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梵音谷(13)
成片的杏花燦若一團白色煙雲,想是帝君連續兩日自己同自己下棋下煩了,今日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搞來好幾**上好瓷土,在雪林外頭興緻盎然地捯飭陶件。因帝君從前制陶的模樣如何鳳九也看過,向來是專註中瞧不出什麼情緒,今日做這個小陶件神色卻略有不同,她練習中忍不住好奇地朝那處望了一回、兩回、三回,望到第四回時一不留神就從最高的那根雪樁子上栽了下來,但好歹讓她看清了帝君似乎在做一個瓷偶。
這一日她統共只栽下去這麼一次,比前兩日大有進步,晚飯時帝君多往她飯碗里夾了兩筷子清蒸鮮魚以資獎勵。她原本想趁吃魚的空擋裝作不經意問一問帝君白日里制的到底是個什麼瓷偶,奈何想著心事吃著魚一不小心半截魚刺就卡上了喉嚨,被帝君捏著鼻子灌下去半瓶老陳醋才勉強將魚刺吞下去,緩過來后卻失了再提這個問的時機。
帝君到底在做什麼瓷偶,臨睡前她仍在介意地思索這個問題。據她所知,東華親手搗鼓的陶器頗多,但瓷偶卻從未見他做過。白日里她因偷望東華而栽下去鬧出頗大的動靜,東華察覺后先是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陣,而後乾脆施然換了個方向背對著她,她不曉得他到底在做什麼。但是,越是不曉得,越是想要曉得。那麼,要不要乾脆半夜趁東華熟睡時偷偷摸進他房中瞧一瞧呢?雖然說她一屆寡婦半夜進陌生男子的寢房於禮不大合,不過東華么,他的寢房她已逛了不知多少次,連他的床她都有幸沾了兩回,簡直已經像她家的後花園了,那麼大半夜再去一次應該也沒有什麼。
半扇月光照進軒窗,鳳九腰酸骨頭痛地一邊尋思著這個主意一邊醞釀睡意。本打算小眯一忽兒就悄悄地潛進東華房中,但因白日累極一沾床就分外瞌睡,迷迷糊糊地竟墜入沉沉的夢鄉。
不過終歸心中記著事,比之前兩夜睡得是要警醒些,夜過半時耳中隱約聽到門外有腳步聲徐徐而來,少頃,推門聲幽然響起,踱步聲到了床邊。這種無論何時都透出一種威儀和沉靜的腳步聲,記憶中在太晨宮聽了不知有多少次,鳳九迷濛中試圖睜眼,睡意卻沉甸甸壓住眼皮,像被夢魘縛住。
房中靜了一陣,鳳九茫昧地覺得大約是在做夢罷,睡前一直想著夜半潛入東華的寢居,難怪做這樣的夢,翻了個身將被子往胳膊下一壓繼續呼呼大睡。但恍惚間又聽到一陣細微的響動,再次進入沉睡之際,鼻間忽然飄入一陣寧神助眠的安息香,香入肺腑之中,原本就六七分模糊的靈台糊塗到底。唯有一絲清明回想起方才的那陣細微響動,莫不是帝君在取香爐焚香罷?明日早起記得瞧一瞧香爐中是否真有安息香的香丸,大約就能曉得帝君是否真的睡不著半夜過來照顧過她一二了。
神思正在暗夜中浮遊,床榻突然一沉,這張床有些年成,喑啞地吱了一聲,在這喑啞一吱中,鳳九感到有一隻涼沁沁的手擦上了自己的額頭,沿著額頭輕撫了一下,白日里額頭上摔出的大包被撫得一疼,她心中覺得這個夢境如此注重細節真是何其真實,齜著牙抽了一口氣,胡亂夢囈了一兩句什麼翻了個身。那隻手收了回去,片刻有一股木芙蓉花的淡雅香味越過安息香悠悠然飄到鼻尖,她打了個噴嚏,又絮絮叨叨地翻回來。方才那隻手沾了什麼藥膏之類往自己碰出包的額角上來回塗抹,她覺得手指配合藥膏輕緩地揉著額頭上這個腫包還挺舒服,這原來是個美夢,睡意不禁更深了一層。
哦,是木芙蓉花膏。她想起來了。
木芙蓉花膏乃是一味通經散瘀舒絡止痛的良藥,鳳九再清楚不過。從前她在太晨宮做小狐狸時,和風暖日里常一個人跑去小園林中收木芙蓉花。那時園中靠著爬滿菩提往生的牆頭散種了幾株以用作觀景,但花盞生得文弱,遇風一吹落英遍地,她將落在地上的花瓣用爪子刨進重霖送給她的一個絹袋,花瓣積得足夠了就用牙齒咬著袋口的繩子繫緊,歡歡喜喜地跑去附近的溪流中將花瓣泡成花泥,顛顛地送去給東華敷傷口用。那時不曉得為什麼,東華的手上常因各種莫名其妙的原因割出口子來。她將泡好的花泥送給東華,東華摸一摸她的耳朵,她就覺得很開心,一向不學無術的心中還做出過一句文藝的小詩來紀念這種心情,「花開花謝花化泥,長順長安長相依。」她將這句詩用爪子寫給司命看時,被司命嘲笑酸倒一排后槽牙,她哼哼兩聲用爪子寫一句「酸倒你的又沒有酸倒我的」,不在意地甜蜜又歡快地搖著尾巴跑了。想想她此生其實只做過這麼一句情詩,來不及念給想念的那個人聽。她在夢中突然感到一陣悲涼和難過。
冷不防胳膊被抬起來,貼身的綢衣衣袖直被挽及肩,心中的悲涼一下子涼到手指,男女授受不親的大妨鳳九身為一個神女雖然不如受理學所制的凡人計較,但授受到這一步委實有些過,待對方微涼的手指襲上肩頭,攜著花膏將白日里碰得淤青的肩頭一一撫過時,鳳九感到自己打了個冷顫。這個夢有些真。靈台上的含糊在這個冷顫中退了幾分,再次試著睜眼時仍有迷茫。她覺得被睡意壓著似乎並沒有能夠睜開眼,但視線中卻逐漸出現一絲亮光。這種感知就更像是入夢。
視線中漸漸清晰的人影果然是帝君,微俯身手指還搭在自己的肩頭,銀色的長發似月華垂落錦被上,額發微顯凌亂,襯得燭光下清俊的臉略顯慵懶,就那麼懶洋洋地看著她。
帝君有個習慣,一旦入睡無論過程中睡姿多麼的端正嚴明,總能將一頭飄飄銀髮睡得亂七八糟,鳳九從前覺得他這一點倒是挺可愛的,此時心道若當真是個夢,這個夢真到這個地步也十分難得。但,就算是個夢也該有一分因果。
她待問東華,半夜來訪有何貴幹,心中卻自答道,應是幫自己敷白天的淤傷;又待問,為什麼非要這個時辰來,心中自答,因木芙蓉療傷正是半夜全身鬆弛時最有效用;再待問為何要解開自己的衣裳,難道不曉得有男女授受不親這個禮教,心中嘆著氣自答,他的確不大在意這些東西,自己主動說起來估摸還顯得矯情。但除了這些,又沒有什麼可再問了。
按常理,她應該突然驚叫失聲退後數步並用被子將自己裹成一個蛹做神聖不可侵犯狀怒視帝君,這個念頭她也不是沒有動過,但這樣一定顯得更加矯情且遭人恥笑罷?
凡事遇上帝君就不能以常理操制,要淡定,要從容,要顧及氣量和風度。
鳳九僵著身子任帝君的右手仍放在自己有些腫起來的肩頭,將氣量風度四字在心中嚼了七遍,木著聲音道:「我醒了。」
燭影下東華凝視她片刻,收手回來在白瓷碗中重挑了一些花泥比上她的肩頭,道:「正好,自己把領口的扣子解開兩顆,你扣得這麼嚴實后肩處我塗不到。」
他讓她解衣裳讓得如此從容,鳳九著實愣了一會兒,半晌,默默地擁著被子翻了個身:「我又睡了。」
翻到一半被東華伸手攔住,帝君的手攔在她未受瘀傷的左側肩頭,俯身貼近挨著她道:「你這是怕我對你做什麼?」聲音中竟隱含著兩分感覺有趣的笑意,鳳九驚訝轉頭,見帝君的臉隔自己不過寸余,護額上墨藍的寶石映出一點燭影,眼中果然含著笑。她愣了。
帝君頗不以為意地就著這個距離從上到下打量她一番:「你傷成這樣,我會對你做什麼?」
鳳九盡量縮著身子往後靠了靠,想了一會兒,氣悶地道:「既然你也曉得我瘀傷得不輕,白天怎麼不見放幾分水?」半夢半醒中,聲音像剛和好的麵糰顯出幾分綿軟。補充道:「這時候又來裝好人。」頭往後偏時碰到后肩的傷處輕哼了一聲,方才不覺得,此時周身各處瘀傷都處置妥當好唯有后肩尚未料理,對比出來這種酸痛便尤為明顯。
帝君離開她一些道:「所謂修行自然要你親自跌倒再親自爬起來才見修行的成效,我總不可能什麼時候都在你身邊助你遇難呈祥。」話罷伸手一拂拂開她領角的盤扣,又將另一個不用的磁枕墊在她的後背將身體支起來一兩寸,一套動作行雲流水毫無凝滯,藥膏撫上后肩雪白中泛著紫青的傷處時,鳳九又僵了。
其實東華說得十分有理,這才是成熟的想法,鳳九心中雖感到信服,但為了自己的面子仍嘴硬地哼了一聲:「說得好像我多麼膿包,我掉進梵音谷沒有你相助不是一直活得挺好的么?」又添了一句道:「甚至遇到你之前都沒怎麼受過皮肉苦!近來屢屢瘀傷還都是你折騰的!」
東華的手彷彿是故意要在她的后肩多停留一時片刻,挑眉道:「沒有我的天罡罩在身上,你從梵音谷口跌下來已經粉身碎骨了,也無須指望我來折騰你。」
鳳九不服氣地反駁道:「那是小燕他有情有義墊在我……」話一半收了音,梵音谷中除了劃定的一些區域別處皆不能布施法術,譬如他們掉下來的谷口,她同小燕自懸崖峭壁墜落兩次,兩次中除了第二次萌少被他們砸得有些暈此外皆無大礙,這的確不同尋常,她從前感到是自己運氣好或者小燕運氣好沒有細想,原來,竟是東華的天罡罩做保么?這個認知令鳳九有幾分無措,咬著嘴唇不曉得該說什麼,原來帝君沒有不管她,天罡罩這個東西於尊神而言多麼重要她自有聽聞,他竟一直將它放在自己身上保自己平安,真是有情有義,但是,他怎麼不早說呢?而且,這麼重要的東西放在自己身上也太不妥,天罡罩的實體她僅在東華與小燕打鬥中瞧見帝君化出來一次,氣派不可**物,平日都藏在自己身上何處,她很納悶,抬頭向帝君道:「那它……在什麼地方?」又不好意思地咳了一聲,將臉側開一點道:「天罡罩護了我這麼久已經很感激,但這麼貴重放在我這裡不穩妥,還是應該取出來還給你。」
帝君手中擎了支明燭,邊查看她肩背已處理好的傷處邊道:「還給我做什麼,這東西只是我仙力衍生之物,待我羽化自然灰飛煙滅。」
他說得輕飄,鳳九茫然許久,怔怔道:「你也會羽化?為什麼會羽化?」
雖一向說仙者壽與天齊,只是天地間未有大禍事此條才作數,但四海八荒九天之上碧落之下,造化有諸多的劫功,自古以來許多尊神的羽化均緣於造化之劫。
鳳九曾經聽聞過,大洪荒時代末,天地間繁育出三千大千世界數十億凡世,弱小的人族被放逐到凡世之中,但因凡世初創,有諸多行律不得約束,荒洪旱熱酷暑霜凍日日交替致人族難以生存,比東華略靠前一些的創世父神為了調伏自然行律、使四時順行人族安居,最終竭盡神力而羽化身歸於混沌之中,至今四海六合八荒不再見父神的神跡。鳳九隱約也明白,像他們這樣大洪荒時代的遠古神祗,因為強大所以肩頭擔有更重且危險的責任,且大多要以己身的羽化才能化天地之劫。可東華一直活到了今天,她以為東華會是不同的,即便他終有羽化的一天,這一天也應該在極其遙遠之後,此時聽他這樣說出來,就像這件事不久后便要應時應勢發生,不曉得為什麼,她覺得很驚恐,渾身瞬時冰涼。她感到喉嚨一陣乾澀,舔了舔嘴唇,啞著嗓音道:「如果一定要羽化,你什麼時候會羽化呢?」
安息香濃重,從探開的窗戶和未關嚴實的門縫中擠進來幾隻螢火蟲,她問出這樣的話似乎令東華感到驚訝,抬手將她的衣領扣好,想了一陣才道:「天地啟開以來還沒有什麼造化之劫危及到四海八荒的生滅,有一天有這樣的大劫大約就是我的羽化之時」,看了她一陣,眼中浮出笑意道:「不過這種事起碼再過幾十萬年,你不用現在就擔心得哭出來。」
受這種特製的安息香吸引,房中的螢火蟲越來越多,暗淡的夜色中像是點綴在玄色長袍上的甚麼漂亮珠子。東華素來被以燕池悟打頭的各色與他不對付的人物稱做冰塊臉,其實有些道理,倒並非指他的性格冷漠,乃是那張臉上長年難得一點笑意,擠兌人也是副靜然如水的派頭。可他今夜卻笑了這樣多,雖只是眼中流露些微笑意或是聲音里含著一些像在笑的症頭,也讓鳳九感到時而發暈。但他方才說什麼她還是聽得很清楚,不大有底氣地反駁:「我才沒有擔心。」但聽了他的話心底確然鬆了一口氣。看東華似笑非笑地未言語,趕緊轉移話題道:「不過我看你最近手上沒再起什麼口子了呀,怎麼還隨身帶著木芙蓉的花泥?」
東華聞言靜了靜,片刻,道:「你怎麼知道我手上常起口子?」
鳳九腦門上登時冒出一顆冷汗,按理說東華手上常起口子的事除了他近旁服侍之人和當年那頭小狐狸沒有別的人曉得,連與九重天關係最切的她姑姑白淺都未聽聞過更遑論她,幸而天生兩分急智,趕緊補救道:「咦,木芙蓉花不是專治手背皸裂么?」裝模作樣地探頭去看她手中的白瓷碗:「這個花泥是你自己做的呀?做得挺勻的還。」
東華邊勻著碗中剩下的藥膏邊垂眼看她,道:「從前我養了頭小狐狸,是它做的。」
鳳九違心地誇著自己轉移東華的注意力:「那這頭小狐狸的爪子還真是巧,做出來的花泥真是好聞……你幹嘛把花泥往我臉上抹?」
帝君半俯身在她臉上借著花泥悠然胡畫一通,語聲泰然至極:「還剩一點,聽說這個有美容養顏的功效,不要浪費。」
鳳九掙扎著一邊躲東華的手一邊亦從白瓷碗中糊了半掌的花泥,報復地撲過去呲著牙笑道:「來,有福同享你也塗一點~~」順勢將帝君壓在身下,沾了花泥的手剛抹上帝君的額頭,卻看見帝君的眼中再次出現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幾隻螢火蟲停在帝君的肩頭,還有幾隻停在身前的枕屏上,將屏風中寒鴉荷塘的凄冷景緻點綴出幾分勃勃的生機。鳳九跪在東華身上,一隻手握住帝君的胳膊壓在錦被中,另一隻手食指掀開他頭上的護額擱在他的眉心,第一次這麼近地看東華的眼睛,這就是世間最尊貴她曾經最為崇拜的神祇。她驀然驚覺此時這個姿勢很要不得,僵了一僵。帝君被她推到沒有絲毫驚訝,緩聲道:「不是說有福同享么?怎麼不塗了?」語聲里從容地用空著的那隻手握住她手腕,將她要離開的手指放在自己臉上,整套動作中一直坦蕩地凝視著她的眼睛。
鳳九覺得,自己的臉紅了。良久,驚嚇似地從東華的身上爬下來,同手同腳地爬到床角處,抖開被子將自己裹住,枕著瓷枕將整個人窩在角落,佯裝打了個呵欠道:「我困了,要睡了,你出去記得幫我帶上門。」聲音卻有些顫抖。
帝君惋惜道:「你不洗一洗手再睡么?」
鳳九:「……不用了,明天直接洗被子。」
帝君起身來,又在房中站了一會兒,一陣清風拂過,燭火倏然一滅,似有什麼仙法籠罩,鳳九心中有些緊張,感到帝君的氣息挨近,髮絲都觸到她的臉頰,但卻沒有其他的動作,彷彿只是看一看她到底是真困了還是裝睡。
黑暗中腳步聲漸遠,直至推開房門又替她關嚴實,鳳九鬆了一口氣,轉身來睜開眼睛,瞧見房中還剩著幾隻殘留的螢火蟲,棲息在桌椅板凳上,明滅得不像方才那麼活潑,似乎也有些犯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