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靜靜的愛(三)

第九章 靜靜的愛(三)

護士值班室里,安靜正在填寫值班日誌,小吳一陣風似的卷進來。

「快點!快點!」文靜的她失去常態,顧不得抹去鼻尖和額上細密的汗珠,心急火燎地嚷,「趕快去看看,安靜,快去看看吧!」

安靜被嚇了一跳,放下筆,驚愕地問:「幹嘛這麼慌裡慌張的?出事啦?」

「沒——有。」小吳端起桌上的水杯,小小的飲了一口,還在微微喘氣。

「那就奇怪了,我們的小淑女怎麼變成瘋丫頭了?讓我去看什麼?狗熊鑽咱們宿捨去啦?」

「哎呀,瞎說什麼哪?我告訴你件事,可別激動啊!」小吳眉飛色舞的脖子都紅了,薄薄的醫務服下豐滿的胸脯一起一伏,「剛才路過二號病房,聽見裡面粗喉大嗓,聊得熱火朝天,又笑又鬧的,就數那個張志峰嗓門大,拍著巴掌亂喊亂叫!」

「這傢伙又犯什麼病了?昨天剛卸了夾板,又想出院了?他這個人就這樣,這有什麼好激動的?」

「你聽我說嘛!等我伸頭朝里一看,你猜我看見誰了?」小吳眨眨眼,咬住下唇,露出潔白的牙齒。

「誰呀?」安靜還是沒大理會。

「是佟雷!是你那個親愛的戰友老佟!」小吳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是嗎?」安靜一愣,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將信將疑,「不會吧?他怎麼跑來了?你又沒見過他,是不是認錯了?」

「我見過相片,沒錯,肯定是他!否則怎麼跟張志峰侃得那麼熱鬧?別琢磨了,是不是的,趕快過去看看,先驗明正身再說!」說著,小吳拽起安靜朝二號病房跑去。

小吳沒看錯,果真是佟雷,還沒走到病房門口便聽到了他那熟悉的笑聲。這太出乎意料了,太突如其來了,安靜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她心跳得厲害,血液直往上涌,腳步忽然變得有些沉重。她們躡手躡腳來到病房外邊,透過竹籬笆的空隙往裡面悄悄窺視。

「我再給你講個笑話!」這是佟雷的聲音,「前幾天漏情,一架敵機穿山溝超低空突然竄出來,一傢伙從腦袋頂上飛過去。當時部隊正在開飯,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全連都蒙了,站在那裡端著飯碗發獃。沒等大家反應過來,但見小隊長反應敏捷、動作迅速,猛的蹲在地下,把大家逗得大米飯噴了一地。你猜怎麼著,小隊長急了,這不明擺著嘲笑他膽子小嗎?這還了得!結果飯也不讓吃了,集合部隊,紅頭漲臉猛剋了一頓,說:打了快兩年仗,怎麼一點防空意識都沒有?一點隱蔽知識都不懂?木頭人一樣杵在那兒,扔顆炸彈下來全他媽報銷了!你們還敢笑,盲目!還以為自己都是英雄、臨危不懼、不怕死?這叫什麼?這叫找死!到時候連追悼會都不給你開!平時都挺明白,可是一到緊急情況,別說是躲,一個個的怎麼連基本的條件反射都沒有哇?反應太慢、太笨、太遲鈍、根本就沒反應!看見了沒有?我剛才的動作就叫臨機處置,就叫條件反射!集中體現了一個人的軍事素養,都給我學著點!簡直怒不可遏,罵得全連大氣不敢喘,免得自討苦吃。」說著,兩人又前仰後合大笑起來。

佟雷繪聲繪色、活靈活現的表演,樂得安靜和小吳同時貓下腰,用手捂住了嘴。

佟雷繼續說:「還有那個賈雙林,還是改不了膽小的毛病。一天晚上睡覺,蚊帳里鑽進條草蛇,嚇得他光著屁股就跑出來了,站在宿舍門口跳著腳喊救命。別人問他發生了什麼情況,他說有蛇,全班找了半天也沒找著,結果那條蛇就在這小子手裡攥著哪!已經被他捏死了,自己嚇糊塗了,還不知道,氣得劉文給了他一腳說:看看手裡拿的什麼!他低頭一看,嚇了個半死,把蛇扔出老遠,一下子就坐在泥地里了。」

安靜和小吳有些支持不住了。

張志峰扔給佟雷一支煙:「還是連隊熱鬧,過得充實、有意思。」

佟雷吸一口煙:「你住院這半個多月,空情越來越多,連隊忙得不可開交,敵機又有許多反常舉動,可能要打大仗了。本來這次政工幹部集訓是十天,現在縮短為一個星期,我提前一天到支隊政治部報到,就是想來看看你、還有安靜。小隊長和指導員還給帶來些慰問品,全是吃的東西,不知你的傷怎麼樣了?」

「小題大做!」張志峰提高嗓門,「這也叫傷?我早他媽呆不住了!要不是你那個小安苦口婆心地勸我,三天之內就溜回去了,簡直憋死人!這樣吧,等你集訓結束咱倆一起走。」

「醫院同意嗎?」

「沒問題,有安靜呢,她答應替咱說情。我說夥計,你還真有眼光,這個安靜確實不賴,出色、工作努力、人緣好、不怕臟不怕累、又耐心又細緻,還帶病堅持上班,全院上下沒有不誇的!前些天熬夜熬得眼睛都紅了,真不容易,你可得好好關心關心人家。」張志峰豎起大拇指,讚不絕口。

小吳捅捅安靜:「表揚你呢。」

「噓——」

「那是!」佟雷津津樂道、滿臉堆笑,「兄弟我不但有眼光,而且還有福氣,輪戰歸輪戰,戀愛歸戀愛,這叫革命生產兩不誤。怎麼樣,我交給她的任務完成了沒有?你可不能坐失良機啊!」

「你不提,我還要找你哪!」張志峰忿忿地說,「你怎麼學會搞突然襲擊了?也不『安民告示』,一點精神準備都沒有,包辦代替呀?現在是在戰場上,何必多此一舉?你們的好意心領了,老張我銘記不忘,不過,無論如何應該先跟老兄打個招呼。知道嗎?差點出大洋相!幸虧安靜辦事穩妥,不然人家……」

安靜一聽要壞,再說下去小吳就該聽明白了,非露餡不可!急忙在外面咳嗽一聲,喊道:「張志峰,你又在跟誰吹牛呢?」

「安靜!」佟雷大叫一聲,衝出了病房……

東北方向刮來的陣陣季風,吹得滿山竹葉「唰唰」作響,湛藍的天空中,一個黑白相間的巨大雲團翻滾變幻、你追我趕,不斷吸取從熾熱的地表蒸騰上來的水汽,它們時而分開,時而聚合,用巨大的陰影一遍又一遍地覆蓋著熱帶雨林。此時,連高傲的太陽也漸漸失去了作為萬物之主的那般神氣,勉強從雲縫中掙扎出來,有氣無力地注視著大地。

公路上南來北往的軍車疾速駛過,車輪揚起陣陣紅塵,細小的顆粒懸浮在燥熱的空氣中四處飄蕩、久久不散。路邊茂密的「飛機草」被長時間裹在令人窒息的紅色塵埃中,俯伏於地、痛苦萬狀,艱難挨過這段缺雨少水的季節。

下午,安靜請了假,陪佟雷和張志峰搭順路車來到烈士陵園。

他們沿著靜悄悄的山坡緩緩向上走去。

竹綠綠、草青青,遠遠的便望見那兩棵具有象徵標誌的「英雄樹」。它挺身站立在陵園中央,如同兩名英武的戰士,不分晝夜地用它們枝繁葉茂的樹冠,為安息的人們遮風擋雨、站崗放哨、相依相伴。

三個人默默地邁動腳步,誰都沒有說話,只有張志峰的拐杖發出有節奏的「嗒嗒」聲,彷彿不忍打擾長眠地下的戰友和兄弟。

紀念碑前,他們脫帽致哀佇立良久,心潮翻滾百感交集。在犧牲了的英雄們面前,活著的人總是顯得那樣渺小、那樣單薄、那樣微不足道,任何言語激越、動人心弦的悼詞與祭文都無法表達對他們的崇敬和思念。寥廓長天,冥冥之中,彷彿有一個人滿懷深情地張開雙臂、敞開胸襟,對逝者說:「中華大地養育了你們,你們為我爭了光,你們是我最優秀的兒女!」她——就是祖國!

佟雷點燃三支香煙,並排放在台階上,又取出兩瓶酒,遞給張志峰一瓶。沉思片刻,二人同時咬去瓶蓋,高高舉起轉圈致意,「咕咚、咕咚、咕咚」連喝三大口,然後撒向腳下、撒向紀念碑、撒向陰間。

烈士們一排排整齊地安葬在山坡上,他們雖然已經不在了,但依然像一群勇敢的戰士,昂首列隊,面向祖國。小小的墳丘前立著一塊水泥鑄成的墓碑,上刻每個人的姓名、單位和生卒年月,簡單而莊嚴。排在後面的幾座墳還沒有碑,只有一塊簡易的小木牌埋在土堆前,看得出是新墳,未及修繕,顯得有些凄涼。

半晌,佟雷扶著張志峰,自言自語道:「人生真是短暫,昨天還是五湖四海、四面八方彙集的戰友,今天就有人悄無聲息的埋在這裡,隨著歲月流逝漸漸被人淡忘。」

張志峰嘆口氣:「你們看,這些烈士的年齡都不大,十八、九,二十郎當歲,正值風華正茂、青春年少,沒等真正體味人生、了解世界,就犧牲了,我們的祖國還有多少事等著他們去做啊。現在,家鄉的親人都不知道他們埋在了哪裡,將來又怎樣寄託自己的思念?」

安靜眼圈紅紅的:「這地方將來就是想來,恐怕也不一定來得了,況且他們的家人對咱們現在所做的一切一無所知。」

佟雷鬆開咬緊的嘴唇:「人死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但是他們的精神是不可磨滅的,軍魂也將永遠存在,英雄二字他們當之無愧,後人應該記住他們!」

「是應該記住他們,記住所有為國捐軀的人!可是歲月無情,但願將來子孫後代還能像祭典革命先烈那樣,想起咱們這些特殊年代犧牲的戰友。」張志峰抬起拐杖指著墓地,「這裡是寮國的土地,不是自己的家園,無論怎樣也應該讓他們的靈魂得以永久的安息呀。雷子兄弟,我要是光榮了,將來你可要來看我啊。」

「你老兄怎麼傷感起來了?應該化悲痛為力量嘛。」佟雷抓緊了他的手臂,「你要是光榮了,我陪你一塊在這裡躺著,天天做伴,省得孤單。」

「住嘴!你倆胡說八道什麼哪!」安靜拿手捂住佟雷的嘴巴,熱淚充盈了眼眶,「又是死又是活的,說得人家心裡難受。」

佟雷自覺失口,忙伸出大手給她抹抹淚花,歉意地笑笑。

「說著玩的,別當真嘛。」

「什麼說著玩的?打仗嘛,什麼情況都可能發生,我早有思想準備,沒什麼了不起的。」張志峰依舊那樣認真。

「你還說!」安靜仰起臉,憤怒地瞪著他。

一輛掛滿偽裝網的卡車在陵園門口停下,車上躍下兩個人,風塵僕僕,急匆匆地跑了上來。其中一個腿還微微有些跛,看樣子像是剛剛傷愈,從國內歸來的傷員。

他們邊跑邊說:「就是這裡,就是這裡,埋在哪啦?」

他們在每座墓駐足逗留,一一辨認,心急似火、情思如潮。經過一番仔細查找,終於發現了使他們魂牽夢繞的墳塋。

「大成子!」

「班長!」

兩個人撲在土丘上嚎啕大哭,哭得群峰肅穆,哭得地動山搖……

陵園歸來,張志峰迴了醫院,安靜和佟雷相攜來到附近一塊高地。這裡原是法國軍隊的炮兵陣地,至今留有幾門當年遺棄的重炮。它們銹跡斑斑、零件缺損,橡膠輪胎早已不復存在,只剩下光禿禿的輪轂,炮口全部被炸得稀爛,花瓣一般朝外翻卷。想象得出,侵略者逃跑時是何等狼狽。

日思夜想的佟雷的突然出現,使安靜驚喜萬分,她整整一個下午始終沉浸在朦朧之中,甚至產生了一絲慌亂,直到並肩坐在一起,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的溫熱、他的氣息時,仍然有些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們分別的日子太久了,重逢的時光太短了,她希望時間過得慢一點,再慢一點,千萬不要毫無意義地悄悄溜走。她有好多話要說,也想聽他說好多話,她要細細地體味和他在一起的分分秒秒,可又不想讓任何無聊的話題叨擾和沖淡了自己的心緒和感覺。

佟雷緊握著安靜軟軟的手,安靜則將頭歪靠在佟雷的肩上。遠處是起伏的山巒,近處是密密的樹林,他們一直坐了很久。

「靜靜,你看,我是不是有點變了?」佟雷打破沉默,「變得有些脆弱,老是想家。」

「瞎說,想家是正常現象、人之常情,誰要說自己一點不想家,那才是假話呢!」安靜輕輕合上眼,「無情未必真丈夫,你呀,越來越成熟了,感情世界也變得豐富了。」

「是嗎?我還以為自己是鐵石心腸呢!軍人嘛,家庭觀念不能太重了,更不能有太多的兒女情長,否則會影響戰鬥意志的。現在看來不完全是那麼回事,愛情本身也是力量,對不對?」

安靜抬起頭,審視他:「這我可要重新認識你了,果然又進步了。知道嗎?從彼得大帝到拿破崙,從孫中山到毛澤東,對成功者而言,毅志、謀略、才能和情感是缺一不可的。」

「還一套一套的呢,幸虧參軍前被你逼著看了不少書,不然就要落到你後面去了。旁徵博引講起來頭頭是道,真是不可同日而語,看來這個副指導員該你來當了。」

她揚著漂亮的眉毛笑了,笑得很甜、很得意:「後來居上,小心點吧,誰讓你總是用老眼光看人的?這就叫進步。爸爸來信還一再肯定我有進步呢!說我懂事了、堅強了,就你拿人家不當回事,每封信不是批評就是教育。張志峰還說你小資產階級情調,我看一點情調都沒有,就知道工作、幹活,哪來的情調?」

佟雷的目光變得凝重、深沉、遙遠:「一個男人、一個軍人,感情是深埋在心裡的。靜靜,這麼多年,你應該能體會出來,也許這就叫情深似海。看見你現在的樣子,聽見戰友對你的讚揚,我真高興,同時也為自己驕傲,你是一個非常出色的女孩子、女戰士!」

「你也是,你越來越棒了!」安靜的臉孔發熱了,有些羞澀,而和羞澀一齊湧上心頭的,還有種微妙的喜悅和滿足感。

「互相吹捧!咱們在互相吹捧,太肉麻了。」佟雷側臉看看她。

「看你這個人,說著說著就沒正形了。」安靜嗔怪地扭動肩膀,嘆口氣,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划弄他臉上的胡茬子,心跳有些快:「看看,都快成小老頭兒了!雷子哥,咱們什麼時候能回國啊?算起來已經有四百七十多天了。」

「你也想家了?」

「嗯,我想媽媽了。」

「我說你沒長大吧,十足的孩子氣,等打完仗就回去了。」佟雷在她的鼻尖上捏了一下。

「跟沒說一樣,世界上如果沒有戰爭該多好,也不會死那麼多人。」

「誰也不想打仗,可是人家要打,咱就得奉陪到底!別說是吃苦受罪,就是犧牲了也是光榮的。」佟雷的語氣很堅定。

桔紅色的太陽像個垂暮的老人,衰弱地斜倚在西邊的山凹里,大杜鵑直挺挺的立在樹葉中間,伸長脖子,正在進行一天中最後一輪歌詠比賽,「布穀、布穀」。

晚風乍起,輕輕拂過,有了一絲涼意,戰地顯得那樣平靜。

許久,佟雷轉過身,面對著安靜,小心地拂開她額前的一綹短髮,托起她的下巴,慢慢撫摸那火熱的臉頰,仔細凝視著那雙美麗的眼睛。

「靜靜,回國以後咱們就結婚!」

安靜注視著佟雷深情的目光,高高的胸脯起伏著,她輕輕答應一聲,沒說話,情不自禁地將頭深深埋進那綠色的軍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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