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鏡中花,水中月
陰暗的牢房不見天日,唯一的光亮是來自小小的天窗,一束陽光照射到床上的人,凌亂的發,破落的衣衫,那人好象已經沒了生氣,一動不動,直直的躺在那,只有因為陽光爬到臉上,刺到了眼睛,他才微微側了下頭。轉眼就又把臉轉回來,依舊讓那陽光刺著他的眼。
什麼時候起,他特別渴望這樣的光亮了呢,那陽光雖然刺眼,卻很溫暖,讓他覺得,渾身上下,四肢百骸都舒暢。
抬起帶著鐐銬的手,伸過去想抓住那把陽光,卻在合上手掌的時候,被陽光輕易的溜了出來,然後他就一下一下,不斷重複著這個抓的動作,直到手臂被鐵鐐的重量墜的再也抬不起來,他才頹然放下手臂,嘆了口氣后,又閉上眼睛。
「豪格,你記住,你是大清皇室的孩子,是主子,所以對奴才們就必須要有主子的樣子」
五歲的時候,他與伴讀的小書童玩鬧,額娘看到后這么跟他説。
「豪格,做大事的人就要心狠手辣,你想做世子嗎?想的話,就不要顧念兄弟之情」
十歲的時候,他與阿瑪侍妾所出的兄弟打架,一時心軟,放了兄弟一馬,結果換回來一個黑眼圈,額娘看到后,面無表情的跟他説了這些話。
「豪格,想坐上皇位就要不擇手段,不能對別人有同情和憐憫,這些感情,做皇帝的不需要」
十七歲的時候,他的阿瑪做了大汗,沒有欣喜,沒有疼愛,只是冷冷的對他説了這樣的話,因為他當時曾為十四叔難過了那麼一下。
「豪格,你既然沒有你十四叔的睿智,就一定要比他無情,只有無情,才能無敵」
二十四歲的時候,他與十四叔的對立從皇阿瑪這句話開始,那時的十四叔,只是笑著一退再退,從不與他爭什麼,但他卻始終及不上十四叔,就算他讓自己的血冷到結冰,卻還是每每都是棋差一招。
「豪格,你連你十四叔的萬分之一都不及,叫朕如何放心把皇位交給你?」
二十九歲的時候,因為他奪了十四叔的吏部尚書職,皇阿瑪在清寧宮裡訓斥了他一個晚上。那晚,他發誓,不管任何東西,十四叔喜歡的,他一定都要給奪過來,因為他不想再聽見皇阿瑪説同樣的話。
那一束陽光緩慢的移動著,由他的臉上移到了心口處,他動了動身體,身上的傷口,就如針扎一樣碾碎了他的神經,可他卻不覺得疼,因為那一束陽光,始終趴在他的胸口上,讓他覺得舒服極了。
那天,他三次遇到他的福晉,那時的她還是個小丫頭,兩條麻花辮子,一身粗布衣裳,在他下朝的路上,她拽住了轎夫的辮子,使得坐在轎里的他,硬生生被墩了個結實。於是這鏡花水月的幽夢開始了。
「那個肅親王」為了給那轎夫説情,他的福晉挺身做了轎夫,他以為她會走不了幾步就放下的,沒想到,竟然會一直堅持把他給抬回了府,在他冷著一張臉,準備抬腿進門時,她叫住了他。
沒説話,他轉回身看向那個雖然滿臉是汗,但笑的格外歡暢的她,連汗珠子都格外的晶亮。
「對我的服務還滿意嗎?滿意的話就笑一下吧」趴在轎轅上,話説的有些有氣無力,但眼睛還是亮亮的,透著股子期盼,好象十分期待看到精彩戲碼的樣子似的。
「哼」笑?多少年了,從他五歲的時候起,好象就再沒笑過,要不是因為她是十四叔的人,而且還是個好象比較得寵的人,就這句話,他絕對會立時叫人把她給亂棍打死。
「哼?這個不叫笑耶,來嘛,不要害羞,笑一個我看看,人要多笑笑心情才會好,那你心情好,底下的人心情也就跟著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所以來吧,笑一下,讓空氣流動一下」
不知死活的丫頭在他哼一聲后,馬上開始長篇廢話,雖然還是趴在轎轅上,可是這嗓門夠有底氣的,讓人覺得,她一直都會是這么一個生氣勃勃的人,就算累到趴下,只要她還有口氣兒在,都會在下一刻沒準就生龍活虎一樣。
「哼」一甩袖子,他抬腿進了府門,不想在多做糾纏。
有越來越強烈的感覺,她臉上閃動的陽光會讓他心裡的某一角融化,因為那溫度太炙熱,是他很渴望的一種炙熱,是所有人沒有的一種燦爛,就如他遙遠記憶中,那年與半讀書童玩鬧時的自己所露出的笑容一樣,單純的快樂著的笑。
「肅親王,明兒我會再來,希望你能笑一笑」趴在轎轅上的人呵呵一笑,揚聲喊道,看見他轉身朝她射過去一道冷箭,利馬由死狗變成山貓,跑的那叫一個快,一溜煙就沒影了。
明明就是知道,她説這話就是惹禍上身,所以才會在他剛一轉身時,就躥出去了,可為什麼還要説?看著歪歪斜斜,跑的鞋都差點掉了的人,他的嘴角不自覺上揚,那陌生的動作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
一天,兩天……整整半月,她天天在他下朝的路上等著,然後一屁股把轎夫給擠到了一邊去,於是他有半月的時日都是坐著東搖西擺的,好象下一刻就會被人給扔到溝里去的轎子回的府。
而她每次走時,都會跟死狗一樣要求他笑一下,然後又跟山貓一樣,在他準備喚人揍她的時候,飛速的逃跑,他不覺得有什麼不對,每次都很遺憾沒有打到她。
直到有一天她不再出現,他才發現,半月來的日子心情竟然一直是晴朗的,那每天一次的戲碼,居然是他心情最放鬆的時候。
陽光緩慢的爬過他的胸口,落到一隻破碎衣袖上,裸露的手背上,竟然可以看見七色的光在閃動,連裡面跳躍著的塵埃都帶著夢幻的顏色。,床上的人眼睛一直卻追隨那束光,它落到哪裡,他的眼神就跟到哪裡,於是他看到自己手背上一個模糊的齒痕印在上面。
他知道皇阿瑪為什麼給他指來一個福晉,他只是覺得很好笑,英明的阿瑪怎麼會以為,但憑一個女子,就能製得住十四叔呢?是誰能讓皇阿瑪連這點都看不到?恐怕不是宸妃説了什麼,而是庄妃吧,她的算盤打的很響,可惜,他並不打算如了庄妃的願。
大婚那天,他故意在賓客間周旋,就是不去新房揭那蓋頭,不管是什麼樣的女子,他都沒興趣陪著庄妃玩這個遊戲,皇位,只能是他的,只是,當他看到無人的新房裡,那條似曾相識的獵狗,他的心跳忽然比平時快了很多。
最後,在黑暗中他靜靜的等待,等待那個每時每刻都精力旺盛的丫頭,新婚夜就偷偷溜出去閑逛的人,他決定給她個小小懲罰,於是剃了那條叫翠花的狗背上的毛,這畜生竟也知道看眼色,哼都沒哼一聲,想是被那丫頭欺負怕了吧。
那時的他,只是想著她看到翠花的毛時會是個什麼表情,心裡居然有些興奮,就象他十歲那年,跟兄弟打架時,期待看到阿瑪變了臉的心情差不多,至於她與十四叔究竟有什麼瓜葛,他不想去想,她現在是他的福晉,不是誰的丫頭。
月掛中天,他才等到她「翠花!翠花?就知道你靠不住」,由窗子翻進來后,她輕輕的喊道。
「你找它嗎?」他由燭光照不到的角落閃出來,隨手撒下那一把狗毛,滿意的看到她變臉。
印象中,她總是笑,笑得讓人嫉妒,只因為自己在也不能那般肆無忌憚的笑,所以他常常在夢到這張笑臉的時候,揮去一掌,把那笑容狠狠的擊碎。
「你把它給怎麼了?」有那麼一瞬間,她熊熊的怒火在眼裡燒,牙齒咬的咯咯響,但也只那麼一瞬間而已,她就掛回滿臉笑,燭光下,依然如初見時一樣明亮,這讓他有一種挫敗感。
「吃了」又撒出一把狗毛,他非常喜歡這種揭下別人面具的遊戲,有種惡作劇后的得意與暢快,他覺得,欺負她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我咬死你!」她的速度之快是他始料未及的,她的膽子之大,也是他不曾遇到的,所以在她衝過來對準他剛剛撒狗毛的手,咔嚓就是一口時,他沒來得及躲開,被咬了個結實。
「行刺皇子阿哥是死罪」這一口沒留情,他可以感覺到她的牙齒嵌進他的手背里,但是奇怪的,他並不覺得疼。
由她唇上傳來的溫度,就如一到閃電,瞬間擊重了他的心臟,所以他什麼感覺也沒有,就只任那暖暖的溫度隨著血液遊走於全身,假如不是看到她眼裡的水光,他是很樂意就這么讓她一直咬著的。
「行……行刺?……啊哈哈哈……我這個也……算……?」跟他想的一樣,話一落,那溫度也就消失了。
她逃跑的速度還是跟以前一樣的快,快到他還來不及抓住她,她就已經退到了門口,嘿嘿傻笑的問道,眼裡閃過的不是害怕,而是不服氣,在他看來,她真的很象只山貓,野性難訓。
「你是皇阿瑪指給我的媳婦」看了看手上滲著血絲的牙印子,這丫頭的牙齒還挺整齊的嘛,他心裡暗笑,自己究竟是怎麼了,一個牙印子而已,還看得這般仔細,難不成還當是她在簽給他一紙契約嗎?皇阿瑪指給他的媳婦,他們之間除了這個,什麼都沒有。
現在再看到這淺淺的疤痕,依然會覺得很熱很熱,八年的夫妻,他可以對她不動分毫,就是因為這道牙印子,就如同一道符咒加在他身上,告訴他,他們之間什麼都沒有。
而之於他來講,得到她的身子反到不重要,他總是期待著有天能解開這道符咒,因為他已經被那道陽光普照了太久,不想因為一時的衝動,就失去它,所以他忍耐著,等待著。
陽光爬行的速度看似很慢,可也不過就那麼一會,便由左至右的移到了他的腰間,身上的衣衫因為遭過鞭刑,已經碎成一條條,上面的血跡已經乾涸變成暗紅色的,讓床上的人看起來十分的狼狽,但他腰間的那道小小靈符,卻依然完好的掛在腰帶上,陽光照在上面,讓人可以清晰的看見上面的圖騰。
那年他因為松山大戰的失利被皇阿瑪給降成郡王,雖説十四叔同樣也是被降,但是他的心情沒有因此就好到哪裡去,沉著臉回到府里,就瞧見奴才們都站在二進院里正抬頭仰望著他的寢樓。
「我説福綬,看看額娘的手藝怎麼樣!」正想藉機發飈的他被一道聲音也把視線拽到了寢樓的屋頂上,就看到一個滿臉綠彩的人,正揮著刷子拎著木桶在屋頂上張牙舞爪。
「額娘,很難看,真的,非常難看」她的話音剛落,底下就有人接腔,他的大阿哥,一臉可以跟那屋頂媲美的菜色,沖著屋頂上得意洋洋的人喊道。
「臭小子,你懂什麼,這叫環保,你有沒置身草原的感受啊」屋頂上的她聽到富綬的話,不僅沒受到打擊,反而更是買力,刷子上下飛舞,邊飛邊回道。
草原?就他刷的那個爛白菜幫子的顏色,誰能聯想到草原?而且,就她粉刷的技術,不是他小看她,實在是……
再瞧瞧她月牙白的旗裝上都是東一塊西一塊的,得,不僅他的寢樓變成白菜幫子,就連他的福晉,也是棵爛白菜,不過,這棵爛白菜卻把他煩悶的心情映照成了晴空萬里。
「把她給爺抓下來,晚膳時,把屋頂給爺我恢復成原來色(SAI三聲)兒」瞧見她在上面閃了一下腳,差點摔下來,他冷冷的交代了一句,轉身朝書房走去。
他的福晉一向不到前庭用膳,他們一日里,也就他入寢前到她房裡坐上那麼一會子,算是照個面。
他總是想靠近她,可卻總也不知道如何去靠近,還記得頭一次想與她圓房,結果房裡明明是亮著燈,人卻沒了影,他翻遍王府,也沒找到她,直到旋風由床低下拖出一隻繡花鞋。
她可以見到他時對他笑的燦爛,那也卻總會是在避無可避時。
「喂,豪格,人嘛,沒有一輩子都順風順水的」然而萬事沒有絕對,今兒他的福晉就不請自來,頭一次踏進他的書房,笑眯眯的放下一杯冒著熱氣的茶。
「與你何干」其實他想説的是謝謝,有太多東西壓在心裡,卻沒人會來安慰他,他的女人們都覺得他是無感無覺的,不會傷心,不會難過,所以不需要別人的勸慰些什麼。
「嘿嘿,嫌我鬧的慌是吧,那我不説了,看書總成了吧」聽了他的話,她不氣反笑,隨手抽出他案几上一冊書,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開始認真看書。
書房裡恢復寂靜,偶而只聞書頁翻動的沙沙聲。她手上的那本書,是用滿文撰抄的司馬遷的史記,所以他不認為,整天瘋瘋癲癲的人,能靜下心來看它。更何況,她應該不認得滿文。
明知道他對她有企圖,平日里才對他躲躲閃閃的,如今肯坐在這里陪著他,是否她的心裡已經有他了呢?看著那個已經哈欠連天的她,他的心有絲竊喜。悄悄站起身,走到她身邊。
「送給你,記住哦,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朋友,所以煩惱的時候,找個朋友來陪你吧,這樣子,煩惱會有十分變成五分」
他的手還沒來得及搭上她的肩膀,她已經站起身走到書案前,放下了手裡的書,再回身時,扔給他一個小小的三角型的紙包,沖他揮了揮手,就邁出書房的門了。
拆開紙包,展開這張紙,他有些哭笑不得,正面是一堆鬼畫符,反面則是一個人的畫像,畫的那叫一個難看,簡直分不清是人是鬼,下面還一行不怎麼好看的字[快樂靈符!爺,給妞笑一個]
他一直以為,她看不見他的關心,不懂得他的心思,如今看來,她都懂,只是裝看不見而已,她把這些都記在心裡,等到他有難的時候,就統統還回來,不是因為心裡裝著他,是因為不想欠著他而已。
把那張紙原路折好,別在腰間,至此,這道符就在也沒離過身,就算後來又收到一個她由廟裡成心祈來的平安符,他都沒有如此寶貝過。就只因為,這是唯一一個在他心情不好時收到的安慰,也是她不曾送給過十四叔與他相同的一個物件。
日落西山,窗口照射進來的陽光也是金黃色的,照在床尾的一角。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那道陽光看起來如此的溫暖,可實際上卻已經沒了多少溫度,美則美矣,也不過轉瞬即逝。
床上的人看著那道橘紅色的陽光,咧開嘴角笑了,先是無聲,而後忍不住似的開始呵呵笑出聲,到最後,越笑越大聲,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笑得獄卒們都有些驚慌。
不是他的,始終都不是他的啊,那鏡中花,水中月,近的就在眼前,卻始終都不曾真實的擁有過。他以為,只要打碎那鏡子,只要把水放干,那麼那些隔在他們之間的東西就會消失。這種稚兒都覺得可笑的想法,卻因為一個奴才的幾句話,就讓他付之於行了。
這一次,他觸及到了那道陽光,卻絲毫感覺不到一點溫度,冰冷的身子任他如何撩撥也喚不出一絲熱情,不動不吭聲,她就那樣直直的看著他,而他卻在她眼中看不到自己。
他不怪她不來瞧他,打從眼睜睜看著她踏出府門那刻,他就知道,他們之間,的夢完了,雪花飄灑中,她的身影消失不見,他倚在門口,望了一晚。水月鏡花終成空,緣來緣去不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