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狹路相逢
在島津義弘決定救援小西行長的同時,安骨浦、加德城等地的日軍已經先期撤走了,駐蔚山、西生浦、竹島等地的加藤清正第一軍團、黑田長政第三軍團、鍋島直茂第四軍團也加快了撤退步伐,各部共計33000人,交替掩護,於11月17日晚間趕到釜山匯合,乘上德川家康派來的接應船隊,揚帆回國,隨著船隊遠去,朝鮮半島漸漸隱入了蒼茫的夜色之中。
海面上波濤起伏,冰冷的海水借著風勢猛烈地拍打著船舷,加藤清正佇立在安宅船的箭樓,注視著剛剛離開的地方,觸景生情,一首徘句在胸中油然而生,不禁吟道:「為顯名三國,千軍萬馬渡海來,沙場流盡血,天下人撒手歸去,七年一夢空遺恨!」
家臣飯田角兵衛這時正捧著一件棉衣走到他的身後,聽加藤清正的話語中隱隱流露出一絲傷感意味,不由的止步,思索片刻,躬身道:「主公,請披上這件吧,今晚的風可是不小啊!」
「哦!」加藤清正從沉思中驚醒,緩緩轉身接過棉衣,搭在了臂肘上。飯田角兵衛小心翼翼地說道:「聽說,小西行長被困在順天,島津大人已經率部去救援他了。」
「是么,你聽誰說的?」加藤清正反問一句。
「哦……這個,大夥都這麼說,對馬守宗義智殿為此曾派人來過釜山。」飯田角兵衛慌忙答道。
加藤清正望著洶湧的海水半晌不語,最後輕嘆一聲道:「今晚的風可真是很大,唉,走吧。」
……
18日午時,駐泗川的島津義弘第五軍團撤離泗川,來到了沿海據點新城,與此同時,駐固城的立花宗茂、小早川秀包部也如約乘船趕到。只見此刻海上是如林的桅杆,岸上是如潮的人群。雙方會師之後,共計士兵16000人,大小船隻470艘,場面堪稱壯觀。
在武士們的歡呼聲中,島津義弘與立花宗茂、小早川隆景的養子小早川秀包走到了一起,互相擁抱致意。(註:隆景與秀包同為日本戰國名將毛利元就的兒子,因為兩人年齡相差太大,后改為養父子關係。)
立花宗茂望著眼前成千上萬的士兵,傲慢地說道:「看看吧,多麼強大的一支軍隊呀!剛打了勝仗就要撤退,真是太可惜了,要不是太閣大人突然歸天,相信我們還會在朝鮮繼續戰鬥下去。」
「呵呵,那是當然了,敵人根本就不是我們的對手嘛。」島津義弘心裡不以為然,可是口頭上還是表示贊同,接著話頭一轉道,「眼下行長殿率領的第二軍團被敵人包圍在順天,日夜盼望著我們去救援,我認為咱們應該儘快趕到那裡,救出友軍,同返本土。」
「嗯,彌九郎這個傢伙,做生意還可以,說起打仗可比咱們差得太遠啦!也好,先把他救出來,然後再好好嘲笑他一番。」小早川秀包雙手抱肩笑著說道。
「看秀包殿這麼有信心,老朽也很受鼓舞,怎麼樣,等潮水一漲,咱們就出發吧?」
「沒問題!」立花與秀包異口同聲地回答道。
島津義弘滿意地點了下頭,然後環顧身後眾將,高聲命令道:「請各部隊依次上船,準備向順天進發!」
「明白!」眾將答應著四散離去,組織士兵們排成縱隊,然後魚貫登上散布在岸邊的船隻。一個時辰后全體就位,隨著潮起,一艘艘滿載士兵和武器的戰船吹響號角,揚起長帆滑入大海深處。
日軍船隊在行進中編隊,本陣為薩摩軍團330艘戰船和荷船,立花宗茂與小早川秀包軍140艘戰船分列兩翼,島津義弘與侄子豐久、部將入來院重嗣同乘一艘大安宅船位居本陣船隊中央。
剛駛出二三十里,忽然前方哨船打出旗語,豐久舉起千里鏡觀望片刻,興奮地回頭對義弘道:「叔父,哨船報告,南海宗義智的船隊前來匯合!」
「好!」島津義弘精神為之一振,「你馬上乘一艘小戰船去告訴宗義智殿,請他率部打頭陣,其餘各部將隨後跟進,海上行軍不便,我就不過去見他了。」
「明白!」豐久答應一聲下了箭樓,乘小船前去傳令。
文祿之役時宗義智的部隊共有5000人,到了慶長之役,精銳盡失的對馬軍只能拼湊起1000人從征,戰力不可同日而語,此時接到島津指令,他搖頭苦笑,卻不得不「鼓勇向前」。
兩支艦隊合兵一處,共有兵力17000餘人,戰船510艘,浩浩蕩蕩地駛向通往光陽灣的要道——露梁津(海峽)。
聯軍董一元部、麻貴部沒有想到日軍撤得這麼快,又怕是誘敵之計,待得到確切消息后,再想追趕已經遲了,只好依次進兵,佔據了日軍棄守的各處要地。董一元率軍一直趕到海面,此時已經是18日清晨,望著空曠的大海和灘頭日軍殺死的大量騾馬、拆毀的板車和丟棄的糧食,董一元懊惱不已。
部將彭信古見狀勸道:「大帥請勿焦慮,倭兵不戰而退,正說明畏懼我軍。兵法有雲,不戰而屈人之兵方為上策,我軍的目的,是收復朝鮮失地,趕走倭賊,現在這個目的已經達到了啊!」
董一元冷哼一聲:「若是倭賊真的退回本國,倒不失為一件快事,怕只怕他們離了泗川,倒要直奔順天去解救倭酋行長。如果兩路倭兵合為一處……」彭信古聞言一驚,不由得問道:「這可如何是好?」
「無妨,那劉綎和陳璘也並非良善之輩,但是,」董一元想了想,抬頭毅然道,「彭將軍,請你率3000騎兵火速馳援劉綎部,我催大隊人馬隨後便到!」
「遵命!」
11月的海上,冰冷刺骨,北風呼嘯,海浪大肆翻湧著,把船上的帆篷吹成了弓形,日軍艦隊竭力保持著陣形,在落日餘暉的映照下向西行駛。島津義弘眯著眼,透過船側舷窗注視著金色的海面,一言不發,彷彿是著了迷。
豐久從後邊走過來,陪著他一起觀望,不禁讚歎道:「千帆競渡,真是壯觀呀!看那浪花,都被拋在了船后,我們好像是在鞭策著海洋前進,真是了不起。」
「呵呵,是啊!」島津義弘被侄子那滿懷激情的話語所打動,暫時忘記了前途的莫測與艱辛,微笑著,心中充滿了快慰。
隨著時間的推移,夕陽漸漸沒入海平面,金色的海洋開始變得黯淡,不久,夜幕籠罩了整個水天。「快看,前面是錦山!」豐久叫道。義弘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隱約辨出南海島西南端聳立著一座高大的山峰,他捋須點頭道:「還是年輕人好眼力,不錯,既然看到了錦山,那麼,應該很快就要到露梁津了吧?」
「看著很近,其實還要等一段時間呢。」豐久邊望邊說道。島津義弘沉默著,伴著船體的一起一伏,他的心情,也開始有些起伏了……
露梁海位於朝鮮蓮台山和南海島之間的露梁津海峽以西、光陽灣以東的海域。此處地形複雜,島嶼星羅棋布,水道縱橫交錯,便於水軍依託島岸,隱蔽機動地作戰。和光陽灣一樣,露梁海區兩側靠岸部分潮差大,漲潮時,水勢洶湧,退潮時,水位猛降,大片淺灘迅速露出水面。艦船如不迅速駛離,便有擱淺的危險。
由於陳璘事先安排了哨船監視駐泗川、南海、固城的日軍的動向,所以很快就得知日本第五軍團西進的情報,於18日亥初時分,下令各部分頭出發,自己親率明軍水師主力70艘大小戰船駛進露梁海,在朝鮮嚮導的帶領下避開淺灘,借著夜色隱蔽於竹島與水門洞港之間的港灣內。
海浪不停地拍擊著船舷,陳璘站到舵旁,仔細看著羅盤針,再次確認了一下船隊的位置和敵軍將要出現的方向,覺得再沒什麼問題了,才輕吁了一口氣,勉勵了舵手們幾句,返身回到座艙休息。
「父親大人,天氣寒冷,喝杯熱茶吧。」陳九經走過來說道。陳璘鷹眼一翻,叱道:「喝什麼茶?大戰將至,給我拿酒來!酒能禦寒,更能增膽氣,小子,你也陪我喝一口。」
「是。」陳九經笑著命親兵端上一壇泥封蘭陵美酒,拍開后取大盞傾了兩注,捧了一杯給父親,陳璘接過來一飲而盡,咋舌品了品,然後沖兒子一努嘴:「喝!」
陳九經脖仰酒干,又將空杯注滿,遞給陳璘一杯道:「父親,你不是經常教導孩兒和部下們喝酒誤事嗎?臨陣飲酒那是要嚴懲的,可現在……」
「怎麼?你小子有本事,竟敢教訓起老子來了?」陳璘接杯欲飲,聞言又把酒杯放下,忽然長笑一聲吟道,「子不聞,手持三尺劍,殺人不眨眼。烈士當豪酒,笑談鬼神驚。殺人如亂麻,心顫手不停。酒到膽氣壯,借酒上景陽。壯士怒搏虎,倦罷醉步行。男兒豪飲時,殺氣衝天庭!」
陳九經聽得呆了,半晌方道:「爹,你好凶啊!」陳璘昂然起身,道:「孩子,爹平日里不讓飲酒,那是對的;可是現在喝了,也有個中緣由。倭酋島津義弘能夠擊敗我中路大軍,此人一定不簡單,面對這麼兇惡的敵人,為父早已抱定了決死一戰的念頭,一個人連死都不怕,還怕什麼呢?我這酒,是絕命酒,烈士酒,是置之於死地而後生之酒!飲罷這酒,就當義無反顧地投入血戰之中,不是敵死,就是我亡,哪裡還能想到以後的事情呢?嗯?」
陳九經聽得熱血澎湃,不由翻身跪倒在地,泣聲道:「父親大人請放心,咱父子二人今日同生共死,若父親大人有什麼意外,兒決不獨活!」
「好啊,都說上陣父子兵,這話果然不假!孩子,海上作戰不比陸地,將帥和士兵一樣,都有可能直面敵船,若遇到危難,你我當勇往直前以激勵全軍,知道了嗎?」
「孩兒明白!」陳九經跪行幾步到了陳璘面前,二人緊緊相擁,感受著父子之情的深重。
潛伏的明軍戰船默默地等待著敵軍到來,19日丑時(凌晨一點至三點左右),陳璘突然接到了瞭望哨的稟報,前方哨船發現敵艦!明軍旗艦上立刻充滿了緊張氣氛,陳璘戴上頭盔,披起鐵葉鎖子甲,伸手厲喝道:「掛五盞燈,全軍戒備,準備迎敵!」
古代海戰主要是靠視覺和聽覺來互相聯絡,明軍在這方面有系統的布置,如進兵懸紅旗,退兵懸白旗,泊碇發號炮1發、火箭3支等。晝間以各色旗幟為號,有號帶1條,大桅旗10面,正五方旗50面;夜間各船以燈火為號,中軍船懸燈1盞,其餘四方各營是前營船懸燈2盞平列;左營懸燈2盞,各桅1盞;右營大、小各懸燈2盞平列,后營2盞,一高一低,以便於識別各船所在的陣位。
夜間遇有緊急情況,則看中軍旗五方高豎燈5盞,每船后尾上立燈,左、右各1盞,前桅上加燈2盞。用燈火懸挂位置和盞數多少不同,來顯示警報級別,以便通知各艦採取相應措施。
如遇有霧、雨、雪等不良能見度時,則用音響信號進行聯絡。像陳璘的旗艦上,有大銅鑼40面,小鑼100面,大更鼓10面,小鼓40面,除作為作戰指揮用之外,還可用於傳達號令和信息,以便在能見度不佳時,保持有效的聯絡。除鑼、鼓之外,還有喇叭和螺號也用於通訊聯繫。
此時陳璘所乘的大福船主桅上高掛5盞紅燈,這是最高級別的警報,各艦看到之後紛紛懸燈呼應,一時間,整個水門洞港灣內燈火通明,因為有海岸礁岩的遮掩,這一切在遠處並不能看得很真切。
這時瞭望哨再次報告:「哨船掛起紅燈兩盞,平射出火箭兩枝,敵艦已經接近大陣10里許!」陳璘聞聲精神一振,高喊道:「升將旗,全軍列一字魚貫陣,起碇出戰!」
隨著一聲令下,伴著海嘯風吹,港灣內鼓聲大作,數十艘戰艦揚帆扯旗,向港灣外面衝去。前方來的正是剛剛通過露梁海峽的日軍島津義弘部船隊,正順風走得歡,忽然聽到一聲炮響,緊接著海面上大放光明,鼓聲四起,無數明軍戰船出現在了眼前,日軍前鋒宗義智見了大驚失色,忙叫道:「快!快發信號給後面的島津大人,請求增援!」
不等他話音落地,明軍戰船隔著六七百米已經開始發炮攻擊,無數炮彈呼嘯著落入日軍前鋒船隊中,激起了衝天的水柱。島津義弘率本陣船隊緊隨宗義智部,前軍雖然沒有發出警報,可是炮聲已經說明了一切,他機伶伶打了個寒顫,心中頓時明白,在這樣險惡的海區、這樣風高浪急的夜晚居然會受到敵人襲擊,看來這絕不可能是遭遇戰,沒錯,敵人早有準備,我們中計了!
想到這裡,他驀地站起身來,順底艙噌噌幾步上了箭樓,登高遠眺,只見前方海面上喊殺聲震天,著火的己方戰船胡奔亂突,黑夜中不知有多少明軍戰船襲來,船上的大炮正猛烈地發射著炮彈。
「叔父,咱們怎麼辦?」豐久顫聲問道。島津義弘咬牙切齒地說道:「還能怎麼辦?傳我的命令,布鋒矢陣,衝過去。」
「是!」豐久答應一聲,急忙跑下去傳令。日軍本陣船隊看到旗艦上升起寓示交戰的燈籠,立刻編組為倒三角型,以10艘關船打頭陣,20艘中型安宅船和40艘小戰船居中,其他戰船押后,吹著螺號向明軍戰船撲去。
「來得好!」陳璘遠遠看了大聲道,「快降帆,魚貫陣變首雁陣,以側舷密集火力轟擊,防止敵船突入我軍中央。」明軍水師看到將令,迅速變換陣形,將旗艦圍在全隊的核心,福船、哨船、大海蒼、小海蒼護在旗艦前後左右,形成衛幕,用兩舷火炮及艦首炮攻擊衝上來的日本戰船。
宗義智的船隊只有三四十艘,其中還有不少荷船,稍一接戰即向斜刺里敗逃開去,後面島津義弘的本陣艦隊首當其衝,與明軍展開了激烈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