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陰風街道上黑白的影子
京揚彷彿做了一個夢,又好像不是。他坐在金鼎證券公司總經理室臨街的窗前,明明還是上午,可一晃天就黑了下來。八樓窗口可以清晰地俯視整條街道,有一些濃重得像有了形狀的霧嵐,此刻正瀰漫在街道上。這是個炎熱的夏天,它會留在所有海城人的記憶里。但這個夜晚,炎熱忽地消失不見了,雖然隔著玻璃,但京揚還是能感覺到陰冷的風正在海城四處盤旋,一些妖異的氣息到處遊盪。街道上漸漸開始有人行走,那都是些刁然一身的行者,他們各自沿著一定的方向移動,彼此間絕不交叉。他們在陰風的街道上都是些黑白的影子,個個面無表情,如同一具具移動的殭屍。京揚出現在街道上,驚疑地四處張望。他看到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由遠及近,漸漸來到他的身邊。那女人面色灰暗,嘴上塗著黑色的口紅,披散的頭髮捲曲著,身上白色的衣裙沾滿黑色的污漬。京揚覺得女人非常眼熟,但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他拚命地想,腦袋要想炸了還是想不起來。女人走到他跟前了,僵硬的臉上堆上些笑容,京揚的心瞬間揪了起來,女人的笑容讓他毛骨悚然。女人說:「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你的崇拜者,你肯定有不少像我這樣的崇拜者,所以你不記得我也是很正常的事。」「我們在哪裡見過嗎?」京揚小心地問。「原來你真的不記得了,我告訴你好了,在原城一間很大的房子里,我跟好多好多的原城人一大早就守在房子里,然後你出現了,你是那樣年輕,又是那樣氣宇軒昂,我們都相信你,我們沖著你歡呼,把你當成偶像。」京揚飛快地在記憶里搜尋,終於記起來自己真的曾經去過原城,那裡一家證券營業部請他去那裡做過報告,因為之前那家營業部的主任做過宣傳,所以那天報告會現場人滿為患。面前這女人說的顯然就是那場報告會上的事了。「我只是一個普通人,當不得任何人的偶像。」京揚還是猜不透那女人提到那場報告會的用意。「那你就不該信口開河,胡亂給我們指點迷津。」女人口氣變得嚴厲起來。「我有嗎?」京揚拚命想那天報告會的事,但記憶已經很模糊了。「報告會結束,有人讓你再多說一些,你便在話里透露你看好了一隻水泥股,大家聽了如獲至寶,第二天,紛紛大量購進那隻水泥股。」這下京揚想起來了,那天鬼使神差,因為做報告之前在賓館里看曲線圖,腦子裡留下了那隻水泥股的印象,做報告時順嘴就說了出來。那隻水泥股後來的結局如何,他已經想不起來了,但看面前女人的模樣,只恐怕凶多吉少。那女人眼中流下淚來,那淚居然會是黑色的。「大家都說你是股市大鱷,你讓哪只股票漲,哪只股票就漲。我也聽信了你的話,用我全部的積蓄購買了那隻水泥股。你知道一個普通人這輩子能賺多少錢嗎?它們在你們這些有錢人眼裡不過是九牛一毛,但是,它卻是我們的全部,如果我們失去了它,我們就會變得一無所有。」「那隻水泥股後來怎麼樣了?」「水泥股!」那女人哈哈笑著,笑得眼中不停流出黑色的淚水來,「那隻水泥股漲了,漲了八塊錢,那天晚上,我好高興,做了好多菜,還跟丈夫喝了很多酒,我們決定第二天一早就把股票賣了,然後買套房子。我們就要有自己的房子了,你能想到我們那時的興奮火情嗎?」京揚在心裡長長嘆息一聲,他已經料到在第二天會發生什麼事。股票市場風雲動蕩,瞬息萬變,一夜暴富與一夜乍窮的人比比皆是。這對年輕的夫婦不應該等到明天的。「第二天,股市一開市,便傳出美國攻打南斯拉夫,把中國駐南大使館給炸了的消息。市場受到驚嚇,大盤連續下跌,那隻水泥股連續幾個跌停板,跌去大半的市值。我們別說房子,就連本金都取不回來了。」京揚嘆道:「股票市場本來就是這樣,如果沒有足夠的心理承受能力,我勸你還是不要入市的好。」「這些話你當初為什麼不說,你為什麼還要讓我們去買那隻帶給我們災難的水泥股?你知道嗎,那一次,我丈夫瞞著我,偷偷跟別人借了三十萬來買你說的水泥股,他因為那三十萬,從二十二層的樓上跳了下來。」女人哭著說。她用手指著京揚身後的郁洲大廈,「我還記得那幢樓就跟這一幢一樣高,我的丈夫就站在天台上,我趕到時,他沒有跟我說一句話,就從樓上跳了下來……」京揚抬起頭,果真看到大廈天台上站著一個小小的人影,那人沖他揮了揮手,便面無表情地一頭載了下來。京揚恐懼地驚叫一聲,眼睜睜看著那男人跌落在自己面前,轟然巨響過後,一些黑色的液體四下里濺開來,濺了他一身。京揚明白了,原來他從白衣女人眼中看到的眼淚不是黑色的,而是紅色的,只是紅色在夜晚都變成黑色的了。白衣女人連看都不看一眼倒地斃命的丈夫,她說:「你現在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了吧,如果還不知道,你就看看這滿街走的人,他們都是被你害死的人。」京揚更加恐懼了,他喘息著,茫然四顧,街道上那些面無表情,僵硬行走的人都開始向這邊慢慢匯聚。「我沒有,我沒有害過人,你不要來誣陷我。」京揚虛弱地道。「你沒有害過人,但你卻可以控制大盤操縱股票。你大把大把地賺著鈔票,把我們這些散戶股民玩弄於股掌之上,你知道這些年,被你害得傾家蕩產的人有多少?被你害得妻離子散的人有多少?他們終有一天會來找你報仇的。」女人惡毒的聲音在街道上迴響,那些匯聚而來的人死灰的臉上,也都露出怨毒的神色。他們漸漸把京揚圍在中心,無數雙手向他伸了過來。京舒雖然覺不著痛,但是,卻能親眼見到那些手伸進了自己的胸膛,扯斷了自己的四肢,那些肌肉被撕裂骨骼被扯斷的聲音,也清晰地響在耳邊。京揚痛苦且恐懼地發出一迭聲地尖叫!他醒了過來,還坐在金鼎公司八樓臨街的窗戶前。陽光像往日一樣,火辣辣地烘烤著這個城市,它們透過窗帘,讓全身冷得像冰的京揚感覺到了一股暖意。京揚看看牆上的鐘,立刻忍不住又發出一聲呻吟。牆上的掛鐘顯示此時已經是上午十一點整。這天傍晚,失魂落魄的京揚回到了京家老宅,他散亂的頭髮和萎靡不振的神色讓京舒與安曉惠大吃一驚。京揚也不說話,回到自己原來的房間,把門關上,便沒有了聲音。京舒與安曉惠面面相覷,不知道一向精明幹練的京揚受到了什麼打擊,才會變得如此消沉。這個夏天對於京家老宅註定是個多事之秋,現在異常又出現在了京揚身上,雖然京揚早已不住在京家老宅里,但只要他是京家的人,便也難逃這場劫難。京家老宅寂靜得讓人心裡發毛,京舒與安曉惠坐在房裡,都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驚懼。「不行,我一定得找二哥問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京舒說。「你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安曉惠說。「什麼日子?」「星期一。」「星期一怎麼了,跟每天有什麼不同嗎?」「你忘了前幾天在二哥的辦公室里,他說星期一要有一場大舉動,成功便能一下子賺到幾千萬?」京舒怔了怔,心裡已經猜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二哥還說,如果弄不好,賠個幾千萬或者更多都是不無可能的事情。」安曉惠不說話了,只把自己的手放到了京舒的掌心。京舒立刻緊緊握住,已經能感覺到京揚此刻沉重的心情。直到第二天早晨,京揚才走出房間,他顯然一夜未眠,臉色蒼白得厲害,但他的氣色卻已經好得多了,行動說話已變得從容。「你們知道我並不是輸不起的人,現在錢對我來說只是一個數字,這次失去了,下次還能再賺回來,讓我痛苦的只是我現在才知道,我原來在不經意間,曾經害過那麼多人。你們會說那些人跟我沒關係,他們已經是成人,完全有能力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但是,如果你們熟知股市內幕,便會知道,其實,股市如同戰場,英雄站立在無數白骨之上,他們為著自己的利益可以操縱大盤控制股票,而一些散戶股民,便只能成為犧牲品。他們失去的,或者是他們這一生心血積累的財富,失去了財富,一些人便失去了生命。我無意去傷害他們,但他們卻無疑為我所害,所以,就在昨天,我心裡真的害怕了,害怕我還會害人。」京揚頓了頓,接著道:「我想了整整一夜,終於想明白了。我做公司,別人炒股,我們都在一個大的秩序範圍內行動,我們都遵遁各自的規則。我做的事並沒有違背這個規則,如果要說害人,是這個規則害人而不是我。我只是一個鐵匠,我打制一把把鋒利無比的寶刀,如果你不買它或者不動它,它便永遠傷害不了你。這道理運用到股市中也是一樣,如果你不想著賺錢,那麼你一定不會輸錢,這樣,你就永遠不會受到傷害。所謂善泳者溺於水,這裡頭有一個辯證的關係,所以,我根本不用為自己做的事內疚。」京揚笑了笑,雖然笑得勉強,但京舒與安曉惠都看出他心裡的鬱結已解,經過一夜的調整,又恢復了幾分昔日的風采。這樣,再回到他的戰場上,他又是戰無不勝的京家二少了。京舒上前摟住二哥的肩膀,倆兄弟擁抱,臉上俱是欣慰的笑容。京揚已經走出了心理誤區,回到屬於他的世界中。京家老宅里還剩下京舒與安曉惠,他們是否也能走出陰霾,順利度過這個夏天,這個京家的多事之秋?但是京舒不知道,京揚此刻內心被另一個更大的鬱結所困惑,那就是究竟一種什麼力量在左右著他的意識。早晨在公司里的幻覺顯然不是偶然,它選擇了那樣一個時機,不僅是想讓他陷入對往事深深的自責與內疚中,還因為這個早晨他即將面臨的一場戰役。失去主帥的軍隊難道還能打勝仗么?現在,京揚又坐在了他的豐田車裡,他習慣性地胳膊架在車窗上,用火柴點燃了一根香煙。在他面前,肅穆森然的京家老宅彷彿被一層陰雲濃罩著,而在陰雲背後,誰也不知道究竟都隱藏了些什麼。京揚面色沉凝,他想到了井壁上的土鱉蟲、精神再度分裂的三叔以及死在房中的福伯,還有自己上午產生的幻覺,這些都發生在這個炎熱的夏天。炎熱的夏天還沒有結束,那麼,京家老宅里,還會發生些什麼事呢?京揚無法預測將來的事,但他卻知道,自己面臨著的一場更大的戰役,勝與敗,或許關乎生與死。所以,在這場決定京家命運的戰役中,他只能勝不能敗。豐田車如風般馳向蒼茫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