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4章
21.神器現世
一桌子人低頭夾菜扒飯。
顏淡看了看左邊,道長吃飯的樣子也很威嚴,看右邊,秦綺大塊吃肉大口扒飯,果然是女中豪傑。斜對面,唐周最小的師弟干站著,可憐巴巴地望著她碗里的一隻燉雞腿。顏淡用筷子夾起雞腿,看著他問:「你要麼?我這個給你。」
道長一聲咳嗽,小師弟立刻一個激靈,站得筆直,大聲說:「多謝姑娘,不用了!」
道長滿意地笑了。
顏淡自從那日分別到現在,再沒有見過絮兒,便問了一句:「絮兒姑娘去哪裡了?」柳維揚放下筷子,難得好心地答了一句:「沒跟來。」
秦綺尋著空子連忙開始問話:「柳公子,你怎麼能一下子把棋子嵌進石頭裡?不如也把這招教給我好不好?」
柳維揚沒說話,反而是道長接了一句:「這幾十年的功夫在裡面,你這丫頭還想一天學會嗎?」
顏淡咬著筷子想,就算有二十年的功夫罷,這柳公子看上也不過二十來歲,那他豈不是看上去很年輕?只聽道長又道:「為師一直到練武的第五十八個年頭才辦到,憑你的資質,最快也要再過六十年。」秦綺只得低聲道:「師父教訓的是。」顏淡茫然了。
「師父,我聽有些傳聞說,近來上古神器現世。」唐周忽然開口。
道長道:「近幾年一直有這些傳聞,既然能傳得出來,必定也是有這件事的。」他轉頭看了看柳維揚:「據我所知,這上古神器一共有四件,可是這樣?」
柳維揚點了點頭。
「上古神器其中一件是七曜神玉,還有一件叫楮墨,剩下那兩件為師就不清楚了。」道長看了自己的弟子一眼,「你問這個作甚?這些神器不是凡人血肉之軀可以碰的,別說你找不到,就算找到了也不能碰。」
顏淡看著道長在心中道,七曜神玉已經在您的弟子手上了,剩下的他肯定是要的,至於其中原因,她也很好奇。
柳維揚淡淡道:「我曾在古書上看過,西南原本只是閉塞之地,彝族更是蠻夷,卻不知從哪裡學來巫蠱術,甚至可通天眼。我猜想,他們定是在無意中得到神器。」
顏淡不由點點頭。沈怡君是彝族人,而她手上也確是有七曜神玉。如果說,七曜神玉是她離開彝族后得到的,那就說明彝族中很可能還有另外一件神器;如果七曜神玉是她從族裡帶出來的,就說明七曜神玉對彝族來說並不是很重要,換而言之,也很有可能會有第二件神器。
秦綺對上古神器不感興趣,只是目光灼灼盯著柳維揚:「柳公子,你練了多少年功夫?就算我的資質駑鈍,我也要練成你這樣的。」
柳維揚想了一會兒,緩緩道:「五六十年罷。」
顏淡呆了:為什麼他的頭髮還沒有禿,牙齒還沒有鬆動,皮膚還沒有起皺?
她大受打擊,小聲問:「柳公子,你今年……貴庚?」
唐周斜斜地看了她一眼,不說話。
柳維揚終於正眼看她,修長有力的手指一撥,一雙筷子發出咔嚓一聲脆響,斷了。
顏淡立刻道:「我只是隨便問問,你不用告訴我,真的……」
入夜之後的山上涼了很多,顏淡聽著秦綺的呼吸聲變沉,從對面的床上翻了下來,推開門出去。
頭頂的彎月正亮,顏淡在天井中繞了一圈,找到一塊突起尖銳的石塊,便蹲在旁邊繼續磨手上的禁制。她磨了一陣,忽聽不遠處有輕微的悉悉索索的響動傳來,連忙靠在樹影中不動,緊接著一道人影從她眼前穿過。她借著月光,看出那人應是個女子,身形嬌美,穿著夜行衣。
顏淡抬手抵著下巴,暗暗覺得這人的背影看上去有那麼幾分眼熟。她接觸過的凡人也不算多,認得的更是兩隻手就能數得過來。只見那個女子突然在十幾步遠的地方停住了步子,像是在等什麼人似的。
顏淡慢慢往前挪了兩步,躲在大樹後面,又在背陰之處,只要不發出聲響,就不會被人發現。她才躲好沒多久,只覺得身後有微風拂過,腰上先是一麻,身子便不能動彈。她感覺到微涼的手指又在她頸邊一點,眼皮也開始沉重。
迷迷糊糊之際,只聞道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道,她拚命想保持清醒,卻越來越困。在完全失去意識之前,只聽到一個冷若冰霜的聲音說:「……要不要殺了……」她怨恨地想,為什麼最近她總是那麼倒霉?
顏淡醒過來的時候,發覺自己還好手好腳地活著,連一點傷都沒有。她想坐起來,可是連根手指都不能動彈,想叫人來,卻發現被點了啞穴,根本不能發出聲音。
一隻不知名的蟲子正從她手臂上耀武揚威地爬過。那蟲子的腿上還有倒刺,爬過她露在衣袖外的手腕時,她不由寒毛直立。蟲子爬走了,又來了一隻蛤蟆,跳著跳著,就跳進了她視線所及的範圍內。她和那隻滿身起皺皮、眼睛鼓起的蛤蟆對視片刻,那蛤蟆終於倒退著跳開了。又過了好一陣,只聽噝噝的聲響越來越近,顏淡只覺得心中瓦涼瓦涼的,就算是隔著衣衫,還是能感覺有什麼黏黏膩膩、冰冰冷冷的東西慢慢纏了上來。
她之前是問過唐周這山上是不是有很多鳥獸蟲蛇,但沒想到會到現在這個地步……
頸上突然一涼,那種緩緩蠕動、細小鱗片摩擦的感覺讓她全身起雞皮疙瘩。只見一條細細的、花色斑斕、頭呈三角形的蛇伏在她頸邊,慢慢地揚起身子,張大嘴露出裡面的三顆尖牙。
顏淡眼睛發酸,卻連眨都不敢眨一下,現在這蛇還是在等待時機,如果她閉上眼,它立刻就會咬下來。她現在同凡人無異,要是被咬一口,肯定當場送命。
蛇身直立,在月下緩緩扭動,舌尖吞吐,不斷發出噝噝的響聲。顏淡已經在心裡把唐周罵了十七八遍,終於忍不住閉了閉發酸的眼,只聽呼的一聲,一道森冷的劍光從她鼻尖擦過,將那條毒蛇斬成兩段。那把劍上的力道很大,還往前滑了好幾尺,勢頭不減,最後釘在沙土中。
顏淡睜大眼,驚魂未定地看著唐周走到她身邊,將劍還入劍鞘,然後將她扶坐起。唐周見她不說話,便問:「你被點了啞穴?」顏淡眨了一下眼,看著他。唐周立刻將她的啞穴解開,又問:「你記不記得還被點了哪裡的穴道?」
顏淡幽幽地開口:「你剛才差點割了我的鼻子……」
唐周寬慰道:「我出手向來很準的。」
「我記得似乎是在腰上麻了一下就不能動了。」顏淡回想一遍,「不過我只知道大致位置。」
唐周不吭聲,將她的頭擱在自己的肩上,伸手在她腰后推宮過血了幾下。顏淡只覺得身子一松,竟是可以動彈了。她抬起衣袖擦了擦頸,露出噁心的表情:「我這輩子都沒被一條蛇從身上爬過。」她說到這裡,理所應當地把一切都歸結到唐周身上:「都是你!害我被凡人追得逃命,還要擔心你師父看穿我的身份。隨隨便便什麼人都能把我點倒,要是那人殺了我,我連仇人是誰都沒瞧見。現在更好,連一條蛇都爬到我頭上來!」
顏淡喘了口氣,怨恨地看著他:「自從碰上你,我時時刻刻都在倒霉,別說是這輩子,就算是下輩子我都不想再看見你!」
唐周緩緩地抬起手,按在她的背上,低聲道:「你原來是這樣討厭我么……」他輕輕一握她的手腕,只見一道微光閃過,那道禁制突然裂成兩截,落在地上。
顏淡看著空蕩蕩的手腕,還有些不敢置信。
「現在你若是要走,誰也攔不住你。」
顏淡聽到這句話,反倒怔了一下,一動不動。
唐周轉過身,慢慢走出幾步,在一片夜色中回頭看她:「或許等我找到了那四件神器,我們還能再見。」
他們花精一族的族長曾用自己漫長的人生閱歷定下一個結論:花精們都有的強烈的好奇心,源自於他們曾經百年紮根在同一個地方。
顏淡原本以為自己是例外,眼下看來,還是沒能免俗。
她站在原地,躊躇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問:「你為什麼非要去找那些上古神器?你師父說得很對,這些仙力,的確不是凡人的血肉之軀可以觸碰的。」
唐周微微一笑:「我總是會做一個夢。夢裡,我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那裡什麼都沒有,只有漫天白霧繚繞。我似乎是想去追前面的那個人,就在雲海里一直跑,每次快追上的時候,那個人就會突然消失。我聽到一個聲音對我說,如果我想知道這一切,就必須得到上古四神器中的一件。」
「你要找的那件神器定不是七曜神玉吧?」
「那件神器叫地止。」
顏淡嘆了口氣:「據我所知,上古四神器還是盤古氏開天闢地之後保留下來的,歸於九宸帝君所有,後來在天庭同邪魔的一場大戰中,全都遺落凡間。你現在已經找到七曜,還有楮墨、理塵和地止,或許你窮其一生也未必能找到第二件。」
「……我不知道。只是心裡隱約覺得,那個人很重要。你上次說過,前世的記憶會被封存起來,我想這就是很久以前的記憶。就算過了千年百年,我已經什麼都不記得,卻唯獨記得那個人的背影。」唐周眼中溫柔,輕聲說,「我只是想再見一見她。至少,等到以後回想的時候,不是只記得一個背影。」
顏淡只覺得滿腔熱血衝上心頭,一時也來不及細想自己到底說了什麼:「既然如此,我就陪你去找地止。其實我也沒什麼特別的事要做,知道的也比你多,說不定有什麼可以幫到你的地方!」
唐周笑了笑:「多謝你。」然後轉身走了。
顏淡說完這番豪言壯語,那股從罕見的、頭燒到腳的正義感已經消失,只能無精打采地抱頭蹲在地上,喃喃自語:「我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來啊啊……明明已經脫身了,還眼巴巴往牢籠里跳,我難道真的是個徹徹底底的笨蛋?不會吧……」
她抱著頭想了一會兒,突然想到沈怡君臨死前寫下的血字:
……絕我性命,我斷他一世念想。
「那神霄宮主也在找上古神器,連餘墨都說他和紫麟兩個加起來還不及一個神霄宮主,」顏淡已經崩潰,「我現在豈不是在做虎口拔牙的蠢事?我看我還是連夜逃走吧,弄不好連神器都沒見到一眼就憑白無故丟了性命,這件事哪賺哪賠也太明顯了……反正我一向把發誓當飯吃,毀諾背信這種事誰會在乎?」
她慢慢站起身,剛踏出一步,耳邊又似乎迴響起那句話「我只是想再見一見她。至少,等到以後回想的時候,不是只記得一個背影」,下一步便怎麼也邁不下去了。這句話正好刺中她的死穴,這種執念,她也不清楚最來到底會變成什麼,好似飛蛾撲火,就算下一刻毀滅也沒有關係。
顏淡心緒低沉地回到房間,秦綺還是睡得香甜,她卻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她一會兒想到神霄宮主,一會兒猜測之前看到的那個有幾分眼熟的背影到底是誰,一會兒又想著點了她穴道的那個神秘人的身份,就這樣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等到睜開眼的時候,天竟然已經亮了。
22.西南之行
西南本是偏壤,景緻卻是極佳:八百里青山連綿,河川奔流,茫茫然空闊無邊;過山風沁涼,數峰交錯,行如北斗紫微,渾然天色山嵐。
顏淡叼著當作乾糧的饅頭,滿心鬱結地看著坐在對面沉默安靜的柳維揚。在她心中,趕路時最不適合同行的有兩種人,啞巴和君子。啞巴不會說話只會吃,無趣;君子行止端正,一點壞事都不會做,更無趣。她不知柳維揚算不算得上是君子,不過確是算得上是大半個啞巴。
那日她同唐周離開凌霄道觀,再回到唐周的家中收拾了些行裝便出了襄都城。此時已值暮春,枝頭只剩下幾點殘紅。柳維揚正站在桃花樹下,波瀾不驚地看著他們。顏淡也不知道唐周同他說了些什麼,總之結果就成了妖、天師、不明年紀的高人結伴去西南。
這一路過去十分順利,竟然連個響馬山賊的影子都沒碰上,讓顏淡又遺憾又感慨,都說現下大周的睿皇帝太過政治清明,吃閑飯不做事的官吏太少,憑白無故剝奪了她很多樂趣。而離彝族長居的朱翠山越近,柳維揚則越是沉默,停下來休息的時候就直直看著天,不知在想什麼。旁人和他說話,他最多不置可否地嗯一聲,也不知到底有沒有聽到。
顏淡實在太清閑,只能猜測柳維揚到底在想什麼。一個凡人,一旦想到某些齷齪的事情,就算擺出正氣凜然的表情,眼神還是會流露出幾分卑鄙下流;如果想到殺人放火、無惡不作,那麼就會咬牙切齒,把拳頭捏得格格響。可是柳維揚眼神清明,神情淡然,總不至於是在擔心天會不小心掉下來一塊罷?
顏淡咬完一個饅頭,開始慢慢往火堆里送柴火,突然靈機一動,指著前方的朱翠山:「峰秀近扶玉蟾,南走遙煙鎖浮雲,凌夷蜿蜒,何妨擇勝豋高處。」
唐周一口饅頭噎著,咳了幾聲方才道:「你怎的突然吟詩作詞起來?」這隻花妖的確和他從前見過的有那麼些不一樣,除了會撒嬌、狗腿,竟然還有幾分墨水。他轉頭往顏淡指的方向看去,只見朱翠山高可扶月,霧靄沉沉,山勢蜿蜒。他在修道之前,還考取過童生,顏淡念的這幾句詞除了詞韻不平之外,倒是相當應景。
「吉氣走曲,煞氣走直,山環水抱則為氣,看來這朱翠山必是人傑地靈之地。」顏淡轉頭看著柳維揚,「柳公子,你說是么?」
柳維揚看了她一眼,自顧自看著朱翠山方向。
顏淡不死心,又道:「不過我看山下那兩條河沒有聚首,靈氣外泄,好端端的成了敗筆。」
柳維揚搖搖頭,還是沒說什麼。
顏淡終於放棄了,慢慢躺在乾草上準備好好睡一覺。她睡得很淺,稍微有一點響動就會驚醒,突然聽到一聲細微的響動,睜開眼就見柳維揚慢慢站起身來,手上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月光下微微一閃。顏淡躺著不動,只見柳維揚慢慢走到唐周身邊,站了一會兒,又轉過身往她這裡走來。
她心中奇怪,便閉上眼吐息綿長,裝作熟睡。她感覺到對方靜靜地看了自己一會兒,慢慢走到遠處。顏淡輕手輕腳地爬起來,小心地跟在他身後,只見他走到一棵槐樹下,抬手輕輕地撣了撣樹榦。
在顏淡看來,柳維揚是個絕不拖泥帶水、不做多餘事情的人,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不太會是毫無意義的。她正百思不得其解,只見柳維揚慢慢靠在樹榦上,將手中的拿著的事物貼近嘴角。
借著銀白色的月光,顏淡看得真切,他拿著的僅僅是一支玉笛。……竟然只是笛子,而不是兵器,枉費她剛才還緊張了一下。
月懸正中。誰家玉笛橫吹,如斷腸,如低訴,正是少年疏狂,七分醉意。
柳維揚眼中清清冷冷,一身從容軒然,如玉樹碧竹,丰姿剎踏。顏淡看著他吹完一曲,青調一轉,又隱隱露出些金鐵之聲,他青黛色的衣袖在風中漫漫舞動,清華萬千。
顏淡慢慢往後退回去,倒在乾草堆上。隔了片刻,柳維揚輕輕走回火堆邊,復又坐下。顏淡迷迷糊糊地想,這回真的是她太過多疑了。
翌日一早,便入了朱翠山,誰知才走到山口,濕漉漉的霧氣就撲面而來,腳下濕滑,不太好走,只能又退了回來。
唐周只得道:「看來這山路都不太好走,只怕要請個當地人來帶路。」柳維揚還是不置可否,顏淡眼波一轉,笑著說:「我突然想到一個故事。」
唐周斜斜地看了她一眼,微微失笑:「又是什麼故事?」這幾天除了趕路便沒出什麼事過,不用想也知道她心裡一定憋得慌。
「古時有位君王,他想出兵攻打鄰國,於是便問丞相這個主意可不可行。那丞相聽了,只說了一個字,『然』。這位君王百思不得其解,究竟這個然字是說好呢,還是不好呢。後來君王重病,發兵的事情也就擱了下來。彌留之際,他也想著丞相這個『然』到底是指什麼意思。那位君王最後還是忍不住把丞相叫到病榻邊,把自己猜測到的告訴對方,問他是不是這個意思。結果那丞相又呵呵笑道,然。那君王立刻就氣絕身亡。」
唐周又好氣又好笑,也虧得她想得到這麼一個典故來影射柳維揚。可是柳維揚就像是沒聽到一樣,連眼神都沒偏一下。
顏淡頓覺無趣,嘟著嘴不說話了。
待走到山外的一個村口時,唐周低聲說了句:「你倒是很喜歡磨著柳兄說話啊。」顏淡皺著眉想了一想,笑逐顏開:「所以你嫉妒了?」
唐周不假思索地說:「沒有。」
顏淡幽幽地嘆了口氣:「其實你承認了,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又不會取笑你。」
「我沒有。」
正說著話,只見迎面走來兩個當地人,穿著粗布大襟的衣衫,兩人一高一矮,看見他們一行三個人,走上前笑著說:「看三位的樣子,是來朱翠山遊玩的吧?現在氣候正好,就是山裡容易起霧,沒有本地人帶著,很容易迷路。」
唐周微微頷首,只聽那個子高點的當地人繼續說:「其實每年都有不少人來朱翠山,我們兄弟倆也不是第一回領路了,這個價錢嘛,自然好商量。」
唐周取出一小錠銀子,淡淡道:「最多兩個時辰,我們就要進山。兩位看看還需要買些什麼,剩下的銀錢就等到了地方再算。」
那人接過銀子,掂了幾掂,笑著道:「公子儘管放心,只要半個時辰,咱們就可以出發,保證萬無一失!」說罷,拉著那個矮個子的當地人走開了,一邊還用他們聽不懂的土話在那裡嘀嘀咕咕。
柳維揚低聲道:「這兩人身上有股腥臭味。」
顏淡立刻抖擻精神:「我看他們眼光閃爍,又太過殷勤,恐怕其中有古怪。這一路當真有趣了。」
「就算有什麼古怪,也不至於應付不了。」唐周看了看包袱,「剩下的乾糧不多了,進了山也不知哪裡才會有人家,趁現在多買些帶著。」
柳維揚搖了搖頭,淡淡道:「他們既然敢帶人進去,肯定是有了計較。總之,多加留心便是。」
顏淡毛骨悚然:「你剛才說的腥臭味該不是……」
柳維揚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又一聲不吭了。
唐周微微奇怪,她平日倒不會這般吞吞吐吐、一句話只說半句,便問道:「那腥臭味怎麼了?」
顏淡神色複雜:「我也是隨便猜的,你還是別知道比較好,恐怕能讓你好幾天都食不下咽。」
唐周見她不說,也不勉強,三人去村中買了些干饅頭帶上,又打了井水,再回到村頭的時候,就看見那兩個當地人背著麻繩斧頭,拎著探路的手杖等在那裡了。
朱翠山霧氣濃厚,層層疊疊積聚在一起,甚至還看不清十步之外的事物。顏淡悄悄地打量斜前方正用手杖探路的那兩個當地人,他們眉目相似,麵皮黃里透黑,笑起來也只抽動臉皮。
只見那個矮個子的當地人轉過頭來,向著她咧嘴一笑,露出焦黑的牙齒:「姑娘,你可要跟緊些,這山裡有大蟒,專門喜歡吃細皮嫩肉的小姑娘。」
顏淡立刻擺出一副害怕的模樣:「這山裡還有大蟒?」
「這大蟒有手臂粗細,這麼長。」那人用手一比,「它張大嘴的時候,可以把整個人都吞進去。」
「夠了,你別說下去了!」那個高些的當地人立刻打斷他的話,笑著道,「那也只是我們地方上的傳言,姑娘莫怕,要真是碰見大蟒了,我們兩個盡可以砍死它。」說著,拍了拍背上那一卷麻繩纏著的斧頭。
顏淡明眸皓齒地一笑,語聲溫軟:「那我就放心了。」
又在白霧中走出一段路,她隨意地往四周看了看,卻突然發覺,原本走在她身後的柳維揚突然不見了。她知道憑柳維揚的身手,就算落單也不會有大礙,只是她一直覺得,柳維揚會與他們同行,應該也是有他的目的。畢竟人心難測,至少眼下還不能斷定他究竟是敵是友,抑或有什麼別的圖謀。
她正想著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唐周,不經意間餘光瞥見一個人影。她回頭一看,柳維揚神情平淡,正走在她身後。
顏淡揉了揉眼睛,心中懷疑:難道剛才是她看錯了?照理說,這霧氣迷濛的,一時眼花也不奇怪。她這樣頻頻回頭往後看,連柳維揚也感覺到了,不解地問了句:「怎麼?」
「你剛才有沒有看到什麼奇怪的東西?」顏淡試探地問。
柳維揚搖搖頭,倒是那個矮個子的當地人又轉過頭說了一句:「這裡霧氣大,山路又難走,難保會眼花。不過小姑娘你也太會疑神疑鬼了,該好好練練膽量。」
顏淡很想把那多嘴多舌的凡人整治一頓,但想著他還要留著領路,只得忍住。她當年練膽量的時候,這多嘴的凡人還不知在哪裡呢,竟敢說她膽子小,真是豈有此理。
他們在山裡不知走了多久,眼前還是白茫茫的一片。唐周不由問了一句:「還要走多久?」那高個子連聲道:「快了快了,等到了山道口,就順著山路走上去,就能翻過這座山頭。」他手中拿著一把銼刀,敲了敲身旁的一棵樹:「我這樣一路做記號,看方向,就是閉著眼睛走也不會迷路的。」他正要拿刀在樹皮上劃下去,忽聽那個矮個子大叫一聲:「這、這地方我們剛才來過!」
那個子高的立刻斥道:「你胡說什麼,你別自己嚇自己!這山裡我們也走了不下十七八回,那一回不是很快就走出去的?」
「可是你看這樹皮上的記號,不就是你之前劃上去的那道?」
那個子高的頓時臉色發白,喃喃道:「怎麼會這樣?這從來都沒有過,莫非、莫非……是鬼打牆……」
顏淡低下身看了看樹榦上的記號,又仔細看了看周圍的草木,之前確是來過這裡。可如果是鬼打牆的話,她也不會一點感覺都沒有。
只聽唐周語氣鎮定地開口:「那就重新再走一遍,如果還是繞回原地,再想別的辦法。」
那兩個當地人立刻就重新辨認方向,走在最前面帶路。
顏淡一邊走,一邊靜靜地看著周遭,餘光之中,只看見柳維揚每走出幾步,都會用腳尖將地上的幾塊石頭挪開,剛開始她還以為是他生性謹慎,一路做些記號。可時間一久,就開始覺得有些不對勁。做記號,必須要方便辨認,而他排列出來的石子,卻是雜亂無章,沒有一點規律,似乎只是為了將那幾顆石子踢開而已。
這樣在茫茫白霧中走了大約半個多時辰,那個矮個子的當地人激動地轉過頭來,一指前方:「這就是山道口了,看來剛才只是找錯方向才兜了個大圈子。」
顏淡悄悄地看了柳維揚一眼,只見他目不斜視,眼中波瀾不驚,連害怕擔憂這樣的人之常情都沒有。
她仔細一想,就覺得其中有些奇怪的地方:這兩個當地人說他們在山裡少說走了十七八趟,沒有道理會辨認錯方向,除非他們是在故弄玄虛。可是看他們剛才那臉色發白,驚疑不定的樣子,要是全部裝出來的,那未免也太厲害了。而在她想來,這種做法也委實太過多餘。
既然這條路想不通的話,那麼就還有另外一個原因。而這個原因,應該就在柳維揚身上。她親眼看見柳維揚消失,卻又在下一刻看見他憑空出現。這究竟是不是她一時眼花?如果不是,他到底離開了多久,又是去做什麼?還有,柳維揚有意無意地挪開那些石子,又是為了什麼?
她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在鋣闌山境的一個晚上,那晚天氣悶熱,怎麼也睡不著,就想去湖邊透透氣。結果餘墨也沒睡,正負手站在月下。顏淡走近了,才看見地上擺滿了小石子,星羅棋布,每一顆石子擺放的位置看似平平無奇,卻又像有某種玄機。餘墨轉過頭看了她一眼,又低頭看著地上。顏淡很是奇怪,想再走近些看,就被餘墨一把拉住:「這些石子是依照伏羲八卦排列,有進無回。」
顏淡不相信,結果走進去后眼前景象突變,周圍殺氣騰騰,怎麼走都在原地打轉,幸好餘墨最後把她拉了出來。之後整整半年,她看到餘墨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哪裡惹到了這位山主大人,把她往那個石頭陣里扔。
如果,他們剛才在原地兜圈的原因,是因為走進了一個伏羲八卦陣,那麼布陣的人又是誰?柳維揚覺察到有人在那裡布了陣形想困住他們,卻為何隻字不提?她本是想直接問他,突然轉念一想,既然他不說,應該也是有他的道理。假如柳維揚別有圖謀,她這樣問了反而打草驚蛇;若他確實出自好心,她這一問很可能就壞了他的事。
顏淡抬頭向前看去,只見霧氣之中飄起了細細雨絲,迎面吹拂到臉頰之上,正有一個淺薄的人影,從霧氣中翩翩而來。那人一手提起衣擺,腳踏木屐,面目模糊,每一步像是走在雲端,身輕飄逸,有那麼一股子說不出的清氣。
23.採藥人
但見那人到近處,面目漸漸清晰。顏淡不由輕嘆一聲:「可惜……」
這迎面而來的,是一個粗布麻衣的男子,泥水沾滿一雙木屐,一直濺到衣擺。他長得獐頭鼠目,滿臉麻子如繁星點點,要說有多猥瑣便有所猥瑣。
那高個子的當地人一副很瞧不上那人的模樣:「伍順,你這小子沒事進山來做什麼?」
伍順立刻賠笑著取下背上的背簍給他們看:「還不是進山來采點草藥換銀錢嗎?我家裡就快揭不開鍋了,要是運氣好,還可以抓到蛇。蛇膽可以賣,蛇肉……」他說到這裡,幾近垂涎三尺了。
顏淡又嘆了口氣。
原本以為是謫仙一樣的人物,結果卻是個說不出有多猥瑣的採藥人。她的眼神,真的越來越不好使了。
那採藥人伍順一轉頭,就瞧見顏淡,嘴巴微張,便再也移不開眼,許久才回過神來,咂了咂嘴,不知在打什麼齷齪主意。
顏淡怒從心起,只恨不得一劍劈了他,立刻要伸手去拔唐周的佩劍。她還沒來得及動手,手腕便被柳維揚不動聲色地握住了。顏淡呆住了,僵硬著頸轉過去看身邊的柳公子。柳維揚看著她,微微搖了搖頭,然後慢慢地鬆開手。
伍順聽說他們要去登朱翠山,立刻就殷勤地走在前面領路,還時不時回過頭說兩句葷笑話。顏淡摸摸手腕,總覺得很不對勁。柳維揚是不可能去拉她的手腕的,顏淡對這點很肯定。難道走在她身邊的,已經不是柳維揚了?
那會是誰?不管是誰,只要不是神霄宮主就好。她一想到神霄宮主,不由自主毛骨悚然。她雖然沒有完全見識過柳維揚的本事,想來也是不輸於唐周的,如果那麼短短的半柱香還不到就被神霄宮主悄悄拖走、拋屍荒野,實在太可怕了。
唐周看了她一眼,低聲問:「你臉上又青又白的,這是怎麼了?」他半開玩笑道:「總不至於被人看了幾眼,就怕成這樣了?」
顏淡偷偷瞥了柳維揚一眼,慢慢往唐周身邊靠了靠:「我會怕人看么?我又不是見不得人。」
唐周想了想,伸出左手給她:「你要是怕的話,就拉著我好了。」
顏淡遲疑了,是拉還是不拉?拉的話,未免太損傷她的自尊心了,可是不拉的話,還真是有點不安。她突然覺得身側有一道目光掃過來,立刻一個激靈,將自己的手送到唐周手中。唐周輕輕握住,笑著說:「你忘了你在墓地里說過的話了么?」
墓地里說過的話?她那時說過的話,少說也有二三十句,到底是指哪一句?
顏淡回想了一會兒,突然想到,莫非……是那句「他不會真的殺了我們,只是試探」?這樣說來,唐周也注意到柳維揚消失后又出現的事了,那就說明,這一切真的不是她的錯覺。假如現在的柳維揚是神霄宮主假扮的話,也就說明他暫時都不會向他們動手。她那時還曾猜想過柳維揚的身份,現在看來,倒不是高估了柳維揚,而是太低估神霄宮主了。
因為開始耽擱太久,等到太陽落山之際,一行人還在山中間。
那兩個當地人手段利落,砍了樹枝回來,用打火石划擦幾下,點起一堆火來。又從隨身的包裹里取出一隻小砂鍋,接了山泉放在火上煮。採藥人伍順立刻從背簍里挑出黃精,放進鍋中一起煮。
幾個人分了一包饅頭,用火烤到饅頭上出現幾個蜂窩一樣的口子,慢慢呈現出焦色,而那一鍋黃精也煮沸了,方才慢慢填飽肚子。
顏淡知道唐周是百毒不侵,她也不怕凡間的毒物,便心安理得地吃起來。柳維揚還是和往常一般沉默,對著火堆默默無言,像是有無盡心事。
一行人說過乾糧,便說到守夜。那個高個子的當地人守前半夜,而另外一人和採藥人伍順守後半夜。顏淡見他們這樣安排了,也顧自挨著火堆邊閉目睡去了,她一向來都睡得不深,稍許動靜都會驚醒,也不怕他們在背後做什麼手腳。
她迷迷糊糊睡了一陣,驚醒時已是月上中天,雨歇後的山澗蒼穹清澈如碧,繁星點點,格外明朗。她看了看周圍,只見柳維揚和唐周依然熟睡,而守夜的那三個人卻沒了蹤影。她輕輕站起身,步履極輕地往前面山林中走去。走了十幾丈外,只見斜方山坡上火光點點。她慢慢走近了,只見伍順腰間系著麻繩,正小心翼翼地沿著山道往上攀爬。麻繩的另一頭則抓在那個高個子的當地人手中,他滿臉不耐煩,粗聲道:「你這小子,磨磨蹭蹭的還不快點?!」
伍順唯唯諾諾,爬三步又摔回一步,手腳發軟,動作難看。顏淡瞧著直嘆氣,可這一口氣還沒嘆完,耳邊突然炸起一聲極凄厲的慘叫。伍順撲騰一陣,像是陷進什麼裡面去似的,只剩下半邊身子還在山道上邊。
顏淡悄悄挪動身子,想在走近些看,只見那個高個子的當地人突然一斧頭砍斷麻繩,伍順的人影頓時消失不見。
顏淡摸摸下巴,心道這西南地底溶洞極多,看似平整結實的地面,實際卻是中空的,那採藥人大概就是摔進溶洞里去了。只是那兩個當地人若想將他拉上來,應該不算難事,這樣一斧子把麻繩斬斷,實在太狠毒了。
只聽那個矮個子的當地人說:「為什麼不把伍順拉上來?好歹也是一個村子里的。」
「我看這小子根本就不安好心,還不只是想一杯羹。他現在掉下去就乾脆由著他去,少一個麻煩。」高個子的當地人重重地哼了一聲,「等下他們要是問起來,就說伍順家裡還有急事,提前走了。他這樣摔下去,正好餵了山神爺,對我們也好。」
顏淡聽得糊塗起來,但見他們往迴轉,只得飛快地往火堆溜去。還差著十幾步的時候,只見唐周正從斜方的山道上下來,臉色不算太好。顏淡道:「我剛才去跟著那三個當地人了,他們……」唐周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淡淡說:「你看見的那些,我適才也全部都瞧見了,這條山路和那邊是相連的,而我是在你離開后,跟在柳兄身後去的。」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一行人又繼續趕路。
顏淡看看周圍,突然問了句:「咦,昨天叫伍順的採藥人呢?怎麼一早就不見了他?」
那矮個子的當地人乾笑兩聲:「昨、昨晚的時候,這小子想起家裡還有事,不等天亮就回村子去了。他走的時候你們還沒醒,也就沒、沒招呼一聲。」
顏淡鄙夷地看著他:連假話都不會說,磕磕巴巴的,一聽就知道不是真的。「原來他一早就回去了……奇怪,現在還沒入夏吧,你怎麼說了一句話就直冒汗?」她微微笑道。那個矮個子的當地人只得又乾笑幾聲,閉上嘴不說話。
唐周警告地看了她一眼,低聲道:「顏淡!」
顏淡嘆了口氣:「就算你把我的名字叫得千迴百轉,我還是不會明白你想說什麼,對不對?」柿子都是挑軟的拿捏,如果現在的柳維揚真是神霄宮主假扮的話,她還是去欺負唐周比較好。
唐周反倒沒生氣,在她的手心慢慢寫下一個「柳」字。顏淡覺得有趣,也拉著他的手寫下一個「霄」字。唐周搖搖頭又點點頭。顏淡立刻明白,他想說的大致就是,眼下的柳維揚很可能不是原來那一個,至於是不是神霄宮主扮的,也難說。
他們這樣你寫一個字我寫一個字,很快就落在最後面。那高個子的當地人回頭笑著說:「我看你們倒像是從家裡私奔出來的一對兒,一刻都不停地粘在一塊兒。」
顏淡僵硬地看著唐周,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唐周很是無所謂:「我們確是從家裡跑出來玩的,光明正大,也不算是私奔。」
顏淡呆住了,柳維揚也明顯地愣了一下,唐周又笑著問了一句:「是不是,顏淡?」
顏淡很鬱結,恨不得仰天長嘯:「不是——」她話音剛落,腳下山道鬆動,咕咚一聲翻了下去。唐周連忙伸手抓住她的手臂,卻被她下墜的巨大衝力帶得身子一晃,腳下地層發出一聲清脆悅耳的「卡啦」。
兩個人同時摔了下去。
顏淡只聽見耳邊風聲呼呼,隨手抓了一個像是石筍一樣的事物,只聽咔嚓一聲,細長的石筍居然也斷了。她腦中頓時只留下一個想法,難道是她最近過得太安逸,變肥了很多?突然手腕一緊,她的身子還沒來得及止住下落的勢頭,另一隻手腕也被抓住。只是那兩個力道來自完全不同的兩個方向,顏淡痛得差點昏過去。
她寧可直接摔倒地上摔個嘴啃泥,也不要懸在半空被人從中間撕成兩半。
只聽唐周的聲音從頭頂上慢慢傳來:「顏淡,你真沉。」
顏淡氣哼哼的:「胡說,哪裡沉了,沈家那胡嫂還說我輕得像沒骨頭一樣!」
「你和胡嫂比,當然是輕得和沒骨頭一樣。」
「你閉嘴,快閉嘴!」顏淡氣得咬牙,一抬頭正瞧見柳維揚低頭看著她,眼中幽深,而她的右手正握在他手中,冷汗立刻就下來了,「柳公子,我太沉了,你放我下去吧?」
柳維揚緩若輕風地一笑:「沒關係。」他笑的一剎那,當真是暖風和煦,蝶舞鶯飛,繁花洗盡纖塵。
顏淡立刻奉承道:「柳公子,你笑起來真是好看。不過你還是快點鬆手吧,我們總不能在這裡一直吊下去是吧?」
柳維揚微微斂住笑:「我鬆手以後,你這樣下去沒有關係罷?」
顏淡乖巧地說:「沒關係,沒關係,你鬆手吧。」
柳維揚立刻鬆開手。
顏淡只覺得身子向下一沉,左手腕關節出發出咔的一聲,連忙大聲道:「唐周,你還不快放手?我的手要斷了!」
唐周哦了一聲,也鬆了手。顏淡只覺身子輕輕向前一盪,直接朝對面的石壁撞去。所幸柳維揚輕飄飄地落了地,好心地將她往後一拉。
顏淡心中咯噔一聲,心中有股說不出的奇怪。明明是柳維揚的臉,她卻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
忽然頭頂上的光線一暗,不斷有泥土從他們摔下來的石洞中掉落下來。
唐周晃亮了火摺子,只見頂上的洞口已經被一塊花崗岩堵死,而面前的溶洞九拐八彎,不知通往哪裡。
西南一帶雨水豐沛,地層根基不穩,地底多溶洞。而那些溶洞多半是相通,走進去就如同走進迷宮一般,越走越糊塗。那兩個當地人果真是心懷不軌,把他們往溶洞多的地方引,等他們摔下去就封死頂上的洞口。
他們這樣做的圖謀多半是要謀財害命吧?只是……他突然想起昨夜那高個子的當地人曾說到伍順去餵了山神,難道是……他轉過頭去,只見顏淡居然歡快地撲向柳維揚,喜氣洋洋地摟著他的頸道:「主公!」
但見柳維揚身上湧起一陣淡淡的青芒,他的模樣竟然漸漸變了,如墨髮絲陡然間長了不少,眉目俊雅,嘴角還噙著一絲笑意,生動而清俊。
顏淡揉揉他的臉頰,語聲溫軟:「主公,你瘦了也黑了……皮膚也不夠水滑……」
「蓮卿的氣色倒不錯,身子都重了整整五斤六錢……」餘墨將她抱起來,笑著說,「連腰也粗了半寸……」
唐周重重地咳嗽一聲:「柳兄呢?」
餘墨淡淡道:「在進山的時候我就把他攔了下來,這個人,不是那麼簡單的。」
顏淡不由道:「可是這一路他什麼壞事都沒做啊。」
餘墨伸手輕輕一捏她的鼻尖:「你還記不記得有一次,他半夜起來吹笛子的事?你以為他只是在吹笛而已么?你們進了山中,被困在伏羲八卦陣中,就是有人事先布下的。」
顏淡立刻瞭然:「所以你半路把人給換了,又破了這陣法?」
餘墨笑著點點頭:「不過你倒是沒有一開始就認出我來,還怕得要命,嗯?」顏淡微微嘟起嘴:「你不知道那神霄宮主有多可怕,簡直是扮什麼像什麼……可是這樣說來,柳維揚到底是什麼人,也是神霄宮主的手下?」
「我也不清楚。」餘墨轉頭看著唐周,緩緩道,「西南朱翠山,離鏡湖水月也不遠了,你要找上古神器,也不必去彝族找。因為這神器,早就落到神霄宮主手中。」
唐周看著他:「你知道鏡湖水月在哪裡,也知道上古神器不在彝族而是在神霄宮主手中,你說的這些我都相信。可你是如何得知的?」
餘墨坦然道:「我曾去過鏡湖水月,也見過神霄宮主兩回。」
顏淡看了看餘墨,又看了看唐周,只覺得他們之間的氣氛好比綳得緊緊的弓弦。
「那麼,現下又怎樣才能到鏡湖水月?」
餘墨輕輕一笑:「我不知道。」
顏淡忍不住小聲道:「餘墨……」他之前說去過鏡湖水月,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去,簡直堪稱最蹩腳的假話。
餘墨低下頭看她,一派風輕雲淡:「怎麼,你也不信?」
顏淡想了想:「雖然聽起來好像有點不可能,但我還是信。」
唐周抱著臂,淡淡道:「除非給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否則這種話只怕連小孩子都不會相信。」
顏淡頓時覺得寒毛直立,餘墨和唐周第一次見時就斗得你死我活,加上之前的積怨,這一路恐怕都麻煩了。
24.山神
唐周手裡的火摺子慢慢燒到了盡頭,噗的一聲,周圍又陷入一片黑暗。
顏淡一拂衣袂,一團氤氳銀白的光在黑暗中透了出來,慢慢地映亮了地底溶洞:周圍俱是鐘乳石,有水滴從石上滴落,發出滴滴答答的響聲。
餘墨輕輕一笑,徑自往前走去,走了幾步方才回頭道:「唐周,你信是不信,你以為會重要麼?」他頓了頓,又慢條斯理道:「你若是想去鏡湖水月,就跟我來;若是不想,就此分道揚鑣。」
唐周冷冷地說:「那就麻煩你帶路了。」
顏淡見狀,不由鬆了口氣,拉著餘墨的衣袖搖了一搖:「餘墨餘墨,你怎麼會來找我的?」
餘墨低頭看著她,眼眸漆黑,微微笑道:「我趕回鋣闌山境,卻發覺你沒有回來,就猜想你是不是碰見什麼危險了,才一路找過來。不過現在看來,你似乎也沒吃什麼苦頭。」
「誰說的,你不知道,我啊……」顏淡一路笑語唧唧,繪聲繪色地將分別之後的事情曆數一遍。餘墨側著頭靜靜地聽著,聽她說到有趣之處,忍不住輕笑。唐周聽著她將自己的所作所為誇大好幾倍來痛斥,也只得失笑著搖頭。
「說起來,你在襄都就找到我了,為什麼一直不出來?」顏淡突然想起這件事來。
餘墨微微頷首:「你那時不是還正想怎麼脫身么?我便是硬扛著你回去,你也不會願意罷?何況——」他語氣淡淡:「後來等你不受禁制約束了,就想著幫忙找神器,我要說什麼,你還會聽得進去么?」
顏淡頓時無話可說。雖說她該聽山主的話,可是餘墨從來沒擺過架子,日子一久,她也隨性出習慣來了,連平日說話都是直呼他名字。
「我一路隨著你們到西南,發覺之前都會有人為你們探路。西南這一帶便是朝廷也管不到,又怎會這樣安定?」
顏淡長長地哦了一聲,她之前還覺得官府管得太多,連個山賊響馬都沒留下,原來是她錯怪他們了。真正的罪魁禍首其實是柳維揚啊。
唐周突然停住腳步,低下身看著前面的一堆碎屑。顏淡湊過去看了兩眼,奇道:「這是什麼?」
餘墨瞥了一眼,淡淡道:「蛇皮。」
唐周想了想,喃喃道:「莫非他們口中的山神其實是一條蛇?」
「這也不奇怪,這裡是偏壤,古怪的風俗自然比中原要多。」餘墨不甚在意地說,「那兩個領路的當地人身上有一股腥臭味,大概就是蛇的味道。想來帶著這一股味道,蛇也不會吞了他們。」
顏淡訝然道:「原來是蛇?我還以為是他們平日都是吃腐屍的,結果身上才有那麼一股味兒。」
唐周斜斜地看了她一眼:「你怎的總有那麼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顏淡嘟著嘴不說話了。
餘墨微微笑道:「看來顏淡跟著你倒還是有不少好處,起碼學會適可而止了。」顏淡大受打擊,只見餘墨淡淡地瞧著她,嘴角帶笑:「不過也是我對她太客氣了,才把她慣成這樣。」顏淡簡直怒極攻心:「你你你……」
唐周矜持地笑了笑:「哪裡,理應如此。」
顏淡眼睜睜地看著剛才還不對盤的兩人差點開始稱兄道弟,只得拖拖拉拉地走在最後面,顧自生悶氣。
他們在地底越走越深,腳下也慢慢變得濕漉漉的,踩下去還有積水濺起。
顏淡抱著手臂,開始覺得有股寒氣從腳上湧起,耳邊還不斷響起一陣若有若無的沙沙聲,似乎有什麼正往這裡蠕動:「你們都沒有聽見什麼奇怪的聲音啊?」
唐周停下腳步,聽了一會兒,搖搖頭:「什麼都沒有。」
顏淡嘟嘟囔囔著:「你當然不會聽見了,凡人的聽覺嗅覺都遲鈍得要命。」
餘墨微微笑道:「我也沒聽到什麼聲音,你莫不是太緊張了罷?」
顏淡忙停下來細細傾聽一陣,果真再沒有聽見什麼響動,只好不說話了。可是他們一旦開始往前走,她便又聽見耳邊響起一陣沙沙聲,不由道:「可是真的有……」
餘墨抬起手,只見一團青色的光暈慢慢綻開,一下子把整個溶洞映得青氣森森。就在一片青芒之中,顏淡直直地看著前面有一團一團糾結在一起的蛇慢慢往他們這裡爬來,蛇鱗映著淡青的光,更顯得鬼氣森森。這大團大團的蛇所經之處,留下一道道亮晶晶的黏液。
顏淡指著前面,顫聲道:「這裡是蛇窩嗎?」
餘墨往周遭看了一圈,一指左手邊的溶洞:「往那裡走!」
顏淡自然不等他催促,立刻轉身就跑,只聽身後嘶嘶聲響越來越大,忽覺後面傳來一陣風聲,她立刻低下身,只見一條色彩斑斕的毒蛇從她頭頂躥過,撞在石壁上。她還沒來得及直起身,不知是誰在她身後用力推了一把,她順勢踉蹌著往前沖。
一路跌跌撞撞,跨過石筍,踏過水坑,顏淡只聽見身後唐周說了一句:「好了,應該是甩掉了。」
顏淡上氣不接下氣,手指輕划,漾開一道白光,只見眼前擺著兩隻黃澄澄的燈籠。她一愣,方才慢慢地看清了:那兩隻黃燈籠是長在一張滿是鱗片的三角形臉上,而那張臉幾乎已經貼到了她的鼻尖!
她幾乎要驚叫出來,總算立即就反應過來,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她慢慢往後退了一小步,只見那張恐怖的臉又貼了過來,只聽嘶嘶兩聲,一截細長分叉的舌頭在她眼前吞吐一下。顏淡腳下一軟,一下子坐倒在地。
那是一條巨蛇!
她雖然還沒能看清它的身子究竟有多長,可是這麼大的一隻蛇頭擺在那裡,想自欺欺人也不能。她強迫自己抬頭和巨蛇對視著,她不能動,也不敢動,哪怕只要稍稍眨一下眼,這巨蛇就會直撲過來。
唐周想拔劍,卻見餘墨伸手一攔,慢慢搖了搖頭。
「顏淡,你千萬別動,我就在你在身後。」餘墨慢慢靠近過去,儘力是步履之間不發出一點聲響。
顏淡眼睜睜地看著那巨蛇慢慢張大嘴,露出尖尖的、如刀刃一般鋒利的牙齒,一股陳年腐臭味兒也拂面而來:「余、餘墨……」
「等下我碰到你的肩的時候,你們就立刻往前跑,在跑到底之前都不要停下來。」餘墨慢慢伸出手,在她肩上輕輕一推,「快走!」
顏淡才踏出一步,唐周就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拉著她往前面跑去。她忍不住回過頭去看,只見餘墨周身都漾起了一股淡青的妖氣,這妖氣越來越濃,轉眼間已經成了青黑的色澤,而那巨蛇身上則有一股妖氣死死地捆著它,它只能不斷抽動著尾巴,嘶嘶吼叫。
顏淡覺得最近自己當真是霉運連連,開始被凡人追著逃竄,現在又被蛇攆得逃跑,兩回都狼狽至極。
地道越來越潮濕,甚至可以聽見不遠處水聲嘩嘩,眼前也漸漸開闊起來,盡頭似乎有點點亮光透進來。哪怕一點光,對於一片黑暗中行走的人來說都是無價之寶。
顏淡跑到盡頭,只見面前已經沒有路了,外面水聲震天,竟然是一處極為壯麗的瀑布。她低聲道:「這就到頭了。」
唐周突然問了一句:「你跟著余兄有多少時日了?」
顏淡想了想,乾脆地說:「差不多快二十年了。」
「那麼,你對他的事算是了解了?」
顏淡思忖片刻,點點頭。
唐周淡淡地說:「我覺得他很可能就是神霄宮主。」
顏淡一愣,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這怎麼可能?我認得餘墨這麼久,從來沒發現他有神霄宮主那種喜歡扮成別人的癖好。」
「這世間的易容術總歸是還多少會有破綻的,可神霄宮主的卻已是出神入化,餘墨也能夠隨意變成別人的樣子。就算這一點是巧合,那麼他卻知道其中一件神器是在神霄宮主手中,他曾和你說過,他同神霄宮主相識么?」
「這個……倒是沒有。」
「就算他和神霄宮主相識已久,卻連去鏡湖水月的路都不知道,這不是很荒謬的事?」
顏淡想了想,說:「雖說這些話聽起來荒謬,可是你不覺得餘墨想用這種破綻百出的話來騙人,這點更是荒唐嗎?」
唐周淡淡一笑:「像他這樣的聰明人怎麼可能會說這種破綻百出的話,你是這樣想的,對不對?所以這些話聽似荒唐,一定是有其緣由。你若是這樣想,那麼這些話就再也不荒唐了。」
顏淡支著下巴,慢吞吞地說:「你說的是沒錯啦,不過餘墨要真是神霄宮主的話,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若我說我確然不是,你豈不是要失望了?」餘墨衣袖翩翩,大步走過來,漆黑的眸子微微眯起,「看來有些事不說清楚,大家心裡都有一個結。你們想問什麼就儘管問,凡是能說的我都知無不言。」
顏淡蹭到他身邊,露出一個討人喜歡的笑顏:「我只有一件事不明白,你說你見過神霄宮主兩回,那麼這神霄宮主是不是柳維揚?」
餘墨微微搖頭:「神霄宮主的易容術當世無雙,我也不確定所見的是不是他的真面目,不過不是柳維揚那個樣子。」他轉頭望向唐周:「之前說過,我並不知道鏡湖水月怎麼走,只是因為我一路都是被蒙著眼的。顏淡一摔下這個地底溶洞,我就覺得似乎和我曾走過的路有幾分相像。我全是憑著感覺和周圍的聲音記下路線。」
唐周慢慢道:「那條蛇怪呢,明明你我都可以把它砍死,你卻不願這樣做,這又是為什麼?」
「這條蛇怪全身都是毒,連鱗片上都有,若是它的血濺出來,立刻就會全身潰爛而死。殺了它的確不是難事,可是溶洞狹窄,地層也不夠牢固,這不划算。」
唐周微微頷首:「原來如此,那麼去鏡湖水月的路,你現下可是找到了?」
餘墨一指瀑布:「就在這底下。」
顏淡探出頭往外看了看,不知該不該就這麼眼一閉往下跳。畢竟水流生在懸崖峭壁上才是瀑布,她若是跳下去就等同於跳崖。就算她是妖,也只有這樣一副骨頭,若是碎光了,她哪裡去再找一副新的過來?
只見餘墨徑自走了過去,眼都不眨一下,便往下一跳。
主公跳了,顏淡自然也得跟著跳。何況餘墨就是面子上不動聲色,她也知道他現在一定火氣不小。顏淡落下瀑布底下的水潭,立刻從水裡探出頭來,往周圍看了一圈,不由道:「這裡風景不錯啊。」碧潭如洗,湖光山色,映襯著藍天白雲,格外的明麗。
顏淡慢慢往岸邊游去,看見唐周也在她之後下來了,連著嗆了好幾口水,明眼人一下子就能看出他的水性不怎麼樣。如果當初在南都狹路相逢之際,她走的是水路,真的可以少受很多折磨啊……
餘墨濕淋淋地站在岸邊,見她游到岸邊也沒去拉,淡淡地說了一句:「現在沿著湖往前走一百一十四步。」
顏淡偷偷地看了他幾眼,小心翼翼地拉拉他的衣袖:「主公……你在生氣?」
餘墨轉頭看著她,還是不動聲色:「你又知道我在生氣了?」
顏淡乖巧地笑:「我一看你的樣子,就知道你在想什麼……不,就算是看到你一根頭髮絲,都能猜得到你在想什麼。」
餘墨看了她一陣,嘴角緩緩勾起一絲笑意:「是么。」
他們沿著湖邊走了長長一段路,只聽前方傳來兩聲慘呼,只見面前那個淡紫衣衫的女子手中長劍之上正有鮮血緩緩滴落,而倒在地上的那兩具屍首一高一矮,正是為他們領路的那兩個當地人。
那紫衫女子本是背對著他們,聽見身後腳步聲驀然回首。顏淡不由失聲道:「陶姑娘!」這個淡紫衣衫的女子竟然是在青石鎮古墓暗道中識得的陶紫炁。
陶紫炁瞧見他們,連神情都沒變,聲音如碎玉一般:「尊主派我來為三位領路,去鏡湖水月一顧。尊主已經煮茶等候諸位多時了。」
顏淡看著她背過身去,不由皺了一下眉,又微微笑問:「神霄宮主對於茶道很是精通嗎?」她一下子記起在凌霄道觀被人從後面偷襲之前,看見的那個穿夜行衣的身影和陶紫炁的背影很像。
陶紫炁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尊主琴棋書畫、雜學經書,無一不精。」
唐周淡淡說了一句:「陶姑娘,原本我看擔心你被困地道,眼下看來你還是安然無事。」
陶紫炁背影一僵,冷冰冰地開口:「承蒙唐公子關心。那墓地暗道的後半段其實是尊主後來修的,我本是奉了尊主之命,想把你們帶來這裡,卻沒想到沈怡君突然叛出,還把我關在地道裡面。」
顏淡不由心道,神霄宮主做戲的水準已經是超凡脫俗,沒想到近墨者黑,連手下人也沾上了這個喜好,陶紫炁在墓地中都是一副嬌怯怯、含羞的模樣,現在殺個把人連手都不抖一下,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神霄宮主把我們帶到這裡來又是為了什麼?」唐周問。
顏淡嘆了口氣,要是她肯說,當初早就說了,唐周這一問真真多餘。
哪知陶紫炁遲疑一下,輕聲道:「尊主他得到神器其一,需要一個純凈魂魄方才能解開這個神器上刻下的咒印。雖然這世上,有純凈魂魄的並不只是唐公子你一人,但解開咒印的過程太過艱險,若是沒有一點功夫,根本不可能辦到。」
一行人邊說邊走,已看到不遠處的岸邊停靠著一隻小船。陶紫炁走上前,解開船尾的繩子,走上船頭:「你們現在還可以決定,究竟要不要去鏡湖水月。一旦到了哪裡,再後悔就來不及了。」
顏淡微微疑惑,雖說陶紫炁是神霄宮主手下,她怎麼感覺她的所言所為都不是向著自家尊主?說好聽點,她這叫雖是為噁心卻良善,說難聽點,就是吃裡爬外。
唐周轉過頭看著他們,輕聲道:「你們回去吧,陪我到這裡便足夠了。」
他的神情隱約有些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