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陸大可正在家中侍弄著鴿子,玉菡抱著貓輕手輕腳走到他的身後,突然調皮地大聲道:「爹,您又在疼您的鴿子了?」陸大可被她嚇了一大跳,拍著胸口道:「你這鬼丫頭,嚇我一跳,快把你那貓抱走,別嚇著我的寶貝兒!」玉菡吐吐舌頭,將貓轉給身後的明珠,笑道:「哎爹,您的事辦得怎麼樣了?」陸大可裝糊塗道:「我那麼多的事,你說的是哪一件呀?」玉菡不樂意地扭扭身子,撒嬌道:「爹,您又裝糊塗了!」陸大可裝作恍然大悟:「啊,我想起來了,不過我告訴你,上回在太原府賣那隻鴛鴦玉環,我的虧可吃大了!」玉菡大羞,啐道:「爹,誰問你這個了!」陸大可嘆口氣道:「怎麼?對那個喬致庸,你真是一點也不動心?……罷了罷了,還是告訴你吧,我一番心思算白費了,喬家完了,只怕連先人留下的老宅也要頂出去。你說,這樣一個窮光蛋,我還能把閨女嫁給他?」玉菡聞言大驚,一時真情畢現:「什麼?喬家敗了?」
陸大可看她一眼道:「可不是敗了?銀子調轉不開,又中了人家的圈套。遭逢亂世,這幾年敗的也不是一家兩家,哎我說,你不是一點也不操心這事兒嗎?……只可惜我那隻上好的鴛鴦玉環,本來可以賣二十兩,結果只賣了一兩銀子,我賠大了!」玉菡轉過身去,掩飾道:「爹,喬家就沒想過向別的商家借銀子,渡過這一關?」陸大可拉長聲調道:「怎麼沒有?他們也要到我這兒來借銀子呢,今天就來,馬上就到。」「真的?」玉菡心中一喜,趕緊轉身問。陸大可琢磨著女兒的表情道:「怎麼?你對他們家的事這麼上心?」玉菡不動聲色道:「爹,瞧您說的,我上啥心?我說的是您,在太原府一眼就看上了喬致庸,二十兩銀子的東西一兩銀子就賣了。這會兒喬家不就是一道坎過不了嗎?您要是真喜歡他,就把我們家銀庫里的銀子拿出幾十萬,救了喬家,喬家不就可以不敗了?」陸大可轉身把鴿子放飛,生氣道:「你這個傻丫頭,你以為我的銀子是白撿來的?我借給他們銀子!他們還不了怎麼辦?我到哪兒哭去!」
玉菡眼珠子一轉,勸道:「爹,我們是商家,喬家也是商家,您借銀子給他們,讓喬家渡過難關,難道他們還會不還你銀子?」陸大可一瞪眼,道:「就是他們能還我銀子,我也不借。借了銀子,我也招不來上門給我養老的女婿!」玉菡臉一紅,嗔道:「爹,您說啥呢!」陸大可認真道:「傻丫頭,告訴你,喬致庸的大哥前幾日死了,眼下喬致庸已經在經管喬家的生意,所以他不可能給我當上門女婿!」玉菡聞言神色急變,一時無語。陸大可看著閨女複雜的神情,道:「到了這個份上,你不會還想讓我請人去喬家給你提親吧?」這話直白得把玉菡耳朵都羞紅了,她跺著腳喊:「爹.您真是的……」
陸大可轉過身來,拍拍身上的鴿毛,笑道:「好了,回你的綉樓去吧,我也該回去打扮打扮,等著喬致庸上門了!」玉菡又是一驚:「爹——」陸大可笑嘻嘻問道:「什麼?」「沒啥,我走了。」玉菡一跺腳,接著便裊裊婷婷地走掉了。陸大可在後面看她,故意大聲道:「你還甭說,自從在太原府見了這小子兩面,這些天我還挺想他呢!」玉菡也不回頭,繼續走遠。陸大可望著她的背影,哼哼道:「嘿,這閨女.她還真拿得住!」
不多一會兒,侯管家引著致庸和曹掌柜走了進來,恰碰到玉菡帶明珠穿花拂柳,匆匆走過。明珠眼尖,指著致庸低聲道:「小姐,您看!」玉菡也瞅見了致庸,不覺站住,臉微微一紅。致庸也看見了玉菡,微微一愣,只覺得頗眼熟。兩人四目相視,玉菡低頭轉身走進一道月亮門。致庸突然想起那位在皮影戲館前的俊俏公子,「難道……」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已經遠去的玉菡。曹掌柜心中一喜,故意對侯管家說:「老侯,這位就是陸小姐吧?」侯管家笑著點頭。曹掌柜悄悄看一眼致庸,致庸這次則毫無反應。三人繼續向前走,致庸忽然意識到身後有人窺視,猛一回頭,卻見不遠處那道月亮門上的竹簾,「啪」一聲落下。致庸不覺心中一動。
這邊玉菡甩下門帘,滿面通紅,趕緊走回綉樓。明珠跟進來,含笑看她。玉菡嗔遭:「怎麼這麼看著我?快把我沒綉完的牡丹花拿過來!」明珠依言去拿綉綳,走回來卻發現玉菡走向窗前,正掀開窗帘一角,看著下面走向客廳的致庸。客廳前,致庸心有靈犀似的,回頭朝綉樓上看了一眼。明珠忍不住「撲哧」一笑:「小姐,這喬致庸是不是也在看您呢?」玉菡趕緊甩下窗帘,匆匆走回去坐下。明珠忍著笑,將手中的綉綳遞了過去。
侯管家領著致庸、曹掌柜走進陸家客廳,卻見陸大可身穿一件打補丁的袍子,頭上貝占著膏藥,正哼哼唧唧地躺在椅子上裝病。聽到他們進來,陸大可閉著眼,哼哼的聲音更大了,。致庸心中一沉,朝曹掌柜看了一眼。侯管家稟道:「東家,祁縣喬家堡的喬東家和他們家的曹大掌柜來看您了!」陸大可微微睜開一隻眼問:「誰呀?」致庸上前施禮:「陸老東家,晚輩喬致庸有禮了!」陸大可又睜開另一隻眼,裝作耳聾,顫巍巍道:「你是誰」致庸看了一眼侯管家。侯管家上前重複道:「東家,這是祁縣喬家堡喬家的東家喬致庸。」曹掌柜擔心地看一眼致庸。陸大可欲起未起,裝糊塗道:「啊,你是喬致廣,你還這麼年輕呀?」侯管家忍住笑道:「東家,不是致廣東家,是致廣的二弟致庸東家,眼下是他在喬家管事了!」致庸眼一眯,這時他已經認出陸大可就是太原府賣玉環給他的那位東家。瞧著陸東家今天唱的這齣戲,他心中有點明白,但仍不動聲色,繼續道:「陸老東家,家門不幸,我大哥不幸去世,致庸年紀輕,剛剛接管家事,還望老東家看在兩家多年做相與的份上,多多關照!」陸大可哼哼道:「好說好說……喬致庸,你今天上我家來,不是專門看望我這個快死的老頭子吧?」致庸微微一笑道:「陸老東家,致庸今日前來,實在是有難言之事,不過……」陸大可哼哼聲更大了:「有難言之事?你不會是來找我借銀子的吧?」致庸索性直言:「陸老東家猜對了,致庸今日前來,正是想請老東家周濟一二!」他話音未落,就見陸大可一骨碌起身,接著一手捂頭,大聲呻吟著對侯管家說:「老侯.剛才來的那個要債的走了沒有?要是他還沒走,我還得趕緊躲躲去。」說著他看也不看致庸和曹掌柜一眼,便「哎呀」著朝內室走去,一邊叮囑道:「老侯,我仍舊躲在後頭馬棚里,你們都不要告訴他們去那兒找我啊!」致庸沒料到陸大可竟然能唱這麼一齣戲,又好氣又好笑,和曹掌柜失望地互視一眼,起身告辭。看著他們怏怏離去,陸大可又從內室走出,猛然將頭上的膏藥揭掉,「哼」一聲道:「什麼年頭,我還想找人借銀子使呢!」
這邊綉樓上的玉菡突然將自己的手指頭扎了一下,「哎喲」叫了一聲。明珠看她,卻不敢出聲。玉菡將指頭含在嘴裡,半晌,放下手中的綉綳走下綉樓。
客廳里,陸大可等侯管家送客回來後放松地問道:「怎麼,他們走了?」侯管家嘆息道:「東家,我剛才聽喬家曹掌柜說,這回要是借不到銀子,喬家就真完了,喬家包頭的十一處生意要破產還債,喬家在祁縣、太原、京津兩地的六處生意也要被水家、元家瓜分,就連他們家的老宅,達盛昌邱家也打算花八萬兩銀子頂走呢!」門外玉菡剛巧聽到這席話,一驚站住,臉色發白。陸大可也透著涼氣直嘬牙花子:「你是說,這喬家人馬上就要流落街頭?」
玉菡再也忍不住,推門走了進來。陸大可看看她,拉長聲調道:「玉兒,是你啊,有事嗎?」玉菡看看侯管家,侯管家會意離去。「爹,剛才喬家真是來借銀子的?」玉菡也不看父親,一邊在屋裡走.一邊問。陸大可心中好笑,表面正色道:「不錯,不過我沒借給他們,一個小毛孩子……」玉菡急著打斷他:「爹,喬家在別處還能借到銀子嗎?」陸大可「哼」了一聲道:「據我看.他們借不到」「為什麼?」玉菡又吃了一驚。陸大可咧咧嘴道:「為什麼.你爹是有名的山西第一摳,他們明知在我這兒借不到銀子,還要來我這兒撞牆,那就是說他們別處都去試過了,沒有人借給他們!」玉菡背過臉去,眼中不覺溢出淚花道:「爹.我剛剛聽侯管家說.喬家這回要是借不到銀子,一家人就要流落街頭,是嗎?」陸大可故作吃驚道:「這裡頭有你啥事兒,哎我說閨女,你不是……」玉菡不覺責怪道:「爹.說啥呢。玉兒雖說生在商家,可自小也念過《女兒經》,知道女孩兒的終身大事要由父母做主……我是可憐喬家,他們是商家,我們也是商家,喬家有這樣的一天,保不准我們陸家也會……」「給我住嘴!小孩子家的,胡說什麼,也不怕犯了忌諱!」陸大可勃然變色。
玉菡瞅瞅父親,含淚道:「爹,女兒雖然讀書不多,可也知道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道理。喬家眼下正在危難中,您伸手幫他們一把,他們就能挺過這一關,一家人就可以不因饑寒而死……爹,玉兒求求您為了我,做一件善事吧!」陸大可深深地看她,沉思不語。「爹,您就答應吧……」玉菡拭去淚花,現出笑容撒嬌道。陸大可撓起頭來,玉菡接著哄他道:「爹,您要是做了這件善事,等到天冷我再給您織一雙厚厚的毛襪子,行不行?」
陸大可望望女兒,感嘆地說:「真沒想到,我陸大可一生心硬如鐵,生出的閨女心腸竟這麼軟。……哎我說玉兒,你既是心疼喬家,爹乾脆把你嫁到喬家,你願不願意?」「爹——」玉菡大臊起來。陸大可呵呵笑著道:「閨女,這可是你引的頭。你非讓爹借銀子給喬家,可你要是不嫁過去,我怎麼敢借銀子給喬致庸.萬一借出去收不回來呢?算了算了,剛才是爹給我閨女說笑話呢,你要是不願就算了!」玉菡忸怩半晌,突然道:「爹,您要是非這麼想……那,我就聽您的!」陸大可再次吃驚地望著她,突然扭過頭去。「爹,您又咋啦?」玉菡見狀心中一驚。陸大可慢慢回頭,深深地看著女兒,甚至想看到女兒心裡去,半晌正色道:「閨女,爹早就知道你喜歡喬致庸.就是不好意思說出來罷了。可我醜話說在前頭,你就是心甘情願嫁給喬家,我也不會借給他們銀子。我嫁閨女是嫁閨女,借銀子是另一碼事兒!」玉菡恨恨地看他一眼,轉身就走。陸大可在他身後喊道:「哎,玉兒,你咋跑了呢,我話還沒說完呢!」玉菡不理他.徑直氣哼哼地跑遠了。
陸大可突然收起笑容,認真盤算起來。過了半盅茶的工夫,他喊道:「侯管家!」侯管家應聲而入。陸大可對他附耳說了幾句。侯管家有點吃驚地看著他,道:「是,我馬上去辦!」「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陸大可又補充道,侯管家點點頭,趕緊去了。2
在喬家內客廳里,曹掌柜猶自嘆息:「這陸大可不但裝病,還裝窮,除了山西第一摳,還應當稱他是山西第一丑。」見曹氏看看他,他繼續道:」借不借銀子,一句話不就得了。堂堂的一個大商家,非要像戲台上的小丑那樣給我們演一場戲!」曹氏想了想道:」難道他沒見致庸?」曹掌柜一驚,想起什麼來:「不,陸東家見了致庸東家。」曹氏道:」好,明天你就去替致庸向陸家小姐求親!」「明天?」曹氏用力點頭:「對,事不宜遲,要趁熱打鐵!」曹掌柜想了想,張張嘴要說什麼又打住了。
陸家後堂,玉菡正在母親牌位前跪拜,一顆鮮翠欲流的翡翠玉白菜在靈位上供著。明珠匆匆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小姐——」「怎麼了慌慌張張的,馬棚失火了嗎?」玉菡頭也沒回,生氣地說。明珠吐吐舌頭,壓低聲音道:「小姐,昨兒來過的那位喬家大掌柜今兒又來了!」玉菡仍舊不語,明珠看她,急道:「小姐,他是來替他們東家向小姐求親的!」玉菡一驚:「胡說!」明珠跺腳道:「真的,明珠幹嗎要騙你?」「老爺……老爺怎麼回的話?」玉菡咬著嘴唇輕聲問。「老爺好像沒答應,就打發人家走了。」一聽這個回答,玉菡再也掩飾不住失望。猛地閉上眼睛。
明珠急了:「小姐,這可是您的終身大事,您怎麼一點兒也不……」玉菡道:「明珠,我們女孩子,這樣的事只能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件事不要再說了,老爺不說,就當你我都不知道。」明珠剛要說話,門外陸大可咳嗽一聲,慢慢踱了進來。他一進門就看見了供在妻子牌位前的翡翠玉白菜,上去抱住它,連聲念叨:「哎,玉兒,你怎麼又把它抱出來了?」玉菡道:「爹,這棵翡翠玉白菜,是娘留給我的,女兒想娘的時候,就想拿出來看一看,看到它,就當是看見娘了。女兒,女兒有什麼心裡話也可以和娘說……」
陸大可看著妻子牌位,心被觸動,放下翡翠玉白菜道:「玉兒,你對你娘的一片心,爹自然知道,其實爹也想你娘啊,可她偏生那麼早就撇下我們去了……好了,看看就行了,趕緊收起來吧。」玉菡點頭站起,明珠則乖巧地抱起翡翠玉白菜往外走。陸大可坐下了又站起,盯著明珠擔心道:「小心,慢些走,可別摔了!」
這邊玉菡給陸大可端上茶來。陸大可呷了口茶道:「啊,玉兒,有件大事爹要來告訴你。」玉菡佯裝不知:「爹,啥事兒?」陸大可緩聲道:「你瞧瞧這個喬家,昨天剛來我們家借銀子沒借到,今天又來向我們家求親!」說著他回頭看玉菡,不料玉菡卻避開他的目光,低頭不語。陸大可拿腔道:「我可沒答應他們。喬家人真是的,也不看他們到了什麼地步!」玉菡仍是不語,眼圈卻微微紅了起來。陸大可有點急了:「哎,我說玉兒,你還真想去喬家受苦?我還是過去那句話,我就你這一個閨女,你要是真看上什麼人,我不會攔你。可這喬家不一樣.我若嫁閨女,可不打算借銀子!」
看著玉菡仍是低頭不說話,陸大可一拍大腿,急道:「哎我說玉兒,你怎麼老不說話呀,真是急死我了!」玉菡忽然回頭,眼中含淚,跪下道:「爹——」老頭一下心疼了:「哎,我的好閨女,你這是怎麼啦?」玉菡輕聲道:「爹,要是爹願意讓女兒嫁給喬家,女兒也願意!」陸大可沒料到她這麼說,彆扭道:「哎我說玉兒,你就不怕——」玉菡點頭,兩顆豆大的清淚落了下來:「爹.女兒不怕。」
陸大可嘆口氣,道:「那.你可要想好了,我再說一遍,我是山西第一摳,嫁閨女可以,想借銀子沒門兒!」玉菡仍然跪著,又不說話了。陸大可看看她,終於跺足道:「好了好了,你起來吧!你要是鐵了心要嫁給喬致庸,那也是你的命。罷了,你要是等不及,過兩天爹就自個兒去祁縣,見今天來的喬家大掌柜,把你和喬致庸的親事定下來!」玉菡克制住內心的喜悅慢慢站起,走過來抱住陸大可的脖子,撒嬌道:「謝謝爹,我也要去。」陸大可心中高興,嘴上不樂意道:「你去幹什麼?大閨女家的。」玉菡道:「人家就是想去看看喬家什麼樣兒。」「還沒過門,就想看婆家了?」陸大可羞她。玉菡道:「爹,今年冬天,您還想不想穿玉兒織的毛襪子?」「好吧好吧,你娘沒有了,這些年都是我把你給慣壞了。」陸大可嘆道,玉菡眼角溢出淚花,嬌羞地笑起來。
夜裡,侯管家緊急來見.穿著睡衣的陸大可與他咬了好一陣耳朵后,侯管家匆匆離去,只剩陸大可一人走來走去不停念叨:「五十萬兩!哼,五十萬兩!」忽然他朝外面喊道:「侯管家,告訴鐵信石,明天我去祁縣!叫他早點套車!」侯管家在外應了一聲,陸大可嘆了口氣,在口袋裡摸到幾個銅板,坐到床上認真地數起來。
第二天,陸大可一行趕到祁縣大德興總號,一群商人正在門前吵鬧。陸大可下了車。玉菡吩咐鐵信石將車趕往喬家堡。鐵信石心中一驚.反問道:「喬家堡?」玉菡奇怪地看看他:「怎麼,你去過喬家堡?」鐵信石搖搖頭,不再說什麼,隨即向路人打聽起路來。
陸大可則粗魯地推開要債的眾商人,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三掌柜上前來迎他道:「哎我說這位相與,二掌柜不是說過了嗎,今天喬家堡大出殯,大掌柜不在,你明兒來行不行?」「通報一下,太谷城陸大可登門拜訪!」陸大可一邊說.一邊繼續往裡闖。三掌柜大驚,趕緊往裡迎,陸大可走進大掌柜室,大模大樣坐下道:「曹大掌柜呢,怎麼,他不在?」那三掌柜回頭朝外看了一眼,急忙關上門,沉住氣道:「他是不在,不過——」陸大可道:「不管他有什麼事,都快叫人去找他。我有事跟他說!」三掌柜趕緊點頭,忙不迭地往外跑去。陸大可「哼」了一聲,傲慢道:「讓人給我泡壺好茶!再給我的鴿子喂點食兒!」夥計一路傳話,這邊二掌柜趕緊親自奉茶,又將鴿籠小心接了過去。
3
喬家堡街道上,大出殯的行列足有一里長,哀樂齊鳴,鐵炮聲山搖地動,各種儀仗浩浩蕩蕩,引來無數人駐足觀看。致庸一身孝服,扶著景泰在前引靈。曹氏帶女眷跟在棺后,哭聲動天,遍地雪白。曹掌柜和兩個夥計沿途撒著紙錢和喂鬼的大饅頭,竟引來不少饑民爭搶。圍觀的人紛紛議論,「都說喬家敗了,看人家出殯的陣勢,哪有一點要敗的意思!」「瘦死的駱駝也比馬大!」「這可說不好,沒準是謠言呢!」……
行列中達慶邊走邊左顧右盼,也對身邊一門的達庚道:「哎,瞧這大殯出的,我記事以來都沒怎麼見過!老大,你說致廣家銀庫里是不是還藏有銀子,不然怎麼能辦成這樣!」達庚也有點摸不著頭腦:「有銀子沒銀子,一辦事不就看出來了?老四,我這兩天琢磨著,事情是不是還得留點餘地。別看致庸年輕,可他辦起事來有氣魄,和致廣不是~路,萬一這回他沒倒,咱們的老股還得入在他的生意上.到時候就不好說話了!」達慶有點生氣道:「老大,你怎麼能這麼說話,我挑個頭幫大伙兒要銀子,那也是為著大夥好。就是因為致庸辦事跟致廣的路數不同,我才不放心他咧!」他又想了想,自語道:」不行,我都給他弄糊塗了,得找個高人討教討教!」
岔路口鐵信石恰巧趕車過來,停在一邊,車中陸玉菡和明珠看著大出殯的行列,都有點驚訝。明珠咂嘴道:「小姐,瞧這喪事辦的,好氣派呀!」玉菡望著走過去的隊伍,眼裡漸漸溢出淚花,又悄悄拭去。
好容易等到出殯的行列全部通過,鐵信石終於將車趕進了喬家堡。喬家大門緊閉,外面人影稀落,只有遍地的紙錢。鐵信石盯著喬家大門,目光漸漸鋒利起來。車中,明珠對玉菡開玩笑道:「小姐,瞧,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喬家!」玉菡默默望著,漸漸生情。明珠看出點什麼來了,輕聲笑道:「小姐,趁著他們家人都去墳地里了,咱們進去看看怎麼樣?」玉菡臉紅起來,啐道:「說什麼呢。鐵信石,走吧!」鐵信石在車外恨恨地應了一聲,很快將車趕走。玉菡一直在頻頻回顧,車走出很遠了,她仍戀戀不捨地回頭張望。
曹掌柜被三掌柜從出殯隊伍中喊住,快馬加鞭趕回,陸大可正在喬家大德興總號的大掌柜室里喂鴿子。曹掌柜急走進來,施禮道:「陸東家,讓您久等,曹敬齋來了!」兩人一陣寒暄后,曹掌柜示意二掌柜和小夥計退去,再次拱手道:「陸東家大駕光臨,曹敬齋實在沒有想到,怠慢您了。您老人家今天親自來到小號,一定有所見教。這裡沒有外人,有什麼話您老就請講吧!」陸大可依舊一邊擺弄著鴿子,一邊漫不經心道:「曹掌柜,陸大可無事不登三寶殿,今日所以來打攪,是為一件事麻煩曹掌柜!」曹掌柜聽不出他話中的意思,只好虛與委蛇:「陸東家這麼遠打太谷來到祁縣,一定有要緊的事,只要用得著曹敬齋,您就說話。您老人家讓我給您辦事,是給我面子!」
陸大可道:「曹掌柜,前兩天你去太谷為你們東家提親,陸大可當時沒有馬上答應你,是我沒問過小女的意思——」曹掌柜大喜過望:「怎麼,陸老東家今天是專為這件事來的?」陸大可點點頭。曹掌柜一時滿面通紅,驚喜交集道:「哎喲,太好了!」陸大可趕緊道:「曹掌柜,打住打住,我今天所以沒有打發侯管家來,自個兒親自上門,就是要當面跟你說清楚,你上次和你們東家去借銀子,那件事已經了了。前天你又替你們東家上我們家提親,這是另一回事。借銀子是借銀子,提親是提親,別攙和在一塊兒。」曹掌柜一愣,為難道:「可是陸老東家一定也聽說了,喬家現在……」
陸大可擺出一副不樂意的架勢道:「哎我說老曹,你第二趟去我們家,可只是提親,沒再說借銀子。我今天來,也就是回你個話,喬家要和我們家結親,我們願意,要是還想借銀子,我可走了!」說著.他提起鴿籠就要朝外走。「哎陸東家,陸東家,您別走哇!有話好說!您坐下,咱們接著談,接著談!」曹掌柜急忙攔住他。陸大可坐下,依舊拿著架子道:「接著談可以,只說親事,可不能提借銀子。」曹掌柜信誓旦旦道:「行,我保證不再提借銀子的事,咱們只說府上大小姐和我們東家的親事,談完了我請您吃飯!」陸大可一擺手道:「我不吃你的飯。別人的飯那麼好吃?我怕你吃著吃著又提借銀子。哎對了,見了你們東家,也要把醜話說到前頭,我就是嫁了閨女,也不打算借銀子!」曹掌柜看看他,熱情已大為消退。陸大可微微一笑,起身告辭。
陸大可剛走,大德興的二掌柜就趕過來悄聲問曹掌柜:「怎麼,他說只嫁閨女,不借銀子.這可能嗎?」曹掌柜抑鬱道:「別以為他干不出來,別人干不出來的事,他說不準就能!」
祁縣城外的官道上,馬車走了好一段,陸大可才沉聲問玉菡:「怎麼,還沒過門兒,就去人家看過了?」玉菡顧左右而言他:「爹,瞧這外頭.景色多美!」陸大可哼了一聲:「我對喬家的大掌柜說了,只嫁閨女,不借銀子!你就是嫁過去.也別打算過了門就回頭來借銀子!」玉菡瞅瞅他,不滿道:「爹,您能不能說點別的?」陸大可道:「哎,說說,喬家怎麼樣啊?」玉菡不接腔,仍舊只看外面的景色。倒是一旁明珠笑笑介面道:「老爺,喬家土得很,哪能跟咱家比。」陸大可看玉菡:「玉兒,真的?」玉菡半晌不語,突然回頭一笑,淚花湧出道:「爹,我要是嫁過去了,可就沒人幫您算賬了.您怎麼辦呢?」陸大可心中徒然一疼,眼圈一紅,不言語了。
「爹,不要緊的,就是閨女嫁到喬家,也是您的閨女.我會時常回來看您,幫您算賬!」玉菡拭淚哄他。陸大可「哼」一聲道:「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還會跟她爹親?十個閨女九個賊,爹這會兒就怕你回來算計我了!」他瞧瞧明珠,又故作生氣道:「明珠小丫頭,也是看著她長大的,只怕這次也要和你一起嫁過去,我又損失一個人呢。」玉菡和明珠聞言都笑起來,陸大可也笑。一時間三個人都在笑.可每個人眼裡都有淚花。「爹,我跟她們可不一樣,我就是那十個中的一個,啥時候都不算計爹!」玉菡一邊笑,一邊說,接著更多的眼淚涌了出來。4
喬家在中堂內,曹氏驚訝地望著曹掌柜道:「你說什麼?陸東家只說嫁閨女,不答應借銀子?」曹掌柜點頭:「這老頭是個怪人,生意場上出名的吝嗇,他說得出,只怕就做得出!」曹氏表情嚴峻起來。「太太,您覺得這事……」曹掌柜有點擔憂地問道。曹氏想了一會兒,緊鎖的眉頭忽然一點點展開,頷首道:「曹爺.其他都別說了,答應陸東家,他說什麼,咱都答應!」曹掌柜有點猶豫地看她。曹氏道:「我娘家沒有敗落以前,在太谷跟陸家也是相與,陸東家這個人我是知道一點的,他做的總是比說出來的要多。有時候他的話你得猜。這回他既然能親自來祁縣,答應致庸和他女兒的婚事,這就是說,他很想讓這件事成功,並沒有因為外人說我們喬家敗了而有昕猶豫。曹爺,你想想,他沒說出來的話是什麼?」「那就是說,他不相信喬家會敗!這件事他連想也不會去想!」曹掌柜恍然大悟。曹氏點點頭:「只要致庸和陸家小姐結了親,致庸就是他的女婿,那時候就用不著我們去找他借銀子了,他自己的女兒就會回頭去找他借銀子!」曹掌柜長舒一口氣:「太太說得沒錯,我趕緊為二爺操辦這件事!」
曹氏繼續道:「眼下第一要瞞住致庸;第二,既然是婚嫁大事,咱就不能委屈陸家小姐,問名、納吉、納采、納幣、請期,一樣都不能少!只是——」「太太,我明白您的意思。二爺娶親是大事,陸家小姐一過門,喬家就有救了,眼下要花的銀子,我先替東家墊上。這些年靠著東家,三五千兩銀子的積蓄我還是有的!」曹掌柜道。
曹氏大為感動:「曹爺,這可叫我怎麼謝你!也罷,今天你就受曹氏一拜!趕明兒等喬家的生意緩過勁兒來.我要致庸加倍還你!」說罷她沖曹掌柜盈盈一拜。曹掌柜又不好攔,手足無措道:「太太.太太,這可使不得!我,我辦事去了……」他趕緊還個禮,匆匆離去。
祁縣何家煙館,達慶終於等來了崔鳴九。達慶迎上前埋怨道:「哎喲崔大掌柜,你可真是難請啊,我都等了一個時辰了!」崔鳴九一拱手道:「四爺,抱歉抱歉,鋪子里有點俗事兒,讓四爺久等了.今兒還是我請客,就算我給四爺賠罪了。」「這話我愛聽。請!」達慶笑了起來,兩人嘻嘻哈哈地上煙榻躺好,享受小夥計送上來的煙泡。崔鳴九笑道:「四爺這麼急著找我,是不是上回咱倆說的那事兒有點眉目了?」達慶一擺手,道:「老崔呀老崔,你上次告訴我的那些信兒不太准吧。你說喬家的生意要完了,可我這幾天怎麼聽說致廣這幾年瞞著我們.在東口還開了生意,他死前已經讓人去拉銀子了,過些天就能到家!」「有這樣的事兒?」崔鳴九大為詫異。
達慶帶點責怪道:「要不是這事,我找你幹啥!致庸前天親口對我說的!十五天後銀車就到。那時候就還我的一萬兩銀子!就說今天吧,你看他給致廣出的那殯,哪裡是家裡沒銀子的樣子!」「不.這不可能!」崔鳴九深思了一會道。達慶一愣神:「不可能?俗話說狡兔三窟,致廣他為啥就不能在東口瞞著我們另開幾處生意?」崔鳴九突然哈哈大笑:「四爺,你讓喬致甯給騙了!」達慶一驚:「我?我讓致庸騙了?我是他四哥,他一個毛孩子,敢騙我?」崔鳴九道:「四爺,據我所知,喬家在東口沒有任何生意。你說他們家會從東口拉銀子回來,我壓根兒就不信!」
達慶不樂意了:「你為什麼不信,說出點道道來!」崔鳴九「哼」了一聲道:「因為它根本就不可信!」達慶猶豫了一下試探道:「可是你也沒證據,對不對?」崔鳴九看他一眼道:「你這話對,我是沒有證據:可我敢跟你打賭,喬致庸的話是假的。不管是十五天,還是三十天,還是一年.喬家從東口都拉不回來銀子!」達慶瞪瞪眼道:「哎我說老崔,你要是沒有憑據,我怎麼能信你呢?你說致庸騙我,你呢?我們以往可沒有多少交情,我憑什麼不信他,偏偏信你?」
崔鳴九想了想,放下煙具起身下榻,道:「四爺,我眼下是沒有憑據,可人都是長腦子的。我是憑各種跡象,認定喬家在東口沒有生意。道理明擺在那兒,喬致廣要是在東口有銀子,他為啥不用它去救包頭的生意?他家要是真在東口有生意,怎麼連家裡的玉石屏風都拿出去當了?那可是一件傳家之寶!」他回頭見達慶還愣在那裡,倨傲地對小夥計道:「告訴老謝,四爺的煙賬記在我名下!」
小夥計應聲而去。崔鳴九又回身道:「四爺,你要是只為這事找我,咱就說到這裡,我還有事,失陪了。對了.啥時候你和喬致庸商量好了,要頂喬家的老宅,再來找我!我上次的許諾依舊算數。」說著他轉身離去。達慶一時又傻了眼,忽然醒悟過來,急忙道:「哎哎,你別走呀,我的話還沒說完呢!」但崔鳴九已經遠去,只留下達慶一個人在生悶氣。
崔鳴九回到達盛昌大掌柜室,「砰」一聲關上門,怒容滿面,自語道:「喬致庸,一個小毛孩子,也想跟我鬥心眼!你還嫩了點兒,大爺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都多,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都多!」他在地下轉圈,突然站住,目光陰鷙道:「壓倒駱駝的總是最後一根稻草。……來人!」一夥計聞聲跑進來。崔鳴九喝道:「你.把陳三叫來!」
很快一個個頭矮小的夥計跑進來:「大掌柜,你叫我?」崔鳴九陰陰地笑道:「陳三,聽說你跟老鴉山的響馬有勾連?」陳三嚇得「撲通」一下跪倒在地:「哎喲大掌柜,你可別這麼說。你這麼說,我不是有殺頭之罪嗎?」崔鳴九和氣道:「起來!看把你嚇的!我是要你……唉,把耳朵伸過來!」陳三爬起,把頭湊了過去.崔鳴九沖他一陣耳語。陳三一愣:「大掌柜,喬家現在銀庫里真的還有銀子?」「你知道什麼,喬家也是大商家,駱駝瘦死了也比馬大!」那陳三變了一副臉,露出強盜本相道:」大掌柜,那我去了。」「好!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二掌柜、三掌柜也不讓他們知道?」「對.有誰知道了,我就殺你的頭!」崔鳴九瞪眼道。陳三回頭看他,眼中露出一絲凶光,應聲而去。
此時喬家書房內,致庸正一個人面窗而立。連日來.他與曹掌柜四處走動,可一無所獲,從某種程度上,致庸已經清楚地意識到,喬家確實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也許今日出殯就是最後的輝煌氣象。
「難道,難道真的就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致庸一次次問著自己。這時長栓走進來稟道:「二爺,水家和元家的兩位大掌柜又來了,已經在外客廳里坐下。」致庸道:「我不是說過,大哥不過三七,我誰也不見嗎?曹掌柜呢.讓他去見!」長栓看看他道:「二爺,曹掌柜不在。」致庸突然覺出他話中有話,轉過身來問道:「怎麼回事,這兩日他去哪裡了?我老也找不到他,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著我?」長栓看他一眼,明顯地有話卻沒敢說。致庸心中起疑,連連追問。長栓遲疑了半晌,道:「二爺,有件事,太太不讓告訴您,我也……我也不敢說。可……」致庸不耐煩道:「什麼事,快說!」長栓囁嚅了半天:「太太責怪下來,您得替我兜著!」致庸又好氣又好笑:「你這個狗頭,跟了我這麼多年,這會還兩條心了?快說!」
長栓又看看他,下了決心道:「二爺要娶親了,大家都知道,曹掌柜這兩天沒過來,是忙著給女家下聘呢!」致庸大驚:「此話當真?」長栓點頭.想說什麼又忍住了。致庸大惑道:「大嫂為什麼這麼急,大哥的三七還沒有過,怎麼就要把雪瑛表妹娶過來了?」長栓道:「二爺,告訴您您甭生氣,聽說娶的不是江家的二小姐.是太谷城中陸家的小姐!」致庸猛然站起,大驚失色道:「什麼,竟有這事?……不.我得問問去!」他轉身往外走。長栓害怕地喊:「二爺,可別說我告訴您的!太太知道了決不會輕饒我,我的屁股可是不經打!」見致庸已經走遠,他趕忙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