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凱麗小姐盯著我看了半天。

我終於忍受不了那銳利的眼光，彷彿是在被灼烤一樣，連忙轉過了頭，假裝望著別處，顯然，在凱麗小姐看來，我的居心有問題。

「我們走吧。」凱麗小姐冷冷地說道。她首先走出了門，手放在門把上，等我出來。我有些尷尬地低著頭，快步走了出去。走廊上，凱麗小姐走的很快，顯然不願意和我一起走，我落在她後面，看著她嬌小的背影，突然，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再一次浮現了上來，很奇怪，第一次見到凱麗小姐，我就有這種感覺，就像人們通常所說的，命中注定的相識，當我看著她的背影時候，這種感覺更加強烈，擾亂著我的心思，讓我感到莫名其妙的煩躁。我快步向前，和凱麗小姐並肩走著。

一路上無話，我們來到了休息室，其他的人都在等著。

「凱麗小姐，請隨便坐。」馬吉尼禮貌地站了起來，微笑了一下，說道。在我看來，他的微笑，多少有些假惺惺的意思。我發現馬吉尼是個典型的火星人，那種天生看不起地球人的人，這也難怪，在火星上，人們從小受的教育就是如此：地球人是二等公民，地球人沒有未來，地球人只能無奈的等待著自己的陸地被海水所侵蝕，地球人只能生活在太空站中，只能生活在沒有根的甲板上。

凱麗小姐環顧了一下周圍，坐在了馬吉尼的對面。馬吉尼的筆記本打開著，手中拿著筆。我望向馬教授，馬教授並沒有記錄什麼意思，只是舒服的陷在沙發中，雙手交叉在一起，和藹地看著凱麗小姐。

「凱麗小姐，您的職務是什麼？」馬吉尼問道。

「我是威瑪生物企業科學船的第二機長，兼通訊官。」凱麗小姐乾巴巴地答道。

「您是什麼時候受聘於威瑪生物企業的？」

「三年前，確切的說，是2314年年底的時候。」

「哦……」馬吉尼拉長了調子，慢條斯理的。過了一會，馬吉尼的眉毛突然一挑，問道：「真是很奇怪，我有一點弄不明白。」

「請說。」凱麗小姐微微皺了皺眉頭，似乎很不喜歡馬吉尼的裝腔作勢。

「才三年的工夫，您就成為了第二機長。要知道，這個職位不是那麼容易弄到手的。」

「您可以查我的飛行記錄。」凱麗小姐冷靜地說道，沒有任何錶情，「所有的考核結果都是優秀。」

「當然，我已經看過了。」馬吉尼不宜察覺地笑了笑，好象抓到了什麼把柄。

「很遺憾，如此優秀的第二機長，卻犯了一個相當可怕的錯誤，2317年4月7日晚，科學船飛行管理系統出現差錯，導致常規發動機反制活動備路器激活，反制發動機張開，運動異常變軌2秒種。」顯然，馬吉尼已經調查的很清楚，有了充分的準備。

「這是電腦故障，」凱麗小姐的臉微微有些蒼白，「科學船長期缺乏保養，發生這種事情是很難免的。」

這個時候，我注意到馬教授忽然從懷裡掏出筆記本，寫著什麼。

「對不起，我打斷一下，」馬教授溫和地插話道。

「請說，馬教授。」馬吉尼說道。

「凱麗小姐，您說，這是因為科學船缺乏保養造成的？」

凱麗小姐點點頭。「按正常操作程序，科學船應該每飛行一萬小時進行一次C級檢查，每飛行七萬小時，進行一次F級進港檢修。第克里船長已經打了檢修清單和最低維護設備清單，但是威瑪企業並沒有批準例行的F級檢修。」

「為什麼？」馬教授感興趣地問道，似乎他對這種毫不沾邊的問題特別感興趣。

「克麗絲小姐說是因為任務緊急，一旦科學船開始檢修，就會耽擱整個抗生素的研製計劃。」

「據我所知，威瑪生物企業應該還有其他的科學船啊？」馬教授的表情非常有趣，好象一個天真的問問題的小孩子一樣。

他的和善的口氣，讓凱麗小姐對他抱以一笑。

「我不太清楚，每個科學船的任務不一樣，搬運這個科學船的設施和人員需要費很大工夫吧。」

「我明白了，謝謝你，凱麗小姐。」馬教授點點頭，表示他沒有疑問了。

馬吉尼咳嗽了一聲。

「是的，毫無疑問，是科學船的問題。」馬吉尼說道，「我只是感到疑惑，當時您在哪裡？據我所知，當時您並不在指揮崗位上，這很令人奇怪，一個稱職的第二機長居然脫離了自己的崗位？」

「當我不在的時候，有人監控飛船。」凱麗小姐冷冷地說道，「根據2300年頒布的通用飛船飛行條例，我可以離開五到十分鐘，這不算擅離。」

「那麼我可以問問您到底去了哪裡嗎？」馬吉尼固執地問道。

「這是私人問題。」凱麗寸步不讓，「我可以不回答嗎？」

「這是正式的調查。」馬吉尼皺了皺眉頭，「我換一個正規的問法吧。凱麗小姐，2317年4月7日晚9點30分，您在什麼地方？」

「對不起？」凱麗小姐忽然露出一個疑惑的神情，「您說幾點？」

「晚9點30分。」

「可是，」凱麗忽然哼了一聲，彷彿在嘲笑馬吉尼一樣，「您把時間弄錯了，飛船發生故障的時間是晚10點30分。」

「這不可能。」馬吉尼叫道，臉一下子紅了。

「我剛剛調出了維修記錄器數據，數據顯示，在標準時間晚10點30分，飛船發生了故障，難道您沒有看到這個記錄嗎？」凱麗眉毛向上一揚，有點嘲笑地說道。

這下，在場的所有人都吃驚了。很顯然，當飛船發生震動的時候，時間是9點30分左右，當時我在場，馬吉尼說不出話來，他得到的信息也是經過我們這些人證實的。顯然什麼地方出差錯了。

「現在幾點了？」這個時候，馬教授忽然又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

「4點，怎麼？」馬吉尼驚訝地反問道。

馬教授看著我，很奇怪的樣子，「4點了？」

我也扭頭看了看鐘，「沒錯，是4點了。」

「哦，沒什麼，我該吃藥了。」馬教授說道，從兜里掏出一個小瓶子，和水吞下了一顆藥丸，「你們繼續。」他說道，好象很滿意的樣子。說實話，我真不敢相信，像馬教授這樣酷愛運動的人，居然還要吃藥？

馬吉尼有些尷尬，沉默了一會，「好吧，那麼10點半左右，您在哪裡？」

「我在盥洗室，您不會想要問一個女人在盥洗室做什麼吧？」凱麗小姐不冷不熱的刺了馬吉尼一句。

馬吉尼沒話說了，換了一個話題。

「凱麗小姐，您是第二機長，對飛船設備應該是非常了解的吧？」

「是的。」凱麗點點頭。

「那麼飛船電子艙中的短路器線路也很了解吧？」

這下我知道馬吉尼的意圖了，有些惱怒。

「短路器分佈很複雜，但是，查查線路圖，應該沒問題。」凱麗小姐說道。

馬吉尼似乎很滿意，這個回答似乎符合了他的猜想。

「還有一個問題，」馬吉尼問道，「您和福特先生的關係怎麼樣？」

我忽然緊張了起來。

「我和福特沒有什麼關係。」凱麗小姐面無表情地說道。

「真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比如，比較特殊的關係……」馬吉尼含糊地說道，盯著凱麗小姐。

「您對每個女士都問如此不禮貌的問題嗎？」凱麗反擊道。

「當然不，」馬吉尼眯著眼睛，慢慢說道，「馬教授說，我們的雷風上尉，曾經聽到過一段對話，是發生在福特先生和一位女士之間的，很顯然，那段對話非常親昵。要不要我重複一次內容呢？」

我大吃一驚，手足無措，口中發乾，喉嚨發緊，肌肉僵硬，目瞪口呆地看著馬教授，沒想到他把我告訴他的事情居然轉述給了馬吉尼。而馬教授好象故意沒有看到我的樣子，正在寫著什麼。

凱麗小姐愣住了。「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她說道。

「實際上……」還沒等馬吉尼開口，我不知道那裡來的勇氣，突然插口道，「是這樣，可能馬教授誤解了我的意思，我確實不小心聽到了一段對話，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那個聲音不是凱麗小姐的聲音。那個聲音……恩……是的，比較粗啞一些，不是凱麗小姐的聲音……」我盡量讓自己保持著鎮靜，至少是表面上的。

對於這一擊，馬吉尼又失去方向了，疑惑地瞪了我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調查結束了。凱麗小姐離開了房間，而我發現自己渾身都是汗，第一次，我在這種場合撒了個大謊，幸好沒有被馬吉尼看出來。

「您對這位女士實在是太嚴厲了。」馬教授溫和地說道。

「請原諒我，我不是一個星球歧視者。」馬吉尼說道，「我只是覺得這個女人的背景疑點很大，她曾經是個激進的地球主義者，有案底，在學生時代，因為非法示威而被抓過好幾次。」

「你懷疑她什麼呢？」馬教授好奇地問道。

「一個激進的地球主義者，」馬吉尼哼哼著，「恐怕希望火星人都死絕吧，所以才有動機去謀殺福特，破壞可以拯救火星的抗生素計劃。還有一種可能，」馬吉尼補充道，「情殺。」

我聽不下去了，站了起來，走出了休息室。

在走廊上，我追上了凱麗小姐。凱麗小姐冷冷地看著我，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一樣。

「不用討好我，這沒用，」她說道，「我一開始就感覺到了，你想討好我。收起你這一套無聊的把戲吧，我對你沒有興趣。」

我嘆了一口氣。

「你認為我動機不良，是為了討你的歡心？」

凱麗小姐沒有說話，轉身繼續走，等於默認。我跟了上去，和她並排走著。

「你想錯了。」我慢慢地說道，發現自己從來沒有這麼嚴肅過。

「2307年5月，地球上爆發了規模最大的示威活動，幾乎所有的學生都參加了這次示威。」我的眼睛沒有看凱麗小姐，只是回憶道，「他們有一個純潔的信仰，希望地球政府能正視現實，徹底的和火星政府斷絕外交關係，以阻止火星對地球的起源資源掠奪，和火星政府對地球人的蔑視。出於政治上的考慮，政客們採取了非常嚴酷的鎮壓手段，甚至發生了流血衝突，最激烈的鬥爭在地球第三區，軍隊也出動了，街上可以聽見槍聲和遊行的歌聲。」

凱麗小姐的步伐不知不覺中放慢了。

「我當時也在那裡。」我說道。凱麗小姐扭頭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繼續向前走，滿腹心事的樣子。

「很奇怪，對不對？」我苦笑了一聲，說道。

「我是一個火星人，卻參加了地球人的遊行，反抗火星政府的壓迫。現在想起來，我都不能相信，但是那時候，我確實很年輕，衝動，有勇氣，明白道理。現在雖然也明白道理，卻已經沒有勇氣了。那天和往常一樣，下著傾盆大雨，天色灰暗的可怕。5月7日，遊行的隊伍決定向政府機關開拔，我永遠記得那一天。」

我看著凱麗小姐，她沒有什麼表情，但我確定她在聽著。

「我們的隊伍開到了寬闊的大路上，雖然大家都已經濕透，筋疲力盡，冷的只打寒戰，但是那歌聲卻依然嘹亮。就像一股不可阻擋的洪流，滾滾向前，鮮艷的旗幟是陰暗的天空中唯一的亮色。當我們快到路的盡頭的時候，前面出現了一道灰色的鐵牆，由軍隊和警察組成的障礙，他們手裡還有武器。我在第一排，看的很清楚，全副武裝的士兵舉著盾牌，組成了一道道試圖阻擋洪流的堤壩。高音喇叭開始喊話，那氣勢洶洶的聲音在空中回蕩，警告著正在緩緩向前推進的隊伍。終於，洪流和堤壩相遇了。」

我喘了一口氣，繼續說道。

「沒有辦法停下來，根本沒有辦法，就像是置身與大海洶湧的波濤中一樣。馬上就發生了可怕的混亂。我的頭被盾牌猛擊了一下，立刻趴在了地上，整個臉浸在泥漿中，幾乎要窒息，那狂亂的喊聲也突然微弱了，好象那麼遙遠，就像在夢境中一樣。無數的打擊向雨點一樣落下來，我的頭，我的身體，無數的疼痛從軀體的各個部位傳來，骨頭似乎要碎裂開來，我想喊，卻喊不出聲來，我只能下意識的緊緊抱著頭，在泥漿中翻滾，更多的人湧上來，踩過來，更多的打擊，周圍不時傳來沉悶的撞擊聲，我的周圍是不斷倒下的人體，真是一場可怕的噩夢。」

凱麗小姐的身體不宜察覺地顫抖了一下。

「我當時以為自己要死了，可能確實要死了，我感到疼痛忽然減輕了，意識正在慢慢的飄走，向上浮，企圖脫離軀體的控制，一直飄到最上方，我知道，在很多描述死亡的情節中都有類似的內容。我還不想死，我想大喊，我想掙扎，但是，一切都是徒勞的，在最後一刻，在冰冷的泥漿中，我決定放棄了。正在這個時候，突然，我感到了一陣溫暖，也許是一個奇迹，也許是一種啟示，讓我又恢復了意識。背上的疼痛也消失了，好象有什麼東西阻擋住了正在落下的打擊。那是一個人，一個人伏在我的背上。」

我看了看凱麗小姐，發現我們都已經停住了腳步，就這樣肩並肩站著。

「起初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另一個倒下的不幸的人。但是，我錯了，很快，一個聲音在我耳邊響起，雖然很低，但是對我來說，卻直深入靈魂。那個聲音對我說：『堅持住，同學，堅持住！。』那個聲音讓我重新振作了起來，那個人，伏在我背上，替我承受著從上而下的打擊，我的頭，被一雙手緊緊抱著，靠在一個溫暖的懷裡。我還能感覺到，那是一個女人，一個年輕的女人。」

凱麗小姐頓了頓，面無表情繼續向前走。我微微感到失望。

「等到潮水般的人群涌過，彷彿咆哮大海的一個平息瞬間，那個一直護著我的女人鬆開了手，站了起來。額頭上不斷湧出的鮮血蒙住了雙眼，但是我還是掙扎著，拚命抬起頭，用手摸掉血水，努力向前張望著。我只看到一個背影，一個嬌小的背影，她穿著一條齊膝的短裙，顏色鮮艷的讓我看不到其他東西。那背影，正在融入向前的狂潮中，那裙子，向一隻美麗的蝴蝶在飛舞，在我眼前晃動，最後幻化成無數的金星，直到我徹底昏迷過去……」

我用手捂住胸口，彷彿我的心臟快要跳出了胸膛一樣，然後深深嘆了一口氣。

「我在醫院整整躺了一個多月。這次經歷后，讓我忽然感到了生命的重要和可貴，一夜之間，我長大了。接下來的歲月中，我老老實實修完的學業，然後回火星，找一份工作，踏實的繼續著自己的生活，做一個平凡的人應該做的一切。只有一件事情，是我永遠也不能忘掉的，就是那個女孩，那個穿著時髦裙子，看上去單純可愛，卻又勇敢堅毅的女孩，在危難中替我擋住死亡的女孩，我所能留下的印象，只有一個背影。這麼多年來，所有的記憶都在漸漸模糊，只有那個背影卻越來越鮮明。直到有一天，那個背影再次出現在我眼前。我只是想要確定一下。」

我突兀地拉住了凱麗的一隻胳膊，凱麗掙扎了一下，但是我緊緊抓著，決不放手。

「那個女孩子，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