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章 又一次錯位
陳隊長和中隊新到任不久的指導員發生了一次衝突。
這位指導員是從厂部生產股股長的位置上調過來的,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公安,我們習慣上喊他尹股長。他性格耿直,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搞彎彎筋。他處理「小報告」的方法有點特別,凡是有份量的事都要把被彙報人喊來當面對質,有時讓檢舉者下不了台。他常說想記功減刑要靠真本事,靠實實在在的改惡從善,專門盯著別人自己一塌糊塗是不行的。在他的治下,去彙報前就要掂量掂量,搞得不好會偷雞不成反倒蝕把米。這有點另類的工作方法和作風並沒有讓中隊的秩序變得混亂,相反這裡的囚犯比別隊的表現得更安份,生產也有條不紊,幹警和囚徒都省心。有的隊三天兩頭開批鬥會,搞得雞飛狗跳牆,那裡的囚犯私下都羨慕我們的運氣好。確實能碰到這樣的指導員還真是一件幸事。
衝突是在中隊辦公室里發生的,當時中隊新選出來的積委會開會商量如何分工的問題。完全沒想到陳隊長和尹股長倆個人說著說著就當著我們的面就頂起來了,最後陳隊長是怒氣沖沖地離開的,尹股長也是情緒激動得手都有點發抖,半天平靜不下來。
衝突的起因是對一個叫年□□的看法上發生了分歧,而對年□□的安排是我提議的,這衝突就和我有了干係,這是我始料未及的。
儘管在這之前我已感覺到陳隊長對年□□這一類的人不感興趣,但不清楚最近他對年□□已表現出強烈的厭惡,厭惡到見不得年□□在他眼前出現,這是我在會後才知道的。按照積委會的分工,有一個人管紀檢,主要的工作是中隊的犯人有點什麼違紀的事情平時作些記錄,嚴重的及時向中隊講,一般的事在積委會開會時說一下。年□□在我眼裡也是個雞肋,食之無肉,棄之不舍,工作不怎麼樣紮實,喜歡搞點花架子、做點表面文章。但人還不算壞,心不黑,不是那種喜歡盯著人整的角色。既然被選上來了,與其讓一個唯恐天下不亂,喜好把芝麻說成西瓜的人來做這個事,還不如就讓年□□來做,雖然他起不了什麼作用,但總比人為地激化出來一些矛盾來好。中隊幹部也並不希望三天兩頭有批鬥會開,因此在新的積委會選出后我提議他搞紀檢。發言之前,在這個事上我是猶豫了一陣子的。我非常尊重陳隊長,不是他伸出援手,我現在的處境很可能還是像剛來時那樣糟糕,對此,在心裡我要感謝他一輩子。但我也不可能完全看他臉色行辦,這不是我的性格。我這樣做可能會讓他有點不好想,明知他對此人不感冒,你還要提議他來當個副主任是什麼意思(按照慣例,管紀檢的是副主任之一)?要不要發這個言我考慮了很久,最後還是決定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但沒有站在陳隊長的角度多想想就發了言。大家也沒有什麼異議,通過了我的提議。
「年□□,你要正視自己的問題,工作要紮實一點,我就討厭那些華而不實的人。聽說你最近生產上返工的事不少,總是要別人給你揩屁股,你這積委會成員帶的什麼頭?」我的提議剛通過,一直坐在旁邊沒做聲的陳隊長開了口,他雖然沒有明確表示異議,心裡有點不快是明顯的。
尹股長接著講話。一開始他也批評了年□□工作不紮實的問題:
「年□□是有些毛病,我在生產股的時候都聽到一些議論,技術上要多下點功夫,生產上不能落在別人後面,陳隊長本來很忙,他為什麼要這樣關心一隊的事情?!」
他的語調讓我聽著一驚,心想壞了。這本來是句好話,本意是這麼忙還來關心我們一隊的事,是感謝的意思,怎麼語調一變一下子變成了質問,變成了陳隊長在多管閑事呢?
從尹股長的表情看,他也意識到自己的意思說變了,不然他不會下意識地停頓了一下,明顯地他本來就不是這個意思。搞公安的在犯人面前會本能地維護自己的尊嚴和權威,這大概是一種職業習慣,當著那多人他沒有承認自己說走了嘴,而是以歪就歪地順著那走了樣的話說了下去,並且情緒也隨著那走了樣的話升了溫:
「我們一中隊的事情我們自己搞得好,不要哪個來指手劃腳。年□□,有毛病就改,工作大膽的做,我支持你,只要我們中隊支持你,哪個說你都沒有用。」尹股長的情緒變得有點激動,聲音也大了起來。
「尹股長,你怎麼能這樣說話?哪個在指手劃腳?」陳隊長的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他是一個很注意自己形象的人。
「哪個在指手劃腳哪個自己心裡清楚。」尹股長絲毫沒管陳的感受,還是順著他的情緒往下說。
陳隊長還想說點什麼,可能是意識到當著這麼多的「外人」,這裡不是爭吵的地方,沒再開口。他是強壓住心中極度的憤怒和委屈離開的。
誰也沒想到會出現這樣一個局面。這是我所遇到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當著我們的面,幹警們為我們的事發生這樣的爭吵,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不可能上去勸阻,你是誰?要你來勸?弄得不好他們會調過頭來搞你兩句,那不是自討沒趣?我們都一臉尷尬地坐在那裡,默不做聲,時間變得很難熬。
「尹股長,現在生產任務有點緊,我們是不是先回去,有空再接著開?」
覺得在這裡呆著太難堪,會也沒有了再開下去的氣氛,我向他請示。
「好吧。」他說。
此時尹股長雖然還沒有平靜下來,但他未必沒有覺察到自己的失態。回到車間,做活都沒有心思。這兩個都是我很尊重的人,這個尊重不是因為他們是管教我是犯人,而是他們所表現出來的水平、智慧和人文主義的色彩。不清楚他們是否知道歐文,是否讀過歐文的東西,但他們的所作所為都讓我想起當年的歐文。把犯人當人看待,在相當程度上尊重犯人的人格,沒有暴虐的心理,這和歐文的思想是一脈相承的,這是我親身感受的。不是每個犯人都能幸運地碰到這樣的管教的。我不願意看到他們之間發生這樣的矛盾,更不願意看到這矛盾激化下去。
尹股長是位好老頭。他在一年後心臟病突發去世。當時我很想去他家裡弔唁這位我尊敬的老人,但怕因犯人的身份遭他家人的白眼,雖和幾個好友商議又商議,但終未能去。後來聽說有犯人去到他家弔唁,他的家人非常客氣,我後悔不已,此事一直視為心中的遺憾。回想在新生汽修廠升格為武昌監獄后,一次我並非有意地頂撞了新來的監獄長,這位監獄長要拿我開刀,尹股長頂住了。他一方面批評我怎麼能用質問的口氣對監獄長說話?一面以老公安的資格堅決頂住了監獄長的要求,說別人沒什麼問題你怎麼整?最後搞不出問題來怎麼樣收場?他保護了我直到他去世。這是一位讓我一再想起的老人。陳隊長從我身上看到了什麼我不知道,但我從他身上看到了我的某些影子:一心想做點事情,清正廉潔,敢直言,敢犯上,是就是是,非就是非,眼睛里容不下一點沙子。就像他怕我犯錯誤一樣,我也不願意他因太性急而冤枉走一些彎路。我覺得他的個性太剛,容易受到傷害,總想找個機會把這方面的想法說出來,但沒有想到的是在傷害他的人中竟然會有我。我的這次發言可能是對他不曾料想的傷害,他受到傷害后甚至沒法開口言說。他和尹股長只是氣頭上的爭吵,只是一種情緒上衝突,時間會讓這個衝突淡化,他們會很快忘記這場不愉快。但我的發言會不會讓他感到一種失望?甚至於改變他的某些想法和做法?一個人的觀念如果發生了改變,會變成另外一個人的。
第二天有人告訴我,陳隊長說他再也不管一中隊的事了。這正是我擔心的,不過我更願意相信這只是他一時的激憤之言,不相信他真會這樣做,更重要的是不願意他這樣做。我產生了要對他說點什麼的衝動,想把在心裡考慮了許久的話多少說點出來。他年齡和我相仿,性格相似,在學校所受的熏陶應該是大同小異,我不懷疑我們之間有相通的地方,我的某些感悟可能會對他有幫助。這回我要把角色暫時變換一下,讓角色再錯一回位,像他平時「敲打」我一樣,這次我要「敲打」他一回。十幾年的監禁生活中我常常忘掉了自己的身份,說一些與我的身份完全不相符的話,做一些與我的身份完全不相符的事,這次我又有點不安分守已了,要給他寫一封信的願望越來越強烈,直到拿起了筆。
陳隊長:你好。
儘管世界上有些事情幾乎是說不清楚的,尤其是涉及到某種微妙的精神活動時。但我還是要提筆寫這封信。你對我在那次會上的發言是怎麼看的,我不清楚,本來這個問題也不需要我弄清楚。但聽說你有「再也不管一隊的事了」的激憤之言后,我卻不能不對那次發言作一點也許是無益的補充了。在發言之前,我不是沒有顧慮,但顧慮的不是得罪誰不得罪誰的問題,而是怕失去良心上的清白感:會不會被你看作是以怨報德。在發言之前我反覆問自己:這樣做是不是違背做人的道德和良心?我的舉動已說明了我得出的結論。儘管如此,從那以後直到現在,這個問題一直在紛擾著我那相對寧靜的靈魂,理智在肯定自己,感情卻固執地投否定票。這裡我不再區別理智和感情了,想到什麼說什麼。
使我產生髮言衝動的原因是聽說你到電工組去明言不許旁人在生產上幫年□□的忙。我感到這太不近情理,太過分了。對年□□我不是不了解,但用人要揚長避短,從思想水平,工作方法到對自身的要求,他不是一個理想的人選。我之所以第一個提名他負責紀檢,只是看中他對工作的熱情和全心。也許我的長處比他稍多一點,但要我負責紀檢就一定沒他熱情高,在勞改隊能像他那樣熱情的人是不多的。搞這些工作是要費時間的,有時要影響一點生產。同他搭檔,給他幫忙的江□□都沒有異議,你怎麼還有異議呢?,換個人也許生產上不需要別人幫忙,但他不行,技術上他不行,但他能熱心搞紀檢,很多人卻做不到。有時暗暗地我在心裡有點可憐他,由於技術上不行,在小組說話沒份量,在很大程度上要看丁□□的臉色,在中隊說起來是個管紀檢的副主任,卻不是一個很有主見的人,發言權也不大,儘管如此,他還是把交給他的事當個事做,這是很不容易的。從他的角度考慮一下,那樣賣力,卻得到這樣的「關照」,是不是有點抱屈?發點牢騷,訴說點委屈,從他的水平來說不是很自然的么?
為這件事你和尹股長發生了衝突,這真是冤枉。其實尹股長對你是很尊重的,每次召集我們開會時,只要提到你都是稱管教股的陳股長。他和你衝突起來真有點突然。生活中常有這樣的事情:心裡本來是句很得體的話,到了嘴邊卻走了樣,人的情緒也隨著走了樣的話走了樣,使本來的諧音變成了噪音。不過,根據我的經驗,在生活中,只要是彼此都沒有壞心,任何情緒衝突帶來的創傷都是容易癒合的。你也這樣認為嗎?
發言后我考慮的另一個問題是:對一個有事業心,想認真干點事的人,我的發言可能會起什麼副作用。會不會讓人得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結論。當然,我是微不足道的,甚至用微不足道也不能說明我的實際價值之微。但我是了解一點自己發言的份量的,不論旁人對我的發言是認可還是否定,但都是會注意聽的。如果沒有年□□那件事,我會無條件擁護你召開座談會的那種方法,最後我的發言實質上卻是否定。事後我有總結和反省,也許以後再碰到類似情況,我會採取有所不同的態度。同時,我想你的方法是不是也有不妥之處呢?我認為是有的。不知你還記不記得72年在智利發生的一場「社會主義革命」,民選總統阿連德的激進措施,把一大批原來的支持者推到了自己的對立面,釀成或觸發了軍事政變,阿連德不僅自己飲彈身亡,智利的「社會主義革命」也因此夭折。當時新華社的評論是說明了議會道路走不通,我認為還說明了策略和方法的重要性。
我不知道我想說的意思表達清楚了沒有,這不是一個犯人向管教股寫的思想彙報,只是一個憑良心辦事的人對一個有事業心的人憑良心說的話。
祝工作順利
李乾83.7.3
我不可能直言不諱,他有強烈的自尊心,並且他在九天之上,我在九地之下,但有的話也不妨說得重一點,憑我對他的了解,他不會懷疑我的用心,不會給我小鞋穿,並且多少能聽進去一點的。我認定有人文主義情懷的人都是理智的,儘管也會有情緒失控的時候,但最終理性會佔上風。
寫完這封信后,我很奇怪為什麼自到勞改隊后,我思想上所有撞出的火花都是發生在和幹警之間,在他們面前有時我還敢錯一下位,說一點自己的想法和見解,這是因為我認定他們有某種程度的理性和寬容,我才敢這樣做。不知道陳隊長收到這封信后是怎麼看、怎麼想的。他和尹股長倆人都未再提到過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