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梵音谷(14)
她覺得今夜的東華有些不同,想起方才心砰砰直跳,她伸出一隻手壓住胸口,突然想到手上方才糊了花膏,垂眼在螢火微弱的光中卻瞥見雙手白皙哪裡有什麼花泥的殘餘,應是虧了方才東華臨走時施的仙法。唇角微微彎起來,她自己也沒有察覺,閉眼念了一會兒《大定清心咒》,方沉然入夢。
寅時末刻,鳳九被誰推扯著袖子一陣猛搖,眯縫著眼睛邊翻身邊半死不活地朦朧道:「帝君你老人家今夜事不要太多還要不要人……」最後一個「睡」字淹沒於倚在床頭處小燕炯炯的目光之中。
啟明星遙掛天垣,小燕的嘴張得可以塞進去一個鴨蛋,躊躇地道:「你和冰塊臉已經……已經進展到這個地步了?」一拍手:「老子果然沒有錯看他!」喜滋滋地向鳳九道:「這麼一來姬蘅也該對他死心了,老子就曉得他不如老子專情定受不住你的美人計!」興奮地撓著額頭道:「這種時候老子該怎麼去安慰姬蘅才能讓姬蘅義無反顧地投入到老子的懷抱呢?」
房中唯有一顆夜明珠照明,鳳九瞧著小燕仰望明月靠著床腳時喜時悅時慮時憂,腦筋一時打結,揉著眼睛伸手掐了小燕一把道:「痛嗎?」
小燕哇地往後一跳:「不要再揪我!你沒有做夢!老子專程挑這個時機將冰塊臉的結界打破一個小口溜進來是帶你出去開解朋友的!」
他似乎終於想起來此行的目的,神色嚴肅地道:「你曉得不曉得,萌少他出事了?」
鳳九被困在疾風院三日,連外頭的蚊子都沒能夠結交到一隻,自然不曉得,但小燕凝重的語氣令她的瞌睡陡然醒了一半,訝道:「萌少?」
小燕神色越發沉:「他府上的常勝將軍死了,他一向最疼愛常勝將軍,對他的死悲傷難抑,已經在醉里仙買醉買了整一天又一夜,誰都勸不住,他堂妹潔綠怕他為了常勝將軍醉死在醉里仙,沒有別的辦法跑來找老子去開解他,但是你看老子像是個會開解人的人么?這種娘們兒的事終究要找個娘們兒來做才合適……」
鳳九披起外衣默然道:「沒有聽說萌少他還在府中養了男寵,他有這種嗜好我們從前居然沒瞧出來,真是枉為朋友,哎,心愛之人遽然辭世無論如何也是一件打擊,萌少著實可憐。」邊說著突然想起前半夜之事仍不知是夢是真,去倚牆的高案上取了銅雕麒麟香爐一聞,並沒有安息香味,借了小燕的夜明珠探看一陣,爐中的香灰也沒有燃過的痕迹;銅鏡中額角處已看不出有什麼瘀傷,但也沒有木芙蓉花泥的殘餘。或者果然是做了一個夢?但怎麼會做這樣的夢?
小燕接過她還回來的夜明珠,奇道:「你怎麼了?」
鳳九沉默了一會兒,道:「做了個夢。」一頓后又補充道:「沒有什麼。」走近門口折返回來開了窗前的一扇小櫃取出一個青瓷小瓶,道:「前陣子從萌少處順來這瓶上好的蜂蜜,原本打算拿來做甜糕,沒想到這麼快就要還到他身上替他解酒,可惜可惜。」
小燕蹙眉道:「蜂蜜是靠右那瓶,你手上這瓶的瓶子上不是寫了醬油兩個字?」打量她半晌,做老成狀嘆了口氣道:「我看你今夜有些稀奇,或者你還是繼續睡罷,如果實在開解不了萌少老子一棍子將他抽昏,兒女情長也講究一個利索!」
鳳九揉了揉額角道:「可能是睡得不好有些暈,既然醒了我還是去一趟罷,」沉吟片刻又道:「不過我覺得我們還是順便再帶上一根棍子。」
星夜趕路至醉里仙,萌少正對著常勝將軍的屍體一把鼻涕一把淚一口酒,常勝將軍躺在一個罐中,圍著萌少跪了一圈的侍女侍從加侍童,紛紛泣淚勸說萌少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需早日令將軍入土為安,且皇子殿下亦需振作好好生活才能讓先走一步的將軍安心。萌少紅著眼睛,三魂七魄似乎只剩一絲遊魂,依然故我地對著常勝將軍一把鼻涕一把淚一口酒,場面甚是凄楚心酸。
鳳九傻了,小燕亦傻了。令萌少買醉追思恨不能相隨而去的常勝將軍,它乃是一隻紅頭的大個蟋蟀。
兩個侍者簇擁著毫無章法的潔綠郡主迎上來,小燕撓頭良久,為難道:「萌兄心細到如此,為一頭蟋蟀傷感成這個模樣,這種,老子不曉得該怎麼勸。」
鳳九往那盛著常勝將軍的瓦罐中扎了一眼,覺得這個瓦罐莫名有些眼熟,罐身繪了成串的雨時花倒像個姑娘用的東西,同萌少這等爺們兒很不搭。一眼再扎深些,常勝將軍腿腳僵硬在罐中挺屍,從它的遺容可辨出生前著實是虎虎生威的一員猛將。鳳九蹙眉向潔綠道:「這個蟋蟀是否在谷中待久了汲得靈氣存了仙修,會在半夜變做什麼嬌美少年郎之類才得萌少他如此抬愛?」
潔綠驚叫一聲趕緊捂嘴,瞪大眼道:「你敢如此壞堂兄的聲譽?」
鳳九無奈道:「我也想推測這個蟋蟀半夜是變的美嬌娥,奈何它是頭公蟋蟀……啊,王兄你來看一看,這是不是一頭公蟋蟀?」
小燕入戲地湊過來一看,向潔綠道:「憑老子這麼多年鬥蟋蟀斗出的經驗,這個大紅頭的的確確是頭公蟋蟀嘛!」
潔綠一口氣差點背過去,指著她二人你了半天。兩個有眼色的侍從慌忙奉上一杯熱茶供潔綠鎮定平氣,消緩過來的潔綠像看不成器的廢物似的將他二人凌厲一掃,悵然嘆息道:「罷了,雖然現在我覺得你們可能有些靠不住,但你們是堂兄面前最說得上話的朋友,他或許也只能聽你二人一聲規勸。這個蟋蟀,僅僅是一頭蟋蟀罷了,半夜既不能變成美少年也不能變成美嬌娥,」再次斜眼將他二人凌厲一掃:「但送這個蟋蟀給堂兄的人不一般,乃是他的心上人。」
鳳九和小燕齊刷刷將耳朵貼過去。
比翼鳥一族向來不與他族通婚,因是族規約束,而族規的來歷卻是比翼鳥的壽命。能汲天地靈氣而自存仙修的靈禽靈獸中,似龍族鳳族九尾白狐族這一列能修成上仙上神、且一旦歷過天劫便能壽與天齊者少有,大多族類壽皆有命,命或千年或萬年不等,其中,尤以比翼鳥一族的壽數最為短暫,不過千年,與梵音谷外動輒壽數幾萬年的神仙相比可謂朝生夕死,與壽數長的族類通婚太過容易釀出悲劇,所以闔族才有這樣的禁制。於比翼鳥而言,六十歲便算成年,即可嫁娶。聽說萌少兩個弟弟並三個妹妹均已婚嫁,尤其是相里家的老三已前後生養了七隻小比翼鳥,但比老三早出娘胎近二十多年的萌少,至今為何仍是光棍一條,鳳九同小燕飯後屢次就這個問題切磋,未有答案。
是以,今日二人雙雙將耳朵豎得筆直,等著潔綠郡主點化。
潔綠郡主續喝了一口暖茶,清了一清嗓子,講起七十年前一位翩翩少年郎邂逅一位妙齡少女后茶飯不思相思成疾非卿不娶以至於一條光棍打到現在的,一樁舊事。
據說,少女當年正是以常勝將軍並盛著常勝將軍的瓦罐相贈少年,內向的少年回鄉後日日睹物思人聊以苟活。自然,當日的內向少年郎就是今日梵音谷中風姿翩翩的萌少。萌少日日瞅著常勝將軍和常勝將軍的瓦罐思念昔日贈他此禮的少女,常勝將軍於萌少,無異於凡人間男女傳情的魚雁錦書,常勝將軍今日仙去,萌少今後何以寄託情思?何以懷念當年少女的音容笑貌?是以萌少他如此傷情在醉里仙盤桓買醉。
這個悲傷的故事聽得鳳九和小燕不勝唏噓,各自一陣嘆息。
小燕道:「既是萌兄娶不到的姑娘,想必是你們族外的?但這個姑娘還活著的話,依老子的想法倒是可以拼一拼,違反族規么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老子在族裡也是天天違反族規沒見那幫老頭子將我怎麼,天天對著一隻定情的蟋蟀長吁短嘆枯渡時光算什麼大老爺們兒的行事!」
鳳九心道魔族的長老哪個敢來管你青之魔君,魔族的族規設立起來原本就是供著玩兒的,但他這番話的其餘部分她還是頗為贊同,點頭稱很是很是,復又誠意而熱心地向潔綠道:「這個姑娘不曉得姓甚名誰是哪族的千金,或許私下我們也可以幫忙打聽打聽,如此一來萌少得一個圓滿不用日日買醉,我們做朋友的也可安心。」
潔綠又喝一口暖茶,似乎對他們二人的誠懇和仗義微有感動,道:「不知青丘之國九尾白狐族的帝姬,東荒的女君鳳九殿下你們是否聽說過,那位就是堂兄的心上意中之人。」
鳳九一個趔趄從椅子上栽了下去,小燕的嘴張成一個圈:「啥?」
待鳳九扶著小燕的手爬起來,遙遙望及隔了兩條長桌仍自顧飲酒的萌少一個側面,記憶中,突然有一顆種子落了地發了芽開了花。她想起來了,是說那個瓦罐如此的眼熟。
是有這麼一樁事,也的確是發生在七十年前。
七十年前,折顏上神的一位忘年故交來十里桃林拜會他,碰巧遇上來此采桃的鳳九,為她的白衣風姿傾倒,一見鍾了情。折顏上神這位忘年的故交乃是山神之主,司掌三千大千世界數十億凡世的百億河山,常居於北荒之地靈靄重重的織越仙山,尊諱稱一聲滄夷神君。滄夷神君非是上古神族的世家出身,坐到最高位的山神乃是憑的數萬年來一力打拚,因此折顏很看得上他,評價他是大洪荒時代之後歷出的晚輩神仙中的翹楚,且在翹楚中還要佔一個拔尖。
滄夷神君為人果決,瞧上鳳九后並無什麼迂迴,十分坦蕩地請求折顏上神走青丘一趟替他說媒,折顏應承了。
沒有想到,滄夷數萬載助凡世山河長盛的功業和他這份直率坦蕩,立刻博得了鳳九她老子白奕的歡心。白奕自鳳九承襲東荒的君位后,手邊頭等第一件大事便是想為她找個厲害夫婿以鞏固君位,一雙老眼閱盡千帆,大浪淘沙篩盡條條才俊亦相中了滄夷。但於這樁親事,鳳九卻很不願意,雖奮力反抗之,奈何對方是她老爹她自然力不能敵,待織越山的迎親隊開進青丘時,還是被他老爹綁進了八抬大轎送上了曲折的成親路。
滄夷神君其時在凡間處理一起要事,來迎親的是他手底下一員猛將,鳳九從轎簾縫中望了一眼這員比她至少高出六尺的猛將,感覺打不過他,路上還是乖覺些待轎子抬到神宮中再起事為好。屆時將神宮鬧得雞犬不寧,最好鬧得她不願下嫁滄夷之事天上天下皆知,看她老頭還逼不逼得成她。她這麼一打算,心思立刻放寬,前往織越山的途中十分配合,坐在轎中分外悠然,抬轎的幾個腳夫也就分外悠然,腳程分外地快,不到半天已到織越山的山腳。
長隊如蛇蜿蜒行進山門,忽聽得轎外一聲慘呼,鳳九撩簾一看,卻瞧見滄夷那員身高十來尺的猛將正揚起九節鞭抽打一個侍從打扮的纖弱少年。光天化日下,一條壯漢如此欺負一個小孩子家家令鳳九看不過眼,隨手扯了根金簪隔空疾釘過去阻了長鞭揚下,使了老爹配給她的隨從前去責問事情的來由。事情的來由其實挺普通,原來少年並非出自神宮,約莫半途趁水摸魚混入迎親的隊伍,打算潛入織越山不曉得要幹什麼勾當。織越山的山門自有禁制,非山中弟子皆無緣入山,少年前腳剛踏入山門門上的五色鈴便叮噹作響,是以被揪出來挨這頓毒打。少年的雙腿似乎挨了重重一鞭,已浸出兩道長長的血痕,氣息微弱地申辯道:「我、我同家兄走散,原本在清盪山口徘徊,看、看到你們的迎親隊,因從沒有見過外族婚娶,所以才想跟著長一長見識,我沒有其他的用意。」
鳳九遠遠地瞧著趴伏在地痛得瑟縮的少年,覺得他有幾分可憐。暫不論這個少年說的是真是假,若是真,一個小孩子家想要瞧瞧熱鬧罷了,織越山何至於這麼小氣;若是假,明日自己大鬧織越神宮正是要將宮中攪成一鍋渾水,多一個來搗亂的其實添一個幫手……心念及此,鳳九利落地一把撩開轎簾大步流星走過去再一把扶住地上的少年,驚訝狀道:「啊呀,這不是小明么?方才我遠遠瞧著是有一些像你,但你哥哥此時應在折顏處或我們青丘,你怎麼同他走散了?唔,或者你先隨姐姐上山,過兩日姐姐再派人送你回青丘同你哥哥團聚。」扶起他一半做大驚失色狀道:「啊呀,怎麼傷成這個樣子,這可怎麼得了,你你你,還有你,快將明少爺扶到我的轎子上頭去。」一頭霧水的少年被驚慌失措的一團侍從簇擁著抬上轎子時似乎還沒有搞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
鳳九的印象中,被她救起的那個少年極其內向,自打進了她的花轎便一直沉默不語。因他的雙腿乃神兵所傷,只能挨著疼直到進入織越神宮中拿到止疼的藥粉再行包紮予以救治。她看他咬牙忍得艱難,搗鼓半天,從袖籠中找出小叔送她的一節封了只紅頭蟋蟀的竹筒,少年人喜歡鬥蟋蟀,有個什麼玩意事物轉移他的注意力興許能減輕他腿上一兩分疼痛。她隨手變化一隻瓦罐,將蟋蟀從竹筒中倒出來,又憑空變化出另一隻威風凜凜的大青頭同紅頭的這隻在瓦罐中兩相爭鬥,少年被吸引,垂頭瞪圓了眼睛觀其勝負。鳳九見少年果然愛這個,索性將瓦罐並罐中的蟋蟀一齊送給了他。她拯救他的動機不純,心中微有歉疚,贈他這個玩意兒也算聊表補償,少年微紅著臉接過,道了聲謝,抬頭瞟了她一眼又立刻低頭:「姑娘這麼幫我,日後我一定報答姑娘。」
上山後侍從們簇擁著她一路前往廂房歇息,又將少年簇擁著去了另一廂房療傷,鳳九坐在廂房中喝了一口水方才想起少年口中要報答她的話,遑論他上山來究竟所為何事,於情於理她的確算是救了少年一回,他要報答她在情理之中。但她有點發愁:她至始至終頭上頂著新嫁娘的一頂紅紗,少年連她的面都沒見過一分,報答錯人可怎麼辦呢。
這件事在她心上徘徊了一小會兒,侍從急急前來通報滄夷神君回宮。既要應付滄夷又要計劃拜堂成親前如何將宮中鬧得雞犬不寧,兩樁事都頗費神,她抖擻起精神先去應付這兩樁緊要事了,沒有功夫再想起半道上義氣相救的那個少年。
自此以後,她沒有再見過那個少年。就像是荷塘中的一葉浮萍,被她遺忘在了記憶中的某個角落。若沒有和風拂過帶起水紋,這段記憶大約就此被封印一隅經年無聲,少年也不過就是她三萬多年來偶遇的數不清的過客其中之一。多年後的如今,因緣際會雖然讓她想起舊事,但,當初那個一說話就會臉紅的沉默少年,恕她無論如何也無法將他同今日這位言必稱「本少」的翩翩風流公子相提並論。其實仔細看一看萌少的輪廓,的確同記憶中已經有些模糊不清的那位少年相似,這七十年來,萌少他究竟經歷了什麼才能從當年那種清純的靦腆樣扭曲成今天這種招蜂引蝶的風流相呢?鳳九感到百思不得其解,不禁將這種不解的目光再次投向相里萌。但兩條豪華長桌外哪裡還有萌少的影子,倒是自己同小燕挨坐的桌子跟前,啪一聲,頓下來一隻銀光閃閃的酒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