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歸塵4
分手是應該先去哭泣還是先去忘記?轉回頭望著來時的方向,傾盆的大雨阻斷了回去的路。
如果哭泣能讓她不心痛,那她選擇哭泣。可低頭看看懷裡還在掙扎的女兒,算了吧,如果連她都不堅強那女兒今後要靠誰?
如果忘記能讓她瀟洒的離開,那她選擇忘記。但是問問自己的心,就算是痛也還想要記著他,這還真是一道挺有難度的選擇題。
頹然坐到地上,臉埋在女兒小小的肩頭深呼吸,再呼吸。真希望這場可以把世界都沖洗乾淨的大雨,連同她對他的愛一起沖刷的乾乾淨淨。
「額娘,你別哭,東莪聽你的話,東莪再也不提阿瑪了!」細弱的手臂環上額娘的因拚命壓抑哭聲而抖動得越來越厲害的肩頭。剛剛還在掙扎要脫離魔爪的小娃娃忽然間就安靜下來。
這樣的額娘是她不曾見過的,在她心裡,阿瑪是神,而額娘則是太陽。不管什麼時候,總是那樣燦爛,那樣生機勃勃。
可此刻,額娘身上看不見任何光亮,就如同這黑得鍋底的天一樣彷彿隨時都可能塌下來。她現在該做的是撐著她的天,至於阿瑪,他是神嘛,少了她們兩個也不會怎樣的。
「對不起,是額娘自私了」原本只是氣話,只是想嚇唬他的,誰成想會演變成這樣。
其實,如果當時她只説要自己走的話,相信以他的性子是不會把女兒給扔出來的。就算現在女兒回去他一樣還會當寶貝一樣的疼女兒,因為他就是那麼一個人,是自己的責任就永遠不會逃避,他那副肩膀可以扛起任何該他去扛的責任。
只是,沒了女兒,她不曉得自己還有什麼借口繼續堅強。
「丫頭,要沐浴請回十四爺那,站在這里多不雅」隨著愉悅的説笑聲一柄油紙傘出現在母女倆的頭頂上方。傘下是一張溫暖的臉,眼角眉梢都透著笑意,青灰的長衫底擺有一些水漬,卻不影響他一身的書卷氣。
「范先生?這種天氣你還出來瞎溜達什麼?」猛的抬起頭。錯不了,這個跟他一樣溫暖清透就是少了一股子柔和的聲音!除了范文程不會有別人了。
怎麼越是狼狽的時候就越遇到熟人呢,幸好是下雨,讓她有個借口。胡亂抹了把臉,一咧嘴兒露出個耀眼的笑容。
雨滴打在紙傘上摔得粉碎,向四周飛濺,使得周圍好似罩上一層淡淡的霧。讓她的眼睛看起來不那麼清亮。
「你不用笑給我看,我又不會説你什麼。走吧,我有話想同你説」噗嗤笑出聲,愛逞強又倔強的丫頭,這會子還護著多爾袞嗎?要不是有人去找他,他説什麼也不會相信這倆人會這么胡鬧。
把傘柄塞到某落湯雞手裡,唉,其實她現在打不打傘也沒多大分別。彎腰抱起那個小的,嗬,這母女倆這回可洗得過癮了,不過剛把東莪抱在懷裡,身上的衣服很快由里到外濕個徹底。搖搖頭,騰出一隻手撐開另一把傘,朝不遠處的一家客棧走過去。身後的人愣了愣,隨後跟上他的腳步。
大雨天客棧里的人很少,要了間上房,扔給小二一錠銀子,讓小二歪著嘴巴衝進雨里抱回了兩套衣服。待一大一小兩個女人折騰了半天,換好衣服下樓時,范文程點的一壺菊花茶已經喝下去一半了。
「你覺得他是個把感情當兒戲的人嗎?」聽了苗喵喵一會垂頭喪氣一會義憤填膺一會又咬牙切齒的敘述完事情的始末后,范文程沉默半晌,端起桌上已經冷了的那盞茶輕呷了一口后問道。
「他已經這么做了」換上乾爽的衣服感覺清爽不少,心情也跟著恢復了一些,不似剛剛那般陰鬱。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緣分也是一樣。註定什麼時候結束,怎樣都無法改變,與其去憎恨,不如留點力氣想想以後該怎麼辦。所以她只是平靜的陳述事實,而沒有剛剛的半點激動。
「我以為你知他就如他知你一樣」這兩個人之間的那份默契是他最羨慕的,不必説話也知道對方在想什麼,一舉手,一抬足,都知道對方下一步要做什麼。
如今多爾袞去刻意的破壞這份感情,聰明如她應該想得到才對啊。怎麼反而這么輕易就被騙過了呢?難道説,感情這東西真的會讓人連判斷力都變遲鈍嗎?
「你什麼意思?」眯起眼睛看向對面,范先生知道什麼嗎?幹嘛不明著説?難道説小多是故意的?
「一個人真的會一夕間就性情大變嗎?如果是,那他有太多機會去變了」這么些年,看著他們兩個一路跌跌撞撞傷痕纍纍的走過來,無論多困難,那雙手,始終不斷的牽著。這樣的感情如果變了,那這世上還有什麼是不變的呢?丫頭,不該糊塗的時候你不是一向都很精明的嗎?
「哼,人都有佔有慾,總是認為得不到的才最美,就象釣魚,你見過魚上鉤了還喂餌的嗎?」
沒錯,她是了解他,前提是他願意讓她去了解。但是,人不只有一面,她也許了解他一面兩面卻未必了解他的第三面第四面。她以為他們之間的感情已經成為彼此的習慣,可結果呢,一個耳光把什麼都打碎了。
「丫頭,你又何必嘴硬呢,我只問你,倘若沒有發生今天的事兒,有天他不在了你會如何?」
得不到的最美嗎?之於有情人來講,他是寧願不要那種美的吧。誰不想天長地久,誰不想白頭偕老呢,臉上漸漸出現的皺紋,每一道都是愛情的見證,這樣才是最美的吧。
那種相濡以沫就如同他手中這盞冷茶,沒有了甘甜卻越發的香醇。這么些年的朋友,他會不知道多爾袞要的是什麼嗎?
「我當然會……」這問題的答案根本就不用想,自己説過什麼怎麼會忘。然而剛吐出幾個字,忽然靈光一現,原來是這樣啊!知道她是認真的説出那樣的話,所以小多用這種方式拒絕她。
「范先生,謝謝你」抱起東莪起身朝客棧外面就跑。就算依舊是大雨滂沱,卻再也不會阻斷她的路。就快踏出門的時候,苗喵喵轉回頭對著范文程露出一抹真正燦爛的笑。
隨即踩著歡快的腳步衝進雨里,雨依然還是不停歇的傾倒下來,天卻已經不再那麼陰沉,漸漸的,越來越亮。
「這雨就快停了吧」端起桌上那盞冷茶又呷了一小口,扔下幾個銅板,站起身走出客棧。抬頭看了看天,范文程自言自語完,撐起傘慢慢的晃進雨里。
客棧里某一桌的椅子上,一把油紙傘靜靜的躺在那,青灰的身影在雨霧中飄遠。
是不是他上輩子做盡了缺德事兒,所以老天爺瞧他格外的不順眼?不然怎麼會一再打碎他的美夢?
濕淋淋躺在床上的人疲憊的閉起眼睛。唉,分開也不過幾刻鐘而已,他已經想她不知幾千遍了,那雙受傷的眼睛讓他的太陽穴隱隱作痛。
正當他頭痛欲裂之際,熟悉的味道忽然充斥鼻端。讓他覺得要炸開的頭竟然一下子清明了,就如同她就站在那看著他一樣,讓他覺得渾身都暖暖的。
「怎麼,捨不得榮華富貴,又回來跟爺我搖尾乞憐嗎」猛然睜開眼睛,一張咧著大嘴的笑臉近在咫尺。互相瞪視了半晌后,懶懶的閉上眼睛,嘴角勾起不屑的笑嘲諷的説道。
「裝,你接著給我裝」直起身站好三七步哼笑道。既然大家都這么熟了,我會看不懂你剛才睜眼時一剎那的眼神是什麼意思?
這樣不好吧,説謊的孩子容易尿床哦,都這么大的人了,再畫地圖的話會把福伯僅存的兩顆大板兒牙也給笑掉的。
「滾出去」翻了個身背對著她,淡淡的語氣就好象對底下的奴才們一樣,床上的人看都沒看她一眼。
他剛剛平躺著的地方濕了一大片,看吧,她説什麼來著。
「想讓我滾?嘿嘿,我今兒還就狗皮膏藥粘住了你了,你能把我怎麼樣?」一腳踹向那邊裝酷的人。
沒有大冰山的氣質就別給她玩兒什麼南極氣功。怎麼樣,我不僅要粘死你,我還要報仇!你煽我的臉,我就踹你屁股。那個,因為那張如花似玉的臉讓她實在下不去手,所以換個地方好了。
「好大的膽子啊,當真以為爺我不會要你的腦袋嗎?」這小妮子可真是腳下沒留情,床上的人被踹得差點貼到牆上。
慢慢轉回身,慢慢起床,下地,慢慢站到她眼前,那雙眼睛始終不曾看向她。負手而立,剛好遮住屁股上面那個大腳印。
「愛新覺羅。多爾袞,你給我聽好了,兩條路讓你選,要麼給我上表請辭要麼我現在死在這兒」
嘿嘿一笑,一翻手,一把雪亮的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雖然武器遜了點,誰叫她一時也找不到什麼刀啊劍啊的將就湊合一下吧,但是這效果是一樣的,一滴血沿著刀刃滾動著。
「怎麼,以為爺我……」四下游移的視線刷得集中到那滴還在滾來滾去的血上。
有那麼一瞬間,他感覺完全呼吸不到空氣,腦袋裡一片空白,無意識的嘴巴開開合合,説出不知道演練了多少遍的絕情的話。但是只説了一半,就再也説不下去,腦袋裡斷掉的那根弦連上了。
「哈哈,以為你怎麼樣?甭跟我來這套,我數三聲,給我個明確的答案,不然可別怪我手下不留情……」
就憑他一下子褪凈血色的臉,她確定自己是勝券在握了,揚起下巴笑的那叫一個囂張。不過這説出的話怎麼聽怎麼不象是要抹自己的脖子,反倒是象要把多爾袞給一刀劈了一樣。
「我上表請辭」喊什麼一二三,零點五都不讓你喊,趕快把那把礙眼的菜刀給我扔了!
不等她把話説完,這邊感覺手腳都已經冰涼的人趕緊搶著説道。隱約可以看見他的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珠,沒人比他更了解她,説的出,就一定做得到!
「卑鄙,無恥,小人!」菜刀在脖子上晃來晃去,某人指著對面男人的鼻子尖兒罵道。
至於罵出來的話是不是與事實相符,無須考證,她説什麼就是什麼,看他敢説半個不字兒給她聽聽。
「是是是,娘子教訓的是」知道所有計劃宣告破滅他也就用不著再演什麼戲,當務之急是把她手裡那把菜刀弄下來。
早在看到那滴血的時候,他的所有偽裝都已經被她敲個稀巴爛了。做那樣的事兒不就是為了讓她能好好的活著,鬧成如今這樣他都是白忙和了。暗暗嘆了口氣,陪上笑臉,多爾袞連連點頭稱是,不著痕迹的向那個抓狂的女人靠近再靠近。
「退後,你給我發誓,從今往後再不對我做這種無聊的算計!」開玩笑,她要是一點警覺性都沒有,早八百年前就被條子抓去蹲單間了。雖説過了這么些年安逸的生活,但是溶到骨子裡的東西怎麼能連渣都不剩呢。
就在多爾袞測好距離準備來個餓虎撲食搶下她手裡的菜刀時,某人眼珠子一轉向後猛退了三大步。不好意思,請跟我保持一定距離。
「我發誓,以後絕不對娘子你用心計」慌忙把左手舉起來貼在胸前,因為他看見她脖子上已經出現一條細長的血痕。
這世上,能讓一向冷靜沉著優雅淡然的多爾袞失了方寸的,除了某個瘋子變態一樣的女人估計不會再有第二個了。
「倘若你再給我玩陰的,我就一把火燒了這王府,咱們大傢伙兒誰也別想跑」威脅的話説完咣當把菜刀一扔,助跑,起跳,咻的一下扎進他懷裡。嘿嘿,抓住了,以後甭想再甩開她,大嘴一咧,我得意的笑又得意的笑。
緊緊把她摟在懷裡,長長呼出一口氣。果然,他們是不適合分離的,相互溫暖著的感覺真好。心疼的目光落到那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紅上,手指微顫的撫上那道傷口,這丫頭還真是倔強啊。
「這是怎麼一回子事兒,嗯?」感動如起伏的波濤一樣撞擊著胸口,卻在觸及那道傷口時,變成洶湧澎湃的怒潮。
看看手指上的血紅再看看地上默默躺著的菜刀,深吸了一口氣,多爾袞帶著溫柔的笑眯起眼睛看向懷裡的女人。
「啊?啊哈哈哈……那個……嘿嘿」糟糕,露餡了。一時太得意忘形,忘了應該先湮滅證據,某人抓了抓腦袋心虛的打著哈哈。這也不能怪她嘛,大家彼此彼此啦。
某人脖子上那道血痕斷了一處,地上那把菜刀的刀背上塗著一層胭脂。至於滾來滾去的那滴血,他猜,是雞血吧。趁他視線四處遊走的時候滴上去的,不然桌角那也不會有一塊還濕淋淋的血抹布。
「唉……我知道你的心意,算了」這是關己則亂吧,剛剛太慌張了才會沒發現這丫頭的障眼法,居然連刀背刀刃都看不清楚。
不過,經過這一次,他也明白就算她不在他身邊,一旦得知他亡故的消息她一樣都會跟著來的。
拉住欲逃跑的人又帶回懷裡,就這樣吧,死在一處也好,免得各自孤單寂寞。至於東莪,他只好另做安排了。
「小多,我答應你,倘若真有那麼一天,我會很堅強很堅強,我會活得很快樂很快樂,連同你的份兒一起算上」
伸手撫平他緊蹙的眉頭,死都不怕她還怕活著嗎?反正她知道他會一直都在,這樣就夠了。
光只念著他的名字,她就覺得自己沒什麼坎兒跨不過去,所以放心吧,不用再為這個擔心。
她要做個跟他一樣的人,扛起自己該扛的責任。
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一道絢爛的彩虹掛在洗過的天空上。
順治七年六月丁丑,加封富授為和碩顯親王,次日,皇父攝政王多爾袞請辭,率部往兩白旗駐地喀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