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章 佛光
自1968年初從恩格斯的著作里了解到一點歐文的主張和實踐后,歐文就成了我心中的偶像。
他那高尚的人文主義精神一直強烈地影響著我,他讓我把在「12.5事件」的過程中一直持有的對此事的合理性和必要性的認識變成一種錐心的痛,使我開始認識到自己的幼稚、無知和人性惡的一面,對照歐文讓我對自己的反思一步步往前走。
這反思是從淺表開始的,最初只是認為自己的方法不對。
這好像不只是我一個人的認識,從公安機關到法院,幾乎每一個人都對我說過:只要沒把人打死你一點事都沒有,是你們的行為越過了法律的杠杠,所以錯了。
我甚至覺得我的認識比他們的認識還要進一步,因為我開始想到了對這一類人的改造問題。
十幾年前在看守所里對那個流氓團伙的龍頭老大秦飛所作的努力,就是我對這類問題的一種思考。
雖然有一點收穫,但總感到意猶未盡,有個問題一直在困惑自己:為什麼在面對接連下來的病危通知書時,都能善待本校犯下那樣暴行的老紅衛兵,卻在連孔威、傅強都不認識的情況下,就作出了槍斃他們的決定並付諸實施?從表面上來看是「革命」,是「正義」,是「理想」,是「追求」,是所有這一切讓我深信不疑、義無反顧。
但這些還不能令人信服地解釋如此截然相反的兩種態度,何以能在同一個人身上同樣真誠地表現出來。
在十幾年的反思之後,開始覺察到這是不是在我一直不可遏止地追求平等和自由的同時,卻自覺不自覺地把某一層面的人劃歸為社會的渣滓,冷漠地把他們視為可以消滅的另類?而我們同為上帝的子民,僅僅只是先天或後天的偶然因素使他們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和自己不在同一個層面而已。
是不是在不易察覺的內心深處,我並沒有把每個生命都看作是平等的?在自己要改變這個社會的某些不合理、不平等的現象而全力以赴地投身入自己所嚮往的革命時,是不是在不知不覺中用暴力剝奪了自己實際上並不了解的那一部分人追求自己理想狀態的同樣權利?當不同的選擇和追求發生碰撞和衝突時,不是去追求一個合理的遊戲規則,去保證程序上的正義和權利上的平等。
卻採取了暴力這種只有在缺乏理性的社會裡才會使用的最原始、最低級、最本能的方式,而用這種解決問題的方式是不可能有最終的勝利者的。
不幸的是當時在自以為有思想時卻喪失了理性,這對人對己都是一個巨大的悲劇。
為什麼博愛的思想和觀念在我的心中遠沒有上升到自由和平等那樣的高度?這是不是在「政權就是鎮壓之權」、「對敵人要像殘酷無情的嚴冬」這樣的說教中長大的一代人極可悲的局限性?對自由和平等的追求對任何一個生命來說都是與生俱來的,但博愛的思想和理念卻是很難與生俱來的。
它是人類社會發展到了一定的階段后才有可能作為一個基本的追求目標提出來,並且它被認識和接受遠比接受自由和平等的觀念艱難。
自由平等是自身的需要,博愛卻是在為他人著想。
缺失了博愛,對自由的追求最終只能演變成一場血腥的殺戮,古今中外這樣的事例太多了,其中也包括戴著各式各樣光環的「革命」。
「12.5事件」在某種程度上是不是就是其中的事例之一?當抽絲剝繭,思想上的認識一步步走到這裡時,我那顆一直很自信的靈魂第一次顫慄了。
認識這一點對我來說是痛苦的,也是艱難的,對一顆不願沉淪的靈魂來說,最終走到這一步卻是必須的。
前幾年在三中隊我是一個動輒得咎的反改造分子,被打入了另冊中的另冊,有想法也只能悶在心裡,別說做,就連說說也不行。
但現在有了變化,從管教股到中隊都給了我一定的信任,在犯人中我有足夠的威信,已有可能實踐自己的某些想法。
我在等待著可能的機會,等待把我的思考和認識變為行動的機會。
自信這和本來意義上的無產階級專政是不抵觸的,無產階級專政的本意應該是創造而不是毀滅。
在內心深處,我從來沒認為自己是人民的敵人,相反,我始終認定自己是他們中的一員,並且深深地愛著他們,這種愛是發自內心,是無法改變的,我願意為他們的利益做出任何犧牲。
現在無產階級專政視我為敵人,但我從來沒有把自己看作是無產階級專政的敵人,在我眼裡我沒有敵人。
現在我想的和做的,只不過是在這個特殊的環境里,希望為人民、為這個社會做一點有價值的事情。
別人理解也罷,不理解也罷,我都要去做。
如果說這是角色錯位,那錯位的絕對不僅僅是我。
這個機會來得太沉重,這是1983年的夏天。
勞改隊里扯皮拉筋的事總是有的,每個生活在其中的人都已經司空見慣。
但這幾天的感覺不一樣,看似平靜的表象下隱隱若若有一種焦躁不安的情緒在暗暗涌動。
這是一種令人不安的平靜,當我留心這平靜時,十幾年在這種環境中生活的經歷甚至讓我嗅到了引信在悄悄燃燒的氣味,只不過不清楚這引信的另一端是什麼。
反常的行色匆匆,反常的詭譎笑意,反常的嘀嘀咕咕,反常的外隊人員進進出出。
在我的記憶中好像還沒有如此集中地出現過這樣多的反常現象,這不像是個別人想鬧點雞鳴狗盜的小麻煩,而是一批人在悄悄醞釀一個大事端,這是要出大麻煩的徵兆。
究竟會是什麼事?跟幾個關係很近的朋友談過,他們雖然都有點感覺,但也不能明確地說出個什麼具體的東西出來。
外面的「嚴打」①如火如荼,死刑的上訴期由十天改為三天,事實上跟取消上訴期的殺無赦沒什麼區別。
槍斃人的布告一批接一批地貼在牆上,上面已看不到十年、十五年的刑期,布告上的一串串姓名幾乎全用血色的油墨覆蓋著,就像躺在血泊里的一具具軀體,強烈地刺激著每一個從布告前面走過的人的神經。
在這樣肅殺的氣氛里,這監獄里出的事卻越來越大,前幾天三中隊還差點鬧出了人命。
事前雖有徵兆,但誰也沒有想到會發展那樣嚴重。
真希望我周圍的人不要在這個風頭上出點什麼事,在這個風頭上生點事受到的懲罰可能是難以想象的。
但種種跡象表明這事情可能就在眼前,會是什麼事呢?我有可能做點什麼?
「李乾,啟貴和巫剛各號了一幫人約定明天下午在工地里對搞,兩邊都說這回不死幾個人下不了地。」
告訴我這消息的是紅爐組的組長方靜,他是我一個很知已的難友,為人正直,生產上很有一套。
他是屬於那一種骨子裡正統卻生性豪爽、不乏江湖俠義的人,不管你過去是有身份的正人君子還是不入流的下三爛,他都能相處得不錯。
有人找他幫忙鍛打匕首,他感到有點不對頭,這消息是從來人的口中套出來的,一聽說后連忙來告訴我。
原來我只聽說啟貴和巫剛在外面時有點「煙子」,但進來後幾年來都相安無事,怎麼一下子就鬧成了不是魚死就是網破的局面呢?這消息太及時了,各種反常的現象總算找到了原因,但我一時好像還不能完全相信。
方靜已經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基本上搞清楚了。
「這次蓋印刷大樓從總廠調來個基建隊,裡面有不少人是巫剛的街坊,其中有幾個是三天不鬧事就憋得慌的主。
分到基建隊的有幾個是省油的燈?不知怎麼幾搗咕把巫剛扯皮鬧事的慾望搗咕起來了。
啟貴怎麼會輸這口氣呢?幾來幾往,最後約定一決高下,要拼個魚死網破。
兩邊都說要死屌朝天,不死萬萬年。」
「有多少人會卷進去?」
「聽那伢的口氣恐怕有六七十人。」
「會有這麼多人?!」
「我感到事情有點嚴重,來找你商量是不是馬上給陳隊長說一下?」
「最好先不忙說,現在正是『嚴打』期間,這樣大規模的鬧事,不管打起來沒有,只要捅上去,肯定會列入『嚴打』範圍,搞得不好會有人頭落地的。
再說,三中隊林海強的教訓還放在那裡。」
林海強跟一個跛子扯皮時兩個人都動了手,中隊把矛盾上交到管教股,管教股來人後是各打五十大板。
跛子認為自己吃了虧,咽不下這口氣,偷偷從車間帶回一把榔頭,半夜裡爬起來朝林海強的腦袋砸去,林差點一命烏呼。
如果不是跛子一口咬死只是想教訓林一下,沒有要他命的想法,恐怕不是死緩能解決問題的。
「那怎麼辦?」
「你去把□□、□□、□□幾個人找來,我們先商量一下。」
這時大概是下午四點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