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僻野

第五章僻野

()——唉,真叫人難以相信,瞧上去這麼和睦的一家人,竟是扯的假幌子,竟是惡姻緣,竟是為了賺幾下廉價的喝彩而信口胡編出來的!

——有什麼奇怪的,誰叫咱是個養路工,長年累月就這麼在山裡憋著,瞧不上外面的花花世界,別說是人,就是畜生也得憋出幾分不正常來!

——杜若也真是的,哪個廟裡沒得幾個濫觀音,要去招惹她的sāo腥!任燕是個什麼東西,瞎膏藥貼到哪兒哪兒爛!當初站里哪么多有榜眼的後生蒼蠅見了血似的圍著她轉,她恨不得在自己的褲腰帶上纏根繩子,然而為了到城裡享福,脫褲子比翻臉還快!她會瞧得上咱山裡的養路工!這下可好,雞也飛了,蛋也打了,還弄出一身的屎尿給別人笑話!

夜已很深了,山野月華橫空,萬簌俱寂,偶有細微的山風搖曳著林間未凋的枝葉,歸巢的鳥兒刷拉一聲掠過山脊犬牙交錯的倒影,伴著坳外一兩聲細脆的蟲嗚隱隱傳來,更顯得屋外冷月凄清,寒氣逼人。

瞧情景杜若今夜不會回來了,大喜的rì子會丟下她一個人獨守空房。等吧,人生本來就是一連串的休止符,生活也只不過是從一個符號跳入另一個符號,每個人都有符號,唯獨她沒有,一個句式從生續到死。

任燕記得,當她拖著垂死的身軀從血淚中醒來,當她從萬念俱灰中生髮出一點活著的意趣,打開眼是鄰里的媽媽婆婆屎一把尿一把喜眉笑眼的慈愛和關懷,閉上眼是杜若用多了情的喜笑顏開和cāo多了心的忙裡忙外。

任燕一顆破碎的心這才慢慢地癒合起來……

然而當小站的婆婆媽媽用親熱得不能再親熱的語氣叫她侄媳,她愕然不知所措;當工點上的男孩女孩用拘束得不能再拘束的神態喊她嬸娘,她更是茫然不知所以;當一傳十、十傳百,小站她最不願見也最怕見的故朋舊友們,咋咋唬唬地問她什麼時候鳳還巢又回到了山裡,什麼時候跟杜若郎才女貌、一床雙好,現在孩子都有了,還這麼保密、這麼辭情絕意,連請老朋友喝杯喜酒吃塊喜糖也不捨得,還真的是一rì不見就情隨事異,真的是蛻了皮的知了曬太陽,翅膀硬了就要飛。

任燕霎時間如墮五里雲中、又似失足掉在了冰窖里,受人點滴之恩當湧泉相報,莫非杜若真有此居心,先撕碎她的臉面謠言惑眾造成既成事實,再粉碎她的自尊播唇弄舌逼她以身相許。她一個苟活人世的棄婦,尊嚴早被人當洗腳水給潑到了臭水溝里,貞節也給人當鼻涕給擤到了垃圾堆里。有人不嫌她水xìng楊花的xìng子,拯救她於危難之中;不嫌她人盡可夫的身子,還她以夫唱婦隨的天倫之樂。她也該順天意從人願安家落戶在這荒無人煙的小山溝里,做個小站人人喜歡的紮根山區的好模範,做個杜若喜歡的豐衣足食不用一錢買的好老婆。然而任燕如就此落腳于山溝,那幾年來她用盡了心事、賠盡了笑臉,名聲也丟了、親情也丟了,好不容易才調回城裡;她吃盡了苦頭、受盡了磨難,前程也丟了、貞節也丟了,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城市文明,不又如鏡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即嗎!不又得像豬一樣給人逼迫在圈裡,rì食三餐、夜眠一榻,不又得像牛一樣給人牽著鼻子,rì出而作、rì落而息嗎!那她當初吃飽了撐的要調回城裡,要閑著沒事幹、去想什麼城市文明!不會隨大溜兒做個愛站如家的好職工,不會得過且過在山裡與人做個貧不改節、苦不改志的好妻子!

任燕一時又氣又急、又恨又怕:她氣的是自己怯懦無能,連尋死都找的不是地方;她急的是好事不出屋,惡事傳千里,一旦謠言不脛而走,她拿什麼臉去見昔rì的同事,以後又拿什麼臉體面地回城;她恨的是杜若蜜糖嘴巴刀子心,臉上笑嘻嘻,腳底下使絆子;她怕的是如若真的造化弄人,她像掐了腦袋的蒼蠅似的,嗡嗡叫著在城裡轉一圈,又暈頭轉向地轉回山裡,一輩子就再也出不了山、伸不了頭……

然而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任燕提心掉膽最怕發生的事情總算是沒有發生。瞧杜若在她月子里放在她床對面為侍候她坐月子而放置的摺疊床,在她兒子快滿月時的前幾天,突然悄沒聲兒地撤到了隔壁房間,任燕情不自禁地鬆一口氣;瞧杜若似假還真、也很少去她的房間了,那種在月子里她給嬰兒喂nǎi時緊盯著她身子看、一副sè迷**不守舍的神態也很少見了。那種恍若是好心沒得到好報、說出話來尖酸刻薄、賭起氣來鼠肚雞腸,有意無意觸摸她身子的救命恩人像也忽然不見了。任燕不由得心裡一塊石頭落下地。

然而當杜若把她當泥菩薩要給她兒子做滿月酒,把她當稻草人要她出席滿月酒宴時。任燕忽然明白,杜若滿嘴胡嘞,說她是他的老婆,當面撒謊面不改sè心不跳,說她來山裡是休產假坐月子,原來是心懷異志,是借她過去的名聲往自己臉上貼金。當任燕抱著孩子在眾人的簇擁下,一個桌子接一個桌子的敬酒時,瞧杜若喜形於sè,雜亂人聲中一副了不起的志得意滿像。任燕忽覺一縷憐惜在心中搖漾開來,杜若不憨不傻、心地善良,青chūn年少的歲月,連娶妻生子的姻緣也沒有混上,快三十歲的人了,還這麼丟皮失臉的油嘴光棍一個,沒有一處文化場所可以讓他排遣心靈上的寂寞,沒有一點天倫之樂可以讓他摒絕青chūn萌動時的煩躁和渴慕,一輩子就這麼匍匐在山裡,思想受禁錮,個xìng受壓抑,自我價值更是無從實現!

以後任燕忽然覺得自己的心情再沒有來時那麼惡劣了。每當他一覺醒來,瞧隔壁房間杜若還在讀書作畫,她也會披衣起床,給杜若送上一杯茶水或是做些點心,然後落落大方地過去,就畫作的構圖著sè,發抒己見,或是臨摹勾畫幾筆,總能異曲同工,形影相隨到天亮;每當星期天或是工休rì,杜若從山裡挖回一大堆樹蔸做盆景,她也能無拘無束地過去,給杜若遞上一把鋸子或是做些零碎雜活,然後興緻勃勃地就樹樁盆景的意境和造型爭長論短,直把一件糅合了兩個人才智的藝術品翻三覆四、jīng雕細刻完。當小站的交通車隔三差五給杜若送來刊有他畫作的雜誌,當山外不辭勞苦尋聲問名的來客要買杜若的盆景,她也能毫不猶豫地以家屬的名義簽收或以家屬的名義毫不遲疑地與來客討價還價……

有時任燕就想:人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為社會做貢獻,她人微言輕的小老百姓一個,做好本職工作,就算是為社會做貢獻了;追求幸福,為自己活得更好一些,然而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了一福想二福。她在城裡了不起就是見的人多些,見的世面廣些,工薪階層,不可能去住別墅,玩名車,成天泡在商場、舞廳里,她還是得數著錢袋過rì子,靠著單位討生活。她在山裡,雖然物質生活單調些,但她能得到廣泛的尊敬和普遍的禮遇,衡量一個人價值的尺度,不一定就是衣食住行上的富足,把自己的條件、稟賦都一一地發揮出來,按照自己的觀點、原則、世界觀去改造生活、創造生活,不也是一種人活著的追求幸福的方式嗎!杜若山裡養路工一個,雖然他全身心去追求的崇高理想很可能是夸父逐rì似的一場虛幻,他所有的無限奉獻jīng神也很可能是跨鳳乘鸞似的一出笑劇,他所信奉的價格體系還很有可能是泯滅自我存在的深淵。然而杜若不是在繼續努力嗎,磨杵成針,事業小有所成;杜若不是在繼續堅持嗎,百尺竿頭,又進了一大步。假若有朝一rì還真的是宰相起之於州部、良將發之於卒伍;假若有朝一rì杜若還真的是蟾宮折桂枝、金榜題名時;假若她真的就命乖運蹇、事與願違,又得窩憋在山裡,吃二遍苦、受二遍罪,那她就只能是聽天由命了,嫁給杜若做老婆。誰叫她鬼使神差的要來山裡尋死,誰叫她yīn錯陽差的從鬼門關里拉她回來的是杜若,誰叫她過去人比花嬌有哭都哭不回來的好名聲,誰叫她現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喪魂落魄到如此地步……

任燕記得,那是一天飛禽響幽谷、水藻舞深澗的早晨,一輪紅rì早早地屹立在巴山高峻的峰上,映得山巒宛如綠毯似的鬱鬱蔥蔥,映得河流猶如玉帶似的霞光萬丈,晨風在青翠的松林拂煦,惹得鳥兒唧唧喳喳地張開了翅膀,招得蟲兒晃晃悠悠地立在了枝頭。一大早,小邪皮就炫天耀地地乘著桑塔納領著兩個陌生人尋上門來,遠遠地喇叭撳得山響,喉嚨吼得高亢,人還沒進門聲音就傳到了院子,「杜畫家,老朋友來了,咋還不出門迎接呀!喲,這不是任大學嗎,任美人,幾時回到了山裡?唉,不夠意思,看來得稱呼你嫂子了,你們幾時結的婚,咋不言語一聲呀?我也好來放個鞭、湊湊熱鬧什麼的!怪不得杜畫家近來時常看不到人,原來是金屋藏著嬌了,破廟門前的旗杆,也成了雙結了對了!」

小邪皮一身時裝,油頭粉面,邁腿就像進了自家的屋門,扭頭對身後兩個領導模樣的人說,「咋樣,二位領導,再不會說我吃一升米的飯、cāo一斗米的心了吧,我是吹牛不打草稿的人嗎,瞧這滿院子的盆景,瞧這滿屋子的繪畫,咱們是不是一腳踏入了藝術殿堂,在仙山瓊閣中與文曲星對話,一不小心沾了仙氣,成了文化人?」

杜若笑逐顏開地將客人請進屋,任燕忙前忙后地端茶遞水果,小邪皮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下,就故作顏面不少的咳嗽一聲,喝口水潤潤嗓子,「杜畫家,我來介紹呀,這二位是咱們縣上的領導,有頭有臉兒的父母官。縣上要趕在元旦前夕,召開『經貿唱戲、文化搭台』的農產品推介會,在人民廣場附近新建了一座五層樓高的賓館,現在是萬事俱備,只差賓館大廳正門壁上的一幅壁畫。二位領導早聽說了您的大名,又知道咱倆是鐵哥們兒,所以千里迢迢地來到鐵路工區,想請您大駕出山。咋樣,杜畫家,激動了吧,是不是想著要一試身手,大展鴻圖!」

杜若哈哈一笑,一口茶差點兒噴出口腔,「你真是跛子彈琴、踩不上點,瞎子點燈、白費蠟,吃了三天齋就想上西天了。我哪會畫什麼壁畫,三腳貓的功夫,畫張把畫兒怡怡情,也是二乎八百的,信筆塗鴉。趕緊另請高明,沒的耽誤了二位領導的功夫!」

「瞧瞧,謙虛不是,毛老人家說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你也別太過謙虛了沙!」小邪皮嘻嘻一笑,放下蹺了半天的二郎腿,滿屋子的打起圈來,「這看來是不見真章不鬆口,不見真神不拜菩薩,你唬弄唬弄我可以,二位領導是誰,文藝戰線摸滾打爬了大半輩子,渾身上下都是文藝細胞。瞧你這滿屋子掛的,那一幅比《全國山河一片紅》差,跟《**去安源》比,一點也不遜sè。杜畫家,你小狗rì的是一放下打狗棍,就把我們一起要飯的窮哥們忘記了,收取你那副劉文彩的嘴臉吧,你還真認為我們交不起租子,到這兒來,是打你的秋風,吃你的大戶!」

兩位領導這時也站起身,一位態度誠懇地熱望著杜若,一位從隨身攜帶的公文包里掏出三沓子錢放在桌上,「杜老師,聞名不如見面,這是三千塊錢定金,別的話就不說了,壁畫完成後,再付二千,本來想帶幅草圖回去,看來也用不著了,你的藝術修為遠遠在我們之上,尊你一聲大師一點也不為過,還望不要推辭,一定幫忙!」

杜若面露難sè地站起身,剛要出口再次謝絕,不料任燕遞個眼sè,搶身擋在身前,邊用手在背後連連的擺動,示意不要出聲。

小邪皮一眼瞧見,恍若撈了根救命稻草似的,一步跨在任燕面前,「任老師,你可是我心目中的偶像,明事理,講情面,眼界高人一等。這小子空長一副人的面孔,生的卻是副驢的心腸,竟然敢駁我的面子。不是瞧著任老師您老的金面,我立馬走人,哪裡找不到只貪食的金絲雀呀!好好教育教育他,這打燈籠都難以找到的好事兒,不是我拍胸脯跑腿兒的極力推薦,不是瞧著都是鐵字頭的窮哥們兒,二位領導會找上他,做他的chūn秋大夢去吧,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了呀!」邊說邊胸有成竹地攬著兩位領導,油腔滑調地加重了語氣,「二位領導,我沒說錯吧,擇rì不如撞rì,這事兒就這麼定了。只要任老師首肯,綁在馬背上成。別看杜畫家犟,擺一副臭架子,把自己說得像刁德一似的,一點情面也不講。他其實還活在母系氏族社會之中,這回咱就算拿住了他的七寸,什麼叫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任老師講句話,在他面前就是聖旨,放個屁也說是人間獨有的香。二位領導,咱們就不多留了,讓他兩口子分斤掰兩、爭嘴叫勁兒去,若是像阿慶嫂與沙老太婆似的打起來了更好。放一百二十個心,我保證,隔天就有喜迅兒傳來!」說完,還不忘橫眉怒目地朝杜若做個怪像兒,就嬉皮笑臉地延著二位領導與任燕一道朝門外走去。

「你還真要我去畫壁畫兒呀,這錢不是那麼好掙的,跟地方官打交道,有幾個樂得好的,吃他一斤豆腐,恨不能要你還她一斤肉,風險也大,耽擱了政治任務,哪可是要坐牢的!」杜若一動不動地站在桌邊,瞧著任燕儼如花蝴蝶似的出門,又猶如山喜雀似的進門,滿臉凝聚著的憂懼與疑慮之sè愈發的濃重,望得心緒鬱結的眼光也開始閃爍起來,禁不住逐著她的身影發起了牢sāo。

「坐什麼牢,有那麼嚴重嗎,畫沒畫砸,沒試過怎麼知道,別再疑神疑鬼的了,真要去坐牢,我天天給你送飯!」任燕滿目生輝地走上前來,仰著一臉孔盪人心魄的笑容,媚態橫生地凝注著杜若,「你傻呀,這可是五千塊錢啦,你我十幾年的工資,掙上了,離萬元戶也就一步之遙!人活著圖個什麼?幸福與不幸福的標杆是什麼?你忍辱偷生地困在山裡,忍恥含垢地去畫畫兒,不就是為了生活幸福嗎!不就是為了錢嗎!有了錢才能改變環境,有了錢才能受人敬重,有了錢才能有更大的作為!你沒畫過壁畫,怕畫砸了,哪前些年不也沒畫過紙畫嗎?怎麼就不怕畫砸了!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那是庸人哲學。做任何事情都不能前怕狼后怕虎的,誰也不是天生就會,都有一個後天學習的過程。達芬奇剛開始在羅馬教堂畫僧侶畫時,連個比例尺都不會用,從高高的腳手架上摔下來,差點兒跌個半死,後來不是名滿天下;還有拉菲爾,在佛羅倫薩初出道給人畫肖像畫兒時,連個幾號碳素鉛筆都分不清,肖像畫畫變了型,被人揍了個鼻青臉腫,後來不也譽滿世界!不要想那麼多了,你行的,我對你的能力充滿了信心,你是我的千里馬,難道伯樂還會看走眼?好好構思一下呀,儘快打出個圖樣兒來!」

「你……你說了這麼多,不會就為了這點錢吧!」杜若越聽越糊塗,越糊塗越不安,一時間滿頭滿腦的都是霧水。

「你是不是喜歡我,喜歡我就接了這活兒,元旦拿了錢,我們就結婚,一輩子跟你廝守在山裡!」任燕一時氣傲心高,不假思索的話語脫口而出,心臟還在期盼一個奇迹似的怦怦直跳。

「這……這太突然了!」杜若驟覺喜從天降,徹底從驚疑和憂懼中解放出來,胸腔頓時奔騰叫嘯著極度的喜悅與極度的疑忌之情,他一瞬不瞬地注視著任燕的眼,瞧她眼裡瞬時流露出來的幾縷溫存與親昵的神情;他一霎不霎地盯視著任燕的臉,瞧她臉上霎時湧現出來的幾許堅定與忠貞的神sè,杜若一顆雲山霧罩的心豁然開朗起來,「好,我答應你,為了你,我什麼苦沒吃過,還怕坐牢,錢你收好,決不讓你見笑!」

隔rì,任燕肩扛背馱的帶著各sè水彩顏料及繪圖儀器從江城回來,顧不得回工點看望一眼託人照看了幾天的嬰兒,就連接乘車來到了縣上。當夜幕在巴山深處的小縣城降臨,晚風在白水河畔的縣城賓館吹拂的時候,任燕走進了賓館大廳。迎面高達十幾米的牆上,一幅題為好好山水的壁畫刻模已初顯輪廓,瞧那雄渾的氣勢,逼真的造型,細巧的描繪,任燕由衷地一聲讚歎,連說好好,總算是功夫不負有心人。

杜若刺溜一聲,從腳手架上滑了下來,帶著滿頭滿臉的碎屑幾步跑到任燕的面前,像眼熱國寶大熊貓似的眨巴著眼睛,「這可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累了幾天,買回東西就往這裡送,喝口水也有個停頓的時候,兒子也不照看,你不會明天再來?」

任燕同樣急切地優雅一笑,放下滿手拎著的大包小包物品,顧不得杜若伸過來關切的手臂,迅疾打開提包,拿出一盒點心,「這是江城萬松源的酥餅,全國都很有名的,你賞賞,特意買來犒勞犒勞你的!」

杜若喜形於sè地閃閃眼,滿心歡喜地接過,撕開包裝就要往口中送。

「喂喂,又忘記了吧,吃東西之前要洗手,這都說了多少回了,屬耗子的,放下爪子就忘!」任燕一聲輕喝,嬌嗔地從他手中奪過盒子,「洗手去,洗來了再吃!」瞧著杜若樂不可言地跑去洗手間,也撐不住樂陶陶地笑出了聲,邁步走到壁前,滿懷熱望地再次仰脖凝視著壁上草圖。

任燕凝神專註地觀望了好一陣子,突然一種圖有缺憾的感覺在腦海萌動,但一時又想不出缺憾在哪裡的焦灼情緒使她苦思冥想地退到門口,心猶未甘地瞪大了雙眼,少時腦中忽有所觸地靈光一閃,快步走到大廳犄角,逋捉靈感的目光越過正在納悶的杜若身後的調sè盤與製圖桌,落在壁上還隱現著黃昏迷濛暮sè的草圖上,然而靈感稍縱即逝,大腦仍是一片空白。任燕懊喪不已地掩上眼帘,然後又不以為意地搖搖頭,喃喃自語地說出了聲,「不對呀,還是差點什麼,差點什麼呢!」

「差點什麼?」杜若一陣愕然,瞠目結舌地說不出話來,雙眼也不由自主地投shè在對壁嘔心瀝血的草圖上,「不差呀,山水畫該有的要素全都有了呀,那不是山、水、人,那不是雲、崖、樹,我還有意識的引入了審美距離說,以增強『今rì忽從畫前過,始知家在畫圖中』的審美效果!」

「不是指這,這太小兒科了,你能想到的我也能想到。到底差點什麼呢,時代特徵?人物的著裝上反應了呀,時代背景?描繪著sè的顏料也能反應呀,時代jīng神?對,時代jīng神!」任燕恍然大悟,神情急切地漲紅著臉,雙眼直勾勾地望定杜若,幾乎是一口氣說出,「賓館為什麼要畫壁畫?產品推介!縣上為什麼要產品推介?改革開放,發展經濟!改革開放是誰提出來的,總設計師!」

「一輪紅rì!」兩人幾乎不約而同地大喊一聲,幾乎同時情緒激昂地對望一眼。杜若飛身上前,攔腰抱起任燕,激動不已的臉上瀰漫起一層茅塞頓開的神sè,「你真是我的太陽,是我生命須臾不離的雨露陽光,沒有你,我只會像蒼蠅那樣貪圖嘴邊的一點食,像狗那樣踟躕在山裡苟且偷生,我再也不會放過你了,一定要與你雙棲雙飛,白頭偕老!」

任燕淚光一閃,聽任杜若將自己抱在胸前,雙手無意識地摩挲著杜若滿頭混有紙屑的亂髮,一股融合了極度喜悅與極度感傷的熱流湧入心田,「我也是呀,石韞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你是我發現的玉珠,是我jīng心培育的千里馬,但我卻漫不經心地捨棄掉了,我逃不脫世俗的觀念滿地里尋找歸宿,原來我的歸宿上蒼早給我安排好了,我拗不過人生的倫常滿世界的尋找愛情,原來我所愛的人就是你!我再也不會生在福中不知福了,捧著金飯碗去討別人的剩飯吃,放著金縷衣去撿別人的破衣服穿,我一定幫你去圓中國夢,用自己的雙手幫你去摘取城市皇冠上的明珠!」……

夜越來越深了,一輪斜月己悄悄地隱沒在峰那邊渺茫的高樹里,山邊黑忽忽的樹叢應和著澗外白蒙蒙的茅草在夜風中發出怪誕的聲響,時而有一兩隻驚飛的宿鳥發出亂雜刺耳的怪叫,伴隨著山間萬頃松濤怪異的低嗚,格外使人愁腸百結,毛骨悚然。

看樣子杜若真的不會回來了,自己寄托在他身上的美好願望將如同皂泡般的破滅,自己建立在他身上的二人世界將猶如空中樓閣般的化為齏粉。近一個月來,自己信守承諾,幫著他沒rì沒夜地畫壁畫,這段時間來,自己堅守誓言,助著他來回來去地籌辦婚事。如今壁畫畫成了,杜若聲譽鵲起地贏得了很大的名聲;今天婚禮也舉辦了,新郎卻在宴席上拂袖而去,不辭而別。任燕靈魂出竅似的倚靠在門邊,陣陣憂傷中夾雜著辛酸的絕望之情從心底泛湧上來,淚水頓時模糊了雙眼。

——才子伴佳人,牛郎配織女,真是天作之合,鳳凰于飛!

——你瞧杜畫家那面相,臉有多寬,耳有多大,鼻樑隆得像擎天柱。你瞧任老師那臉盤,面滿如月,眉彎如鉤,鼻子粉妝玉琢的。硬是好葫蘆開好瓢,好桃樹結好桃,兩人這夫妻相兒,活脫脫一個模子印下來的!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做鴛鴦不羨仙。說千道萬,還是一張床上不睡兩樣人,杜畫家好有學問吧,任老師又是城裡人,這師生緣,這城鄉情,還真是一段人間佳話,神仙眷屬!

一大早,當工區的領導乘著紅旗轎車,敲鑼打鼓地送來新婚誌慶的燙金匾額,面對那描龍繪鳳的圖案,竭盡詳瑞的喜氣,任燕就深深的為自己第一次婚姻的輕率、荒唐而悔恨;當小邪皮引著縣上的領導,帶著農家樂隊,鑼鼓喧天地出現在院門口,望著那一聲高過一聲的鼓點,一曲賽過一曲的歌舞,任燕又深切的為自己第一次婚禮的冷清、草率而難過;當工區的工友們攜家帶口、呼朋喚友地前來參加婚宴時,瞧著那一張張暖人心脾的笑臉,一聲聲感人肺腑的話語,任燕更是深重的為自己第一次做新娘子時的貧賤、寒磣而痛恨。她當之無愧地站在門外與杜若一道接受領導談笑風生的祝福時,臉上的紅暈如同正艷的薔薇燦爛明麗;她安之若素地站在院內與杜若一塊接受工友插科打諢的恭賀時,嘴角的笑紋宛如yù放的茶花冶艷嬌媚。她頭披婚紗、一身嫁衣地坐在婚慶敞棚車上,車后十幾輛桑塔納跟隨,一路又是攝像又是拍照地沿著鐵路線巡迴,周身更是渾如舒了筋活了血似的喜氣盈盈。

——各位領導、各位親友、各位鄉鄰:在領導的親切關懷下,在親友的強烈要求下,在鄉鄰的熱情支持下,杜畫家與任老師今天補辦婚禮。雖說是晚了點,兒子都尺把長了,但那時杜畫家是爛板橋下的龍王、埋沒在此,任老師是觀音菩薩坐蓮台、高高在上。今天齊了,玉帝取親、閻王嫁女,歡天喜地。咱們也就壽星老騎鶴,快活上天,敞開酒量喝,放開肚皮吃。一來恭賀杜畫家心想事成,頭頂畫家桂冠,身傍城裡美人;二來祝任老師鳳棲山溝,來年再添貴子,再給工區添個天大的榮耀!

人們歡聲雷動地鬧騰了一陣子,就呼朋引類地欣然入席。小邪皮又喧賓奪主的成了主角,他胡拉橫扯地邀請著工區及縣上的領導坐在首桌,油嘴滑舌地催請著站里及路局文協的領導首桌相陪。這時與任燕認識的婆婆媽媽們有的嘮好、有的叨舊,都讚不絕口地坐在了桌次;跟任燕過從甚密的小姐妹們也有的鬥嘴、有的慪氣,前仰後合地擁到了桌旁;站里站外跟杜若是意氣相投的棋朋硯友們,也有的逗悶、有的打趣,全都談笑風生地圍在了桌邊。待到小邪皮再生拉活拽地硬是將任燕按在次桌的首位上坐下,又親情味兒十足的喊兩個鄰里的婆婆一左一右地陪伴在她身邊。一時院內十幾桌賓朋滿座的酒席上,飛觴舉白,觥籌交錯。

「請問杜師傅在嗎?」驀地門外來了個戴呢絨帽、穿黑呢子大衣、約模四十開外的城裡人,只見他雙腿遲遲疑疑地還沒邁進門,斜眼就瞧到了穿著新嫁衣坐在次桌上的任燕,頓如五雷轟頂似的癱在門邊,氣得雙眼暴突、口角喎斜,暴跳如雷地指著任燕就罵了起來,「臭婊子,死不要臉,果然賣在這兒!害得我四腳朝天的上千里地找尋,你不是尋死覓活地要上吊嗎?怎麼又在這裡騙婚,你肚子里那個小雜種呢?喂狗了,還是給那個花花太歲送了去!你不嫌丟人,我都替你拿屎盆子遮臉!你給我離了婚沒有,法律上我們還是夫妻,你這不是在犯重婚罪嗎?今天當作這麼多人的面,你好好說說清楚!兩條路:要麼離婚,快刀斬亂麻,你賠償我這幾年的損失!要麼跟我回城,誰叫我瞎了眼,娶了上你這麼個人皮包臭肉的貨,往後收心好好過rì子!」

杜若眼睛一陣發直,心頭髮憷,頓時明白了怎麼回事兒,渾身驟如篩糠似的顫抖不已,一時心驚膽戰地說不出話來。任燕臉sè一陣發白,心裡犯怵,被人天涯海角追得無立錐之地的羞憤,使她心膽俱裂得滿眶淚水奔流而下,竟一頭伏在桌上失聲痛哭起來。

小邪皮霍地站起身,幾步奔到門前,劈面揪住那人的衣領,像老鷹抓小雞似的凌空提了起來,「那裡來的狗雜種,竟敢砸咱鐵哥們的場子,也不打聽打聽,這地面是你撒野的地方嗎,再敢噴一句糞,老子要你豎著進來,橫著出去!」

杜若瞬時驚醒,急不擇路地分開眾人,一把攥住小邪皮就要砸到那人臉上的拳頭,揮臂就將那人推出了院門,「王八蛋,吃熊心豹子膽了,竟張牙舞爪地找上門來!她怎麼就對不住你了,要逼得她挺著個大肚子去尋死!這好不容易活過氣,竟敢蛇咬蠍子螫、越搞越毒了,是不是她真吊了頸,你黑心王八才安得心、樂得意!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你個以怨報德的畜生!一rì夫妻還百rì恩呢,你就這麼趕盡殺絕!你就這麼給臉不要臉!你信不信,老子今天就將你這一百多斤撂在這兒,要你見不到明天的太陽,叫人拿著你骨灰盒回家!」

「杜師傅,杜師傅!消消氣,消消氣!」那人使出吃nǎi的勁頭穩住身,顧不得滾在地上的呢帽,光著個禿頂宛如雞啄米似的,一個勁兒的打躬作揖,「我跟你一樣,也是受害者,她肚子里那孽障根本就不是我的種,是她偷人的證據。我幾十歲的人了,好不容易才有的二次婚姻,平時總把她當菩薩供著,由著她的xìng子裝婊子,錢花得像流水一樣,但還是籠絡不住她的心。你要眼熱她,把她當個寶,留在你屋裡頭填房,幫她養跟別人風流快活的小雜種,我沒意見,絕不找你半點麻煩。只求你叫她把我跟她的婚給離了,把我為她調動工作所花的錢還給我。我保證從此跟她一撇兩清,她走她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假如你不相信,嫌我說話跟放屁似的,我就起個毒誓,如若違背,天打五雷轟,出門就讓汽車給撞死!」

「好,我答應你,給你老王八蛋一千塊錢,拿了錢趕快走人,永遠從這地界上消失!」杜若呸的一聲,一口痰差點兒吐到那人的臉上。

「杜師傅,杜師傅!你大人大量,你是畫家,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千萬別跟小民一般見識。我衝撞了你的喜宴,驚擾了你的好事,我罪該萬死,我惡孽深重。但你稍微為我想想,你現在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人財兩旺;我老婆跟人跑了,老臉被人拽了,人財兩空,離死也就一步之遙了。再加一千,兩千塊錢說斷,再加王八蛋。不是我貪心,非要你破財,實在是這兩年錢花得太多了,蹬打不開,光結婚給她買三金就去了好幾百,給她娘家送彩禮又去了好幾百,以後今天一件時裝,明天一盒化妝品,把我點積蓄全敗光了,還不談為她調到城裡送的錢!我就一平頭百姓,指望點工資過rì子,這錢可是我大半輩子的血汗錢!萬望可憐,萬望可憐!」

「好,這可是你老王八蛋說的,老子不差這點錢!」杜若立馬跑到任燕的身邊,想叫任燕回房去拿錢,好早一點將他打發出門。誰知任燕噌地一下站起來,仰著一臉孔的淚水,態度十分決絕地擋住杜若,「這老狗在訛詐你知道嗎,幾滴鱷魚眼淚就信了他了,哪我這幾年吃的苦受的氣就白白的算了,我這幾年的青chūn損失費誰賠!就一千塊錢,要就丟在他臉上,不要就起訴打官司,由得他望鄉台上插牡丹、臨死還在想美氣事兒,門兒都沒有!」

小邪皮早就義憤填膺地站立在一邊,此時如同得了急急如律令似的,立即鼓動起工區一大幫子年輕人,你一百我五十的湊足了一千元,然後推推搡搡的將那人趕出院子。小邪皮抓起鈔票劈頭蓋臉地就扔在那人臉上,隨後眾人嘻嘻哈哈地圍成一圈,逼著那人像癩皮狗一樣匍匐在地上,一張張地撿起那鈔票。那人喪家犬般地哭喪著臉,淚珠在眼眶打轉,嗓音尖酸破敗得渾如割裂了喉管,「臭婊子,真狠得下來心呀,螞蟻還有個心肝肺腑呢!我這幾年供你吃、供你穿,供你滿世界的賣臉,你就這樣對我!你還是人不?你良心被狗吃了?養只雞、還落個蛋,燒點柴、還圖點炭,我落得個什麼呀?我費盡千辛萬苦,將你調到城裡,你給了我一天好臉子看,成天不是摔盆子就是打碗!三天二頭地使xìng子,瞧著人家有權有勢人年輕,寧可倒貼著上人家床,臉面不要去懷人家種,人家咋不要你呀!沒把你當送子觀音供在屋內頭呀!就你這麼個水xìng揚花的xìng子,吃著碗里的瞧著鍋里的,哪裡有nǎi就是娘!今天這樣對我,老天有眼,rì后不這樣對待杜師傅,算我放臭屁瞎了眼,說話歪嘴爛舌頭!」

眾人神sè突變,鬧哄哄的院落霎時肅靜無聲。小邪皮趕忙賠著笑臉跑進院子,又是抱拳又是作揖的請各位領導包涵;杜若也急忙打起jīng神走到主桌,又是套交情又是賠罪過的請各位領導見諒。然而人們彷彿早有默契似的紛紛離席,彷彿亂了陣的螞蚱爭先恐後的出門:領導打著官腔、板著臉面唯恐避之不及地走出了門,親友打著哈哈、皺著眉頭生怕招上晦氣地跨出了院,鄉鄰則笑在面上、刁在心裡生恐觸上霉頭地擠出了屋。空蕩蕩的院子里一時只有大紅的燈籠,飄紅的彩帶,十幾桌几乎未動的酒席還殘留著最後一點喜氣。

杜若一屁股跌坐在主桌上,百般懊喪兜上心頭,胸腔更是像窩有盤蜂巢似的萬蜂刺蜇,「這下可好,一點臉面全毀盡了,一點尊嚴糟蹋得一絲不剩,算是放屁砸了腳後跟、丟死人了,拿尿盆當帽子、走到哪裡臭到哪裡。你這麼個九孔玲瓏心的人,去江城也好幾回了,怎麼就不想著把婚給離了,弄得他像瘋狗似的找上門來,一點見不得人的臭事全抖摟出去了,rì后咱出得了這門嗎,在這山裡還怎麼做人!」

任燕悲從中來,一股腆顏於世受盡了屈辱、赧然苟活歷盡了辛酸的怨氣直襲心頭,臉sè又紅又白的儼如一片經霜的楓葉,「這能怪我嗎?風是你放出去的,我還在月子里,你就敲著破鑼四處張揚說我是你老婆,我兒子滿月,你恨不能把天捅個窟窿,非要擺滿月酒,弄得工區上上下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弄得我人前人後抬不起頭來;我答應嫁給你,不也是為了幫你畫壁畫,好有個出息,不也是為了你有個盼頭,好一心一意地作畫。說我幾次回江城不把婚給離了,我有這個時間嗎?為給你買耗材,哪次不是匆匆忙忙的,買了就一個人大包小包地往你那送,生怕耽擱了一點時間。你也是個白眼狼,出了丁點事情就不問青紅皂白的埋怨我,我還沒嫁給你呢,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撒大男子主義,你這也太欺負人了吧!」

「我欺負你!」杜若出乎意外,頓時怒形於sè,自己的滿腔熱忱被人當做秋後的扇子毫無顧慮地當面給扔了,自己的滿腔熱望被人當做懶婆娘的裹腳布毫不遲疑地當面扔到了瓜哇國,他不堪其辱地高昂著頭,飄忽游移的目光也變得異常堅定起來,「你還有沒有良心!書都讀到牛屁眼裡去了!不是老子當初認得你,感念一點師生之情,只怕這會兒你連骨頭都爛了,老子真心實意地待你,背著黑鍋做人,你還真認為你長得漂亮、有文化、是仰著臉走路的城裡人,老子就該伺候你的,見你的大頭鬼去吧!就你那德行,一邊面孔光,一邊面孔毛,老子瞎子死兒還沒有眼睛看得!」杜若越說越氣,牙齒咬得格格響,嘴角凶霸霸地裂出一個冷酷而殘暴的笑紋,「你明天趕緊收拾東西,帶著你那寶貝兒子,滾回城裡去!老子眼不見為凈,誰叫老子犯賤,要招惹你這麼個忘恩負義的東西!」

任燕痛悔不已,百口莫辯地囁嚅著嘴唇,自己馱著恥辱碑,人前強顏作笑地為他詭解,人後含垢忍辱地努力生髮待他的熱情,自己都心力交瘁,鬼門關里走一遭,還費盡心力,激勵他走自己的路,自己所有的這些不說是知恩圖報的用心,也是不應該有的痴情,看來是多餘的了,是為了討好他的不抬識舉!任燕一時傷心極了,屈辱的淚水斷了線的珠子般的綴滿雙頰,臉sè又恍如一片凋落的楓葉又黃又白,一邊抽抽搭搭地哽咽著,「你……你聽我說!」

「你放心,我杜若飽讀詩書,骨子裡流淌著的是落拓文人的泱泱氣節,我決不會趁人之危,落井下石,那時我說你是我老婆,來山裡面坐月子,全是為你好,咱們孤男寡女同居一室,你有名有姓的在這一帶聲聞很大,寒磣糟踐你的話,我還說不出口;我人是粗笨些,時運不濟,快三十歲了還討不上老婆,承蒙你瞧得起我,答應與我結婚,但看來我們還真是有緣無分,不是一家人,你走吧,再呆在山裡會毀了你一輩子,唾沫也會將我們淹死,我就只能腆著臉舍在這裡,閑言碎語我不怕,影子正不怕鞋歪,了不起就是娶不上老婆,佛經上不是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杜若一時激情難抑,眼裡噙滿了激動的淚水,他雙手緊攥成拳頭,他恨、恨自己、恨所有的城裡人,他真想朝著山野大罵一聲自己是笨蛋,是狗娘養的!又想拉下臉面,將滿腔悲憤劈頭蓋腦地潑灑在任燕身上,然而一瞧任燕那哀雲密布的眉頭,淚如雨下的面頰,恍若耐不住滿腹凄苦而顫抖不止的身軀,舉著的手又慢慢地垂了下來,一屁股跌坐在長凳上,兩行清淚悄悄地從眼眶裡流出來,緩緩地滾落在任燕的手中和適才喜慶的席上。「走了,還是都走了!」杜若忽然凄厲地一聲狂笑,抑制不住的淚水噼哩啪啦地掉了下來,踉踉蹌蹌地站起身,「哈哈哈……老婆!山裡人還想娶個城裡老婆?做夢去吧,我這個傻瓜!」隨後奮力推開任燕,猛孤丁地拉開門,一頭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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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若的愛情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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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僻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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