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靜靜的愛(二)
張志峰住進了野戰醫院。
為尋找被我擊落的F-111戰機殘骸,他摔傷了腳踝。
「哪位是416大隊指揮連的張副連長?」隨著清脆的話音,安靜神采飛揚地出現在病房門口。
「我就是。」張志峰答應著,從病床上欠起身。
聽口氣便知來者何人,他抬頭飛快地打量了一下這個早就耳熟能詳,卻從未謀面的漂亮女兵。
「我是安靜。」
「你好,安護士。是這樣,原計劃佟副指導員昨天要送我來野戰醫院,順便看看你,結果臨時有任務脫不開身,讓我給你捎點東西。」張志峰伸手去摘挎包,心中暗自讚歎:都說佟雷的未婚妻才貌雙全、百里挑一,果然名不虛傳!
「不急,不急。」安靜連忙邁到床邊,低頭看看他腳上厚厚的繃帶,「張副連長,你是怎麼負的傷?把骨頭都弄錯了位。」
張志峰微笑著摸摸自己紅腫的小腿,漫不經心地說:「癬疥之疾,什麼負傷不負傷的,前些天我們大隊不是打下架飛機嗎,這是揀殘骸不小心摔的,沒多大事,怪我運氣不好。」
「揀殘骸幹什麼?」安靜有些奇怪,側身坐在那隻傷腿旁,「打下來就得了唄,找到它有什麼用?這麼密的原始森林,大海撈針,真是勞民傷財。」
張志峰把挎包遞給安靜:「這架飛機非同尋常,很先進,有很高的研究價值,國內需要它。另外,對它多一分了解就多一分對付它的辦法,所以上級要求千方百計把它找到。東西你已經收到,我可以回去交差了。」
「謝謝你了。」
「謝什麼?我常聽佟雷念叨你,怎麼,也不打開看看?」
「有什麼好看的?」她臉紅紅的,「張副連長,他……現在好嗎?」
「好,當然好啦,能吃能睡、能玩能幹,結實得像頭牛,打了勝仗得意忘形,差點把團長掄個跟頭!還有,你送他的那把口琴,寶貝似的,沒事就捧著吹,小資產階級情調,我們貧下中農不會這一套,不過還是挺好聽的,解悶。」張志峰咬著牙,把傷腳往裡挪挪,又說,「安護士,以後別老是『張副連長、張副連長』的,就喊老張吧,或者乾脆直呼姓名,要不我聽著彆扭。」
「那你以後也別『安護士』了,也直呼姓名,怎麼樣?」兩人相視都笑了。
在張志峰眼裡,安靜原本就不是外人,雖未見過面,但因為有了佟雷這層關係,他自然感覺親近,視為知己。現在見她如此開朗、爽快、真誠,既沒架子又不做作,更像個和藹可親的小妹妹,他感到十分愉快。
「還有。」安靜故意綳起了小臉,「什麼小資產?吹口琴就小資產了?你那是偏見,無產階級的音樂也是戰鬥武器,而且是更高領域裡的武器,不拿樂器演奏,用嘴吹口哨哇?別以為大老粗是什麼光榮的事,那是落後的表現。」
「沒想到你還有這麼高的思想水平,又是戰鬥武器、又是更高領域的,我還以為只會打個針、喂個葯的呢。」張志峰疑惑地小聲說。
「你說什麼?打針喂葯怎麼了?你現在還不是照樣跑到我這來治瘸腿?別以為自己當個連副有什麼了不起,告訴你,我一天兵都沒比你少當,這叫夜郎自大,懂不懂?」
「走火了,走火了,算我說錯了,行不行?」張志峰很尷尬。
她把挎包抱在懷裡,眼睛直視著他:「其實我早就知道你,你爸爸和佟叔叔是盟兄弟,參軍前,老人家到部隊來的時候我見過他,大包小包帶來不少東西,又是棗又是花生的,我沒少吃。吃飯的時候把我爸爸也叫去了,三個人喝了四瓶酒,老哥哥長、老哥哥短的,特別慈祥。」
張志峰的眼睛一亮,使勁兒坐起來。
「真的嗎?是佟雷告訴你的?」
安靜點點頭:「這傢伙來信說起你們倆的事,總是滔滔不絕的,一寫就是幾大篇紙,什麼天當被、地當床、同吃一碗飯、同扛一桿槍,什麼呀?直通通、乾巴巴的,一點都不深刻。你們關係真那麼好嗎?」
「那當然!可以說是親密無間、無話不談。你想,老一輩是兄弟,我們當然也是兄弟,又在一個部隊當兵,一起打仗,這種友誼是牢不可破的。將來老了,會成為歷史,我相信它能夠永遠延續下去。」張志峰的語氣很肯定。
「好啦,你們這些人一說起這種事情都那麼感慨,好像多重感情似的。」安靜站起來,「你,張志峰,現在是我的病號,好好養傷吧,傷筋動骨一百天,短時間內你甭想走,有事找我。」
安靜回到宿舍,迫不及待地打開挎包,裡面是一封信、一把小梳子和一隻筆筒。
靜靜:
你好,志峰為救戰友摔傷了腳,原本打算隨車送他去醫院,順便公私兼顧見你一面,以慰思念之苦,無奈臨時有任務,只得作罷。我們這些基層幹部平時太苦,能有這樣一個休息機會也不錯,希望你能把他照顧好,讓他安心養傷,爭取早日康復,重返前線。
近來敵機活動日益猖獗,美國佬也不知哪來的那麼多鋼鐵和汽油,小小的寮國被他們炸得哀嚎遍地、滿目瘡痍,承受了太多的苦難。帝國主義真不是東西,他們表面窮凶極惡,實則外強中乾,跟咱們中國人較量,還差一截子,早晚應了毛主席說的那句話:「搗亂,失敗,再搗亂,再失敗,直至滅亡!」
我很好,不騙你,好得不能再好了,如若不信,向志峰一問便知。他是個老實人,心口如一,從不撒謊,就連打撲克也一樣,剛想偷牌,手先發抖,典型的做賊心虛,「壞事」總也幹不成,屬於「心理素質比較差」的那種。不像我,從小就「經風雨、見世面」,臉不變色心不跳,從容出擊,屢屢得手,老是贏家。
靜靜,我想你。
入老輪戰一年半,咱們還沒見過面呢。野戰醫院也不輕鬆,整天起早貪黑,是不是也變瘦了?或許還跟原來一樣,跟相片上的一樣,跟我夢中的一樣,依然青春煥發。我猜一定有變化,因為所有的人都在變化,在這種氣候環境下,熬也把人熬慘了。自己照顧好自己,別讓我擔心,不要以為當了幾年兵就是大人了,在我眼裡,你永遠也長不大,依舊是那個讓人牽腸掛肚、只會撒嬌的小姑娘。
送你兩件小禮物,小梳子是我用敵機的殘骸親手做的,只能看不能用,因為上面全是毛刺,太粗糙,會刮傷頭皮、拉斷頭髮的。筆筒是炮彈殼做的,放在桌上是個戰場紀念。
不耽誤你時間了,再敘。
老哥:佟雷
安靜收起信箋,臉熱熱的:「討厭,老用這種口氣說話,好像別人永遠是個小孩子。走著瞧吧,你長我也長,你老我也老,早晚大家都得變成老頭兒老太太!」想著,想著,不由得笑出了聲。
「什麼事這麼高興啊?」小吳端著臉盆,一撩帘子走進來,剛洗完澡,全身冒著熱氣,頭髮濕漉漉的,新換的襯衣緊裹在身上,愈發顯得嬌小,她一眼看見桌上的東西:「喲,什麼寶貝?哪來的?」
「416指揮連來了個副連長。」
「那一定是佟雷讓他帶來的,是二號病房那個叫張志峰的吧?不哼不哈、武大三粗的。」她放下手裡的東西,拿起那隻筆筒左右端詳,「真好玩,亮晶晶的,上面還刻了字,『援老抗美紀念』。還有這把小梳子,造型像架飛機,你那位佟大哥手可真巧。」
「喜歡就送你一個。」安靜笑著說。
「真的?」小吳驚喜地叫起來,轉念一想,「不行,這不成了奪人所愛了嗎?這是心意、是情分,還是你自己留著吧。」
「死丫頭,什麼奪人所愛?這可是真正的戰利品!見面分一半,給你,拿著!」安靜將小梳子塞到她手裡。
「太好啦!太好啦!安姐,多謝了!」小吳歡天喜地跑走了。
這一刻,安靜感到美滋滋的,她深深知道自己在佟雷心中有著怎樣不可替代的位置和份量,因為他時刻想念著她,即使在最繁忙、最艱苦的時候,也絕不會將她置於腦後。這兩件彌足珍貴的小玩意難道不是最好的證明嗎?在她看來,佟雷是個真正的男子漢,在他身上既有粗獷豪放的一面,又有細心溫情的一面。有時像大海波濤,像狂風呼嘯;有時又像細流涓涓,像月光柔柔。能與這樣的男人相識相知、相廝相守,還有什麼可求呢?
安靜幸福極了。
參軍這些年,張志峰始終在緊張忙碌的工作與生活中度過,乍一歇下來很不適應,橫躺豎卧,百無聊賴,度日如年。既不打針又不吃藥,三個飽一個倒,睡得昏天黑地,弄得渾身骨頭節生疼,簡直就是活受罪。他恨不得立刻離開這座到處都是藥水味,熏得人腦漿子疼的醫院,回到火熱的連隊去。
他甚至覺得自己像只被折斷了翅膀的老鷹,只能蹲在地下發獃,老鷹一但失去飛翔能力,不是同在糞堆上啄食的母雞差不多嗎?
下午,心煩意亂的張志峰拄著拐來到河邊,坐下。
天剛下過雨,茂密的叢林被沖刷的湛青碧綠生機勃勃,急匆匆的流水翻捲起浪花,拍打著河床,從面前淌過,不遠處有幾個病員相互幫忙洗衣服,不時傳來說笑聲。他神思恍惚地呆坐了一陣,取出針線包,比比劃划,一絲不苟地開始縫補那身在執行任務時掛破的軍衣軍褲。
嚴格的說,這套軍裝已經破爛得不那麼容易修補了,講得誇張點,跟漁網差不多,到處都是大窟窿小眼子,最大的破口足有一尺長,一望便知它的主人經歷了怎樣的辛苦磨礪,才把它們穿成這副尊容。
那是取得擊落F-111勝利后的第一個黎明。
天剛亮,善於啃硬骨頭的張志峰就奉命帶領劉振海、金亮、齊學軍、架線兵小李、小鄭和炊事員老孫等人,隨大隊臨時組成的「殘骸組」出發了。任務是按照作戰地圖所顯示的空中航跡和大致坐標方位,在茫茫林海中尋找墜機。
這支小分隊由十四個人組成,副參謀長帶隊,軍務、技術、裝備等部門人員隨行,攜帶槍支彈**、電台給養、照相器材、板金工具和野外生活用品,平均每人負重近二十五公斤。這項任務無疑是艱難和富於挑戰性的,人人心裡都明白,在人跡罕至的大山深處去尋找一堆似有似無的廢銅爛鐵,決非輕而易舉。
暴日蒸騰、暑氣漫野。
他們乘車沿二號公路延長線繼續往南走了一段,便徒步鑽進大山,既無現成路徑可走,又無當地嚮導指引,全憑指北針判明方向,沿途尋訪,其困難程度可想而知。張志峰照例攀行在隊伍最前面,一行人逢山開路、遇水架橋,螞蟥叮、蚊蟲咬,堅忍不拔地穿行在煙瘴朦朧的原始雨林中。
可墜機究竟在哪呢?
他們最先遇到的是一個中國工程兵部隊極其隱蔽的秘密物資轉運站。據轉運站的同志說,昨天晚上炮響后,確實看見一架冒著大火的飛機低空飛過,朝西南方馳去,雜訊很大很難聽,他們的高射機槍班甚至還追著屁股打了幾十發子彈,不失時機地過了一把槍癮。這一消息使大家倍受鼓舞信心大增,借宿一夜后,按照熱情的老大哥們指示的方向繼續前行。
小分隊夜宿曉行,白天爬山晚上露營。只要有水,漁民出身的劉振海便能摸出幾條魚來,「小廣西」齊學軍更像只機警的獵狗,不斷弄回些長蟲、四腳蛇之類的野味,經老孫一番精工細做,荒山野嶺,香氣四溢。隊員們一通狼吞虎咽,再喝上兩口白酒,雖累,倒也其樂融融。
第三天,他們遇見兩個當地獵戶,經隨行翻譯趨前詢問得知,此二人在這裡巡山遊獵已有月余,那天晚上也同樣聽見了飛機聲、看到了火光,但並未在此地墜落,仍舊往西南而去。好個英勇頑強不屈不撓的飛行員,好一架燒不毀落不下的戰鬥機!既然又有了新的目擊者,搜尋工作就必須堅定不移地進行下去。可是再往前就更不好走了,需要穿越一條大峽谷,山高水險,無路可行。
「娘的,事已至此,絕無退路,龍潭虎穴也得闖了!」副參謀長下定決心。
謝過獵戶,又送他們一些鹽巴、火柴之類,一行人不顧死活地向上攀去。及至近前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好條深溝大壑!上面不見天、下面不見底,涼森森、霧漫漫、陰氣逼人,如同《西遊記》中的妖精山、白骨洞。一座鬆鬆散散、搖搖欲墜的藤橋懸在半空,果然兇險!
張志峰哪裡信邪!緊緊腰帶說聲:「過!」率先爬上藤橋,雙膝並舉手腳並用,很快到了對面山崖。在他的帶動與鼓勵下,原本有些膽怯的人們一個接一個順利跨越了峽谷。
當最後一名戰士小李即將爬過去的時候,意外出現了!早已腐朽的藤索忽然間斷了一根,身背重負的小李猝不及防,一腳踏空向下滑去。就在這時,張志峰手急眼快飛身撲來,一把抓住他的左手,自己頭朝下腳朝上身體倒掛趴在懸崖上。此刻,他的右腳恰巧卡在兩棵樹樁中間,巨大的扭力使他的腳踝骨嚴重錯位,就在那千鈞一髮的瞬間,身旁的戰友甚至都清楚的聽見了骨骼扭曲時發出的「咯吱」聲。張志峰立刻覺得整條腿都失去知覺變得麻木了,血液全部湧上頭頂,當時他只有一個念頭:絕不能鬆手!
小李得救了,張志峰卻動不了了。
金亮和劉振海做成一副簡易擔架,執意要抬著他走。張志峰火了:「你們把我當成什麼人了?傷兵嗎?豈有此理,躺在擔架上執行任務,簡直是笑話!再說,自己背那麼多東西,還抬著我,能走得動嗎?不行!」
誰勸也不聽,誰說也不行,砍了棵樹杈當拐杖,用繃帶纏緊腳脖子,咬緊牙關一瘸一拐地拔腿就走。
眾皆驚駭,讚歎不止。
一步一滑、連滾帶爬下得山來,是一小塊平壩子,人困馬乏,剛想休息片刻,空中傳來「嗡嗡」的飛機馬達聲,由遠而近。
「快隱蔽!」經驗老道的副參謀長急喊。
戰士們鑽進樹林舉目望去,一架T-28沿山脊緩緩飛來,左旋右轉,幾番貼著樹梢掠過,栽歪著翅膀不停地在頭頂上盤旋,看樣子好像也是在這一帶尋找那架失蹤的飛機,它還真是個讓人惦記的玩意!
副參謀長恨得牙根兒痒痒,揮舞手杖道:「這裡是解放區,是我們的地盤,想在咱們眼皮子底下找便宜,不行!這叫自投羅網!來,把吃飯的傢伙拿出來,做好戰鬥準備,注意提前量,打它***,先解解氣再說!」
眾人一聽,心花怒放,齊聲叫好。
嘁里咔喳,六支衝鋒槍子彈上膛,搶佔有利地形,各就各位,軍官們也一齊拔出手槍對準天空。
T-28又一次毫無察覺地低空飛來,由於制空權始終掌握在他們手中,肆無忌憚的飛行員駕車兜風似的擺弄著這個靈巧安全的小型飛行器,放鬆、愉快地穿梭在雨林上空。
副參謀長狠狠盯住它,暗暗估算距離,憤怒地舉起手杖,大叫:「來吧,打!」
「噠噠噠噠……」
「砰砰砰砰……」
槍聲響起,暴風驟雨般的子彈衝天而上,瓢潑般撒向近在咫尺的敵機。那傢伙做夢也想不到如此荒無人煙的大山深處,竟會不可思議地出現這般猛烈的地面火力。轉眼間,機翼上已經被穿透了幾隻小孔,眼見一絲青煙泄出,嚇得他顧不上朝下望一眼,連忙蹬舵拉杆,「哼」的一聲鑽上天去逃跑了。
望著漸漸遠去的敵機,金亮射出彈匣中最後一發子彈,吹吹槍口的余煙,罵道:「你小子有種再回來,打不爛你!」
五天以後,疲憊不堪的小分隊終於茫然地站在了湄公河的北岸,望著對面一望無際的山林和滔滔河水嘆息不已。那架牽動人心的F-111到底沒有墜落在解放區的土地上,而是繼續飄向了南方,摔毀在無法逾越的大河南岸的叢林中。
「張志峰。」一聲悅耳的呼喚打斷了他的思緒。
安靜和小吳踏著河灘上的亂石蹦蹦跳跳走過來,看到他手中的針線和破衣爛褲,有些驚奇。
「喲,看不出你粗手笨腳的,還會針線活哪?沒把手指頭扎透了吧?我說,就您那手藝,還不把衣服褲子縫一塊兒去?快拿來吧,別活受罪了。」說著,兩人以手背掩口,咯咯笑個不停。那笑聲,花瓣一樣撒落在張志峰周圍,使他感覺愉悅。
張志峰紅了臉:「不麻煩了,不麻煩了,我自己湊合縫縫就行。」
安靜一把搶過來遞給小吳:「行什麼行?縫得跟麻袋似的。我們小吳是個巧手姑娘,還是讓她來吧。不過,你這身行頭也該進博物館了,有礙觀瞻。」
「保證明天給你縫好,我先走了。」小吳抱著衣服裊裊婷婷地離去。
「那就,那就多謝啦。」張志峰感動得直搓手。
安靜找塊乾淨石頭,掏出小手絹鋪在上面,坐下,近距離審視著張志峰:「嗨,張志峰,據你那佟老弟介紹,你可是個豁達樂觀的人,怎麼老是無精打采、愁眉苦臉的?腳還沒有完全消腫就杵根棍兒到處瞎轉悠,怎麼回事?」
張志峰撿起一塊卵石,用力拋向河心:「住院的滋味真不好受,都快把人憋瘋了,無聊透頂,還不如回連隊養著呢!」
「就為這個?」安靜釋然的出口氣,「剛來幾天就呆不住啦?那可不行。告訴你,你這傷啊,早哪!最起碼也要個把月,經過複查沒大問題才能回去休養。既來之則安之,想走?你就死了這份心吧。」
「什麼?個把月?」張志峰差點跳起來,頓時成了一隻泄了氣的皮球,頹喪地點燃一支煙,默默地吸著。一縷淡淡的煙霧從他嘴裡瀰漫出來,慢騰騰輕飄飄若有若無地從頭上滑過,散開。
「連隊工作那麼忙,同志們都在拚命,我可倒好,養尊處優、無所事事,跑出來躲清閑,能心安理得嗎?」
「哪能這麼想呢?」安靜不能苟同地搖搖頭,「休養是傷病員的權利。我看出來了,你跟佟雷完全是一路人,都是幹活不要命的主兒!可現在瘸了巴幾的,回去能幹什麼?這樣吧,你呢,安心養傷,差不多的時候我替你跟醫生說去,提前歸隊,怎麼樣?」
「那太好了!夠朋友!感激不盡,感激不盡。」張志峰眼裡閃爍出光芒,他突然覺得面前這個俊俏的女戰士是那樣親切、那樣可愛、那樣善解人意,他為佟雷由衷的喜悅與滿足。
安靜抿著嘴往前湊湊:「哎,住院這些日子你也別無事可做,來個公私兼顧怎麼樣?」
「公私兼顧?」張志峰感到困惑,又有些心不在焉。
「對呀,別把大好時光給白白浪費了。」她神神秘秘地眨了眨眼。
「什麼意思?怎麼公私兼顧?」他更不明白了。
安靜忍不住笑起來:「瞧你那副德行,反應真慢!我是說,給你介紹個女朋友怎麼樣?」
「俺的娘哎!女朋友?什麼女朋友?」張志峰像只突然受驚的兔子,拐棍落在地上。
「看把你嚇的,彪形大漢至於那麼膽小嗎?剛才那個小吳人挺好的,跟我同歲,又溫柔又靈巧,我看跟你挺合適。這可是佟雷派的任務,這傢伙什麼都想著你,要不我才不管那閑事呢!痛快點,行不行?不過我還沒跟人家提哪。」安靜很鄭重其事的樣子。
「罷了,罷了。」張志峰連連抱拳作緝,「金枝玉葉的城裡小姐,大哥我哪養得起?實在不敢有非分之想。」
「誰要你養了?誰要你養了?人家也是堂堂女軍官、共和國女衛士!你以為是你們農村小媳婦,光管給你生孩子、傳宗接代哪?想不到你心還挺高的,沒看上人家?」安靜搶白道。
「別別別,別著急嘛,我向毛主席保證,絕對不是沒看上,實在是城鄉差別相去甚遠。咱是老土,粗粗拉拉的,各方面都有差距,將來恐怕彼此難以適應。還是打完仗,回老家找個粗腰粗腿的農村姑娘比較現實。」
「你這個人真不上道!」安靜瞪起眼睛,小臉通紅,「我還以為你會樂得背過氣去,找不著東南西北呢!結果是山豬吃不了細糠!好心當驢肝肺!倒霉,佟雷怎麼給我派這麼個破差事,回頭找他算賬!幸虧我還沒對小吳說,否則就弄巧成拙啦!」
張志峰慌了:「安靜息怒,安靜息怒,這是我的問題,與佟雷無關,人家一片熱心、一番誠意。還有你,實在不知怎樣感謝才好,我就是山豬,就是驢肝肺,要殺要剮咱一個人頂著,行了吧?別生氣,千萬別生氣啊。」
「佟雷把你誇得像朵花,怎麼怎麼好,依我看,一身毛病!」
「一身毛病,一身毛病。」
「你真的不打算考慮考慮?」
「暫時不想考慮。」
「那就算我沒說。」安靜感到掃興,「常言說得好,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過這個村可沒那個店,到時候你可別後悔!」
「不敢,不敢,這一次就領教了,哪還敢有第二回?你講的都對,都是至理名言,可是實在對不起,非常抱歉,多謝,多謝。」張志峰連點頭帶哈腰,渾身是汗,一臉謙卑,十分狼狽。如此隨便的拒絕別人一番好意,自己都覺得過意不去。偷眼看安靜臉色,心中惴惴不安,有如芒刺在背,可又不知該怎樣解釋,坐在那裡手足無措,難受得要命,連呼吸都有些困難了。
安靜嫣然一笑,用細細的手指按住嘴唇:「行啦,別弄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可憐巴巴的。以後有想法再來找我吧,我走了。」說罷,白衣一閃,翩然離去。
河邊只剩下心亂如麻的張志峰,失神的坐在那裡。
小河還在流,彷彿從他心上流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