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裂翼》(五)

第三章《裂翼》(五)

戚少商一驚,伸手一把揪他,往牢里一甩。他太虛弱,這一甩竟被甩倒在地。

見他摔得不輕,戚少商又憐又氣,「咣當」一聲關上牢門,大步跨到他面前,怒道:「你幹什麼?!」

顧惜朝坐在地上,昂首大聲道:「我要出去!」

「你休想!」戚少商沖他吼。

顧惜朝乍見戚少商發火,不免一愣。但隨即又下定魚死網破的決心,大喊道:「我要出去!我要自由!你憑什麼關我!我就是死,也不死在這裡!」

戚少商把他摁在牆上,不想讓他亂動牽傷,他卻像條剛落網的小魚一樣撲騰,狂亂掙扎,鐐銬搖得錚錚響。

戚少商惱他不可理喻,所以不封他穴道,只把他翻個身,讓他面朝牆壁,狠狠摁住他,他便掙扎不了,雙臂被迫舉高,伏在牆上喘息道:「放我走……給我自由……」

感覺他沒有力氣了,戚少商便鬆開手。顧惜朝不理他,艱難爬到欄杆前,雙手各抓住一根木杆,趴在欄上,一雙無神的大眼直勾勾盯著地道門縫投射出的一絲光明。

「你知道么。這裡,和魚池子一樣的暗。我在魚池子呆了七年,已經是人不人鬼不鬼了。九幽是魔鬼,他以殺人取樂。他設計了上千種酷刑,幾十種死刑,經常在大殿里召集所有成員去看行刑。我也被上過刑,那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我記憶猶新。還有白虎鮮於仇,他有斷袖之癖,每天都要和男人做男女之事。很多男孩子被他凌虐致死。我每天都恐懼地提防他,怕被他所制。七年來提心弔膽,昏無天日的苟活。你把我關在這裡,讓我聯想到在魚池子的日子,讓我很痛苦。」

顧惜朝倚在欄上,淡淡地說著,彷彿在敘述別人的苦難,與自己無關。

戚少商從背後攬住他,見他不反抗,便慢慢抱緊,用胸膛為它焐暖,在他耳畔低聲說:「惜朝,對不起。我不知道你七年來受了太多苦。可我沒有辦法。你身受重傷,如果不關住你,兄弟們會借你受傷來攻擊你,你會有生命危險。畢竟,有很多兄弟都與九幽有血海深仇。如果你離開連雲寨,那危險更大。九幽和正派都會追殺你。我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保護你。你必須躲過現在江湖上關於青龍的風浪,等平息時再出去。」戚少商摩挲他的腦袋,和藹道:「如果你討厭黑,那我給你點上蠟燭,好么?」

戚少商能夠的語氣太溫柔,動作太親昵。他目光灼灼,手無意識的撫弄顧惜朝的鎖骨。本是單純表達親近的動作,但顧惜朝受鮮於仇的影響,不可避免地曲解了,於是本能地推開戚少商。

「又怎麼了?」戚少商很無辜地問。

顧惜朝知道戚少商不是那種人,但終想確認一下。於是有些臉紅:「大當家,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可能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別介意。」

戚少商見他說得吞吐又正經,啞然失笑,道:「你問啊,我不會介意。」

顧惜朝橫下心,道:「你有沒有斷袖之癖。」

戚少商愕然好一會兒,終於半笑半認真道:「我當然沒有。」

「沒有……就好。」顧惜朝鬆了口氣,暗自慶幸,隨即意識到自己所問的實在丟人,紅著臉垂下頭,局促的捋捋頭髮,囁嚅道:「你別介意……我在魚池子呆久了,對這種事有些涉獵……所以會不由自主亂想……」

戚少商托起他的臉,既溫和又嚴肅道:「顧惜朝,你不用擔心,我,是男人。你,也是男人。我不會對你起男女之情。我對你好,是把你當成弟弟,而不是對你有歹念。你的性格,我很欣賞,很喜歡,所以我覺得你美好,你可愛,所以我親近你。既然你不喜歡這種方式,我以後盡量不做。」

「我不是這個意思。」顧惜朝為難地望著戚少商有點失落的眼睛。

戚少商無所謂地笑了笑,道:「我們還是辦正事吧。坐好,我給你運功療傷。」

渾厚的內力注入體內,顧惜朝身體里的劇痛一點點減輕。骨骼咯咯作響,五臟六腑舒適且摻著一絲隱痛。

運完功,戚少商把疲軟的顧惜朝抱到草堆上,用衣袖擦擦他額頭上汗水,關切到:「好點了嗎?」

「……舒服多了。」顧惜朝蒼白微笑。

戚少商也笑了一下,但又黯然道:「卷哥太狠了。你的心臟差一點就裂開了。我剛修復好你的心臟,以後在慢慢修復其它器官。」

顧惜朝點了點頭,忽想起戚少商為他擋了一次電劫也受傷吐血,忙拉住戚少商的手,問:「你的傷怎麼樣了?」

「調息了一下,沒有大礙。」戚少商道:「只是給你運功有些勉強。如果我好好的,今天一次就能把你的內臟全部療好。」

顧惜朝又感動又內疚,只是緊緊握住他溫暖的大手,不知該說什麼。

戚少商反握住他涼涼的手,把他白xi的手掌捧在手心裡,輕輕拍打,責備道:「怎麼這麼不守信用。你答應過要好好活下去,做一個好人。為什麼今天還這樣輕生,這樣希望死。」

顧惜朝咬著下唇,半響,小聲道:「活著有什麼意思。」

戚少商強忍著踹他的衝動,揪住他的手,清脆地打了一下他的手心,慍道:「死了更沒意思!」

顧惜朝側過頭去不說話。良久,幽幽道:「你別站著說話不腰疼。你要是在魚池子呆七年,你也覺得活著痛苦,死了解tuo。」

「你小小年紀怎麼這麼悲觀。」戚少商扳過他的臉,對他說:「如果你還在魚池子里,我會支持你自殺,因為那的確只是活著受罪。可你現在出來了!熬出頭了!美好的世界擺在你的面前,難道你不要麼!九幽已經毀了你七年的人生,難道你人生的其餘時光也要無謂的賠進去么!」

顧惜朝內心的觸動,是表現在臉上的。他心潮澎湃望著戚少商。

戚少商把手放在他的雙肩,有力地說:「活下去,跟命運賭一把!」

顧惜朝深吸一口氣,堅定道:「好!」

戚少商怕他再反悔,伸出右手,道:「擊掌為誓!」

顧惜朝毫不猶豫地伸出手。

兩掌相擊。

他們相視而笑。很久沒有這樣舒暢,這樣痛快,這樣振奮地笑了。

以後的幾天里,地牢中始終亮著燭光。戚少商每天來為顧惜朝療傷。阮紅袍也一起來。

天越來越冷。阮紅袍給顧惜朝帶來棉被。終於有一天,地道門剛打開,阮紅袍便像紅蝴蝶一般飛進來,歡快叫著:「小顧!下雪了!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場雪吶!」

顧惜朝驚奇的湊上去,只見她滿頭秀髮上全沾滿雪花,紅色長袍也似在雪地打過滾,一臉興奮。她手中拿著兩團鬆軟的雪球,將一團遞給顧惜朝,悄聲說:「大當家要進來了,咱們瞄準……」

話音未落,戚少商便已走進來。

「看我的!」阮紅袍一聲高呼,雪球咻的一聲砸在戚少商的腦袋上!

那雪球極鬆軟,撞在戚少商腦門上,雪花迸濺飛揚。

阮紅袍拍手歡笑,得意至極。

「小紅袍……」戚少商一把抹去臉上的雪花,猙獰逼近。

「咻……啪!」

戚少商腦門上,又粘了一個雪球。

「小顧!好棒耶!」阮紅袍歡呼道:「太准了!」

顧惜朝得意拍拍手上沾的雪花,忍俊不jin。

「惜朝……你們兩個!」戚少商慢慢抓掉頭上雪球,抹一把臉,兇惡道:「是可忍,孰不可忍!」

顧阮二人都笑吟吟待看他如何發作。

戚少商壞笑著,緩緩將背在身後的手移到前方。

顧阮二人頓時呆住,片刻后驚慌逃竄——

一個,巨大的,雪球!

一場天昏地暗的雪仗后,三個人氣喘吁吁坐在草堆上,臉上都是快樂的笑容。

平靜下來,三個人的悵惘之情油然而生。

如果,生活能這樣單純快樂,那該多好。

阮紅袍像姐姐一樣為顧惜朝彈去發間的雪塊,小聲問戚少商:「大當家,什麼時候放小顧啊?」

戚少商低頭沉吟,又抬頭,悲涼道:「快了。」

阮紅袍不明白戚少商為何語調悲涼,正想發問,戚少商卻已招呼顧惜朝:「過來療傷。」

阮紅袍便在一旁看著。這是正是晚飯時間,看守地牢的兄弟便將顧惜朝的食物送進來。阮紅袍定睛一看,驚訝道:「小顧,你天天就吃這個?」

顧惜朝已治過傷,看了看她指的硬的饅頭和冷水,淡笑道:「是啊。」全寨上下都知道他是九幽的人,給他飯吃已經是優待他了。

「大當家,怪不得小顧恢復得這麼慢!你看看他都吃些什麼啊!」阮紅袍打抱不平道:「不行,我得給他做飯去。」

戚少商攔住他,正色道:「他現在是在坐牢,不是住客棧。我們每天來探望,已經很過分了,你還要給他專門做飯?」

顧惜朝抱膝坐在地上,歪著腦袋饒有趣味打量這兩個人爭論,唇角勾勒出一個似自嘲,似滿足,似幸福的笑意。

「走吧。」戚少商拽阮紅袍向外走。

阮紅袍回頭很同情地望著顧惜朝,眼珠一轉,計上心來,神秘笑著沖顧惜朝使勁眨眨眼睛。

顧惜朝會意,微笑點點頭。

靜靜的夜,雪花靜靜飄。

阮紅袍躡手躡腳溜進廚房,悄悄點燃蠟燭,欣然烹飪起來。

一盤醬牛肉,一碗蛋湯,兩個熱乎乎的軟面饅頭。

阮紅袍將飯菜放入籃中,張望四周,見沒有人,大為快慰,挎上籃子轉身欲走。

一轉身,帳簾忽得掀起,赫然站在門口的,竟是戚少商!

「紅袍,好香啊!」戚少商壞笑著挨近,嗅嗅籃中菜香,道:「這麼晚了,給我做夜宵吶。」

「你臭美什麼啊。」阮紅袍局促地說著,提著籃子往外闖。

「哎?去哪啊?」戚少商堵住門口。

阮紅袍知他明知故問,瞞不下去,乾脆道:「你在外面活得逍遙,小顧卻在裡面受罪!我看不下去,進給他送點吃的。你不許攔我。」

戚少商一笑,優雅為她撩開帳簾,彬彬有禮道:「請。」

「喂,你搞什麼?」阮紅袍半信半疑敲敲他腦門,道:「不是被雪球砸傻了吧?你在牢里還義正辭嚴地不讓我給他送飯,現在又這麼殷勤?」

「因為我知道,憑你的機靈古怪,一定會想出辦法。我的態度對你沒有影響。」戚少商溫柔點著她的鼻尖:「你就是這樣,聰明,活潑,熱情,善良,直爽。我喜歡你這樣利落的女孩子。」

阮紅袍羞得垂下頭,面如粉霞,在白雪的映襯下,如冰山上綻放的紅蓮。

「紅袍,你真美。」戚少商夢囈似的說。

阮紅袍剛抬頭想說些什麼,卻被戚少商吻住。

雪夜中,一個人身體最寒冷的部分,除了心臟,就是嘴唇。當嘴唇被焐暖時,心也就隨之暖了。

纏綿良久,才離開對方嘴唇。眼神灼熱迷幻。

阮紅袍理了理妝容,低頭羞澀道:「我……去送飯了……」

戚少商目送她紅衣在雪中飄去,眼中的悲涼多於歡愉。

紅袍。要有大事發生了。我感覺得到。不祥預感,日復一日濃重。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事。我只能在它發生之前,盡我所能,給你幸福。

一日,戚少商來到地牢,見顧惜朝氣色不好,心裡一緊,忙去摸他額頭。觸手火燙,戚少商驚問:「你發燒了?」

顧惜朝有氣無力地哼了一聲,甩開他的手,道:「燒不死的。」

地下溫度雖比地上高,但夜間氣溫還是低。沒有爐火,很易著涼。

戚少商急道:「我去給你煎藥。」

不多久,葯爐端了過來。戚少商倒出一碗,扶起顧惜朝想喂他。

葯剛到嘴邊,難忍的苦味便泛上來,顧惜朝皺了皺眉頭,抿住嘴拒絕喝葯。

「乖……喝了葯才能好……」戚少商哄他。

「別用這種哄小貓小狗的語氣跟我說話!」顧惜朝惱怒揚手打翻了葯碗。他平日里就很倔強,如今發燒燒得頭暈,比以往變本加厲。

好在碗掉在草堆上,只灑了葯,碗沒摔碎。戚少商無奈拾起碗擦了擦,遞向他,道:「我不哄你,你自己喝。」

「我不要!」顧惜朝任性喊著,信手又將碗打掉。

戚少商壓下一口氣,悶頭拾起碗,將砂鍋內剩的葯都倒出來,兇惡道:「這是最後一碗了,你再敢打翻,我就打你!」

這種暴力威脅對顧惜朝是最無效的。顧惜朝斜睨戚少商一眼,抬手將碗打飛出去,然後大義凜然地昂首看著戚少商凶神惡煞的臉孔。

「你!!!」戚少商揮起拳頭,幾乎要發作,但最終強壓下來,攤開拳頭,拍拍他的頭,苦笑道:「有個性。我再去給你煎一鍋。」

端來第二鍋葯,戚少商倒了一碗,直挺挺擺在顧惜朝面前,道:「你把它打翻吧。」

顧惜朝向來不聽他的話,說東向西,說西向東,於是偏偏賭氣,拗著他,捧起葯碗忍著苦味咕嚕咕嚕地灌下去。

戚少商微笑看他仰頭大口喝葯,暗暗得意自己的計策成功。

一口氣灌完葯,顧惜朝扔下碗,直苦得打顫。忽然,被戚少商往嘴裡塞了什麼事物,入口甜滋滋的。不由得驚訝地望著戚少商。

「冰糖。」戚少商笑得燦爛。

顧惜朝品著冰糖甜味,口中的苦慢慢褪去了。恍惚笑道:「我想一直發燒,一直喝葯,這樣天天都能吃到糖。」

「說什麼傻話吶。」戚少商刮一下他的鼻樑,溫和道:「你不發燒,不喝葯,也能吃到糖啊。」

顧惜朝歪在草堆上,閉了眼嚼冰糖嚼得脆響。過了一會兒,戚少商輕聲道:「卷哥回到霹靂堂了。」

顧惜朝猛睜開眼睛。戚少商艱難地一字字問道:「你覺得,九幽,會不會親自出馬?」

顧惜朝低頭,無意識地擺弄草棒。良久,抬頭正色道———

「做好最壞的打算。」

第二天,戚少商沒有來。顧惜朝倚在欄上,望著那團跳動的燭火。

他知道,出事了。

第三天夜裡,他朦朧在似睡非睡之間。

「吱呀」一聲開門聲,在深夜聽來格外刺耳。

顧惜朝清醒過來,怔忡望著面前兩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阮紅袍眼圈紅腫,滿臉斷腸之痛。見到顧惜朝,目光一下子複雜起來,終於又忍不住捂住嘴抽泣。

戚少商的目光,從未像今夜這樣黯淡空洞。顧惜朝還沒見過他這樣頹廢不振。

「發生了什麼?」顧惜朝的聲音飄忽。

戚少商不回答,手中拿著鑰匙,默默把顧惜朝手鐐腳銬打開了。

「跟我走。」戚少商冷冷道。

「發生了什麼!告訴我!」顧惜朝拉住戚少商,看到他悲痛欲絕的眼睛,恍然道:「是不是……雷堂主出事了……」

戚少商猛得推開顧惜朝,力道之大險些將他推倒。

顧惜朝驚異地看著戚少商陌生冰冷的臉。

「你們魚池子的人……」戚少商低吼,卻硬是沒有再說下去。因為他想說的后三個字,是——都該死。

終究是不忍心傷這個孩子的心。

但戚少商的表情,和前半截話,已經傷了顧惜朝。

你怎麼可以用「你們」這個詞。難道魚池子註定將成為我終身的污點?難道你至今無法釋懷我的過去?風平浪靜時,我們相安無事,一旦出現驚濤駭浪,你又會因為魚池子而激起對我的仇恨,是么?!

「大當家,你不要遷怒在他身上。」阮紅袍走到顧惜朝身前,流淚道:「小顧,九幽……出馬了。霹靂堂,被……被……滅了……」

顧惜朝一震,衝口道:「雷堂主呢?!」

阮紅袍掩面而泣,已無力回答。

「霹靂堂被付之一炬,化為了焦土。卷哥和大部分兄弟……生死未卜。」戚少商吃力地說。

說生死未卜,只是為寄託希望。誰都清楚,人成了灰。自然就了無蹤跡。死不見屍,只能說生死未卜。

顧惜朝扶住一根木欄,怔怔道:「江南已亡……下一個,就是連雲寨了。」

「小顧,我們是來放你的。」阮紅袍道:「江南已亡,九幽的人已撤回北方,江南安全了,你逃到哪裡自謀生路吧。」

「我怎麼能走?」顧惜朝道:「連雲寨大敵當前,我要留下幫你們!」

「別傻了,小顧,現在能逃一人是一人!況且連雲寨你不能待了,霹靂堂出事後兄弟們激憤異常,都要殺了你報仇,畢竟你是九幽的人。你今夜不走,明天就活不了了!」阮紅袍焦急說著,拉顧惜朝向前走。

雪夜。

戚少商的白馬靜靜立在雪上,如聖潔的冰雕。

「大傢伙。」戚少商喚著白馬的名字,拍去馬鬃上的雪花,在馬耳旁說:「把這個小兄弟帶到江南安全的地方。」

白馬依戀地蹭著戚少商的肩膀。戚少商撫著馬頭,嘆息道:「大傢伙,你跟著小兄弟留在江南,別再回來。好好聽小兄弟的話,別任性,知道么?」

白馬懂事地舔舔戚少商的手。戚少商長嘆,轉頭百感交集看顧惜朝,將行囊交給他,道:「這是路上需要的東西。」

顧惜朝接過,垂首背在身上。沉甸甸的。

「小顧……」阮紅袍哽咽,攬住他的肩,斷續道:「到了江南,好好生活……即使改朝換代,兵荒馬亂,也要勇敢地活下去!活著就是本錢,就是希望……」阮紅袍擁抱了他一下,撫mo他瘦削的臉,喃喃道:「小顧,你是紅袍姐見過的最可愛、最可愛的孩子。」

顧惜朝聽了阮紅袍聲淚俱下的話,也不jin心中酸楚。

戚少商只是在一旁看他。微皺眉,想在竭力隱忍什麼。

「天亮了。走吧。」戚少商輕聲道。沒有告別,沒有離恨。

你我的感情。只是如此吧。

「謝謝你們。」顧惜朝向二人深鞠一躬,道:「我走了。」

跨上白馬,最後深情回望兩人。

阮紅袍向他揮手。戚少商仍是那樣專註地凝視他。

顧惜朝刺痛一般,馭馬狂奔。

暗夜。飛雪。白馬。青袍。

直至那抹青色的身影消失在模糊的視線,阮紅袍才抱住戚少商的脖子,放聲大哭起來。

「大當家……小顧走了……我們再也見不到他了……」

白馬撒歡奔了一夜。天亮后,顧惜朝和白馬均是疲憊不堪。來到一處樹林,雪停了,顧惜朝下馬休息,白馬也ruan綿綿伏在沒漏雪的樹下。

「大傢伙,累了吧?歇會兒,我給你點吃的。」顧惜朝憐愛地摸著馬鬃毛,十分喜愛這匹高大純白的駿馬。

顧惜朝好奇的打開包裹,想看看這包里都裝了什麼。

包里的東西,都很實用。一些銀兩,一些棉衣,一些乾糧還有諸如此類的東西。只是乾糧中不僅有饅頭,還有一些花花綠綠的糕點。他驚喜地拿起來看,發現有豆糕,有甜餅,甚至有春卷和月餅!都是新鮮的,想必是阮紅袍新做的。

他咬了一口豆糕,舔舔軟軟的口感令他心悅。阮紅袍知道他愛吃甜品,送別都不忘贈他甜點。想到這兒,顧惜朝快慰地將豆糕遞向白馬,讓白馬咬了一口,分享他的快樂。

乾糧旁放著一個小紙袋,袋中鼓鼓的。顧惜朝好奇起來,拿起那個紙袋。觸手硬硬的。是什麼吶?顧惜朝窺探袋中——

滿滿一袋,冰糖。

錯綜複雜的記憶,回到三天前——

「你不發燒,不吃藥,也能吃到糖啊。」

眼前,浮現戚少商明媚的笑容。

原來,我說過的話,你這樣在意啊。

顧惜朝捧起冰糖,孩子氣地笑了。

心裡,好暖。

或許他沒有發覺,自己的笑,充盈的竟是——幸福。

顧惜朝愛不釋手地摸馬頭,給白馬喂吃的。白馬吃一口,他吃一口。白馬似乎也酷愛甜食,吃完后還意猶未盡舔顧惜朝沾著糖渣的手。

「大傢伙,睡一會兒吧。」顧惜朝困意襲來,拍著馬頭,緊挨著白馬睡著了。

或許是白馬太通人性了。白馬定定看了看熟睡的顧惜朝,輕輕挪開,用嘴叼起包裹里的棉衣,小心為他蓋上,然後偎著他,鼻息徐徐噴在他臉上,給他供暖。

白馬的大眼又仔細端詳了一下顧惜朝的臉,隨後心滿意足地睡了。

直到下午,顧惜朝才悠悠醒來。一睜眼,白馬便興高采烈地跳過來,用粗糙濕潤的大舌頭親熱地舐他的臉。

「好癢……呵呵……大傢伙…別鬧,別鬧……」顧惜朝笑著躲閃迎面而來的紅舌頭,躺在地上翻滾,雪花撲騰紛飛。

顧惜朝站起來,抱住馬頭,道:「大傢伙,你聽我說。」

白馬依舊頑皮,伸出舌頭正好將他的臉舔了個遍。

「不許鬧!我跟你說正事!」顧惜朝生氣道。

白馬被罵,怯怯縮回舌頭,可憐巴巴看著他。

見白馬這怯生生的模樣,顧惜朝又好氣又好笑,揪揪馬耳朵,道:「我們不能回南方,我們必須回連雲寨。你的主人有危險,我們要去援助。」

白馬馴服的耷拉下腦袋,情意綿綿地拱他。

「真奇怪,你這麼愛玩鬧,怎麼還能跟大當家上戰場打仗?」顧惜朝奇問。他不知,白馬平日里嚴肅慣了,如今終於出了寨子,還跟了個漂亮的小主人,心中歡暢,所以才撒歡兒。

顧惜朝上了馬,向原路返回。白馬挺不樂意,任顧惜朝左哄右哄,它都不肯快走,懶洋洋地磨蹭,走得比人還慢。它好不容易才出寨來在大自然中過新鮮日子,才過一天就回去,它是不甘心的。

「大傢伙,聽話。」顧惜朝雙臂環住馬頸,沉重道:「如果誤了時間,你就再也看不到大當家了,他會被殺死的。」

白馬彷彿聽懂了似的,愣了愣,接著跑了起來。顧惜朝便納悶:大傢伙真能聽懂人話嗎?

快趕到寨子時,顧惜朝勒馬停住。

這是,是黃金鱗安葬的地方。

枯樹凄涼地釘在地上,滿是積雪。顧惜朝牽著白馬,懷著肅穆凝重的心情走進樹林,尋找黃金鱗的墳墓。

一抹荷紅,赫然出現在視線中。顧惜朝一凜,忙躲到樹后。

荷紅衣,朱雀鞭。

英綠荷擁著冰冷的墓碑,痴痴道:「鱗哥,明天,我就能給你報仇了。神君明天滅連雲寨,我一定抓住顧惜朝,將他碎屍萬段,用他的人頭來祭你。殺了他,我就能去找你了。你等著我,我們就要團聚了……」

英綠荷痴情囈語,卻對顧惜朝如五雷轟頂。

九幽明天就行動了!?未免太快!

顧惜朝當即撕下杏黃中衣一角,咬破手指,用血寫了幾個字,給白馬叼住,貼在馬耳邊壓低聲音道:「大傢伙,趕快把信送到連雲寨,十萬火急,要最快!」

一拍馬背,白馬飛奔而去!

枯樹咔咔作響,英綠荷一驚站起,厲聲喝問:「誰?!」

「英子。別來無恙啊。」

青袍少年淺笑走出,衣襟輕揚,捲髮飄舞。容顏如玉,眉目如畫,身周如有淡霧繚繞,宛若謫仙。

「顧惜朝?!」英綠荷驚叫,接著揮起朱雀鞭——

朱雀鳴!

顧惜朝射出神哭小斧,青光威猛,壓過紅光。英綠荷長鞭tuo手,震退幾步。

「狼心狗肺的東西!你要在鱗哥墓前殺我?!」英綠荷罵道。

「罵人,我不行。」顧惜朝臉色一暗:「打架,你不行。」

英綠荷手中已無兵器,豁出去背水一戰,和顧惜朝拼起拳腳功夫來。

顧惜朝不用小斧,赤手空拳與她打鬥,算是仁至義盡。

紅光漸微,慢慢被青光籠罩。終於,顧惜朝封住她要穴,令她動彈不得。

「畜生!」英綠荷瞪大妙目吼道。

「英子,你悔悟吧。你不能跟九幽禍害大宋。鱗哥在天之靈是不願看你如此的。」

「畜生!你還有臉提鱗哥!我告訴你,我現在不管是非善惡,只要能殺你和你的同黨,我萬死不辭!」

「你應該知道,鱗哥一直都反對九幽,想拯救大宋,你現在所作所為完全是與他遺願背道而馳!」

「我不管!我現在活著唯一目的,就是殺你報仇!」

顧惜朝苦笑:「那為了你能活下去,我還真不能讓你殺。」

「畜生!有話直說,找老娘幹什麼?!」英綠荷怒道。

顧惜朝失笑道:「拜託,你才二十二歲,怎麼就如此自稱?」臉色一沉,道:「燒毀霹靂堂的不滅之火,是你朱雀的恆火吧?」

「是又怎樣?」英綠荷恨恨道。

「我不殺你,但你要把恆火火種都給我。」顧惜朝不慌不忙道:『我知道,恆火你是隨身攜帶的。」

「我沒帶!我死也不會給你!」英綠荷歇斯底里。

恆火是南方朱雀的寶物,分紅黃藍三色火。火種如炸藥,點燃后劇烈爆炸,然後燃起不滅之火,可持續一天一夜。這種殺傷力極大的法寶,在大規模戰役中效果顯著。

「沒帶?」顧惜朝冷冷道:「你不交出來,我就掀了黃金鱗的墳!」

「畜生!大逆不道!」英綠荷嘶叫道:「他是你師父!你敢動他的墳,不怕遭天打雷劈嗎?!」

顧惜朝毫不理會,威脅道:「你交不交?」說著,右掌青光升騰,逐漸聚力,只需一推,便可將墳掀開。

「住手!我給,我給!」英綠荷哭了出來,粉淚滑過,楚楚可憐。她哭道:「我給你恆火,你別打擾鱗哥!」

顧惜朝走到他面前,淡淡問:「在哪裡。」

英綠荷臉上泛紅,羞憤道:「畜生,放開我,我給你拿!」

顧惜朝見她神色,便知恆火在她胸前衣袋中。實在不能動手去掏,做這等輕薄之事。猶豫一番,戒備地解開她的穴道。

電光石火之間,英綠荷縴手一抓,深嵌入顧惜朝胸口,竟是白虎爪的招數。

顧惜朝劇痛之下出掌反擊,重新將她制住,封住穴道。

「沒想到吧?神君為了增強我和白虎的攻擊力,讓我們互學絕技,白虎剎我已掌握了。」英綠荷輕蔑地笑。

顧惜朝按住胸口吐了兩口血。剛才那一爪險些將他心臟抓碎。他萬萬沒想到英綠荷竟會用白虎爪。抹去嘴邊血跡,他嘆道:「你和白虎陰陽相剋,九幽讓你們互學絕技,無異於讓你們自殘。」

「只要能殺你,讓我做什麼,我在所不惜。」英綠荷凜然道。

顧惜朝沒心情與她唇槍舌箭,嚴肅道:「得罪了!」說罷伸手去掏她袋中火種。

英綠荷羞憤之極,憤怒道:「無恥qin獸!你竟敢在鱗哥墳前辱我?!」顧惜朝不是不知羞恥,只是迫於無奈,硬著頭皮在她胸前袋中摸索,任她污言穢語,破口大罵。

終於將三色火種盡數摸出,顧惜朝如釋重負長出一口氣。

英綠荷卻面無人色,盯著他,彷彿要將他身上的皮肉一塊塊剜下。她突然高聲道:「jian人!你這個只會在男人身子底下浪的下jian胚子!我總有一天要讓鮮於仇當著所有人的面做你!把你做死!」

「夠了!!!」顧惜朝暴怒道:「再說一句我劈了你!!!」罵他別的他都能忍受,可唯一讓他勃然大怒的,就是罵他和男人有羞恥之事。這比罵他不是男人更是奇恥大辱。

至今他也未與鮮於仇發生過那種事,但鮮於仇幾次宣揚,魚池子的人都以為他們有了那種關係。能證明他清白的,除了他自己,就只有死去的黃金鱗了。

英綠荷見他攥著神哭小斧,神情冷峻,不jin有些發怵,心想大仇未報,不能這樣無謂死去,便不再罵下去。

顧惜朝收了斧,檢查一下恆火火種,見無遺漏,正想解她穴道,忽又想起一事,陰森道:「你發個誓,不告訴九幽你今天見過我,失了火種。並且,如你違誓,……鱗哥亡魂將永不得安寧。」

說這句話時,顧惜朝的心在滴血。

「顧惜朝,你死的時候,一定比任何人都慘,空前絕後的慘。你會遭報應的。」英綠荷一句一字道。

顧惜朝玩世不恭地笑。他傷心到極致時,反而會這樣笑,來掩飾自己的脆弱。他笑著說:「謝謝你的吉利話。你快點發誓,不然我又得掀鱗哥的墳了。」

英綠荷束手無策,只得道:「我發誓,不告訴九幽見過顧惜朝,失了火種。如果違誓,……鱗哥亡靈將……永不得安寧。」

顧惜朝解開她的穴道。她無法再與他戰鬥,拾起朱雀鞭,回首道:「顧惜朝,我還是那句話,今放了我,他會後悔!」說罷,悻悻而去。

見荷紅背影沒入叢林,顧惜朝才長出了一口氣。

英綠荷。只是短短几個月的時間,她卻從一個善良溫存的女孩,變成一個狠毒暴戾的女人。黃金鱗死了,她的心也死了。

戰爭,你還要將多少人的心撕成碎片。

顧惜朝自責地跪在黃金鱗墓前,沉重的負罪感壓得他喘息艱難。

「鱗哥,對不起。」他顫聲說:「惜朝今日所為,是迫於無奈。為了大宋,為了保住連雲寨,惜朝冒犯了您和英子,請鱗哥原諒。」

他跪在碑前,深深叩首。千言萬語,哽在喉頭說不出,只能懷著一腔感激敬仰,與一份懷念愧疚,含淚磕下頭去。

傍晚,連雲寨更顯蒼涼落寞。

兄弟們仍沉浸在霹靂堂覆滅的悲痛中。

議事大帳中,戚少商和阮紅袍剛接收完年長的幾位老寨主的批評教育。以勞穴光為主的幾位老寨主強烈譴責他們二人私放顧惜朝。

戚少商還好,挨完罵還是那副樣子,五毒不侵。阮紅袍就不一樣了,本來就因顧惜朝離開而難過,現在又被數落,整個人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完全不見平時嬉笑玩鬧的伶俐樣子。

眾人正唉聲嘆氣,忽然聽到帳外喧嘩聲不斷,馬蹄聲聽得真切。戚少商聽出了這聲音,心裡一緊,站起來正欲衝出大帳,白馬卻猛闖進了帳中。

「大傢伙,怎麼了?」戚少商立即穩住發狂的白馬,見白馬隻身而來,驚道:「小兄弟呢?"

白馬稍稍冷靜下來,搖晃腦袋,抖落牙齒叼住的布條。

戚少商驚異地撿起,展開來看,眾人也圍了過去。

杏色衣角上,幾個血紅的大字十分刺目——

九幽明日攻寨

恍若晴天霹靂,所有人都怔住了。

白馬也察覺到人們的異樣,靜下來望著戚少商。

戚少商慢慢攥緊血書,遙視遠方一字一頓道——

「全寨戒嚴。」

入夜,寨中老弱婦孺均已進入地道躲避。兄弟們披堅執銳嚴守連雲寨。

白雪安詳灑落,似暴風雨來臨前最後的沉寂。

戚少商身披戰甲,坐在自己帳中。燭火映在他英俊堅毅的臉上。額前垂髮遮住眼睛。

他雙手捧著那杏黃衣角,凝視。

鮮血鑄就的字,艷麗無比,十分刺目,讓人不忍再看。

青衫,黃裳,血書。

白馬回來了,可那個少年卻沒有再回來。

你答應過我好好活下去,你答應過。

戚少商明白,大敵當前,自己不該去緬懷那少年,可是,卻不由自主地去看,去想。捧著血書的手,微微顫抖。

幾個血染的字,在視線中愈發模糊。

你不覺得付出的太多了嗎?

為什麼要去送死。用一條命去換一份情報,值么。

他站起來,想把血書埋葬,立一塊碑,用自己的血在碑上寫下那個少年的名字。

戚少商慢慢地走向帳簾。

帳外忽然響起一片喧嘩聲——

「站住!」

「抓住他!」

「殺了他!」

火把迅速彙集,兵刃碰撞聲不絕於耳。

就在這一片混亂嘈雜中,響起一個聲音——

「我要見你們的大當家,戚少商。」

清澈。清朗。清雅。

如清冽泉水流淌。如山澗蕩滌玉石。如薄霧中蓮花初放的生命綻放之響。

戚少商手中血書,自指縫滑落,飄飄墜下,輕軟卧在黃沙之上。

心潮澎湃地揭簾而出。

眾多火把、刀劍、人群的包圍中,立著那個少年——

青袍。黃衣。

月牙簪挽起的捲髮在夜風飛雪中輕揚,瞳仁閃亮幻麗。像一塊美玉,在白雪中發光。挺拔飄逸,秋水為神。

戚少商從未像今夜這樣細細品味他的美。

「大當家,我們抓住他吧。」穆鳩平在一旁急道。

「退下。」戚少商道。

「啥?大當家,你還不知道悔改哪,他這次回來,沒準又是受九幽指使!」穆鳩平很不識趣地大喊大叫。

「退下!」戚少商喝道。

穆鳩平悶得跺腳,提起長槍招呼眾兄弟:「走走走……咱不管他倆,回去好好睡一覺,明個兒還得跟九幽大幹一場哪!」說著,扛起長槍帶兄弟們怏怏而去。

戚少商定了定心神,見顧惜朝長發都被風雪吹亂了,才恍然大悟道:「外面冷,進帳來吧。」

顧惜朝走進大帳,拍打身上雪花,撩起捲髮將雪抖落。戚少商看到,他原本白xi的修chang手指,已經凍得通紅。他將紅紅的雙手伸到爐火旁烘烤,愜意自語道:「真暖和。」

一轉頭,見戚少商複雜的目光射過來。顧惜朝似笑非笑道:「看我幹嘛?才分開一天,就不認識我了?」

戚少商不接話,只是那樣目不轉睛盯著他看。

顧惜朝沒想到他會激動成這樣,有些想笑。避開他熾熱的目光,一眼便看到地上自己的血書。俯身拾起,抖了抖上面的沙土,有些不樂意道:「戚大俠,這好歹也是我用自己的血寫的血書,你就這樣隨便亂扔?」

出乎意料的,戚少商擁抱了他。他查德溫暖,在戚少商寬大的懷中,稚嫩得不知所措。

「接到你的血書時,我以為你出事了。」戚少商低語。

「沒有啦。」顧惜朝似頑皮似安慰地說。

「你知道我當時有多麼……多麼……」戚少商說不下去,只是珍惜地緊緊擁住他,撫他的捲髮。

「我知道。我懂。」顧惜朝說著,靜靜感受戚少商懷抱的溫暖。火爐的熱量,遠沒有他的胸膛暖。

只是一日不見吶,為什麼會有離別數年之感。

如此牽挂。如此想念。

深深地擁抱,感動的淚水在心中涌動。

「為什麼要回來。」戚少商近近端詳他,和藹地責備道。

顧惜朝仰頭,真誠地望著他的眼睛,堅定地說——

「再多的苦難,讓我們一起面對。」

這個十四歲少年堅韌的話語深深觸動了戚少商。戚少商的目光,煥發出英勇振奮的光彩,壯美得迷人。他握緊顧惜朝的手,激動地說:「好!我們一起面對!」

時間的沙漏不會等任何人。不管人們是胸有成竹,是忐忑不安,還是事不關己,戰爭,終究是來了。

破曉之夢被一聲渺遠雞啼打碎。決戰的日子,到來了。

正如先前所料,葯人從東西南三面進攻。

九幽,鮮於仇,英綠菏沒有現身。數以千記的葯人和魚池子白衣弟zi撲來。

「東方,西方,南方,點燃恆火!」戚少商站在瞭望台上令道。

驚天動地的爆炸聲響響徹連雲寨上空。紅色,黃色,藍色的火焰在三邊燎遍。

沖在前方的上千弟zi和葯人陷身火海。

顧惜朝閉上眼睛,不願,不忍,甚至不敢再多看一眼火海中掙扎的人。他年齡太小,可手上染了太多的血。現在即使殺死敵人,他也再難高興起來。、

「剩餘的葯人可能從北方進攻。」阮紅袍思量道。

「北方不能再點恆火,不然寨子四面燃火對我們不利。」戚少商道。

「快看北方!」顧惜朝驚道。

眾人向北方看去——

滾滾煙塵,似有千軍萬馬奔騰而來!

「那是……那是……」阮紅袍驚得說不出話。

賓士而來的大軍前面,金黃的軍旗上赫然寫著一個讓人痛恨的字——遼。

「該死,九幽和遼人一起行動了!」顧惜朝恨道。

戚少商正欲下令出擊,遼軍兵馬卻在遠處停下了。

正詫異,天空突然被一片墨色籠罩。

墨襲。銀髮。與發色一致的銀色面具。形如鬼魅。

「他是,九幽。」顧惜朝慢慢道。

全寨上下震驚不已。

「逆我者,亡。」墨影的聲音縈繞天際,久久回蕩。

如同最深的地獄傳出的幽冥之聲。如同在冰山沉睡千年的雪魔的蘇醒之聲。如同上古時期年輕的王子戰死沙場的亡靈之聲。

修chang蒼白的手指,優雅下抑。三色火焰隨著冰冷的手指下壓,順從地熄滅,不敢有一絲違抗。

不滅之火,就這樣輕巧優雅地熄滅!

東方,西方,南方,閃現出數以萬計的葯人。北方,是遼軍的鐵蹄。

連雲寨被包圍了!

「青龍,回來吧。」九幽的聲音,含著深情:「不要和那些卑劣的人混在一起,他們是敵人。魚池子才是你的家。我才是你的親人。」

很少有人知道九幽有失心瘋。他發病時和正常人沒有太大不同。顧惜朝知道,二十年前的青龍傷透了九幽的心,今日場景和二十年前決戰情景相似,又刺激到九幽,瘋病發作,把眼前的青龍當成二十年前的青龍。

聽了九幽令人髮指的話,人們都懷著敵意望著顧惜朝。

顧惜朝更是憤怒九幽當眾說出這等讓人難堪的瘋話,趁九幽魂不守舍,懷著僥倖心理,他緊握神哭小斧,對準九幽頭顱,青光激射而出——

青龍吟!

眼看小斧已勁速摔到九幽面門,卻忽然觸到九幽身周幻紫光芒,如陷入棉絮一般,緩慢下來。

九幽輕鬆抓住小斧斧刃。稍微用力一攥,小斧在蒼白的手中化為白粉。隨烈風飛遠。

小斧均由精鋼製成,在九幽手中卻如焦炭一般輕易捏成粉塵。而且九幽著力的地方,是削鐵如泥的斧鋒。

鬼魅的幽冥之聲飄入天空——

「殺。」

東,西,南,北。弟zi,葯人,遼軍。還有朱雀和白虎。

十萬敵人從四面八方湧來。

迎戰!

羽矢紛飛,戰馬嘶鳴,大漠被硝煙烈火燎遍。

天昏地暗的廝殺屠戮。

血雪河。

紛飛的血將紛飛的雪染紅。天地一片殷紅。

為了誓言和責任,將生命留在塞外,給這片荒涼再添濃墨重彩的一筆。七尺身軀轟然倒下的瞬間,一切都灰飛煙滅,宛如夜空劃過隕去的流星。

生死訣別鋪天蓋地漫來,最後一次回望關內的方向,繁華巷陌與綿綿情思被一道關牆無情阻隔。

沒有人願意踏入死亡的殿堂,而關外熱血男兒更渴望酣暢淋漓的激戰。戰死勝於老死。

——這就是你們死也要保衛的祖國么?可笑!邊關將亡,國家竟不派一支軍隊來支援?腐朽的統治者躲在京師連命令都不敢發?你們為他們拋頭顱灑熱血,值么?

——值。我們有責任保衛自己的國家,為它流血,為它犧牲。我們不做亡國奴,不向你們屈服。我們的國家的確存在缺點,但我們能夠改正。只要國不亡,國還在,我們就有改過的機會。可你們只是為擴張版圖,耀武揚威,大肆侵略屠殺,你們不配統治這片美麗富饒的土地。為了國家的未來,我們就是死,也值了。

狼煙起江山北望

紅旗卷馬長嘶劍氣如霜

心似黃河水茫茫

二十年縱橫間誰能相抗

恨欲狂長刀所向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鄉

何惜百死報家國

忍嘆惜更無語血淚滿眶①

九幽滿足地閉上眼,愜意欣賞兵刃碰擊聲,鮮血噴濺聲和絕望嚎叫聲。

顧惜朝在這世上只想再殺一個人,那就是九幽。可顧惜朝被重重包圍,靠近不了九幽,況且他也不是九幽的對手。

多行不義必自斃。九幽,總有一天,我要殺了你。即使同歸於盡,我也甘願。

連雲寨逐漸敗下陣來。兩萬對十萬,戰敗只是早晚。

「撤。」九幽突然命令。

四面人馬齊刷刷迅速向後撤去。

(註:①選自屠洪綱《精忠報國》)

包圍圈內,又只剩連雲寨的兄弟。

「青龍,你還有後悔的機會。」九幽道。

顧惜朝已猜出九幽要幹什麼了。他無力阻止九幽的暴行,便悄聲對戚少商說:「全體躲進地道吧。無力回天了。」接著,朗聲回答九幽道:「我永遠都不會後悔!」

戚少商也知不得不退了,傳令向地道撤退。

九幽上空,青光、銀光、紅光、金光,慢慢勾勒出青龍、白虎、朱雀、玄武的圖騰。四靈獸匯聚,匯成一團強烈的紫色光芒。

「是天魔咒!」顧惜朝對人們大喊:「快跑!危險!」

紫色魔光從九幽掌中流瀉出來。

黃砂在消退,紫波在蔓延。

幾百個沒來得及逃tuo的兄弟,在紫光觸到身體的那一刻,倒地而亡。

戚少商走在最後,掩護逃向地道的兄弟,紫光波及太快,戚少商怕全軍覆沒,於是運力升騰出金光,與紫光相抗。

眾兄弟迅速逃進地道。

戚少商與九幽抗衡不了,被紫波逼得連連後退。感覺兄弟們走得差不多了,他想看看還有多少兄弟沒進地道。一回頭,卻見顧惜朝正站在自己身後!

「瘋子!還不快跑?!」戚少商對他吼。

顧惜朝看了看地道口,又看了看戚少商。一臉的躊躇。

我的確答應過你,好好活下去。可是,我怎麼能眼睜睜看你死?你死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顧惜朝抬手,在空中劃出一條弧線。青光熠熠,掌中飛出青龍光影。青龍翻騰,俯衝下來,猛烈衝擊紫波。

「一起用力!」顧惜朝鼓舞道。

紫波竟有些向回退了。戚少商精神一振,拼全力向前推去。

金光與青光,將紫波步步逼退。

九幽詭秘的笑容,像沾血的罌粟般美麗而又邪惡的綻放。隔了面具,仍然能看清他唇角陰森笑意。

戚少商愕然了。

銀髮,墨袍,蒼白冷笑。好久違,好熟悉!他是誰?他是誰?我好像見過他,一定見過他!

戚少商分神時,九幽已聚力。九幽抬手,猛得下壓,紫黑光波噴涌而來!

紫光迅猛,無法再退。如果兩人都進入地道,無人抵住紫光,光波將會瀉入地道,那所有倖存者都會死在地道中。必須留一個人在外面抵擋,用那個人的命換所有兄弟的命。

「惜朝,快進地道,我留下。」戚少商艱難頂住紫波。

「不。你走,我留下。」顧惜朝堅定道。

「瘋子!你忘了答應過我的話嗎?!」戚少商怒喝。

顧惜朝一怔。深深看了戚少商一眼,隨後一彎身走進了地道。不是他薄情,只是他知道,此刻離開,才是對戚少商最大的慰藉。

顧惜朝正沉痛地欲關上地道口,一抹火紅身影卻奔了出去!

「紅袍姐!」顧惜朝驚道。

「紅袍,快回去!"戚少商焦急道。

「大當家,你不能死,你要活著為兄弟們報仇!」阮紅袍喊道:「卷哥死了,能救大宋的,只有你了!」

戚少商頭腦一片混亂,說不出話。紫光向地道口逐漸逼近。

沒有時間再猶豫了。

朔風中,女子的聲音是那樣豪爽蒼涼——

「戚少商,我阮紅袍下輩子還做你的女人!」

強烈的紅光竄起,將戚少商震入地道,窮盡了阮紅袍畢生之力。

模糊的視線中,那個灑tuo清麗的女子,紅衣翻飛,長發飄舞,俊秀的臉上,呈現出一抹欣慰的笑意。從沒有哪一刻,人們察覺到她的美是這樣震撼人心。

「紅袍——」

困獸般的狂叫。

她還在對他笑。那種釋然的笑,讓人心醉,讓人心碎。她身後,紫色的魔流鋪天蓋地壓來。

今生無緣,但求來世。

「咣當」一聲巨響,地道門關上了,鎖緊了。如敲響喪生之鐘。

「不!!!」戚少商撲到門前狠命捶打!

「把大當家拉開。」顧惜朝忍住悲痛向眾兄弟吩咐。

兄弟們七手八腳將戚少商拖回來。他不再抗掙,只是直勾勾望著那扇鐵門,彷彿阮紅袍還在門口似的。

鐵門向里凹陷。紫光已壓過了鐵門。

顧惜朝默念心徑,青光閃爍,青龍紋從掌中飛出。青龍頂住鐵門,將原本的凹陷頂了回去。

紫波匯在鐵門上的重量越來越沉,門又開始向里凹陷,顧惜朝漸漸不支。青龍吟是上乘內功,在場的人能助顧惜朝一臂之力的只有戚少商,可他現在心神打亂,聚不了力。

顧惜朝突然憶起黃金磷。才意識到自己也會玄武嘯。當即攤開在左掌,默念心經。閃著金光的玄武紋飛出手心,助青龍頂住鐵門。

左右兩手,玄武青龍,合力抵擋,鐵門再也不凹陷了。

「青龍,看在你苦心孤詣的份上,神君就不趕盡殺絕了。連雲寨如今只剩幾千人,再難成氣候。明年春天,大遼的軍隊將踏過這裡,直搗京師。你們這幾千人,好自為之吧。」地上傳來白虎鮮於仇的聲音。

顧惜朝微微一愣。九幽可不是手軟的人吶。顧惜朝哪裡知道,鮮於仇不甘他就這樣死去,還想佔有他,於是才向九幽說情,放過這幾千人。

英綠荷自然是不願意放過顧惜朝的。鮮於仇見她臉露慍色,yin笑道:「英子,像顧惜朝這等標緻的尤wu,天下少有。這樣死了,太可惜。他死前怎麼著也得供我痛快痛快才行。你等著,總有一天,我會當著你的面把他做死。」

「為什麼不在今天做。」英綠荷冷冷道:「你可以威脅他,告訴他只要從了你,就放過那幾千人。然後在這幾萬人眼皮子底下做死他。」說到解恨處,她不由得刻毒又滿足地笑了。

鮮於仇抖抖銀袍上的雪花,銀爪捋過長發,悠悠道:「時機還沒成熟,我現在強求,他會自殺。那豈不很無趣?」

「我希望有生之年能有幸看那出好戲。」英綠荷不溫不火道。

「您就瞧好吧。」鮮於仇打個響指,得意道。

幸好他們二人交談聲音不大,沒有穿進地道,不然顧惜朝就無顏苟活於世了。

九幽如亡靈厲鬼的聲音傳入地道——

「青龍,為什麼背叛我?為什麼背叛我!!!」

隨著九幽的喊聲,飛沙走石,地動山搖!地道劇烈晃了幾下,石塊滾落震顫。

顧惜朝下意識地環視身邊的人們。人們的目光,或鄙夷,或憐憫,或漠然。然而戚少商的目光,是破碎的,渙散的。顧惜朝從未見他這樣的頹廢,這樣的萎靡。

鱗哥死了,英子的心也死了。紅袍姐死了,難道……你的心,也死了?

地上的馬蹄聲,漸行漸遠。最終沒有聲息。

等待九幽撤兵的這幾個時辰,是難熬的。彷彿過了幾十年。顧惜朝總覺得身後的人們都懷著仇恨盯著他,犀利的目光如鋼針扎在他背上。事實上,的確如此。九幽今日欠下的血債,殺了顧惜朝祭奠連雲寨死難兄弟一點也不過分。成見,是根深蒂固的。顧惜朝做得再好,也無濟於事。

從地道出來時,已是黃昏。

斜陽青冢。碧血黃沙。古道紅塵。

驚心動魄的廝殺過去了,刀劍斷了,硬弓折了,滿目塵埃荒涼。

每個人心中都是刀割般疼痛。站在這裡,憑弔一個個曾經鮮活的平凡的生命。

連雲寨,氣數已盡。

顧惜朝傷感回首,只見戚少商在地道口旁邊尋找些什麼。

「還沒找到……紅袍姐么。」顧惜朝哽道。

戚少商像沒聽到他說話一樣,自顧找下去。

「大當家,老三她要是沒了,我老八……也不活了……」穆鳩平哭得不成樣子,與平日粗野威風對比鮮明。

顧惜朝暗罵穆鳩平烏鴉嘴。走近戚少商,道:「紅袍姐她一向聰明機靈,說不定她想辦法逃了。」

顧惜朝自己也知道這話太牽強。畢竟九幽那無邊的紫波太快太猛,常人無法逃tuo。但死不見屍,怎麼能證明人死了?

戚少商沒反應,仍是不可救藥地東翻西找。

「大當家。」顧惜朝沉聲道;「安置兄弟們要緊。連雲寨不能呆了,九幽隨時會派人來。」

戚少商終於停下了動作。直起身來,沙啞道:「備馬。」

沒有更佳的方法了。只能採取這下下之策。連雲寨土崩瓦解,不得不拆夥,各奔東西了。

人多馬少,每匹馬都駝了三人。

戚少商的白馬硬是駝了四個人,跑了起來有些勉強。

「大傢伙,你要挺住。」戚少商在馬耳旁叮囑:「用最快的速度,把兄弟們帶出雪原,帶到有人煙的關內。永遠都不要再回來。」

白馬似乎聽出這是訣別之辭,用頭蹭戚少商,不願離開。

「大當家,我們走了,你怎麼辦?」勾青鋒在馬背上含淚問道。

「我……自由打算。」戚少商這樣說,只是為了安慰兄弟。他並不知自己該怎麼辦。馬匹不夠,為了讓其他兄弟逃生,他只能自己留下來。

他何嘗不清楚,留下來是死路一條?

「大當家,連雲寨就這樣散了嗎?」穆鳩平悲痛道。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戚少商忍痛道:「你們,走吧。」

拍一下馬背,白馬嘶鳴,奔騰而去。所有的馬聽到白馬號令,都躍起前蹄長鳴一聲,然後跟隨白馬飛奔起來!

「大當家——珍重——」兄弟們回首喊著。

戚少商向他們揮手。

模糊的視線中,兄弟們消失在夕陽下,地平線的盡頭。

他環顧四周,大漠上滿是死難的兄弟。

連雲寨,在他手上,亡了。

真像可怕的噩夢。

阮紅袍的死,令他的思維幾乎停滯了。他此刻面對滿目蕭然,竟毫無感覺。踉蹌地走進自己的大帳,揭開一壇酒狂飲。

再也沒有人陪他喝酒了吧。連雲寨此刻只剩他孤身一人了吧。

帳簾驀然被掀起,一抹青影出現在帳前。夕陽將他的影子拖得很長,好生凄涼。

「你怎麼還沒走。」戚少商漫不經心問一句,又舉起酒罈。

「我留下來。」顧惜朝答著,下意識地抹乾嘴角的血。

戚少商動作頓住了。他轉頭盯了那青衣修chang身影良久,問:「為什麼?」

顧惜朝只是淺笑,並不回答。

「沒有人能在冬季的塞北倖存。」戚少商又舉壇欲飲。

顧惜朝奪過酒罈,灌了一大口,望著戚少商,堅決地說——

「不成功,便成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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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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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裂翼》(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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