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Light!我們到那個世界去吧!
回到聖馬利諾,一切又像回到了從前。我打著我的零工,Light每天在他的小花園裡替他的小樹澆水,偶爾采一朵野花放在我的床頭矮柜上。不過現在,他變得非常小心謹慎,一點也不敢大意。
一個月後,我發現自己又懷孕了。
這消息令我痛苦而歡喜。
我想把它生下來,那麼一來,Light就有了一個同父同母的骨肉至親,以後有什麼事情,他就多了一分希望。
可是這生下來的孩子,又會是什麼樣兒呢?會有什麼病呢?以後他該怎麼生活呢?
我痛苦極了!
苦苦掙扎了一整個月,我決定再賭一次!為了Light再賭一次!
Light得知我的決定,非常不贊同。他說:「媽媽,倘若你是因為愛他而決定生下他,那麼將來無論他是什麼樣子,我們都會不離不棄地照顧他、愛他;但倘若你是因為我而決定生下他,那麼我不同意!我絕不同意用我的同胞骨肉來做我續命的工具!」
我只得騙他道:「Light,我也不完全是因為你才這麼決定,他是你父親的子嗣,我怎麼捨得不要他呢?你只佔了一小部份的原因,絕大多數是因為我不忍心殺死他,你明白嗎?」
但是天知道,我所有的愛都給了Light,根本沒有多餘的可以再給別的人。我知道這很殘忍,可是我就是這麼偏執的人,我的愛很少,就只有那唯一的一份。
五個月的時候,我在Light的堅持下,到醫院裡做了產檢,孩子從外表看來很健康,又是個男孩子。他經常會在我肚子里動動手腳,那種感覺和懷著Light的時候像極了,這讓我的內疚感越發深刻了起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沉重,我好怕!怕那孩子會和Light一樣!難道我真的可以不愛他嗎?我在心裡問自己,那答案竟連我自己也不敢聽。
我滿懷希望,不斷思索將來的生活,命運卻在這個時候,又開了我一個惡劣的玩笑。
那是一個傍晚,我和Light去街口的便利店買燈泡,接近便利店門口的時候,一大群十七八歲的孩子踩著滑板車沖了過來。我本能地把Light拉到身邊,想避開他們。
那原該沒事的,但是他們中間有一個女孩看來是個新手,竟在拐角處一頭撞向便利店的玻璃門,玻璃門應聲而碎。碎片飛舞的時候,我早已把Light緊抱在懷裡,保護住他的頭臉。可是當我拉起他仔細檢察時,映入眼中是Light驚慌的雙瞳。
「媽媽,我好像被割傷了!」
我慌了起來,忙問:「哪裡?傷在哪裡?」
他把手臂伸到我面前,一條流著血的三公分長的口子呈現在我面前───他那個時候用手環抱著我的腰。
我強自鎮定,安撫他道:「沒事的,這只是一個小口子,我們快去醫院!我會打電話給你父親叫他趕快來!你會沒事的!」
我不記得是如何趕到醫院,也不記得醫生是怎麼樣把Light帶到急診室,我完全六神無主了!
我抓著電話撥通了Lawrence的號碼,那「嘟嘟」的忙音令我心急如焚。好不容易電話接通了,傳來的卻是一把女聲,我猜是Lily。
「喂,Lily嗎?我是Siren!快叫Lawrence來聽電話!」我急切地喊。
電話那頭傳來Lily冷漠的聲音:「你找Lawrence做什麼?有什麼事跟我說!Lawrence沒有空,他馬上要趕去紐約,就要登機了!」
「不,他不能去紐約,你叫他快到聖馬利諾來!Light進了醫院!你叫他快來!」我激動地大叫。
電話那頭靜了一下,傳來機場廣播的聲音。
「你是說真的嗎?」Lily似乎有些遲疑。
「當然是真的!我怎麼會拿我兒子的性命開玩笑!Light在街上被玻璃割傷了…」
「在街上?那就更奇怪了!你不是一直把Light看得很好嗎?怎麼會讓他在街上被割傷呢?」Lily懷疑起我的話。
「夠了,Lily!你快把電話交給Lawrence!」我不想跟她浪費時間,Light的每一分鐘都有危險。
「我說了,Lawrence就快要登機了!你別在這裡胡攪蠻纏!」Lily自以為是地大發謬論:「我知道,已經過了半年,Lawrence沒去找你,你耐不住了是不是?我告訴你,我們一家人現在生活得很好,很開心,Lawrence是不會再跟你一起了!你死了這條心吧!」
我快被這個該死的女人急瘋了:「Lily,求求你!把Lawrence叫來聽電話!來不來聖馬利諾由他決定好嗎?算我求你了!」如果這個女人現在站在我面前,我一定扭斷她的脖子!
「你當然希望由他自己做決定!你明知道他耳根子軟,被你說兩句還不什麼都相信?」
「Lily!我的兒子現在躺在醫院裡!難道你真的要為了你那該死的妒嫉心,而枉送他的一條性命嗎?」我吼了起來。
「是!我是妒嫉!我有什麼比不上你?你憑什麼得到Lawrence的心?就算你的兒子送了命,那也是天意!他本來就不應該生到這個世界上來!這是你搶人家丈夫的報應!」Lily冷酷地說完,立即掛斷電話。
當我再打過去的時候,Lawrence的電話已經關了機。
我急忙撥給父親,現在只有他還有可能對Light生出一點惻隱之心,可是他的電話也關了機。
不得已,我唯有再打給二哥采澌。
電話接通。
「倪采澌,你好!」電話里是采澌略帶磁性的聲音。
「喂,采澌,我是Siren!」我幾乎要哭出來。「我找不到Lawrence,Lily不肯把電話轉給他!求求你,快找到Lawrence,叫他立即趕到聖馬利諾來!Light進了醫院,需要輸血!你快叫他來!」
「慢一點,究竟發生什麼事?」采澌想問個明白,但我沒有時間跟他解釋,Lawrence要上飛機了。
「我沒有時間跟你解釋!Lawrence要上飛機了!你先攔住他!」我在電話里向他喊。
「你不說清楚,我沒有辦法幫你!爹地進了醫院,Lawrence要趕去美國處理一個很要緊的case!」
「要緊得過Light的性命嗎!」我沖他吼叫。「為什麼你們每一個人都這麼冷血?就算你們討厭我,難道就不能看在Lawrence的份上嗎?」
「OK,OK,我先攔住他,不過我警告你,你最好不要騙我!」
但兩分鐘之後,他打回電話來,告訴我他晚了一步,Lawrence已經上了飛機。
我的心落入黑暗之中,是天意嗎?
看著Light安靜地躺在床上,手腕上的傷口不停滲血出來,我只能絕望地守在他的床前。
「媽媽,你別難過好嗎?」Light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我,他被我臉上的神色嚇住了。
我抬起頭看他,拉著他問:「Light,你疼嗎?」
他笑者搖搖頭。
看著他可愛的笑容,我忽然感到不那麼痛苦了。人類痛苦,是因為要離別;我和Light又不會離別,有什麼好難過的呢?
我也笑了,為自己的傻氣而笑。八年前,Light還在我肚子里的時候,我不就已經做好了決定?如果Light是健康的,我就和他一起生活;如果他不健康,我就和他一起死。這一天不過晚到了八年,算起來,我們母子兩個還賺到了呢!
兩天。
我和Light聊以前的生活,我說笑話給他聽,講些他不知道的趣事逗他高興───雖然看著他一天比一天蒼白,精神一天比一天差,我的心仍然很痛,可那是因為我不忍看他受這痛苦,我知道我們終將會在一起。
我給他講那些流傳千古的神話故事,用我富有想象力的辭彙把那些世外桃源、天堂仙境描述得如同親臨一般。
「媽媽,那個世界真的有那麼美嗎?」
「是的!Light,我們到那個世界去吧!」
「媽媽?」Light驚訝地看向我的肚子。
我溫柔地笑笑,說:「你以為我會讓你一個人孤零零地去那個世界?你忘了,你是我的光,沒有你,我要怎麼在黑暗裡生活呢?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哪一種生物是可以活在黑暗中的───我也不行。」
「可是您有了弟弟,您以後可以───」
「不!Light!事到如今,我也不再欺騙你,我要他,只為你!否則,有了你做前車之鑒,你以為我還怎麼有勇氣再生下他呢?」我愛憐地摸著他的臉蛋,那小臉蛋連一絲血色都沒有,蒼白猶如潔白的床單。
「媽媽,這對弟弟不公平!」
「是的!但我們往好處想,他可以跟我們一起去那個世界,我們在那邊照顧他,不是更加好?」我微笑:「難道你希望我把他生下來,再把他獨個兒扔在這個世界上?」
「媽媽,您不用陪我!我可以自己一個───」
「不!」我打斷那孩子,用嚴厲的口吻對他說:「Light,永遠別想說服我放棄你!」
「那是我的幸福!」我帶著淡淡地哀傷,道:「和你一起,是我唯一的幸福,你懂嗎?」
到了第三天,Light的精神越發不濟,一直昏睡。我也不再吵他,讓他安心地睡。
Lawrence是傍晚天快黑的時候才到的,他看起來很糟糕,滿臉鬍子拉碴的,眼裡布滿血絲,像是幾天幾夜沒睡覺。
「Light怎麼樣?」他看了我的肚子一眼,嘶啞著噪子問。
我安撫地拍拍他的手背,拉他坐下。
「沒事了!你總算是趕了來,他一直等著你呢!」
我平靜地語氣令Lawrence驚疑不定,他試探地問:「那我們現在趕緊叫醫生進來吧?先抽些血,要等六個小時才能輸給Light呢!」
我嘆息道:「不用了,太晚了!」
Lawrence呆若木雞,似乎無法理解我這句話所包含的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什麼意思?你是什麼意思?」他突然發狂似地抓住我,一徑逼問。
我輕輕地攬他入懷,拍著他的頸背。
他開始發抖,開始哭泣。
我安慰他道:「Lawrence,別這樣吧!你趕了來,這對Light來說很好。他每次清醒,都要問一句『爸爸來了嗎?』,他盼著你來呢!你能來送他最後一程,他已經很高興了!」
「不,不───」Lawrence伏在我懷裡哭喊出聲。
「他還只有八歲,他還只有八歲呀…他還只有八歲…」
「爸爸…」
這個時候,Light醒過來,大概是聽到他父親的聲音。他高興地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朝Lawrence伸出手去。
可是他的聲音太微弱,Lawrence沒有聽見。
「Lawrence,兒子叫你呢!」我拍拍Lawrence。
他從我懷裡直起身,轉向病床。
「爸爸───」Light又微弱地叫了一聲,依然伸著雙手,希望父親給他一個擁抱。
「Light!」Lawrence悲痛地呼喊兒子的名字,朝他撲過去,兩父子相擁在一起。
「Light,爸爸來了,乖乖不怕!爸爸來了…」Lawrence痛哭著摟住Light,心痛欲裂。
「爸爸,我好想你呀…」Light沒什麼體力,說出這一句話,已經是氣喘吁吁。
「爸爸知道,爸爸知道!」
「爸爸…我要走了…離開你…和媽媽…你以後…可不可以…代替我照顧…媽媽?」
Lawrence難過得說不出話,只是一個勁兒點頭。
「爸爸…你抱著我…讓我睡會兒…好嗎?」Light說著,眼睛已無力地慢慢閉上。
「Light,別睡,你別睡!和爸爸說話!」Lawrence心慌地叫著,一邊搖晃他。
Light的眼睛又睜了開來,他看著Lawrence,沖他甜甜地笑了,說:「爸爸…我愛你…」然後,他永遠地閉上了他那雙漂亮的黑眼睛,偎在他父親懷裡,像極了睡熟的模樣。
Lawrence已經哭得死去活來,不停叫Light的名字,希望他能再醒過來。
我擦去眼淚,抱住Lawrence,輕輕地拍他,像哄著小孩子一般。
「Lawrence,Light去了,把他放回床上吧,好讓他睡得舒服些!」
我把Light從Lawrence懷裡接過,溫柔地安置在床上,蓋好被子,整理好他有些零亂的短髮,又把被子的折縐撫平。
「不要讓兒子一直留在這裡,我去找醫生來,辦理出院手續!你在這兒看著他!」
我交待好,就去找醫生,處理一切後續的事宜。
我本來打算處理好Light的身後事,就跟著他去的,但是Lawrence的情況實在不好,我沒辦法扔下他不管。在聖馬利諾的那陣子,Lawrence總是痴痴獃呆的,我只能陪著他,不斷安慰他。
打點好聖馬利諾的事情,我陪Lawrence回到香港。
我們兩個踏進倪家大門時,什麼話都還沒有說,Lily已經沖了過來。
「你倒底跟她都做了些什麼?這幾天為什麼不接電話?」
當她看到我微微突起的肚子的時候,彷彿發現了新大陸一般嚷起來:「天哪!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你居然還敢懷上Lawrence的孩子!你真的不怕報應嗎?你不想想Light,那個一臉短命相的───」
我冷淡地看著她,任由她去發表她那刻薄的演講。
但Lawrence卻不容許,他一改這幾天的消沉,像瘋子一樣撲上去,掐住Lily的脖子,把她撞倒在地上,然後死命地朝她臉上摑耳光。
他的嘴裡發出野獸一般的嚎叫,眼神憤怒而哀傷。
倪家的人都被這情景嚇呆了,采澌最先反應過來,他一個箭步上前,想拉開Lawrence。但Lawrence卻力大如牛,狠狠掐住Lily的頸子,要把她往死里掐。
Lily已經翻起了白眼,儘管身邊圍滿了解救她的人,但是誰也不能把已近瘋癲的Lawrence從她身上拉開。
我看了會兒,走上前去,抱住Lawrence,輕輕地在他耳邊說:「Lawrence,我們把Light帶到房間里去吧!」
Lawrence聽了這話,驀地鬆了手,凄然望向我。
我安慰地輕拍他,把他拉起來。
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猛咳的Lily,我告訴她:「Light死了!」說完,不理會她們震驚的表情,牽著Lawrence的手上了樓。
安頓好Lawrence,直到他睡了,我才走出房間,到來樓下大廳。
倪家所有的人都等在那裡,他們一個個看著我,目光中充滿同情。
我在心裡冷笑一聲,一群自以為是的人!
我在沙發上坐下來,對父親說:「Light幾天前在聖馬利諾過世了!我本來不想來,可是Lawrence的情緒不穏定,所以我送他回來!他就交給你們了,我明天就要走,以後不會再來打擾你們!也請您以後多保重吧!」
Lily不待其他人開口說話,又開始了發表她愚蠢的意見:「哼!你就算演戲也演得逼真一點好嗎?死了兒子還有像你這樣的?居然一滴眼淚都沒有!誰知道你和Lawrence是在耍什麼花樣?敢情是為你肚子里那個野種在鋪路子吧!」
我一言不發地瞧著她,看著她美麗而尖酸的嘴臉,不打算回應什麼。
「Siren,你說的是真的嗎?這、這倒底是怎麼發生的?怎麼好好地,突然就───」父親一臉不能相信的神色。
「你們信或不信,我都管不著,我只是告訴你們事實而已。我明天就要走了,Lawrence的情緒還很不穏定,我想他可能要看心理醫生才行,你們就多留意他一下吧!」我冷淡地對父親交待。
「這…不會吧?Light那個時候走,還好好的───」倪夫人端出了她上流社會的同情心,無限惋惜地喃喃自語。
「其實你們不應該驚訝才對,Light出事的時候,我打過電話來找Lawrence,Lily和二哥都知道!」我平靜地對倪夫人說。
「什麼?有這種事?」父親驚訝地看向采澌。
Lily心慌的低下頭。
采澌吞了口唾液,困難地說:「Siren是打了電話來找Lawrence,可是那個時候Lawrence趕著去美國處理U&A那個案子,我當時手邊有個電話進來,耽誤了兩分鐘,再打給Lawrence的時候,他的手機已經關機了,我又打給Lily,Lily說他已經上了機…」他歉疚地望我一眼,不知再說什麼才好。
二哥從不曾在我面前如此低聲下氣過,這唯一的一次,竟是用我兒子的性命換來。
我淡淡地接過他的話來:「其實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呢?死去的永遠都死去了,活著的還要繼續活著。Lawrence在聖馬利諾的時候就已經隠隠有些不對勁了,你們要看好他!」
除了Lawrence,這世上再沒有什麼令我掛心的了。
采澌擔憂地問我:「Siren,那你呢?你以後預備怎麼辦?」
我笑了:「我有去處,一早想好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