼女老師了,這點力氣活兒還幹得動!」
「誰說的,你在我心目中就是女老師,你在我心坎上就如同七仙女似的是神。我不管別人怎麼對你,在這塊地,決不讓你受半點委屈;也不管你這幾年是怎麼過來的,在這方天,決不讓你折半點顏面!」杜若信誓旦旦地梗著脖子,唯恐有失地瞪大著眼睛,一臉忠誠與堅貞的表情,兩道滿含熱望的目光火辣辣地盯視在任燕的臉上。
「行啦,知道啦,遇事兒就賭咒發誓,我不是好端端地站在這兒,沒拆穿你的西洋景嗎,總不成當我是花瓶供在你案頭上,總不能當我是金魚養在你金魚缸里吧,不幹點活兒,老得你照顧,我心裡也不安生呀!」
杜若猶猶豫豫地讓開去路,雲山霧罩地跟在後頭。兩人剛剛走上山崖,先是點上的小青工像發現安琪兒似的,熱情洋溢地喊一聲,「杜嫂子,這邊來!」接著站里的小青工也像發現希罕事兒的,激情澎湃地喊一聲,「任姐姐,這邊來!」再后工區所有的小青工都像發現了神仙姐姐的,漫山遍野地喊一聲,「任老師,這邊來!」任燕心神大震,大喜過望的淚水奪眶而出,心底如同浪奔cháo涌似的激起一片受人敬重、得人關愛的暖流。杜若也是神sè大變,眼裡cháo乎乎地蒙著一層感同身受的yīn翳,邁得忐忑不安的步伐也變得異常堅定起來。瞧著任燕忸怩不安地頻頻朝四周認識的或不認識的人們頷首微笑,一副嬌慵無力的形象映入人們的眼帘,甚少挑擔的肩頭笨拙不堪地挑著畚箕一路在泥地里弄得磕磕碰碰的。想不到任燕一去兩三年,早已把一點尊崇和臉面失落在糞土堆里了,早已買櫝還珠的在工區弄出了一個天大的笑話,然而在工區還有如許的感召力,還是如此的惑亂人心,人們跟自己一樣還是把她當作巴山上的薔薇捧在手上,當作拯救魂靈的靈芝草含在口中,當作啟迪知識的女老師供奉在心頭。
然而當他們風生水起地走到崖前,任燕一不小心,身體一陣趔趄,一跤往地上摔去,兩隻畚箕頓如被拋擲的圓球,骨碌碌直奔崖下。杜若大吃一驚,一把攥住任燕作勢滾翻的身軀。崖上大驚失sè的人們紛紛搶下身,一時抓手的抓手,拽足的拽足,七嘴八舌地將任燕拉了起來。瞧著任燕渾身泥猴似的站在人中間,白裡透紅的臉頰黏著厚達一寸的泥巴,黑得發亮的長發滴著黃不拉幾的泥水,一身時髦服飾斑斑點點的全是泥污。人們先是撐持不住地面面相覷,接著樂不可支地笑出聲來,隨後全都人仰馬翻地哄聲大笑起來。任燕面sè一紅,窘態十足地垂下眼睛,少時也由不得自覺趣異的掩口笑了起來。任燕羞人答答地走出人叢,驀然發現,飽受暴雨沖刷的崖壁開始鬆動,崖頭已開始不引人矚目地滾下哩哩啦啦的泥土,崖上已開始不惹人耳目地響起咔嚓咔嚓的折枝聲。眾人神sè突變,不約而同地遠望一眼,任燕就奮不顧身地往崖上跑去,邊用盡平生的力氣喊出:「山體要滑坡了,大家快跑!」崖上揮臂劈土的人們立感危險,頓時丟鎬的丟鎬,扔筐的扔筐,捨生忘死地往山下跑;崖下埋頭清淤的人們陡覺危急,立忙拿鍬的拿鍬,背篼的背篼,驚心掉膽地往對崖沖。任燕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上崖頭,喊上沒聽見喊話的人們快跑;任燕三步並作兩步地登上駕駛室,喊出沒看見危險的司機快走。待到偌大的山崖已跑得空無一人,任燕這才鬆一口氣,喊上也在四路尋人的杜若,一道往崖對面的山頭跑去。
誰知還沒跑出幾步遠,杜若突然呲牙咧嘴地往地上倒去,原來早起的傷勢發作了,腳踝像鼓出的腫瘤似的痛楚不堪。任燕急如星火地返回身,不由分說地背起杜若,起身就跌跌倒倒地往崖下跑。杜若心神惴惴地伏在任燕的背上,聽身後崖土的滾動聲越來越密了,松樹的拗斷聲也越來越響,大片的塵霧也觸目驚心地襲了過來,不覺急得頭上的青筋都暴了出來,「放下我,你快跑吧,否則一個人也跑不了!」
「別說了,省點事兒吧,找死也不挑個時候!」任燕一聲嬌喝,心裡一股無名火躥了上來,恍若晴天打了個霹靂,這些天忍著屈辱裝笑臉,壓著厭煩說軟話的怨氣全涌到了臉上,「我欠你的,你人前人後不是說我是你老婆嗎,死了省心,免得rì后還不清的債,活在世上丟人現眼!」
杜若一時氣沖斗牛,拚命掙脫身子滾下地,臉在憤憤不平中泛著一層刷白,哆哆嗦嗦地用手指著任燕的鼻子,「你什麼意思,把話說清楚,我怎麼招你,惹你,對不住你了,這樣狠毒的言語也說得出口!」
「你沒招我,沒惹我,沒對不住我,是我賤,是我命不好,是我有眼無珠,跟你做同命鴛鴦還不行!」任燕怨氣衝天地仰著面孔,看得見的憤恨和悲痛之情在臉上穢散,眼眶不堪受辱的淚水又潸然而下。
「真是狗走千里改不了吃屎xìng,我還當你變了xìng呢,還是這種爹不親娘不愛的苕相兒,還是這種豬不啃狗不舔的孬樣兒,倒八輩子霉了,我命里怎麼會有你這麼個喪門星!」杜若痛斷肝腸,瘸腿坐在地上,一時間心灰意懶極了,渾身宛如一截被截去了枝葉的木頭了無生趣,聽憑任燕抽抽泣泣地背著自己衝過鐵路線。對崖已脫離險境的人們這時也大呼小叫地跑了下來,七手八腳地抬起杜若就向崖上奔去。
幾人剛剛奔到崖上,背後就天崩地裂地傳來一陣陣崩崖聲,就見方園數十丈的山坳完全遮蔽在一片霧霾之中,成百上千噸重的泥土以排山倒海之勢從上百米高的崖頭滾滾而下,疾如迅雷的聲響一聲比一聲暴烈的在耳邊炸響,衝天而起的塵埃一陣比一陣濃烈的在眼前彌散,四野風聲呼呼、雨霧蒙蒙,爆聲陣陣,天地渾如就在一片黑暗之中。
眾人亡魂喪膽地齊聚山頭,一張張臉上都浮泛著劫後餘生的恐怖神情。領導心存感激地握著任燕的手,「任老師,今天真得虧你呀,否則後果不堪設想,站里一百號人都得埋在這兒。事實充分說明:落後就要淘汰,發展才能自強。人類都快進入二十一世紀了,我們還在靠人力搶險。所以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惟一標準,只有解放思想、改革開放,經濟發展了,國家才能富強,人民才能富裕。我們每個人的前途命運,都和國家的前途命運、民族的前途命運密切相關,國家好、民族好,我們大家才好。早聽說你結婚了,想來看看,祝賀祝賀,但一直抽不出時間。我們杜畫家還真是個人才,不但畫畫得好,巢也築得好,硬是把工區飛走的鳳凰又引了回來。什麼時候去工區坐坐,有什麼困難反映反映,你過去一班子領導還在念叨你呢!」跟任燕前後腳同時進鐵路的年輕人情意懇切地拉著任燕的手,「任老師,回來吧,這兩年工區變化大了,以後我們的家屬區都會建在沿線二、三線城市,這些建在山裡的養路工點都會撤掉。領導把遠景規劃都掛出來了,國家搞對外開放,對內搞活,國民經濟以鐵路先行。以後我們會開著養路機車上班,坐在寬敞明亮的駕駛室里走千里鐵道線,再也不用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的用腳丈量了,再也不會過十天半月才能回一趟家的牛郎織女生活!」比任燕晚幾年頂職進鐵路的年輕人也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聚著任燕,「任老師,回來教教我們吧,早聽說你文藝教得好,都教出個大畫家來了。Weloveyoumadly!(我們真的喜歡你!)我們也在讀函授,上電大,就是英語難以過關。現在增強企業活力,砸三鐵(鐵交椅、鐵飯碗、鐵工資)砸得厲害,不學習遲早會被淘汰,萬一下崗待業,不說找不到對象,連個張嘴吃飯的飯堂都難以找到。我們這兒建在大山溝里上萬人的三線廠礦這兩年都搬到城裡去了,廠屬職工學校、專科學校也跟著搬走了,說是為了國民經濟調整、改進、整頓、提高,剝離企業辦社會的功能,提高企業經濟效益。所以時常連個英語會話的場所都找不到。你科班出身,口音又純正,肯定教得好!」
經過一天一夜的奮戰,在部隊的配合下,線路搶通了,淤積在鐵路線上的泥土清理了,線下坍塌的山崖也清理得乾乾淨淨。人們整齊劃一地排成方陣站在空地上,臨時搭建的彩台邊標語林立、彩旗飛舞。路局、部隊、工區的領導相繼講話后,堵塞在前方鐵路線上的列車響起一陣很悠長的鳴笛,信號員站在路基旁有節律地揮動了幾下信號旗,火車就咣當咣當地駛近出事地點,又繼續鳴響著汽笛,在隊列面前既像是致意又像是敬禮地緩緩駛過。任燕站在宿營車旁,瞧人們一個個jīng神抖摟的昂首挺胸,儼然一副功得意滿的模樣,望遠去的鋼鐵長龍拐過一個山嘴就漸漸消逝在巴山那邊的暮sè深處,一種按捺不住的好奇心促使她也掄起鐵鍬左右舞動了一下,然後昂著頭,睜著一雙笑吟吟的亮眼,「你們的工作還挺有意義的呀!」
「有意義?」杜若驚奇地眨眨眼,瞧任燕一副悠然神往的情狀,嘴角掛著一縷完全不知養路工辛苦的純潔微笑,不禁自嘲地咧咧嘴,「當一個快三十歲了還娶不上媳婦的山裡養路工,成天在幾十里鐵路線上晃來晃去,打開眼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山川、河流,閉上眼是陌生得不能再陌生的風土、人情,心裡恐怕就一點也有意義不起來了!」
任燕啼笑皆非地癟癟嘴,瞧人們像退cháo的水流似的乘車的乘車、行軍的行軍,走路的走路,從仙人坳里四散而去。也連忙笑逐顏開地站在路旁,同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人們打聲招呼,隨後收拾工具箱背在肩上,邊從杜若的手中接過竹籃,「懶得理你,說活總是這個鬼樣兒,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一點兒幽默感都沒得!」
杜若一陣錯愕,張口結舌地半天說不出話來,許久又自嘲地搖頭笑笑,頹喪不已地扛起鐵鍬,默默跟在回工點的人們後面,與任燕一道向小站走了回去。
這時天也開了,雲也散了,夕陽在遠山掀起閃爍紅cháo,半天奇幻絢爛的雲霞在空際閃動,藏匿了一天的鳥雀唧唧喳喳地打著旋兒從樹林里飛出來,滿山滿嶺成雙成對地頡頏翻飛,連平時渾然未覺的流泉也似乎是特別地悠揚悅耳起來,琤琤淙淙地從石上流過,沖沙擊浪地在澗上漾動,又一波逐著一波地傾注入深潭。
杜若心思渙散地邁著步子,空蕩蕩的腦子升起一團凝重的絕望感,瞧任燕婀娜的身姿一路在坑坑窪窪的山道上移過,氣韻生動的身軀扭成一個曼妙的曲線。杜若心中一動,把持不住地加快了腳步,眼下任燕一副鐵路工人裝束,豐腴細嫩的肌膚在工作服高高捲起的衣袖和褲腿處閃著柔和的光輝,陣陣成熟女xìng特有的芳香直撲鼻底。杜若有些迷惘地挨近身子,痴了似的貼著任燕,一高一矮的身影幾乎疊合成一個並棲雙飛的影像。任燕扭頭沖他溫馨一笑,也心照不宣地放慢了腳步,聽任杜若如醉如痴地貼著自己的肩頭。兩人差不多兒是像熱戀中的情侶互相依偎著走在回家的路上了。幽邃的鐵路兩旁,映耀著晚霞熠熠的輝光,如詩如畫的風景獨好,沿線被暮靄遮掩了的山林,風吹樹葉策策作響,顯得十分的空寂怡人。兩人心有靈犀地走出了幾里地,四下里山花野草也陶醉在這冒冒失失的親昵和緊緊張張的熱乎之中。突然任燕「哎喲」一聲,差一點兒跌倒在地。杜若忙伸手拉住她,接過籃子。瞧任燕雙眉顰蹙,嘴角走樣,一臉痛苦不堪的神態,杜若立覺一股別樣的溫柔在心底泛濫開來,竟俯下身,用火辣辣的只有情侶之間才會有的熱切目光注視著任燕,「怎麼啦,痛得厲害?」
任燕一陣錯愕,下意識般地皺皺眉頭,極不自然地往一邊偏偏腦袋,「不要緊的,沒事!」杜若還不甚相信,自然而然地用手去攙她的腰。任燕急忙一矮身子,順勢蹲在地上,邊冷冰冰地加重語氣,「不要緊的,真的沒事!」杜若暗自吃了一驚,滿臉升騰起羞窘不堪的神sè,俄而又似是明白了什麼,木然一笑,懷著一腔的怨氣和怒火,默默地退到一邊。
「哎呀,好美呀!比北宋·范寬的《溪山行旅圖》一點也不遜sè!」任燕突然一屁股坐在工具箱上,興奮不已地指著遠山就快要褪逝下去的晚霞,誇了張的眼裡閃動著令人難以置信的驚奇與詫異的喜悅。
「你省省吧,這能跟范寬的《溪山行旅圖》比,你懂不懂呀,《溪山行旅圖》是一幅在空間藝術中展示時間藝術的絕作,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山、水、人渾然一體的千古繪畫!這不過就是幾塊毫無構成的光與sè,走吧,沒人看你發嗲,再晚,回家就看不見路了!」
「你這人真是的,一點情趣都不懂。樂山樂水、氣類相合,枕石漱流、吟之詠之。還畫畫兒呢!」任燕不高興地撇撇嘴,帶著好心致兒被破壞了的遺憾,抬眼望下杜若。
「喂,我可得善意地提醒你,你說話最好是嘴上積點德,我可還是個粗魯鄙俗的山裡養路工!」
任燕猛然一驚,一縷訕笑掛在了嘴角,瞧杜若冷若冰霜的yīn沉著臉,幾縷被惱怒和忿恨所憋成的yīn雲在眉睫上縈迴,忙歉疚一笑,「對不起呀,我不是故意的!」連忙拄著膝蓋顫顫巍巍地想站起身,不料腳下一歪,又跌坐在工具箱上,眼裡滾出兩顆晶瑩的淚,「哎喲,我腳崴了!」
「怎麼才剛說沒事!」杜若趕緊俯下身,瞧任燕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連伸腿動腳都很困難,連忙伸出手想幫她揉揉,想想,又慢騰騰地站起身,用一副老大不樂意的腔調,「要不要我幫你揉揉呀!」
「你說呢!整個工區不都在說我是你老婆,身子也被你瞧了個遍,我還有什麼臉面好害羞的!」任燕幽幽一嘆,滿臉糾集著憂鬱與悲戚的神sè,嗆出的話語像口唾沫噴在杜若的臉上。
「你真是個賤骨頭,一會兒人臉一會兒狗臉!」杜若面sè一變,心裡像窩了只蒼蠅似的有苦難言,鄙夷不屑的譏笑浮在了嘴角,「你不消講風涼話得,動不動就是怨婦屈死鬼相兒。沒人逼你,沒人趕你上轎,你隨時隨地拍拍屁股就走。你認為領導勸你留下來,是我做了個籠子,工友們挽留你,是我放風點的火。見你的鬼去吧,我是喜歡你,把你當女神供著,但那是喜歡你的人,不是貪戀你的身,當年你人比花嬌的時候,我就沒打過你身子的主意,現在就更不會了!話還說得好聽羅,你沒拆穿我的西洋景,幫我園了個彌天大謊,是給我面子,給我天大的人情。但你想過沒有,領導為什麼勸留你,工友為什麼挽留你,還不是因為你過去在工區留了個好名聲。要是我把你那點破事抖摟出去,把你當只破鞋到處廣播,你還有臉呆在這兒嗎,人們還會像眾星捧月一樣擁戴著你!真是個豬腦殼,用腳都能想清楚的事兒,到你頭上就是想不清白!」
「行啦,就你話多,明事理兒,你哪時不是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嗎,現今咋這能說會道?快點,好好揉揉,我痛死了!」任燕沒好氣地白了杜若一眼,瞧杜若古怪滑稽地皺著眉頭,事到臨頭一副縮手縮腳的狼狽像兒,又不覺綻出一張笑臉,故意慪氣地將腳伸到杜若的面前,然而瞧杜若真的是蹲下身,躍躍yù試地伸出了手,忽然流露出來的羞怯之情使她的臉上臊得一片通紅,一種說不出的憂鬱情緒掠過腦際,趕忙面帶難sè地縮回了腳,「我……我沒事兒,你可得輕一點兒!」
「你就是放著不飛趕著才飛的翡翠鳥,你就是晴天不啼雨天才啼的山鷓鴣,不鑽人家的天網回不了頭,不啼幾聲行不得也哥哥聽不到音,」杜若開懷一笑,滿腔的羞辱和煩惱之情不翼而飛,他神態從容地靠近任燕,輕輕地將她的腿枕在自己的腿上,瞧任燕局促不安地微傾著身,褪去鞋襪后纖秀而白嫩的足掌很是紅腫了一片,心裡一時又好氣又好笑。他小心翼翼地搓揉著紅腫之處,體貼入微地紮好她的褲腿,瞧任燕仍是微微地閉著雙眼,幾許羞澀在嫣然含笑的臉上縈繞,如絲的秀髮雲帚一樣地在他的肩頭拂來拂去。杜若不覺心滿意足地長舒一口氣,種種朝思暮想的兩xìng世界場景佔據了整個心頭。也不知過了多久,任燕忽然睜開眼,帶著從心底湧現出來的感激之情,溫情脈脈地凝視著杜若,「你前些年不是在讀函大嗎,莫非沒畢業,怎麼還在干養路工?」
「早畢業了,拿了哲學、中文、歷史三個函大文憑!」杜若站起身,根深蒂固的在任燕面前自慚形穢之情使他又憤激地緊繃著臉,冷嘲熱諷的話語連珠炮似的從口腔蹦了出來,「但有什麼用?工區安排去子弟學校教書。你知道我文化底子,讀的書一是為了涉獵,二是為了考試,根本就不能與正規師範院校畢業的學生比,去學校不是埋沒人才,誤人子弟!再說你也走了,在鎮上兩眼一抹黑,沒人給我指路,想有點出息也找不到門路。世人不識東方朔,大隱金門是謫仙。與其一個人呆在鎮上受八小時束縛,倒不如天馬行空的在山裡做養路工。我想了,即使提了干,換了環境,一輩子吃粉筆灰也沒有什麼前途,桃李滿天下也不是我的理想,不照樣娶不上城裡的媳婦,誰家願意把女兒的城鎮戶口掛在山裡人出身的戶口簿上。」
「你怎麼三句話不離娶媳婦,莫非你的最高理想就是娶個城裡的漂亮女人!」任燕臉sè突變,心裡一點對杜若才情的自信殛成碎粉,嗓音頓如碎玻璃似的又尖又硬。
「說得太對了,真是知我者,任老師也!」杜若倍感屈辱,恍若有盆髒水兜頭蓋腦地潑了下來,頓時提高了嗓門,兩道**辣的讓人難以承受的目光毫不顧忌地投shè在任燕的臉上,「但娶得上嗎,這夢我都快做三十年了,不還是痴人說夢,齊人野語。我就差像淳于棼那樣去大槐安國做南柯太守了,我就差像盧生那樣找道士呂翁借只枕頭做黃粱美夢了,不還是得把才華埋葬在這大山裡,把青chūn消磨在這小站上,到頭來還是得娶個山裡的媳婦,一輩子也走不到城裡,出不了山!走吧,別說這些糟心的事兒了,說這我就一肚子火,一腦門子的絕望。來,我背你,再晚天黑就到不了家了!」
任燕心cháo激蕩地伏在杜若的背上,這個卑劣低賤的山裡養路工,是她不顧顏面的指引他走上了藝術創作的征途,是她不計利害得失的為他撐起了一方天,沒想到幾年過去,還是這麼食古不化,還是這麼頑劣不堪,名也沒得,利也沒得,還如鼴鼠般的匍伏在大山深外,還如狐死首丘般的戀著這裡一草一木,主意倒會拿了,脾氣倒見長了,動不動就是一副懷才不遇的面孔,時不時流露的就是我yù上青天的落拓文人形象,口口聲聲地說的只是怎麼娶個城裡媳婦,心心念念地想的是怎麼臉上飛金。這樣下去書也白讀了,辛苦也白費了,充其量只不過是庸中佼佼,了不起就是山裡翹楚,與自己寄托在他身上的理想不啻於天淵之別,與自己忍辱受侮聽任他胡說八道的希望不異於雲壤之判。她一時又氣又氣、又悲又憐,她想再平心靜氣地勸慰幾句,但不知從何說起;她想再疾言歷sè地jǐng告幾聲,但又不知如何開口,思緒在進退維谷的兩難境地中飄浮了好一陣子,張口說出來的卻是心底最後的一絲希望,「這幾年你還在搞創作吧!」
杜若聞聲一怔,邁在山道上的步伐停了下來,臉上一時疑雲密布,然而心中對任燕當年慧眼識珠交之莫逆的感激和這些年來知音難覓知己難求的感概,使他心頭熱乎乎的如同騰起了一蓬火,但是不一會兒,埋藏在內心深處的對她昔rì棄自己如敝屣的極度厭惡和她為調到城裡臉面都不顧的鄙薄之情,又使他心腔一陣孿縮,彷彿剎那間飄來一團灰燼死死地壓在他心上,連星星之火也被蓋熄,使他用淡薄而冷得驚人的語氣敷衍了一句,「搞還在搞,只不過沒有以前那麼投入了!」
「哪怎麼會呢?」任燕一時間疑團滿腹,丈二的金剛摸不著頭腦,仰著一臉孔迷惑不解的神情,笑容可掬地探頭望著杜若。
「哪怎麼不會呢!」杜若頓時情緒激昂,傴腰將任燕放在工具箱上,恍若久長時期以來一直鬱結在心頭的煩悶決了一道口子,又猶如對她的稍假以辭sè自己就不能自拔的深切痛恨,使他毫無所懼地昂著頭,緊盯著任燕在瞬息間顯得十分暖人肺腑的眼睛,「我只是個山裡的養路工,畫那勞什子有什麼用,既不能一飛衝天地去城裡大展鴻圖,又不能一鳴驚人地在山裡施展抱負,反而把名聲丟了,說我好高騖遠的不安心工作,成天被窩憋在山裡捱rì子,連個山裡的媳婦都娶不上,打一輩子光棍!」
任燕一時無地自容,胸腔熱氣直往上涌,臉在種奇異的激情中瀰漫出一片cháo紅,「你就這麼看破紅塵,你就這麼玩物喪志,你想過沒有,你的前途全在你的畫筆上,你如果就此擱筆,那你過去所有的心血不都白費了,你過去所有的努力不都成了瞎胡鬧。羅曼·羅蘭說過:生活是一場艱苦的鬥爭,永遠不能休息一下,要不然,你一寸一尺苦苦掙來的,就可能在一剎那間前功盡棄。你現在就像一隻劃到了江心的小船,往前划,到達理想的彼岸,也就那幾槳,往後划,退回去,也是那幾槳,就看你是一個強者還是一個懦夫了。人最大的敵人其實就是自己,放縱自己就是對自己最大的犯罪,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道理。你總不至於是一把沒骨頭的傘,事到臨頭又支撐不開吧!」
「是的,我是把沒骨頭的傘!」杜若扯緊喉嚨,逼緊嗓子,聲音又臭又硬得像塊茅廁里的石頭,「你有志氣,有恆心,你咋不呆在山裡呀!你寧可嫁個城裡的半老頭子,也不在山裡成家立業!啊?你是城裡人,有文化,一貌羞花、一容閉月!在這裡屈了你的才,損了你的人,荒廢了你的天姿國sè!真是活見鬼了,站里後來要有幾多城裡的女大學生在這裡安家落戶,不也都活得有聲有sè的嗎,不都沒挺著個大肚子去尋死!你總是有嘴說別人,沒嘴說自己,今天提個這要求,明天談個那想法,我就是被你活活地害慘了!那時要不是聽信了你的鬼話,把腦袋安在你的脖子上去想事兒,文化程度不高,可以學習,社會環境不好,可以改變,我至於像這樣拼了命似的搞個人奮鬥嗎!活生生的砧板上的螞蟻、刀下找食!我要是拿這個jīng力,用這個時間去寫入黨申請書,去冒充假積極,哪現在至少也是個副處級了,也可以吃香的,喝辣的,何愁找不到個城裡的美人兒!我要是憑這個本事,用這個智慧去辭職搞個體戶,去鑽錢眼兒,哪如今興許也是個萬元戶了,照樣吃糖糕,加蜂蜜,兒子不也在襁褓之中了!還犯得著這樣起早摸黑沒rì沒夜,像個迂夫子似的,把一點希望和夢想都寄托在古書堆里,像個窮措大一般,把一點尊嚴和臉面在屢次三番的失敗中丟得一乾二淨!我不想一步登天,使出了吃nǎi的勁兒都想,我不想出人頭地,削尖了腦袋都想往上爬。《國富論》中有句名言:即使一枚釘子也包含技術;俗話也說:破磚頭爛瓦礫也有支桌腳的時候。我為什麼一點沒用!我為什麼一事無成!不就是一意孤行地為了學習把所有機會給放棄了嗎,不就是執迷不悟地為了藝術把所有運氣給白白地糟塌了嗎!同時輩流多上道,天路幽險難追攀。這種志向遠大而又沉淪不遇的苦悶和彷徨,你能幫著理解一下嗎,這種抱負非凡而又壯志未酬的悲傷和失望,你就不能稍微表示一下同情?你就只會挑毛揀刺,指手劃腳,坐在高枝兒上說風涼話!你把板凳掉過來坐一坐沙,設身處地的為我想想!你是給我啟過蒙,開過竅,承你好意,借過我不少書看,你在我渾噩麻木的人生之路上點亮了第一盞指路的明燈,你在我矇昧無知的腦海深處開創了一片從未見過的新天地。但這都過去了呀,你自己就把這種情分和友誼當作一時的心血來cháo給拋到九霄雲外去了。那時誰不說我們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對,那時誰不說我們是志同道合地產的一雙。你像鬼摸了腦殼似的,不惜犧牲個人的幸福和前程要調回城裡,你像瘋狗咬了心一般,不惜毀棄自家的名譽和尊嚴要去過小市民rì子,你那時不食人間煙火的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的情愫呢,你那時纖塵不染的不是不把自己的愛情從嘴邊轉移到rì常的柴米油鹽中去嗎!你這麼歹毒,這麼口是心非,吃了煤炭,黑了良心,就莫到山裡來尋死沙,城裡的花花世界風月無邊得很呢,哪裡找不到個埋香葬玉的地方!你到好,吃燈草放個輕巧屁,臨死還要拉個墊背的,是不是因為杜若賤,鄉下人,給個棒槌認作針,給點顏sè就想開染坊,沒準兒給瓶敵敵畏還會當成蜂王漿呢!」
「夠了,你將我作賤得夠了吧,你將我污辱得夠了吧!」任燕一時怒火中燒,胸膛里的血跡不可遏止地狂盪起來,使她臉上一片赤紅,頭暈眼花的坐不穩身子,她的靈魂也不堪其辱的脫離了軀殼,化作一股戾氣暴動在眉睫上,使她杯弓蛇影地坐在工具箱上瑟瑟發抖,「怪不得人家喊你杜二杆子呀,腦子裡差根弦!真是癩蛤蟆跳上戥盤——不知自己的分量,屎殼郎跑到磨道里——假充驢糞球!我怎麼就害了你呀?你當不了官發不了財,是我誤導了你,你是哪塊料嗎!你連自己的臉都洗不幹凈,頭髮都梳不順溜,**會要你這號人,沒的讓人笑掉了下巴!你沒停薪留職搞個體戶,是我耽誤了你,你有哪個情商嗎!你連漢正街的小商品都認不全,義烏商品大世界的門朝哪兒開都不知道,就天上掉餡餅、想美事兒,成了萬元戶,沒的讓人酸歪了鼻子!我借書給你看,是你一天到晚像臭蟲似的賴在我房間里,趕都趕不走沙!我帶你去參觀學習,是你一年到頭像鼻涕蟲似的黏在我屁股後頭,擤都擤不掉沙!你還真認為我會欣賞你那點才華,瞧得上你那三腳貓的畫作,你送給我哪么多的畫兒,我不是看都沒看就退回給你了嗎?說我跟你是天生的一對,地產的一雙,真難為你想得出來!你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就你這三分錢醬油、兩分錢醋的窮酸相兒,文不能文,武不能武,沒的玷污了我的名聲!你不消落井下石、異想天開得!天上下雨地上滑,各自跌到各自爬,我欠你的,我會補償給你!你要想就此耍個什麼心眼兒,玩個什麼狡滑,我奉勸你,想都不要往這上面想得,我的鐵門檻不是你這種人進得了的!」
杜若嗒然若失,一腔熱血化為冰炭,一點臉面喪失殆盡,儼如內心深處一點見不得人的**被人**裸地揪了出來,宛若胸臆之間一條隱藏得很深的狐狸尾巴被人一腳踩在了地上。他面容悲戚的愣了會兒,找不著北似的彷徨無措,一半天後才伸手去提被任燕坐在屁股底下的工具箱,「好,你大氣,拿得起放得下,我藥鋪里賣棺材——安的不是好心眼兒!哪你走呀,滾回城裡去,我廟小盛不住你這尊大神,麻雀窩裡放不下你這隻大蛋!這麼多年沒見到你這吊梢眉的狐狸jīng,我不照樣沒過錯了rì子!」
任燕一時慌亂,宛如驚弓之鳥的死死攥住工具箱,被人當面羞辱的凄涼使她的臉sè一下子變得如死灰般煞白,她一邊戰戰兢兢地灑著屈辱和痛苦的淚水,一邊神志委靡地哽咽著,「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到底是讓不讓開呀!」杜若怒氣沖沖地虎著臉,雙眼在快意恩仇的激憤中熠熠生輝。
任燕立覺一顆心被痛楚緊縮了起來,渾身不能自己地直打哆嗦,而潛意識中勢不兩立的敵對情緒和不甘雌伏的反抗jīng神,使她又心懷蔑視地冷冷一笑,收束住滿心的恐懼和后怕之情,照著杜若狠如豺狼、蠢似豬羊的臉上,一巴掌就扇了過去。
杜若吃了一驚,張皇失措地退後一步,旋即又一步躥上前,yīn森森的沉著臉,心懷敵意的目光其勢洶洶地逼視在她的臉上,恨不能一拳搗得她滿臉開花。任燕「哇」地一聲哭叫,驚恐萬狀地倒伏在工具包上,雙頰搐動著哀哀yù絕的痛苦,黑髮在淅淅晚風中亂成一片,「原諒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杜若一時恨入骨髓,腮幫子咬得梆梆作響,看得見的恥辱和憤怒一茬比一茬兇猛地在臉上糾集,他想狠狠地捶她一頓,又想狠心拂袖而去。然而瞧任燕不像是假裝出來的楚楚可憐相兒和一聲喑啞一聲的嚶嚶啜泣樣兒,杜若不由得黯然一聲長嘆,鬆開攥成一團的拳頭,心志一下子就渙散到不可救藥的地步,「別哭了,回去吧,算我說話過了頭,往你傷口上搓了鹽,對不起你,還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