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8章

第25-28章

25.鏡湖水月

餘墨負手而立,隔了片刻才緩緩道:「既然都走到這裡了,索性就一條路走到底,怎能半途而廢?」

顏淡驚訝地看著他,不覺道:「餘墨?」

餘墨抬手在她肩頭輕輕一推:「走罷。」顏淡心中通透,向著他微微一笑,右頰隱隱露出一個淺淺的梨渦。

陶紫炁將小船劃到湖中心,突然把船槳一推,撲通一聲躍入水中,平靜的水面漾起了陣陣漣漪。餘墨撐著船舷,淡淡道:「我先下去。」言罷,也跟著踏進水中。

此刻已近黃昏,淡紅的夕陽將天邊雲彩浸染得通紅,連碧綠的湖面也漾開了陣陣薄紅。顏淡趴在船邊往水裡瞧了瞧,又抬頭看著天色,不由道:「若是到了有星有月的晚上,可不是鏡湖水月么?」

唐周瞧著她白瓷般細緻的臉頰,她笑的時候眼角會微微彎起,清澈無邪,不由輕喟道:「你們何必要跟來?」

顏淡搖搖手指,笑著說:「你千萬不要誤會,我不是為了你呦。第一是為了送你早日去見那位夢中姑娘,第二是日子過得實在無聊,偶然找些事情來做也好。」她轉頭看了看天邊晚霞,又看著水裡,喃喃道:「奇怪,餘墨怎麼要去這麼久?」

她慢慢伸手到水裡,撥了兩下,眼前忽然水珠飛濺。餘墨從水中露出頭來,伸臂搭著船舷,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下來罷,我來引路。」

顏淡跳下船,向著唐周招了招手:「快來。」她伸手拉住對方的手腕,低聲道:「你只要閉住氣,跟著我走就好。」她看著餘墨當先潛入水中,也慢慢將身子沉了下去。從水下往上看去,湖水是晶瑩的淺藍色,水底俱是白色的沙石,水草蔓蔓,時不時有細長柔軟的魚甩著尾巴從身邊經過。

餘墨徑自往前渡水而去,足足有三炷香時間,突然往上破水而出。顏淡也跟著上去,只見眼前不遠處是一座華美的宮殿,大理石台階一直延伸到水中,待往上走了幾步,只見幾縷雲霧慢慢飄來,縈繞於周身。

這一切似真似幻,好似走在飄渺雲層之上。

宮殿外,立著一塊石碑,上面是四個古篆體:鏡湖水月。

顏淡轉頭往身後的湖面望去,只見天邊那一輪彎月皎潔,倒映在湖中,銀白色的月影隨著水波緩緩搖曳。

唐周低聲道:「這裡便是神霄宮了……」

「前兩次入神霄宮都是有人為我引路,這一回卻沒有。」餘墨轉過頭,微微皺著眉,「神霄宮主既然要借你之力解開神器封印,想必也會在裡面布下機關……」他話音未落,只見宮殿門口突然出現一個麻衣落拓、腳踏木屐的身影。一縷雲霧飄來,正好將那個身影攏於茫茫雲海之中,依稀看見那人提著衣裾,身輕飄逸。

顏淡不由道:「那個是……伍順?!他不是摔進地底溶洞里去了嗎,怎麼會在這裡?」她追了兩步,卻發覺他們之間的距離非但沒有縮小,反而越來越大。那採藥人伍順像是被什麼牽著走一般,步履飛快。

唐周看了看她,問道:「你會不會認錯了?」

顏淡心中也有些懷疑,只能說:「可能是看錯了。」

「顏淡向來細緻,還沒有看錯的時候,那個人很可能就是伍順。」餘墨淡淡道。顏淡簡直受寵若驚:「其實我沒你說的這麼細心,真是太誇獎了。」

而神霄宮已近在眼前,眼前所及之處俱是漆黑一片,寂靜無聲。

三人在這一片漆黑中慢慢走遠,只能聽到落足時發出輕響。這樣走了出一段路,顏淡終於忍不住道:「這裡怎麼還是黑漆漆的,連根蠟燭都不點。」她也只是隨口抱怨一句,可是她話音剛落,就聽哧的一聲,周圍立刻點起一片燭火。

餘墨神情有那麼幾分複雜,斷然道:「快走,免得夜長夢……」他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見兩旁嗤嗤連聲,大團大團的烈焰湧起,瞬間將地面燒得微微發紅。唐周不禁道:「這裡的地面竟然都是鐵鑄的!」

顏淡已經十分確定她這幾日一定犯了什麼煞星。初時跑了幾步還不覺得如何,只隔了片刻,便覺得腳下好像火燒一般。過道兩旁俱是熊熊大火,火舌吞吐,不斷向他們席捲而來。顏淡只聞到一股焦味,也顧不得想到底是從哪裡發出來的,只能腳步不停地往前跑。她唯一慶幸的一點便是自己是妖,多多少少比凡人在這火獄中好受一些。

轉眼間走道已是盡頭,面前卻是一大片梅花樁。樁子有兩人多高,下面俱是密密麻麻的鐵刺,光澤鋥亮,不用試也知道很鋒利。若是一個不小心跌下梅花樁,可是萬刺穿心,便是本事很高,落地時還能站得很穩,也定會戳穿了雙腳。

顏淡一時遲疑,不知該不該另尋出路。餘墨已經毫不猶豫地躍上了梅花樁,看著她還在發獃,不由沒好氣地說:「你還發什麼愣,快上來!」

顏淡只得用妖氣御風而上,踏在樁子上,往下一看,心裡還有點膽寒。神霄宮主能想出這種修行的法子,可見他這人一定有毛病。

只見唐周對著這一片梅花樁連臉色都沒變一下,如履平地地過去了。顏淡奇道:「唐周,你似乎很擅長這個啊……」

唐周回過頭看了她一眼,不甚在意地回答:「習武之人多少都練過梅花樁,家師也很偏愛這個。」

顏淡恍然大悟,忽聽身後轟的一聲,巨大的熱浪從身後襲來,聞到的俱是一股濃濃的硫磺味。她嚇了一跳,連忙飛快地往前,而身後的熱浪也緊跟著追來。她不用往後看就知道發生什麼事了:這神霄宮主竟然在門口布下了火藥,一等他們進來,就點起了引線。

爆破聲震耳欲聾,不斷有小朵火焰竄到她身前,她甚至可以聞到自己的髮絲發出陣陣燒焦的氣味,而眼前的梅花樁卻遲遲不見盡頭。

顏淡聽著身後的風響,果斷地避開了幾團火焰,再立刻一腳踏在樁子上,不待完全站穩,又往前跳到另一根樁子。這樣靈敏的身手,她在之前的大半輩子里連想都沒想過,不論哪一個動作都絕對乾淨利落。

她漸入佳境,正有點理解為什麼凡人練武總喜歡整這種稀奇古怪的東西,忽見眼前人影一閃,甚至連一眨眼的時間都沒到,她看準的那個梅花樁子上站著一道高挑頎長、清華萬端的身影,赫然是神霄宮主!

顏淡身在半空,清楚明白地看到他的臉:她也算見過不少皮相生得好看的人和妖,卻還是第一次見過長成這樣的人。若說神霄宮主醜陋,而他的五官卻是無比清俊,可是若說他生得好看,那麼這世上就不會有長得丑的人。

她眼睜睜地看著那張臉離自己越來越近,甚至連鼻尖都快相觸了,終於把憋著一口氣長長吐了出來:「啊啊你快走開,啊啊啊——」

她說話的時候,身上的妖氣頓時泄了,身子一沉,立刻摔了下去。總算她反應極快,伸手往上一抓,正好按在樁子邊上。她在半空中晃蕩兩下,偶爾一低頭立刻瞧見底下鐵刺鋥亮,心裡不由哆嗦一下。

只聽唐周的聲音開始還在遠處,可是一句話還沒說完已經近在咫尺:「你敢踏下去,我就讓你此生此世都解不開神器封印!」

顏淡感動得不得了,唐周平日待她雖然算不上好,可是在這緊要關頭還是靠得住。她艱難地伸出另一隻手去扒樁子,只見眼前那雙墨綠的軟緞靴子正要抬不抬,似乎隨時準備踩下來。顏淡掙扎著和自己鬥爭,如果他這一腳真的踩下來,她是死活不放手好呢,還是立刻放開手?畢竟神霄宮主這一腳踩下,她若是最後支撐不住鬆開了,還不如一開始就自己跳下去好,免得還丟面子。

隔了片刻,還是沒有任何動靜。顏淡只覺得手臂開始酸軟,抬頭往周圍看,只見神霄宮主還是那麼站著,餘墨和唐周儼然已經和他成為對峙之勢。顏淡嘆了口氣,如果他們這樣一直站下去,她也不知道能不能撐到被拉上來的時候。

人果真還是要靠自己,靠別人大多靠不住,就算對妖來說,也是一樣。顏淡好聲好氣地開口:「神霄宮主,我可不可問你一句話?你這一腳到底是打算踩下來還是收回去?先說給我知道,大家也不用站在這裡不是么?」

她話音剛落,只見餘墨望了她一眼,眼神很兇。

只聽神霄宮主慢悠悠地說:「還沒有想好。」

顏淡遲疑了半天,還是沒這個膽氣去挑釁他,只好認命地掛在那裡。她之所以敢去挑釁紫麟或是餘墨,是因為知道他們最多給自己一點苦頭吃吃,絕不會殺了她。而對於神霄宮主,她卻沒有這個膽量。何況,觸怒對方大概也只能顯示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可是下場也會比別人凄慘好多倍。

她扒著樁子,咬牙堅持著不放手。她骨子裡就是有股傲氣,容不得別人看輕了自己。

只聽一聲輕微的響聲,像是衣料摩擦發出的聲音,她的手臂突然被人拉住了。顏淡抬起頭來,只見唐周正拉著她的手臂,不由問:「神霄宮主走了?」

唐周點了點頭,微微笑道:「你運氣還算不錯,他竟然就這麼走了。」

顏淡驟然鬆了口氣,喃喃道:「走了就好……」

不管是餘墨還是唐周,她至少還知道對方比自己強了多少,而面對神霄宮主的時候,卻是一點底都沒有,由不得她不害怕。

梅花樁的盡頭,則是冰冷的大理石鋪成的宮殿,安靜、沉寂、毫無人氣。幽幽的燈火搖曳,映在大理石板上,宛如鬼火。

面前的是一扇雕花青銅大門,門環是一頭正張開嘴露出獠牙的獅子,惟妙惟肖,好似活物。而這扇門之後,會有什麼等著他們?

唐周看了看同伴,毅然走上前推開青銅大門。只聽一聲沉重的吱呀響聲,大門開啟,眼前的房間擺設極為雅緻樸素,就和他們在青石鎮的娘娘墓道中看到的那間幾乎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中心擺著一塊石碑,上面刻著歪歪曲曲的文字圖案。

石碑前,站著一個麻衣落拓的男子,衣擺上還沾著點點泥水,看起來瘦小而猥瑣。他聽見身後有人走近,也只是獃獃看著石碑,一動不動。顏淡認出是那人就是採藥人伍順,便往前走了兩步,奇道:「你怎的在這裡?」

伍順卻全然充耳不聞,依舊一動不動地站著。

唐周也覺得奇怪,想要上前查看,可也只是堪堪走近了幾步,忽覺天旋地轉,眼前一片混沌,好似天地開闢之前的茫茫混亂,沒有光,沒有草木,只有無盡的黑暗和無力。他不知身在何處,只能任由那一股神秘的力量牽引住自己。

這股力量,完全不可抗拒。

他依稀聽見顏淡的聲音,似乎就在身畔不遠。他卻沒有驚慌,好像隱約知道會這樣。

最後一次回首,他清楚地瞧見了那採藥人伍順臉上露出一種說不出如何奇怪的笑,身形卻一下子拔高了好幾分,一張人皮面具慢慢落在腳邊,赫然露出那張醜陋卻清華的臉。

神霄宮主看著石碑上的水紋漸漸平緩下來,輕聲自語:「最好他們順利能到魔相盡頭……」他伸手慢慢解開粗布麻衣,裡面則是一襲淡白色的外袍,沒有任何修飾,就連衣帶也是白的。那時只有人祭才會穿成這樣。

他輕輕觸碰著石碑上古怪的銘文花紋,一字一字說得很慢:「楮墨,魔由心起……」他突然身子一僵,立刻覺出身後被冰冷的劍鋒抵著。他連頭都不回,淡淡道:「是你?」

「尊主,你也沒有想過有這一日會落到被人用劍指著的境地罷?」陶紫炁語調如冰,滿懷恨意,「我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我只記得一直待你不薄。」神霄宮主微微偏過頭,不意間卻見她滿臉的忿恨,這種憤怒和仇恨,像是不共戴天。

「我原是九曜星中的紫炁,便是因為你……」她臉色潮紅,眼中慢慢綻開一點笑意,「當年仙魔那一場爭鬥中發生的事,你已經全部都不記得了罷?」

神霄宮主一直平緩的呼吸突然凝滯了一下。

「我知道你現在想不起來,以後,也不會想起了。」陶紫炁將手中長劍往前一送,「你也陪著他們下去!這世上,再沒有人能告訴你當年發生了什麼,你只有一輩子糾纏於過去種種!」

神霄宮主不得不往前走了兩步,只覺得天地間倏然倒轉,頭昏目眩。他突然回過身,伸指夾住了陶紫炁的長劍,用力一拗,只聽錚的一聲劍鋒崩斷,斷裂的劍身正好刺入陶紫炁的咽喉。

「九曜星紫炁又如何?背叛的下場都一樣……」

石碑上面的水紋突然平復,只剩下一把斷了一截的長劍落在地上,發出一聲哐當清響。

紫炁伏在地上,眼角不斷有清淚滑落。她咽喉受傷,奄奄一息,已經不能口齒清楚地說話,只能含含糊糊、費力地吐出一個名字:「計都……」

26.無責任番外之一天師和驅鬼

天師是什麼?

道袍,赤足,手拿桃木劍,拎一串黃紙硃砂符咒,口中念念有詞的凡人。

顏淡透過火堆端詳著對面的年輕天師,只覺得這世道變化太快,她實在有些跟不上凡間的風俗。唐周天師很年輕,不過已經透出老奸巨猾的前景;很清俊英挺,不過凡人嘛馬上就會成為頭頂禿而光亮的大叔;對道術很有天分,不過等他下輩子再投胎一定不會再有這麼純凈的魂魄……

秦綺坐在她身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撥著篝火,煩躁地開口:「誰說這裡有鬼怪的?到現在連個鬼影子都沒出現,再下去連天都要亮了!」

「子夜時分陰氣最盛,現在還沒到時候。」唐周看了她一眼,語氣平淡。

秦綺攥著拳頭,將手指捏得咔咔直響:「等下它們來一隻就抓一隻,來一雙就抓一雙……」

顏淡心道,這樣凶霸霸的,鬼怪見了都不敢出來。不是說白日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嗎?它們也就這點膽子,嚇嚇那些心虛的凡人,像秦綺這樣正氣凜然,又心心念著把鬼怪抽筋扒皮的,換了她也不敢出來了。

「顏、顏姑娘,這裡要起夜風了,你不如坐到上風處來吧?」

除了唐周和秦綺,還有道長門下的另外一名弟子也跟著來了。只是那小師弟一直悶著頭不說話,顏淡這才正眼瞧見他,想來頂上有這兩位師兄師姐,這當師弟的,日子也過得不好受。

不過嘛,她現在是坐在下風處了?這上風處……顏淡看著秦綺和唐周之間那個空出來的地方,心裡哆嗦。

好像……還是不要坐過去比較好。

顏淡忙擺了擺手:「多謝你,其實不必這般麻煩,這點煙怕什麼——咦,你就那個之前在飯桌邊站著一直盯著我碗里的燉雞腿最後還是沒吃到的那個?」

小師弟的臉頓時黑了一半。

唐周往邊上讓了讓:「過來坐罷,免得等下弄得灰頭土面的。」

顏淡只得慢吞吞地挪過去,坐下。

趁著秦綺看著另一邊,唐周忽然在她耳邊低聲說:「你怕什麼,這驅鬼怎麼都驅不到你身上來。」

顏淡忙捂住耳朵,堅定地往秦綺身邊挪。凡人果真是這世上最愛說一套做一套的生物,明明書上說男女授受不親的,他還挨得那麼近。

秦綺等過了一盞茶功夫,突然轉過頭盯著縮在一邊的小師弟:「還不快想個辦法?這樣子等下去要等到猴年馬月嗎?」

「怎麼辦啊……辦法……對了,我聽別人說,說些陰森恐怖的鬼故事可以把鬼怪引出來。先把火堆熄了,再把蠟燭點起來,要七七四十九根,每說完一個鬼故事就吹熄一支蠟燭,第四十九支熄滅的時候,鬼怪就會一擁而上。」

顏淡嘆了口氣:這是到底是哪裡聽來的說法啊?總之作為妖魔鬼怪中的一隻,她是從來沒聽說過。

秦綺搓搓手,很有些興緻:「好啊好啊,我們就來試試。」

唐周屈起膝坐著,既沒贊同也沒反對,看著兩個同門師妹師弟忙著撿沙土把火堆蓋熄滅了,然後晃亮火摺子,將幾十支蠟燭擺了一地。

秦綺擺好蠟燭,很是激動:「好了,誰先來說故事?嗯,不如師兄先來吧,這樣一圈輪著下來。」

唐周對著搖曳的燭火,低聲道:「從前有一對夫婦,住在山裡,在方圓十裡外才有一個村落。這對夫婦感情很好,男的打柴,女的織布,每逢有集市時就把柴火和布料拿去換別的東西。就算日子過得清貧,他們也根本不在意。」

「後來有一日,那男子進了深山去打柴,他的妻子從黃昏等到夜深,都沒有等到人。那晚下了一場大雨,她想,或許是因為大雨而耽擱了。可是等到第二日放晴,她的夫君還是不見人影,她焦急萬分,趕到十裡外的村子里打聽。」唐周頓了一頓,看了顏淡一眼,又繼續開口,「因為那對夫婦人很好,村子里也有不少人樂於同他們說話。那女子很快就打聽到了,她的夫君昨日根本就沒有來過這個村落。她一想到夫君在深山中整整一天一夜未歸,更是心急如焚。」

另外兩個同門師弟師妹聽得入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顏淡則對著面前的那根蠟燭想,唐周剛才看了她那一眼到底是什麼意思啊,是在暗中諷刺她,還是別有用意?她又沒有夫君,也沒有去深山打過柴,更加不會織布,如果是暗諷的話,她應該不會一點都聽不出來啊(太習慣想很多的某蓮)……

「那女子只得孤身一人到深山中去找,最後她也只找到夫君砍柴用的斧頭,上面還有血跡。她覺得自己的夫君多半已經無幸,可是昨夜又剛巧下過大雨,把地面上的痕迹都沖淡了,沒有辦法順著痕迹找,只能掉著眼淚回家。就這樣過去了整整十日,她已經快絕望了之時,那男子終是回來了。」

「她欣喜萬分,忍不住問夫君,這十日他究竟去了哪裡。那男子便說,他那日在山裡迷了路,正束手無措之際看見前方樹林里有火光,便走了過去。有不少人圍坐在火堆邊,其中有一個叫黃生的樵夫是十裡外那個村子里的人,他便走過去同他們坐在一塊。誰知其中有一個粗豪大漢,本來正好好地在吃饅頭,突然被旁邊人的手肘帶到,一顆人頭就這麼掉了下來……」

秦綺不由啊了一聲,而小師弟則立刻把頭縮進了衣領里。顏淡撇了撇嘴,心道有這有什麼嚇人的,這類故事她在十年前就和小狼妖丹蜀說了不下十幾種,中間還用妖術擬出一群活人來,連其中那人腦袋掉下來的模樣都做得很真。

「他和那個叫黃生的樵夫都呆住了,隔了片刻,兩個人拚命地逃跑,可那些沒有頭的人居然在後面追趕。十日後,他們才找到了路,得以回家。」唐周說到這裡,偏過頭嘴角帶笑地看著顏淡,「雖然夫君這麼說了,可是那女子心中還有些疑慮,隔了兩日,這疑慮便更多了。自從那男子死裡逃生后,他們夫妻之間反倒不如從前那樣親近。那女子有一回去集市,瞧見那樵夫黃生的妻子,便問起了這件事,誰知黃氏大驚,告訴那女子,她的丈夫死了有些時日了,被人抬回來的時候還是身首分離。」

顏淡不覺想,他講故事便講故事,老是瞧著她幹什麼,可見其中一定有古怪。

「那女子不安地回到家,只見她的丈夫正低著頭在那裡找什麼,她不敢面對自己的丈夫,只好轉身往外走。可才走出兩步,就覺得有一雙手臂抱住了她,丈夫熟悉聲音隨之在耳邊響起……」

唐周忽然傾身過去,從身後摟住了顏淡的腰身,緩聲說:「我的頭不知丟在哪裡了,你瞧見沒有?」

顏淡很不屑,就這樣還想嚇到她,未免差得太多,她隨便講一個都要有趣得多,便轉過頭去,誰知這時機把握得太好,他的唇正好從臉頰邊擦過,徑自停在她的唇上。她一個激靈,用力推開唐周,連滾帶爬地撲到秦綺身邊:「哪裡有水?臟死了,嗚嗚嗚……」

一隻水袋從斜里遞過來,她看也不看就接過開始用水擦洗自己的唇。太可怕了,她剛才竟然親吻到了一個凡人,而且還是唐周,不知道洗一百遍夠不夠?

唐周見她這副好似飽受輕薄萬分凄涼的模樣,微微一皺眉,低聲道:「你手上拿著的,似乎是我的水袋。」

這一道晴天霹靂頓時結結實實打在她天靈蓋上。顏淡僵硬地轉過頭看著他:「啊?」

唐周轉頭看著秦綺:「看來她是被嚇到了,換你先來罷。」

秦綺拍拍顏淡的背,利爽地說:「你也別難過,不過是親一下嘛,要是覺得吃虧就去親回來好了。師兄,你說是吧?」

唐周很是受用:「師妹說得是。」

顏淡抱著頭蹲在地上,心神俱傷。

「……我就對那隻鬼說,你沒腿有什麼了不得的?我還沒胸呢……」秦綺呼出一口氣,吹熄了一支蠟燭,看著同門師弟,「該你了。」

又是一輪下來,地上的蠟燭還剩下寥寥十幾支。

顏淡依舊凄涼地抱頭蹲在地上一聲不吭。

唐周瞧著她,微微挑眉,壓低了聲音問:「你到底在凄涼什麼,親都親過了,你也洗了這麼多遍。難道你還會在意這個不成?」

顏淡動了動,心中想著,也對,她又不是凡間那種三貞九烈的女子,親一下也不會掉塊肉,就算噁心也忍忍就過去了。她抬起頭,向著唐周明眸皓齒地一笑:「這種事,我才沒有放在心上。」

「是么,我看你就很在意,莫非你還是第一回被親吻?」嘖嘖,雖然性子頑劣了一點,但本質還算是純凈。

「這怎麼可能?不是跟你說這種事我才不會在意嘛,反正也不會少塊肉。」顏淡氣哼哼的。

唐周臉色微微一沉,面無表情道:「是么。」他傾身過去,在她唇上又親了親,慢聲道:「反正這種事,你也不會放在心上,親一下也是親,親兩下也是親,都沒甚差別。」

顏淡呆了一陣,連滾帶爬地撲到秦綺身邊:「水!水在哪裡,嗚嗚嗚……」

秦綺看著她,利爽地說:「別擦了,直接親回來不就成了。我們雖是女子,卻不能給男人欺負了!」

顏淡很神傷,道長你教出來的那都是些什麼弟子啊……

於是顏淡就這樣度過了她這大半輩子中最漫長的夜晚。

而最重要的驅鬼這件事,卻無功而返。

當晨曦初露之時,一團團黑影縮在樹陰底下,竊竊私語。

「嗚,太可怕了,哪有凡人來鬼林說鬼故事的……」

「閉嘴,那些不是尋常凡人,是天師,他們就是專門為欺負我們而生的,以後看到天師一定要逃得快,不然下場就和那隻妖一樣。明白了沒有?」

「哇哇哇,那隻妖真可憐,被那個男天師咬了兩口,多凄涼啊……」

「我還以為妖有多厲害,不也和我們一樣怕天師?下次我們打去鋣闌山境,把那裡的山主給拉下來哼哼哼!」

顏淡走在一行人的最末,這些竊竊低語就那麼順風灌進耳中。

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本該忍耐,可是這些鬼怎麼會這麼該死呢?

她一轉身,疾步走到那片黑影聚集的樹陰底下,用那種寒得掉渣的聲音說:「我很凄涼,是嗎?你們想打去鋣闌山境,還想把山主給拉下來,是嗎?」來自陰曹地府般陰森的聲音:「全都給我去死吧……」

百鬼逃竄。

秦綺很是讚賞:「我原來看顏姑娘嬌嬌柔柔的,除了筷子就拿不動別的東西,卻沒想到這麼厲害,真是小看她了。」

唐周若有所思:「唔,她看來很是生氣么……」

顏淡抱著臂站在那裡,腳下跪著的大團大團黑影。那些黑影帶著哭腔,楚楚可憐地抖成一團:「山大王饒命啊,山大王……」

自此,鬼林恢復了寧靜

<無責任番外之一END>

27.端午特別篇·餘墨、粽子和魚(上)

顏淡睜開眼的時候,船艙里仍是漆黑一片,耳邊水聲嘩嘩擊打船舷。她撩開船簾,向外探出頭去,只見餘墨負手站在船頭,衣袖上銀白月光氤氳生輝。他聽見身後響動,向後看了一眼,語氣平淡:「你醒了?」

這是她同餘墨相識的第一個年頭。山主在她心裡還是山主。而她心中的山主,等同於凡間佔山為王的惡霸,可惜她一介布衣、無權無勢,只能屈從。幸好這兩位山主生得倒不怎麼獐頭鼠目、形容猥瑣,讓她在向惡勢力屈服的時候好受了那麼一點。

「你是做了什麼好夢罷?」餘墨撩起衣擺,緩緩坐下,長腿交疊,「在夢裡還笑得這麼得意,我便是想睡也睡不著。」

明明是和煦夜風吹在身上,顏淡心中卻瓦涼瓦涼的。她做了一個好夢,一個了不得的好夢。夢中紫麟為她端茶送水,前倨後恭,就差點頭哈腰;餘墨則溫良地為她削蘋果,她還可以囂張得嫌棄說,削蘋果要削成兔子狀的。

「其實……也不算是一個好夢,只是夢見了蘋果……很多很多的蘋果。」顏淡結結巴巴地胡編亂造,只見餘墨給了她一個「往下說」的眼神,更是冷汗直冒,「山主,你有沒有碰到很想吃蘋果卻不會削皮,最後只能看著一堆鮮紅的蘋果乾瞪眼的時候?」

「沒有。」

「如果山主想吃蘋果了,自然會有人挑了最好的削皮切成小塊送過來。可我卻不會削蘋果,只能眼睜睜看著。」

餘墨點點頭,語氣平淡:「所以說,你在夢裡笑得那麼得意,只是因為看得到吃不著?」顏淡只覺得一滴冷汗滑下來,忙道:「因為我最愛吃蘋果,一下子看到這麼多自然要得意,可是突然想起自己不會削蘋果,然後……夢醒了。」她鬱結地想,這幾句話一說出口,她這輩子都不想再吃蘋果了。

餘墨緩顏笑了。

一霎那,月更白風更清,江水如碧,山桃花堆滿枝頭。

顏淡立刻見縫插針,稱讚道:「山主你笑起來真好看。」她上次這樣稱讚紫麟的時候,紫麟起碼有一個月沒有給她黑臉看。

「是么?」餘墨突然傾身過來,衣上還帶著淡淡的菡萏香氣,手指輕輕掠過她的烏髮,漆黑幽深的眸子一直望進她眼中。顏淡心中頓時咯噔一聲。餘墨倏然站起身,從她身邊擦過進了船艙。

顏淡驟然鬆了口氣,回首隻見船艙外掛著的幕布在江風中晃蕩,好像招魂的白幡布。

翌日,顏淡總算明白了所謂「講了一句假話就要用一百句假話來編圓」的道理。他們一到南都城的集市,餘墨便去買了五斤蘋果。那擺攤的大嬸瞧見他的相貌,立刻又往籃子里塞了幾個又大又紅的進去。顏淡拎著一籃子蘋果,當真有苦說不出。

當她看見餘墨像是滿懷深仇大恨一般笨拙地削蘋果時,心中的苦楚更是勝過黃連,思量著萬一山主大人削了自己的手指,她該怎麼向百靈交待?想當初他們離開鋣闌山境的時候,百靈光是把餘墨最愛吃什麼什麼不能擺上桌常穿什麼顏色什麼衣料的袍子這些枚舉一遍已經花去整整一個時辰,若是回去時發覺山主好端端地多了一條疤,還不活活念死她?

正提心弔膽間,只聽餘墨冷不防地說了一句:「一年之前,我在這裡曾被打回原形。」

顏淡眼尖地瞧見他的手指正往刀鋒上送,連忙搶上前抓住他的手腕:「山主,你的手指……不要對著刀口。」

餘墨淡淡看了她一眼。

「山主要是想吃蘋果的話,還是我來削吧。」

餘墨終於正眼看她:「你昨晚不是說,你不會削蘋果么?」

「……以前是不會,可是自從遇見山主我就會了,只是夢裡還是沒記著。」

餘墨再沒說什麼,乾脆地把削了一半已經變形的蘋果遞給她,用手巾擦了擦手指。顏淡只能削完一個又一個,切成小塊裝在碟子里插上細竹籤送到餘墨手邊:「山主,你剛才說一年之前曾來過這南都城……」

餘墨毫不避諱地說:「那時我被打回原形,之後修養了快半年才恢復。」

顏淡很苦惱,她該不該稱讚對方天賦異稟?只是這個度不太好把握,萬一過了頭,她自問五十年也不一定能從一株菡萏化為人形。正想著心事,手指突然被餘墨輕輕握住。他的聲音低沉悅耳:「小心手。」

顏淡手一抖,小刀滑落,直直插在船板上,期期艾艾地開口:「山主……」本來,餘墨外出都是獨自一人,寥寥幾回帶上過百靈,而她到鋣闌山境不久便有了這個機會,加上此情此景,容不得她不懷疑餘墨是不是對她起了凡情。

「怎麼?」他鬆開手,一副風輕雲淡、若無其事的模樣。

顏淡想了想,覺得自己還是沒這個膽氣去問。突然船板一震,她沒坐穩,一頭撞在餘墨肩頭,連忙退到三步之外。餘墨轉身撩起船簾,只見船尾陷在了拐彎的河道上,一枝鮮麗的桃花枝正斜斜探到船上。他站在船尾,用船篙在岸上一點,船身鬆動,緩緩離岸。

餘墨瞧見那枝鮮麗的桃花枝,伸手攀折,花瓣簌簌落落地沾了他一身,復又回身遞給顏淡。她將花枝接在手中,心想一枝桃花贈春色,倒是很合意,便微微笑道:「多謝。」

小船離了岸,又往湖中心劃去。顏淡轉頭一看,只見不遠處那一隻小船連船舷都散開了,水底下還不時有刀劍往上戳,船上那一雙人看起來危險得很。她不由道:「山主,我可不可以去幫那邊兩個人一把?你看這樣以寡敵眾多不公平。」

她打定主意,如果餘墨不同意,她就只好當沒看見。誰知餘墨二話不說,乾淨利落地跳進水中,水面只帶起一朵小水花。

「……」她剛才是說「她可不可出手」吧,那餘墨跳下去幹嘛?顏淡只得把船劃過去,朝著那小船伸出手去:「上船來吧,再等一會兒你們就要掉到水裡去了。」她這下站得近,看清那兩人的容貌,那女子美貌、男子俊秀,正是相配。

那女子握住她的手,跳上船來。顏淡立刻就感覺到她身上有股妖氣,也是花精一族。那男子也踏上船板,船身只微微一沉,可見功夫很不錯。顏淡頓時想起曾在南都城停留過一段時日,那時就聽說名滿南都的兩位貴族公子裴洛和秦拓。裴洛是相國公子,她那時還遙遙見過一面,裴公子身邊桃紅柳綠,好不快活。顏淡看著他們相握的手,心道,也不過兩三年功夫,這裴公子就轉性了?

正思量間,一個穿著水靠、被捆住手腳的消瘦漢子呼的一聲被扔在船上,船身劇烈搖晃一下,幾乎翻船。顏淡蹲下身瞧了瞧那人,又看看水面上浮著的屍首,每個人的額間嵌著一瓣鮮麗的桃花,緩緩滲出的鮮血將花瓣染得更艷。顏淡嘆了口氣,這都是餘墨做的好事,一下子犯下這麼重的殺孽,也不怕天雷劈。

只聽嘩得一聲,餘墨從水中濕淋淋地上了船。只聽那位花精姑娘訝然道:「餘墨?」

噯,他們居然認識?顏淡目光灼灼,只見餘墨一聲不吭,徑自撩起船簾進了船艙。

餘墨見死不救的時候多了去了,怎麼會突然變得好心?何況他的妖術多半張揚,不是狂風暴雨就是青龍臨淵,何時會有桃花細雨這樣風雅細緻的?可見其中一定有姦情。

她看著那位美麗的花精姑娘,再看看裴洛,慢慢嘆了口氣:餘墨形影單隻,可是心上人已經心有所屬,這世間「情」這一個字可是害死人。話又說回來,她是聽百靈說過,餘墨喜歡高挑嫵媚又聽話溫柔的女子,而這位花精姑娘正是一分不差。像她總是惹得他生氣卻發不出火,性子惡劣,陽奉陰違,更逞論聽話,溫柔更是和自己八竿子打不著,餘墨怎麼可能會喜歡?……不對,她沒事幹嘛要做這樣殘酷的自我剖析?

顏淡低下身,取出袖中的匕首,將被捆著的那個刺客身上的布條都割開了,好聲好氣地說:「我們山主脾氣不好,讓你受驚了,不如進來喝杯熱茶驅驅寒吧?」

只聽裴洛輕聲說:「山主?」

顏淡見那花精姑娘臉色微變,想來那位裴公子還不知身邊人是妖呢,立刻笑得純凈無邪:「什麼山主?我剛才是說我家公子。」她偏過頭看著她,問道:「這位姑娘,我剛才說的是我家公子么?」對方只有無言點頭。顏淡又低下頭瞧著那名刺客,將手上鋥亮的匕首對著他,慢悠悠地問了一句:「那你說,我剛才說了山主兩個字么?」那名刺客立刻猛搖頭。

顏淡微微一笑,溫溫軟軟地說:「這位公子,你聽錯了。」

裴洛只能默然。

顏淡瞅著那刺客,很是高興,這人能伸能屈,很對她的胃口。

他們說話之間,餘墨已經換了一身衣衫,將船簾撩起來別在鉤子上,語聲清朗:「兩位請進來小坐一陣,在下招待不周,還請多見諒。」

顏淡在那個刺客肩頭輕輕一拍,微笑道:「你知不知道為何我家公子剛才就留你一個活口?等下你要想好了再說話,明白么?」

那刺客抬起頭,和餘墨一對視,立刻抖個不停。顏淡很理解,就算這凡人膽子再大,突然看見眼睛會變紅的餘墨也會嚇到的:「你抖得厲害,要不要我扶你進去?」

只是那裴公子向那刺客問話的水平委實不怎麼樣,連私刑都不用,對這種江湖上的亡命之徒恩威並施,對方要能聽得懂才怪了。

顏淡微微嘟著嘴,幾次想說話,都被餘墨一個眼神給逼回去了。

只聽那刺客突然大聲說:「死又如何,老子根本不怕!」若不是他被點了穴道,配合著拍胸脯,就更加豪氣。顏淡很是高興,輕輕拍了幾下手,誇獎道:「有氣魄,有骨氣,就是要這樣寧死不屈,方不失男兒本色!」她放下茶盞,慢慢靠過去,微笑道:「等下嚴刑逼供時,你也要有這氣魄呦。」

餘墨一手支頤,看著她沒說話。

顏淡見他不像是生氣的樣子,轉過身翻出一把菜刀,在那刺客眼前晃了一晃,另一手在他身上輕輕一拍:「果真是練武之人的肉比較結實,有韌勁,有咬頭。」

那刺客神色鎮定,大笑道:「你這小姑娘柔柔弱弱的,只怕連刀怎麼用都不知道罷?」

顏淡立刻擺出驚訝的神情:「你怎的知道?我家公子總說我下刀很不準,明明可以一刀殺了的,偏偏割傷幾百刀也死不掉。」果然看見對方臉色微微發白,迥然變色。

「你也莫要害怕,多痛個幾下就沒事了。我這裡還有很好的金創葯,等下再給你敷上,保證你性命無礙。」她轉頭看餘墨,輕聲問,「公子,今日中午吃餃子好不好,這裡有現成的餃子餡呢。」就算沒有碰見這些事,他們本來也是要吃餃子的。百靈列給她的菜單太過複雜,想來皇宮裡的御膳也不過如此,她自然全部都換掉了,餘墨倒是沒說什麼。

餘墨支著頤,含笑道:「好,只是不知明日還有沒有的吃?」

顏淡微微一笑:「自然有的,這人那麼壯,割上十天半月的也割不完。公子,我常聽人家說,股上的肉最韌最結實,不如先從股上割一條下來好不好?」說完,便將刀刃比在對方的大腿上。

裴洛伸手在那刺客的下巴上一捏:「這樣防著他咬舌自盡。」

顏淡抬起菜刀,還沒來及割下去,就見那人雙眼翻白,昏了過去。她又遺憾又可惜,她本來還想把戲做個十足十,結果還沒開場人就昏了,只得舉起菜刀給其他三人看:「我都還沒切下去,他就昏過去了。」

只是現在已近午飯時候,她索性鋪開砧板剁肉和面,隔了片刻,那刺客慢慢睜開眼,茫然地看著她。她朝著對方嫣然一笑:「你醒了?我馬上就把餃子包好,很快就能下鍋。你一般是吃幾隻的?」結果那人雙眼一翻,又昏了過去。顏淡看著剁好的豬肉,輕聲自語道:「胡思亂想果然會害死人。」

她挽了挽衣袖,露出一雙皓白的手腕,動手把豬肉白菜青豆餡裹進餃子皮里,又燒下一鍋水,想想那人也差不多該醒了,便提著菜刀靠過去。那刺客再次睜開眼的時候,正瞧見顏淡歉然看著他,好聲好氣地同他商量:「我現在看了看,好像餃子餡又不太夠了……你放心,我這邊割下去,然後金創葯就會撒下來,絕對不會讓你死的。」

那人這次總算死死地支撐住沒昏過去,口中啊啊直叫,卻說不出話來來。裴洛抬手將他的下頷扶正,接了回去。

「我說,我全部都說!求求你不要再割了!」那刺客一能說話,立刻就驚恐地大喊起來。

顏淡瞧見他這副恨不得把家中養了幾隻雞、祖祖輩輩的瑣事全都說出來的樣子,只能恨鐵不成鋼:「你之前這樣有氣魄有骨氣,現在怎麼……男子漢大丈夫,這點痛忍忍就過去,何必低聲下氣地求人?放心,我會割得輕一點的。」

那刺客已經不等她說完,便倒豆子一般把誰來買兇殺人、買兇的銀子是哪家錢莊的都說了出來。顏淡消沉地退到已經滾起沸水的鍋邊下餃子。

等裴公子問完話后,他們便要離開了。那位美麗花精姑娘輕輕一握顏淡的手,讓她頓時產生一種自豪的感情:他們花精一族,果然是專門出落美人,不論男女,凡人、妖怪通殺。

顏淡悄聲問:「餘墨的真身是什麼?」她雖然知道了紫麟的真身是山龜,卻還不知道餘墨是什麼。

那花精姑娘看了看餘墨,又看了看水裡。顏淡恍然大悟:怪不得百靈千叮嚀萬囑咐千萬不要把魚端上桌,原來是這個緣故。

28.端午特別篇·餘墨、粽子和魚(中)

揭開鍋蓋,一時船艙中香氣四溢。顏淡看著在鍋里沉沉浮浮的餃子很苦惱,本來以為他們也會留在這裡一塊吃,就多做了兩個人的份量,現在這多出來的餃子誰來吃掉?她慢慢轉頭,看見縮在船艙一角的刺客,笑逐顏開:「既然多煮了這麼多,就全部喂你吧。」

刺客臉色慘白,兢兢戰戰地說:「不用了,我還是不糟蹋姑娘煮的東西了……」

顏淡盛了一碗餃子推到餘墨面前,又轉過頭看著他,緩緩沉下臉:「你似乎很害怕……難道是我長得很可怕,嚇到你了?」

刺客立刻猛搖頭:「姑娘天生麗質,好看得不得了!」

「那你在怕什麼?」她用勺子舀起一隻餃子,湊到他嘴邊,「我看你抖得這麼厲害,只怕連勺子也拿不穩。這樣吧,我喂你吃好不好?」

刺客的臉色更是慘白,結結巴巴地說:「可、可是這裡面的肉、肉……」

顏淡長長地哦了一聲,一下子解開他腿上纏著的白布:「你自己看看,哪裡少了一塊肉?」她微微笑道:「來,張口,我的手藝很不錯的。」刺客看了看自己的腿,閉上眼,認命地把餃子一口吞了下去。

顏淡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味道好不好?」

那刺客立刻贊道:「好,太好了!」這個時候,就算是豬食他也只有說好,更何況這餃子皮薄餡大多汁、鹹淡正好,更是讚不絕口,生怕顏淡一生氣真的拿他身上的肉剁成肉餡。顏淡笑眯眯的:「那再來吃一個。」她一個一個地喂,不知不覺把鍋里多出來的餃子全部都喂完了。

餘墨看看他們,又看看勺子里的餃子,沒說話。

只聽顏淡笑著說:「你叫什麼?我總不能叫你『喂』吧。」

那人口中正塞著餃子,含含糊糊地說:「豹……豹子。」

顏淡嫣然道:「那明天換燒賣好不好?我吃過味道最好的是在桐城,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出那種味兒來。」

豹子不由問:「是桐城楊柳巷子那個黃老頭賣的燒賣?」

「是啊是啊,原來你也吃過。」

「他那道涼粉蒸肉也好吃極了,不比他的燒賣差。」

顏淡很是高興,笑靨如花:「對啊對啊,我那時每天一大早就去排隊買的,晚了就賣完了。」

餘墨擱下碗,輕咳道:「顏淡。」

顏淡立刻回頭看著他。餘墨淡淡道:「我看你今日也鬧夠了。」顏淡乖巧地點點頭,把油燈挪到合適的位置:「山主,你是要看書了罷?我不會吵你的。」

豹子小聲問:「你也這麼怕他?」

「我很怕呢,山主要是發起脾氣來,才不管是誰,直接大卸八塊沉江……」

豹子打了寒噤,不說話了。

餘墨看了她一眼,攤開書冊看了起來,翻頁的時候忍不住抬頭去看顏淡正在做什麼。只見她用妖術變出了一副骰子,正和豹子賭起銅錢來,邊上是一小疊贏來的銅板,看來賭得順風順水,手氣正好。餘墨捏著書冊,沉沉開口:「顏淡!」

顏淡嚇了一跳,手上的骰子滑脫,面朝上正好是三個一點。豹子大笑:「三個一,我做莊,通殺!這些銅板歸我了。」

餘墨揉了揉太陽穴:「我看你是被埋起來才會高興么……」

顏淡大驚失色,踉踉蹌蹌撲到桌邊:「我再也不玩骰子,也不惹你生氣了,千萬不要把我埋了……」餘墨拍了拍身邊的墊子:「你坐在這裡來,不準討價還價。」

顏淡嘟著嘴,不甘不願地挪到他身邊,悄悄瞥了幾眼餘墨正在看的書,居然是伏羲術數,也虧得他看得下這麼枯燥的東西。

沒了顏淡陪他擲骰子,豹子只得自己左手和右手賭,扔了一會兒骰子就覺得無趣,便縮在角落裡鼾聲大作,睡過去了。

顏淡支著下巴坐了一會兒,就在豹子的呼嚕聲中慢慢合上了眼。她也是迷糊了一陣子,突然一下驚醒。油燈已經熄了,船艙漆黑一片。她正枕著餘墨的肩,大概是閉上眼迷糊的時候靠到他身上的,而餘墨居然也沒有把她推開。她小心地動了動,餘墨輕輕皺了皺眉,下巴在她頭頂蹭了一下。

顏淡輕手輕腳地挪開身子,將邊上的毛毯拖過來,輕輕蓋在他身上。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餘墨的睫毛,飽含同情地喃喃自語:「我知道你看見那位花精姑娘別有懷抱一定很傷心。我不太擅長勸慰這也沒辦法,不過我覺得百靈會給你溫暖的……」

天明時,船泊於江邊渡台,而渡台不遠處便是蕪鎮。

顏淡看著一早挑著擔子來趕集的百姓,不由奇道:「難道今日是什麼特別的日子,真是熱鬧。」

豹子掰著手指算了一會兒:「今天是五月初三,五月初五是端午節啊。」

顏淡嗯了一聲,喃喃道:「是端午啊……」

五月初五,是天地間陽氣最盛的一日,凡間有吃粽子賽龍舟的習俗,可對他們妖來說,這一天卻是最難熬的。她修為深厚,自然不怕,不過終究還是會覺得不太舒服。

只是為了應景,端午節的粽子還是要吃的。

顏淡買了糯米粽葉鹹肉栗子,通統都交給豹子提著。待走過一個賣蘋果的攤前,餘墨的腳步明顯一頓。顏淡一個激靈,立刻道:「公子,你看那邊的橘子怎麼樣?」橘子只要剝了皮就可以吃,蘋果還得削皮后切成塊,餘墨自然不用嫌麻煩,可她卻想能省事就省事。

豹子傻呵呵地說:「橘子吃多了容易上火。」

顏淡冷冷地說:「配綠豆糕正好。」

餘墨把摺扇在手心一頓,淡淡道:「那就橘子罷。」

顏淡微微一笑,端的明眸皓齒:「公子,你真好。」豹子受到鄙夷,只得灰溜溜地提著籃子跟在後面。

餘墨低聲道:「過兩日便是端午,我們只怕是來不及趕回鋣闌山境,你捱得住么?」顏淡不甚在意:「那是,我也不是第一回過端午了。」

餘墨笑了一笑,眉梢眼角俱是柔和:「你現在這樣說,等到那天難受了不要向我哭訴。」

顏淡頓時覺得很掛不住面子,微微嘟著嘴:「我才不會哭呢。」

豹子指指賣涼粉的攤子:「涼粉蒸肉……」餘墨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豹子委屈地哆嗦了一下,又默默往後退了兩步。

顏淡咬著筷子看豹子流水般把盤子里的涼粉蒸肉往嘴裡塞,忙問:「怎麼樣怎麼樣?」豹子不待嘴裡的完全咽下,含含糊糊地說:「好,比黃老頭的更好……」

顏淡掀開蒸籠一角,夾出一個熱氣騰騰的燒賣:「來,嘗嘗這個。」

豹子就著她的手一口把燒賣咬下,嚼了幾下:「很好,這個也沒得說。」

餘墨捏著手上的書,平整的書頁驟然出現一道摺痕。

「顏姑娘,你好好心再給我一個?」豹子垂涎地盯著蒸籠。

顏淡又夾出一個燒賣,吹了吹熱氣,送到他嘴邊:「來,小心燙……」

餘墨擱下手上的書,長身站起,一把拎起豹子的衣領,把他往船頭拖。豹子大力掙扎,可餘墨像是連感覺都沒有,目不斜視地把他繼續往外拖。顏淡連忙拉住餘墨的衣袖,輕輕搖了搖:「山主,你該不是要把他扔江里去吧?」

餘墨淡淡道:「是又怎樣?」

「船已經離了岸了,要是把人扔到水裡讓他游回去多可憐。對不對,豹子?」

豹子連忙點頭。

「如果我非要扔他下去呢?」

顏淡權衡利弊,毅然讓開一條路:「那你扔吧。」

豹子絕望地閉上了眼。

只聽船艙外傳來撲通一聲,餘墨撩起船簾走了進來,若無其事地撣撣衣袖,重新在桌邊坐下,拿起書繼續看。

顏淡豎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悄悄地伸出手去想拉開帘子看幾眼,只聽餘墨在身後輕咳一聲,她立刻收回手,端端正正地坐好:「山主,你也餓了吧?」

餘墨放下書,顏淡立即把飯菜端上矮桌,動手為他布菜:「山主,你喜歡吃什麼餡的粽子?甜的還是鹹的?」

餘墨想了想道:「鹹的。」

顏淡點點頭:「我也覺得鹹的好。」

凡間的節日,難得過幾回滋味當真不錯。

五月初五,端午節。這一日,小船正好漂到浣花溪上。

顏淡一早起來便覺氣悶,在船頭坐了一會兒更是頭昏眼花。餘墨將手巾在溪水中浸了浸,絞乾了遞給她:「怎麼,覺得很熱?」顏淡已經昏頭昏腦,也沒伸手去接,就著他的手在手巾上蹭了一下,喃喃道:「只是覺得不太舒服,有氣無力的……」

餘墨看著她,輕輕地用手巾替她擦了擦臉,低聲道:「這一天都是這樣的,忍一忍很快就過去了。」他的手指微涼,觸碰到臉上很舒服。顏淡嘟嘟囔囔:「為什麼你一點事都沒有……」

餘墨低聲笑了笑,語聲低沉悅耳:「現在有沒有覺得好一點?」

顏淡強打精神,把船劃到渡台停靠,正要掙扎著爬進船艙里,忽聽不遠處有人高聲叫喊:「救命,救命啊……咕嚕咕嚕,救、救命……」溪水中有一個頭探上來,不一會兒又沉下去。顏淡眯著眼看了看,見是個十來歲的孩童,想爬下船去救人。

餘墨攔了她一下,淡淡道:「你都這副樣子了,就安分一點,免得到頭來我還得救兩個。」他踏入水中,慢慢往那孩童溺水的地方渡去。顏淡趴在船上看他,只覺得餘墨這副沒事的樣子根本就是在逞強。論妖法是餘墨更勝一籌,可論修為他們實在是半斤八兩,她要是覺得不舒服,餘墨怎麼會好過?

但見餘墨渡近了,伸手抓住那孩童。那孩童撲騰幾下,竟然纏住了餘墨的手臂,死抱著不放。餘墨乾淨利落地一掌把這孩子劈昏,往岸邊拖。顏淡看著他這一下,覺得自己頸后也開始痛起來。兩人上了岸,還沒怎麼站穩,就見一位農家女子便撲了上來,抓住餘墨的手:「多謝公子救了我弟弟,公子大恩大德沒齒難忘……」她鬆開抓著餘墨的手,又一把將那孩童搶過來,重重地打了幾下:「讓你頑皮,讓你下水去玩……你就是不肯聽話……」那孩童原本被餘墨劈昏的,竟然一下子就被他家姊姊打醒,哭號震天。

顏淡覺得好笑,抱著乾淨的衣衫走到餘墨身後:「公子,你還好吧?」

餘墨看著她,緩顏笑了,笑意如熏風拂面:「還好。」

顏淡看見他的笑容,不由自主地想,也許餘墨真的是很溫柔。

那農家女子蓮心把他們引到了家中,因為是背陰,遠遠比船上要涼爽得多。顏淡把乾淨的衣衫擺在陳舊的木桌上,然後帶上房門站在外邊。那個從水裡撈上來的小鬼正被姊姊追得滿院亂跑,一看見顏淡就飛快地躲到她身後,再不敢探出頭來。

「你再躲啊,有本事你永遠躲著別出來!」蓮心氣鼓鼓地挽起衣袖,「你知不知道外婆身子不好,受不得氣,你這麼大了還只會闖禍!」

顏淡微微笑道:「蓮心姑娘,小孩子要慢慢教才好。」她回過身,語氣溫軟:「我來給你講個故事好不好?從前有一隻山妖,專門吃不聽話的小孩子。他有很多很多手下,到處打聽哪裡有不聽話的小孩,立刻就抓了過來,先把那些小孩的耳朵割下來下酒,反正不管大人們說什麼那些小孩都不聽,長著耳朵有什麼用呢……」

那孩童小臉發白,顫顫地往姐姐身後躲。

身後房門吱呀一聲開了,餘墨走了出來,微微失笑道:「顏淡,你又在胡鬧了。」他換上淡青的外袍,恍然一介翩翩公子。

顏淡用手指叩了叩下巴,不忘記見縫插針地稱讚:「公子,貴公子都愛青衫蕭然,卻還不及你這樣合宜。」

餘墨抬手一捏她的鼻尖,輕喟道:「顏淡,你什麼時候能把這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毛病改一改?」

顏淡默默無言:凡人常說做人難,她卻覺得做妖更難,不能說不中聽的,一旦說了好聽的又要被嫌棄,實在太難了。

蓮心笑著說:「也快晌午了,你們也留在這裡吃頓午飯吧,還是我外婆親手下廚的呢。」她不待對方答應,就一手拉了一個:「我外婆的手藝可好了,保准你們吃過一回還會惦記著。」

顏淡一聽她這樣說,也頗感興趣。

他們走進正屋,只見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嫗正擺放碗筷。顏淡不由想,那老婆婆的年紀看來挺大了,應該已經有她年紀的零頭那麼大,還要拉扯這倆姐弟,實在不容易。

待走近桌邊,她立刻就瞧見桌上正中擺著一碗雪菜煮黃魚。端午節,除了粽子,黃魚也是必不可少的。

而百靈叮囑了起碼有十遍的事情中,其中一件便是:不管這魚是蒸的、烤的、炸的,還是從江里、溪里、或者海里撈上來的,一律不準端到山主桌前。而她私下打聽到的一點卻是,餘墨的真身是魚。畢竟瞧見同類煮熟的屍首被擺在盤子里放在自己面前,還要眼睜睜地看別人吃下去,各中滋味委實糟糕。

顏淡不由自主地偷偷看餘墨,只見他神色平淡,好似泰山崩於眼前也不會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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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如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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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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