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轉戰上寮(三)

第八章 轉戰上寮(三)

佟雷他們執行設伏任務走後,周援朝一直悶悶不樂,天天茶不思、飯不香,平時話也懶得說。值班勤務頻繁加上天熱休息不好,夜裡翻來覆去難以成眠,動輒被噩夢驚醒,精神頭大不如前。常獨自一人來到古藤纏繞的石岩上枯坐,望著遠山心事重重,默默地吸著煙,許久,一動不動。每當這時,只有小猴「淘淘」在不遠處爬上爬下,無憂無慮玩耍。

儘管他在人前人後努力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是,悲哀和不祥的陰影時刻籠罩在心頭,從那日漸削瘦的面龐和沉默不語的背影,明眼人一望便知他思想沉重內心焦灼。

周援朝又一次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

他的思緒又回到那個夢魘般的可怕夜晚。

當他在瑟瑟秋風裡匆匆趕回家時,掩映在棕櫚叢中的小洋樓,里裡外外已是一片狼籍,花花綠綠的標語、大字報鋪天蓋地糊滿牆壁,父親的名字被打上紅「.」,「叛徒」、「特務」、「走資派」,一串串罪惡的字眼觸目驚心令人髮指。那輛熟悉的黑色「吉姆」轎車不見了蹤影,家裡被翻箱倒櫃查抄一空,只有兩個妹妹和小弟,驚恐萬狀抱成一團藏在樓梯下的黑影里。一瞬間他就明白了,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望著眼前的一切,他彷彿見到父母被批鬥、被毆打、被辱罵、被肆意踐踏尊嚴,不由得義憤填膺心如刀絞。

「哥哥——」弟妹們撲上來抱住他的胳膊。

「不怕,小弟不怕。」周援朝全身戰慄,把最小的弟弟攬在懷中。

「來了好多人,拳打腳踢把爸爸媽媽捆走了,把家也抄了、砸了,還罵我們是狗崽子。我跟他們講理就打我。」大妹妹氣憤地訴說,倔強的額頭上全是血,「哥,咱們怎麼辦哪?我跟他們拼了!」

「傻話,拼什麼拼?小弟小妹扔下不管啦?」周援朝從床單上撕下布條,給大妹包好傷口,又問,「爸爸媽媽臨走說什麼了?」

滿面淚痕的小妹湊到耳邊,壓低聲音機警地說:「媽媽悄悄跟我說,跑!讓咱們跑!」

周援朝想了想:「對,這個家不能待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咱們現在就走!把你們安頓好,我再去打聽爸爸媽媽的下落。記住,要相信他們都是好人、是革命者,絕不是壞人,更不是敵人!」

舉目無親的周援朝,把小弟小妹臨時安置在跟隨他家十五年的老保姆趙媽媽家裡,又匆匆送大妹登上開往江西老家的列車。在一個風高夜暗的晚上,他悄然離開了這座養育了他,而又拋棄了他的城市,從此,骨肉分離各奔東西,無家可歸顛沛流離的生活開始了。

在四處飄流的日子裡,周援朝滿腔的「革命熱情」漸漸冷卻下來,轉而用疑惑的目光去審視周圍的一切。雖然他同許多年輕人一樣,無法判斷這場運動帶來的是是非非,更不可能「逆歷史潮流而動」,倒行逆施去當革命的「絆腳石」,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紅色浪潮席捲神州大地每個角落時,想方設法避開無處不在的傷害,混口飯吃,勉強生存下去。那段孤獨辛酸的歲月,在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創痛和難以平復的傷痕。每當回想起來,都會心驚肉跳不寒而慄。然而,噩夢並未結束,也不知道何時才能結束。

周援朝不怕死,他常想:部隊就是我的家,戰友就是我的親人,我決不離開這個充滿溫暖的家!即使灑盡鮮血戰死沙場也心甘情願,也許那才是人生最好的歸宿,事實將證明,一個革命者的後代有著怎樣的拳拳報國之心!

其實,周援朝對提干、當軍官沒敢抱太大奢望,這些年的磨難使他潛意識裡多少有些自卑,他覺得在「家庭包袱」沒有徹底甩掉之前,什麼個人前途,那只是虛無飄渺的幻想,因為政審這一關是無論如何過不去的。能留在部隊繼續服役,參加出國作戰,已經是上蒼有眼,他心滿意足了。因此,盡量不去多想那些與自己不相干的事,免得心猿意馬,亂了方寸。可最近發生的一切卻再次無情地揭開了周援朝心靈上的瘡疤,使他心神不安飽受煎熬。

背後響起輕輕的腳步聲,周援朝從紛亂的回憶中拉回思緒,轉過臉看時,連長沈長河拿一柄竹扇已經來到近前,他忙起身迎上去。

兩人在被雨水沖刷過的潔凈光滑的大石上坐定,沈長河半開玩笑地說:「怎麼,當年的『周司令』、如今指揮連的五虎上將,一個人跑到老林子里,是琢磨破敵良策,還是鑽牛角尖哪?」

「什麼周司令啊?」周援朝苦笑著搖搖頭,「小隊長,你就別哪壺不開提哪壺了,分明是當年愚昧無知,又不是光榮的事。我這是閉門思過,正反省呢。」

沈長河假裝驚奇地問:「閉門思過?思什麼過?犯錯誤啦?」

「沒有。」

「沒犯錯誤思什麼過?是不是鬧情緒啦?」沈長河又問。

「也沒鬧情緒,不知怎麼的,這些天腦子有點亂,其實你都一清二楚,就別明知故問了。」

沈長河笑了:「你看看,還是有情況吧?咱們明人不說暗話,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為,你這副鬱鬱寡歡的樣子,很多同志都看出來了,因為提乾的事,你思想有波動。按說以你的能力和表現,當個排長完全能夠勝任,群眾威信也不錯,大家都服氣,覺得這個無線排長是眾望所歸非你莫屬。可是,現在遇到些阻礙,戰士中間也有議論、猜測。在這種時候,周援朝,你犯了一個錯誤!」沈長河表情嚴肅起來,「你最擔心的家庭問題其實只有少數領導知道個一星半點,在任用上稍有猶豫,絕大多數人並不知曉。你的反常情緒會被誤認為思想脆弱、經不起考驗、不能正確對待組織決定,過多考慮個人前途!特別是在出生入死的戰場上,難道允許一個共產黨員用這種消極態度來對待個人命運嗎?」

連長的話使周援朝受到震動。

「小隊長,我知道自己最近心態調整得不好,可我並不是一心想當這個官,只是……」

「只是什麼?只是這件事再度勾起你心中沉澱的往事,它讓你痛苦、難過、怨天尤人。既然認定自己的父母親人是被冤枉的,就應該堅定信念毫不動搖,振作精神從過去的陰影里勇敢地走出來,朝前看,干出個樣子!不能消沉,更不能自暴自棄!那是政治思想上不成熟的表現。」沈長河一針見血。

周援朝不做聲了。一番肺腑之言使他豁然開朗,清醒了許多。

沈長河緩和口氣,又道:「援朝,我理解你的心情,這些年你比誰都累,輪戰以來承受著肉體和心靈的雙重壓力,兢兢業業無所畏懼,盡了心、盡了力。戰友們都看在眼裡,我這個老大哥更是記在心上,不要胡思亂想,不要過多考慮那些不該考慮的事,只要自己問心無愧始終不渝,就會覺得一身輕鬆。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我相信你有這樣的胸懷、膽量和智慧去面對人生道路上的一切艱難險阻!你家老人不也正是這樣的心愿嗎?」

「小隊長!」周援朝眼裡閃著淚花。「淘淘」驚慌地跳過去望著他。

「告訴你,這件事到目前為止仍未成定局,說句不該說的牢騷話吧,政治上的是非曲直現在說不清楚,也許將來會真相大白。我所要做的是,在一個優秀士兵的任用上,憑著黨性、憑著良心,必須嚴正立場、表明態度,縱然犯忌也要一吐為快。而你,周援朝,關鍵時候要打起精神、直起腰來,別沒精打採的給我丟人現眼!佟雷這個愣頭青竟然找到上面去替你講理,別讓關心你的戰友失望!」沈長河激動了。

周援朝一下子從石頭上站起來。

「放心吧小隊長,今天的話我會銘記在心、沒齒不忘!周援朝說不上鋼筋鐵骨,但決不是熊包軟蛋!我會一如既往加倍努力的!對自己所做的一切,我無怨無悔!」

夕陽已接近地平線,天邊堆積起五顏六色的雲彩,淺藍色的天幕像一幅潔凈的絲絨毯,鑲著黃色的金邊。一抹晚霞升騰顯耀,映紅了西面的群峰,火焰般燃燒著。暑氣稍稍褪去,一陣山風吹來,翠竹搖曳,有了些涼意。

沈長河是個言行一致、雷厲風行的人。

當晚即再次找指導員王懷忠商討周援朝提干之事,口口聲聲要有個定論。作為連隊黨支部正副書記,他們兩人的意見應該取得一致,如果各執己見、相去甚遠,則對其他支部成員產生影響,終究議而不決。

憑心而論,性情溫和處事謹慎的王懷忠對周援朝這個不可多得的思想骨幹,雖不如連長那樣關愛呵護倍加賞識,但內心始終覺得是個人才、是塊好鋼,同時也認定這個兵將來會有大出息。可是一想到他那撲朔迷離尚無結論的家庭背景就大傷腦筋。從檔案里看,「家庭出身」一欄赫然填著革命幹部,而家庭成員一欄,只有任「某某省軍區參謀長」的舅舅。王懷忠當然知道,周援朝的父母都是地方上的大幹部,可是他們過去怎樣?現在怎樣?將來又會怎樣?如墮五里霧中,誰又能說明白呢?士兵提干,政治標準是第一位的,家庭出身尤其重要。上級機關來考察又不明確表態,非要連隊先報意見,弄得基層支部書記左右為難,點了頭他擔心立場出問題,不點頭又怕違背群眾意願「誤人子弟」,因此猶豫不決。

支委會就此專門討論過兩次,每次都因缺乏統一認識而不了了之。當然,作為少數派的指導員並沒有提出反對意見,只是一再囁嚅著說:「再慎重考慮考慮吧,謹慎些好。」這兩天,政治機關不斷來電話催問結果,正抓耳撓腮坐立不安,沈長河剛好找上門來。

「是不是上面又催了?怎麼樣,考慮好了嗎?」王懷忠未及開口,沈長河進門就問。

「我還是有點拿不準,作為基層黨組織,這種事讓咱們拿主意有點勉為其難哪。」王懷忠無奈地說。

「不是拿主意,你我有多大權力,能決定一個人的命運?那是上級的事。但是咱們必須要有一個明確的態度,同意還是不同意?並且說出理由來,決不能模稜兩可、矛盾上交。如果說這個同志符合提干標準,就應該毫不猶豫地報上去,至於能否批准,那是另外一碼事。起碼錶現出我們對一個好戰士在政治上是信任的、是負責任的。」沈長河直言不諱。

「可他的家庭情況……」

「什麼情況?你了解多少?我了解多少?組織上又了解多少?革命幹部家庭出身、本人工作能力強、戰鬥表現突出、群眾基礎好,這就足夠了。老王,咱們做事不能總是前怕狼后怕虎的,當斷不斷可不行。」沈長河更加直截了當。

王懷忠有點兒不悅,沉默了片刻說:「我並非持反對意見,既然不了解就慎重些嘛,你想想,萬一問題挺嚴重,上級將如何看待咱們支部?」

沈長河端起桌上的茶缸,喝了口水,慢慢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早已發黃的紙,遞過去。

「老王,你還記得這個嗎?」

「血書?!周援朝入伍時帶來的血書,你還留著哪?」王懷忠驚詫了。

「不錯,我一直留著它。」沈長河看著由於天長日久,早已變成褐色的「革命到底」四個血淋淋的字,激動地說,「這是一個人的歷史、一個人的決心和信仰,怎麼能丟了呢?就憑這紙血書和他入伍后的表現,我堅信,周援朝決不會出自一個思想陰暗、仇視黨和人民、不愛祖國的那種反動家庭!這個看法也許不全面,但這四個字卻是他用鮮血寫成的,這很能說明問題。老王,如果你實在下不了決心也不要勉強,可以把兩種意見都原封不動地如實彙報上去,我對我個人的意見負全責。」

王懷忠再一次沉默了。

在他眼裡,連長沈長河是個思想深刻工作勤勉敢於負責值得依賴的合作者,此人眼裡有活兒、喜歡管事又頗能服眾,凡認準的事就一定要干到底絕不半途而廢。因此,連隊大事小情基本上由他做主,勿需自己多言便將連隊日常工作打理得有條有理十分出色。久而久之,習慣成了自然,做個「甩手掌柜」倒也相安無事。眼下,他又為了一個士兵的前途和政治生命不避風險仗義執言,句句在理語重心長,甚至拿出了珍藏已久的血書,可謂無私無畏,自己還能說什麼呢?

「那又何必呢?」王懷忠嘆口氣,「既然一定要做決定,就不能搞兩種意見,更不能讓你個人負責,好歹我還是指揮連的支部書記,同舟共濟責無旁貸。就這麼辦吧,上報機關,推薦周援朝擔任無線排排長,行與不行,看他的命運啦。」

設伏部隊連戰皆捷,二十天後勝利歸來。

又過了半個月,新的軍官任命正式下達。

張志峰任指揮連副連長;佟雷任指揮連副指導員;周援朝任無線排排長;報話班長一職由劉振海繼任;有線排長一職由三班長陳友暫時代理。

上任伊始,有些人不知眉眼高低,吵吵嚷嚷讓陳友請客,「鐵匠」故意板起面孔、瞪圓眼睛說:「請什麼客?說下大天也是個代理排長,軍裝還是兩個兜,不過多出力多受累罷了。你們誰想干?我馬上讓位!沒找你們徵集辛苦費就不錯了。下月發津貼費,每人給我買包煙,好孬不限,否則,不管你們了!」嚇得眾人吐著舌頭一鬨而散。

風聞此言,張志峰擔心陳友對職務升遷有意見,便想同他談談。誰知剛照面,陳友就真心誠意樂呵呵地說:「副連長,咱這人別人不知道,你還不了解?文化低、脾氣大、工作方法簡單、年齡也超了,提幹當軍官不夠材料。等打完仗部隊還用得上,咱超期服役再干兩年,用不上就卸甲歸田回家打鐵去。請領導放心,新排長到任之前,我一定把排里的工作干好,保證落不了后、出不了錯!」披肝瀝膽、言之鑿鑿。

張志峰默然。

任命宣布的當晚,周援朝悄悄來到大山岩上,把整整一瓶酒灌進肚子里,仰望滿天星斗,把幾年積攢下來的滿腔悲憤、酸楚、感懷和激情統統宣洩了出來。他邊飲、邊泣、邊訴說,過電影般回憶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一切,幸福的童年、流浪的日子、火熱的連隊、炮火硝煙的戰場、肝膽相照的戰友,沈長河、佟雷、許志宏、劉振海、張小川,還有許多、許多……

他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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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揮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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