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裂翼》(四)
顧惜朝一愣,隨即苦澀笑問:「你想聽真話么?「
戚少商執著道:「我相信,你今夜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會是真話。」
「好罷。那時我剛出魚池子,心緒很亂,整日恍惚。忘記了鱗哥的教誨,接受了九幽關於人種等級的謬論。所以……」顧惜朝無望地看著戚少商漸漸chong血的眼睛,強迫自己說下去:「我按照九幽的命令,滅了神威鏢局和毀諾城。」
沉默。
戚少商猛然推開顧惜朝,寒光一閃,逆水寒已半劍出鞘,抵在顧惜朝咽喉。一名劍客,只有在猶豫是否殺死敵人時,才會半劍出鞘。
「這兩個門派,全是俠義之人!高風亮是我的摯友,息紅玉是我一位故人的妹妹。聽到他們噩耗,我悲痛欲絕,四處打探他們死因,終於探出是個青衣少年所為。」戚少商眼中,憤怒,仇恨,悲哀,失望。他說道:「見到你以後,我聯想到那個殺手。我一次又一次告訴自己,世上青衣少年有很多,那麼冷酷殘忍的殺手,不會是你。顧惜朝,我是那樣信任你,袒護你,連卷哥都說我太縱容你!可你卻用事實證明,我戚少商瞎了眼!」
「那是認識你以前我做的錯事!認識你以後,我從沒……」顧惜朝想起了什麼,一時語塞。
戚少商冷笑一聲,寒聲問:「那兩個寨中兄弟,也是你殺的,對么?」手上收緊,劍刃割破顧惜朝頸上ji膚,血順著劍刃往鞘里淌。
「對。」顧惜朝忽然孩子氣地笑了:「反正我已告訴你九幽的計劃了,我的使命也算完成了。戚少商,把劍全拔出鞘吧。為你的兄弟們報仇雪恨吧。殺了我,讓我去陪鱗哥。」
顧惜朝淺淺笑著,閉上眼睛等待戚少商下手。
戚少商的手在抖,幾乎握不住逆水寒。這雙握劍的手向來是堅定的,如今,卻在顫抖。
頸間的劍刃,鬆了又緊,緊了又松。讓一個大俠如此躊躇,感情真實世上最不可理喻的東西。
最終,一聲清響,逆水寒全部入鞘。
顧惜朝張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望著戚少商。
戚少商垂頭定定看了看手中未拔出鞘的逆水寒,再抬頭看顧惜朝。面無表情,令顧惜朝不寒而慄。
燭光緊張地跳躍,像想逃離燭身。
帳外,一彎冷月無聲劃過夜空。
「啪!!!」
戚少商揚手打在顧惜朝左頰,又狠又重,把他的頭打歪到右邊,嘴角、鼻孔一下子全湧出血來,接著便是臉上火辣辣的滋味。
戚少商的手,疼到麻木的程度。他見到顧惜朝臉上腫起的掌印,心裡也不好受,卻仍咬著牙揪起癱倒的顧惜朝,狠下心來揮起巴掌。
不要怪我狠心,這是你自找的。我下不了手殺你,只能這樣懲罰你,來表達包括我在內的所有正道人士對你的譴責。
「啪!!!」
又是一記耳光,重重摑在右頰。頭偏到一邊,眼前發黑,雙耳狂鳴。血濺得四處都是。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見,連頭都轉不動。
戚少商看著自己發紅的手掌,幾乎不忍心去看倒在地上的顧惜朝。
一定很疼吧。你知道么,親手打你,我心上比你身上,還要疼。我對你的感情,像對小夕一樣,把你當成親弟弟。我為你好,在乎你,關心你,所以才會在你犯錯時不留情地打你。我打過小夕,因為他偷東西。至今我還記得當時下手打他時的心痛。而你,比小夕頑劣百倍。你殺了那麼無辜善良的人,還用謊言一直蒙蔽。枉我那麼努力地信任你!
戚少商拉他從地上坐起,摁住他,不讓他逃開。
「啪!啪!」
戚少商又扇下兩記耳光。這次打得不重,只是輕輕抽打,但這兩巴掌打在原本腫脹的臉上,仍是十分疼痛。
顧惜朝大口大口地喘息,不斷吐出嘴裡的血沫。艱難睜開眼睛,見戚少商又伸手過來,嚇得哀叫一聲,向後躲去。
他被戚少商捉住,絕望地閉眼待打,而這次落在臉上的,不是火燙的第五巴掌,二是堅實的大手柔情的撫mo。
顧惜朝一開始是惱恨的。打一巴掌給塊糖,自己又不是三歲小孩。但當他抬頭想瞪戚少商時,見到戚少商又心疼又憐惜又無奈的複雜神情時,卻再也生不起氣來。
微閉雙眼,靜靜感受戚少商的手的摩挲。臉上火辣辣的屈辱烙印也漸漸清爽起來。
「為什麼打我。」顧惜朝閉著眼睛問。他的確不知道戚少商為什麼不殺他而打他,更不知道為什麼要挨四下,還有輕有重。
「殺不了你,只能打。」戚少商嘆息,輕輕把他摟入懷中,小心地撫他臉頰,道:「前兩下是毀諾城和神威鏢局的,后兩下是兩個寨中兄弟的。我告訴你,今天你向我坦白的這些事,不要再對任何人說。換了別人,你早就一劍劈了。我剛才打過你,就算是報過仇了。從現在起,你身上再無血債。毀諾城和神威鏢局不再是你滅的,兩個兄弟不再是你殺的,一定要記住。一旦有人得知你犯過這些錯,你就完了。一百條命也不夠別人砍的。」
顧惜朝迷濛地仰望他,似懂非懂地點了一下頭。
「不過有一點,我必須警告你。」戚少商嚴肅道:「從現在開始,你要好好跟著我和卷哥,不可再生邪念。不能再錯殺一人。」他拿起逆水寒,凝重道:「如果你再做錯事,我一定會,殺了你。」
這最後幾字冷若冰霜,顧惜朝聽了,心裡多少有些難過,低了頭不說話。
戚少商拍拍他的腦袋,道:「我不希望有那一天。所以,不要逼我。」
「大當家。」顧惜朝突然抬頭問:「你對我好,是不是因為把我當成了小夕。」
戚少商怔了怔,黯然傷神道:「這算一個原因。你和他的容貌相仿,年齡也一樣。七年前我沒讓他快樂,七年後見到了你,就情不自jin想對你好,當作對他的補償。」
顧惜朝苦笑一聲:「如果我不是他的樣子,你就會殺了我了,對么。」
「不。」戚少商道:「你還是個孩子。犯了錯應該給你改過自新的機會。雖然你殺過不該殺的人,但只要你洗心革面,加入保衛國家的隊伍,挽救百姓生命,功過是可以相抵的。況且,我也有過十四歲,我很了解十四歲時心緒的燥動不定,很多時間裡都懷著一種莫名痛楚,自虐般地思考一些奇怪紛擾的東西,本身不成熟卻又自以為成熟,結果是活活折磨自己。」
戚少商把顧惜朝抱在木椅上,道:「我給你弄點熱水來,你洗洗身上再睡吧。」
顧惜朝看著戚少商耐心地燒水,摻水,調水溫,認真仔細得不像個粗獷大俠。顧惜朝心中說不出是悲酸還是溫暖。
「好了,可以洗了。」戚少商攪了攪暖洋洋的熱水,招呼顧惜朝。
顧惜朝挪到桶邊,看了看戚少商。解衣扣的手頓在那裡,有些為難。
戚少商知道他不願當著人的面tuo衣,會意道:「我這就走。」轉身走了兩步,卻又停住。
顧惜朝正詫異,戚少商卻走了回來,深深看了看顧惜朝,微微嘆氣,慢慢從懷裡掏出一個小藥瓶。
「我這裡有傷葯。」顧惜朝解釋。
戚少商不理會,把藥瓶塞到他手中,道:「這葯消腫比較快。」說完,抬手用指背刮刮他的臉頰,似想叮嚀些什麼,終究沒有開口。
四目相對,竟無言,只黯然。
戚少商眼中籠上一層淡淡憂傷。深情看顧惜朝一眼后,轉身走出了大帳。
本不想給你傷葯,讓你多疼幾天,牢記這次教訓。但你那麼要強,那麼要面子,臉腫著肯定沒法見人。罷了,你這樣珍視尊嚴,我又怎忍心剝奪。
我究竟是對你狠不下心。
顧惜朝站在熱水邊,水汽縈繞瀰漫,整個帳子都暖和起來。燭火和水汽互相挑dou,忽閃著眼睛。
他的長發垂下,遮住雙眼。他捧著藥瓶凝視,無意識地摸著自己腫了很高的臉。回想巴掌打下的情景,他不jin戰慄。但想到戚少商考慮他的感受,贈他傷葯,心裡又是一暖。
或許,這就是親人的意義。當你犯了過錯時,外人會一味地指責你,或者不管不問,虛偽地說寬恕。而親人,不會這樣。他可能會先責備你,甚至懲罰你,但最終,他會擁抱哭泣的你,撫慰你心上傷痕,包容你,原諒你。像你犯錯以前一樣對你好。並且,不允許任何人再借這次的錯誤來攻擊你,指責你,傷害你。
你擁有這樣的親人嗎?如果有,那麼,你是幸福的。
次日,戚少商與雷卷、七大寨主照常在議事大帳探討戰略。
「卷哥,固守邊關的同時,我想也需要讓各派加強防範。」戚少商道:「毀諾城和神威鏢局突然遭滅門之災,或許不是偶然。」
「最近江湖上傳言有葯人出沒。」雷卷吐著煙圈:「九幽倒底要幹什麼。毀諾城有可能是九幽滅的。如果真是這樣,九幽就真是通遼賣國了。」
戚少商正想接話,一名兄弟突然衝進大帳,大喊:「大當家,有人闖寨!兄弟們擋不住!」
雷卷與戚少商驚訝對望,幾位寨主也面面相覷。
戚少商提起逆水寒向外走去,其餘人也跟了出去。
來到空地,便見一紅衫女子帶十幾個壯漢氣勢洶洶而來。待走近看,大伙兒都是一陣心驚。
女子正當二十歲妙齡,一身荷紅裝束,本是容顏極佳,但此刻長發散亂,雙目嗜血,薄唇慘白,滿臉怨毒。荷紅裙袂上結了大片暗紅血塊,手中拎著朱紅漆長鞭。黑髮紅衣風中亂舞,整個人如在血海里泡過,像個女鬼。
女子身後,是十幾個彪形大漢。個個虎背熊腰,手持粗重兵刃。詭異的是,他們個個目光獃滯,表情麻木,有的甚至涎水外溢。不像是有意識的人。
雷卷皺眉道:「葯人。朱雀鞭。他們是魚池子的人。」
寨中兄弟聽了,無不震驚。今日居然見到江湖人人得而誅之的九幽門下!
戚少商上前一步,莊嚴道:「姑娘來此有何貴幹?」
女子的聲音,喑啞飄渺如鬼魅——
「把顧惜朝交出來。」
眾兄弟一片嘩然,交頭接耳。
戚少商用力一擲,逆水寒深插入地。他手扶劍柄,朗聲道:「連雲寨的人,不是外人想殺就殺的。」他已確定,這女子是來找顧惜朝尋仇的。
「我平了這裡,不信找不出他,殺不死他。!」女子仇恨地向葯人們命令道:「把他們殺光!」
「住手!」
驀然,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如清涼飛瀑盪入山澗衝擊玉石。
顧惜朝遠立在女子身後。烈風拂得捲髮飛揚,一襲青袍翻飛舒捲,飄然似若乘風歸去。手持長劍,清雅中透出殺氣。
沒有人注意到他何時走到那裡。
葯人們聽到他的命令,都停止動作,齊刷刷撤回。
「他能號令葯人。他也是九幽的人。「雷卷又道。除了戚少商,其他人均又是大吃一驚。
「英子。鱗哥是我殺的。要報仇找我,不要再殃及更多的人。「顧惜朝說道。
「顧!惜!朝!我要你血債血償!「英綠荷吼著,掄起朱雀鞭,空中劃出一道紅光——
朱雀鳴!
靈獸朱雀,司南方。振翎長鳴,增天姿。
顧惜朝劍拔出鞘,青光激射——
青龍吟!
朱雀圖騰和青龍圖騰相擊,灰飛煙滅。
「他們是九幽座下青龍和朱雀。」雷卷波瀾不驚地說,又令人們心一沉。
「殺了他!「英綠荷向葯人大喝。十幾個葯人沖顧惜朝發起猛攻,英綠荷在外圍不斷地使出朱雀鳴進攻顧惜朝。
戚少商想上前援助,雷捲煙桿一橫攔住了他。
「卷哥,他昨夜受了重傷,現在寡不敵眾!」戚少商焦急道。
「少商,你該清醒了。魚池子里沒有人,只有妖魔。道不同,不相為謀。你們終究是兩個世界的人。」雷卷語重心長道。
戚少商的目光,黯淡下去:「那麼,我們現在怎麼做。」
雷卷遠望前方酣斗的人們,緩緩道:「隔岸觀火。」
葯人們的攻擊力和防禦力都是超乎常人的。顧惜朝殺掉幾個葯人後,昨夜身上傷口重新綻開,血慢慢滲出,握劍的手臂有些僵硬。剩餘的五個葯人卻仍精力充沛,五把厚刀齊架在顧惜朝劍上,狠狠向下壓去。
青光漸微,顧惜朝好不容易格開了五個葯人,朱雀鞭卻閃耀紅光迎面掃來!顧惜朝已無暇使用青龍吟,只得硬橫一劍去擋朱雀鳴。
「錚」的一聲,鞭抽在劍上,顧惜朝長劍險些被甩飛,震退幾步,胸間一陣氣血翻湧,喉頭甜腥,吐了一口血。
戚少商再也看不下去,拔出逆水寒。
「戚少商!你不要執迷不悟!」雷卷很少如此呵叱。
「我沒有執迷不悟。」戚少商提劍回首,冷冷道:「我只是在堅守人性而已。」
逆水寒過處,所向披靡。五個葯人很快倒下。英綠荷也被震傷。
英綠荷揮鞭頑抗,戚少商無奈,正欲格殺,顧惜朝卻橫劍擋住,悲涼道:「不要殺她!」
戚少商只得收劍。
英綠荷也重傷嘔血,倒在地上。顧惜朝將劍架在她頸上,凄然道:「鱗哥葬在哪裡。」
英綠荷不回答,只是有些癲狂地笑。
「告訴我!」顧惜朝吼著,眼中籠上一層水霧。
「虛偽。」英綠荷抹抹嘴角的血,邪笑道:「就在他死的地方。怎麼,你還要去刨他的墳?讓他死都不得安寧?枉他七年來在你身上傾注那麼多心血,到頭來卻被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卑鄙小人親手殺了!你居然利用他對你的信任偷襲他!不然你怎麼可能殺過他!你無恥!」
她講到怒處,不jin連連嘔血。顧惜朝聽她所說全然不是真實情景,緩緩道:「這些都是鮮於仇告訴你的吧。我只能說,事實完全不是這樣。我沒時間跟你解釋了,你快逃吧。」
英綠荷顫著站起來,忽然向連雲寨所有人大聲說:「你們為什麼不殺了他!他是魚池子的青龍護法!他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鬼!」她踉蹌地向回走去。
「抓住她。」雷卷對幾位寨主道。
戚少商不知所措地看了看恍恍惚惚的顧惜朝。再轉頭時,卻見寨主們擒住了英綠荷。不jin嘆息,心想這女子今日定是活不成了。九幽門下,人人得而誅之。
「小顧。」阮紅袍走來,吞吐地說:「我們今回……幫不了你……」
話音未落,寒芒一閃,阮紅袍只覺冷風撲面,頸間發涼。睜眼看去,自己竟被顧惜朝挾制,長劍架頸,動彈不得。
人群發出驚呼。
「顧惜朝!你幹什麼?!」戚少商喝道。
顧惜朝無視戚少商的氣憤,毫不放鬆手上勁力,向雷卷威脅道:「放了她。不然我殺了阮紅袍。」
他俊秀的臉上,只剩下亡命之徒的陰冷。見他這種表情,戚少商有點動搖自己對他的看法。
七年的地獄調教,摧殘人身,扭曲人格,毀滅人性,太容易了。
而讓一個半人半鬼的qin獸洗心革面,談何容易。
雷卷悶頭吸了一大口煙,長嘆一聲,向寨主們做了個放人的手勢。
英綠荷見自己被放開,恍在夢中。怔忡望著顧惜朝,疑惑道:「為什麼救我?」
顧惜朝眼中,終於露出感情。似無奈,似愧疚。他說——
「你是鱗哥唯一愛的女人。」
英綠荷愣了片刻,隨即仰天狂笑,凄厲刺耳,縱聲叫道——
「顧惜朝!你會後悔!你會後悔——」
荷紅的長裙,飛揚的亂髮,凄厲的狂笑,瘋癲的背影。
「她已經走了,你放開紅袍。」戚少商道。
「再等她走遠些。」顧惜朝冷冰冰地說,不放鬆劍。
朔風呼嘯而過,飛沙走石,塵土飛揚。
眾人只得又等了一會兒。待地平線再也看不到荷紅身影時,顧惜朝才鬆了一口氣,無力地垂下劍。
阮紅袍心有餘悸地逃開,看著顧惜朝蒼白的臉,覺得好陌生。
所有人都看著顧惜朝。靜悄悄的,只有烈風在悲鳴。
顧惜朝扔掉手中的劍。又掏出神哭小斧丟在地上。身上便再無任何兵器。直視前方,一步步向雷捲走去。
經過戚少商身旁時,戚少商攥住他冰冷的手,痛心低吼:「你真的就那麼想死么!」
顧惜朝沒有看他,更沒有回答。禮貌地睜開他溫熱的手掌,不帶一絲留戀地向前走去了。
牽著的手,鬆開,甩開。
七年前那個雪夜,我是那樣苦苦挽留你手心的溫暖。我跪著,哭著,喊著,你卻再沒有回頭看我,哪怕一眼。七年後的今天,我要你也體驗到抓不住所愛,眼睜睜看它毀滅的滋味。
戚少商忽然憶起顧惜朝的話——
生無歡,死又何懼。
究竟是怎樣的苦難,讓你絕望地認為生無歡,而死是唯一的解tuo。為什麼你看不到光明,只看到黑暗。你只有十四歲,卻是看破紅塵般的落寞。生,就是希望,就是光明,怎會無歡。如果你活著,我保證,會盡我所能,像對親弟弟一樣對你,讓你快樂,讓你幸福。只是,為什麼你寧願去死,也不肯告訴我,你已絕望到如此地步?!
你知不知道,生命只有一次!
雷卷攤開右手,手掌上空,冰藍色的光斑越匯越大。球形藍光中,電光在閃爍。
「卷哥,不——」阮紅袍想衝過去,卻被戚少商牢牢拉住。她撞在他胸膛上,在他懷中驚慌喊:「那是電劫!是電劫!小顧會死的!」
戚少商緊緊抱住她,狠心道:「他想死,成全他便是!」
「大當家。」阮紅袍突然安靜下來,盯著他,寒聲說:「你原來不是這樣的。我認識的戚少商不是這樣的!」
戚少商痛苦地閉上眼睛。矛盾的思想衝擊令他窒息。
上天,告訴我,我究竟該怎麼辦。我該不該信任那個孩子。他是個喋血的妖魔,他還會不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殺他,他有再作惡的可能,可殺了他的話……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以為真理在我這邊,但我發現,所有人都反對我的觀點。那麼,真理究竟屬於誰。是別人錯了,還是我錯了?
雷卷一揮手,冰藍光球勁速飛出——
電劫!
電花重重擊在顧惜朝胸口,他硬撐著沒有倒下,但頭暈目眩,周身麻痹痙luan,大口大口地噴出血來。
「殺我之前,先聽我說。」顧惜朝用袖口擦去嘴邊的血,虛弱道:「九幽和遼人,是一夥的。九幽已經派人向武林各派發起全面進攻。江南霹靂堂,塞北連雲寨是南北方兩大派,九幽會調精兵來滅。雷堂主應趕回霹靂堂,安排作戰。九幽的葯人可達兩萬,戰鬥力十分驚人。這場武林浩劫在所難免。各派一定要加強防守。統領葯人的,是白虎和朱雀護法。白虎是男子,武功陰柔,可用陽攻克。朱雀是剛才那個女子,武功較陽,可用陰攻克。至於九幽,他已練成魔功,無懈可擊。如果他出馬的話,就是上天要滅大宋了。」
「謝謝你告訴我們這些情報。」雷卷不溫不火的說:「但我們還是要殺你。因為你是九幽門下。」
「我從沒幻想過能逃一死,讓你們饒我。」顧惜朝慍道,彷彿雷卷所言褻瀆了他的人格:「我知道,魚池子的人,在你們正派正道眼中,都是該殺的,該宰的,跟畜生沒區別。從背叛九幽的那一刻,我就清楚明白,我終究會窮途末路。我早做好了被你們抽筋剝皮的準備。」
「放心。」雷卷慢慢道:「念在你背叛九幽,為正道提供情報的份上,我給你個痛快。」轉頭向戚少商道:「少商,逆水寒本叫青龍劍,是屬於青龍的。把逆水寒給他,讓這條青龍用自己的青龍劍,自刎。」
戚少商一驚,本能地後退一步。雷卷本以為他怕顧惜朝突襲,便道:「我已用電劫將他五臟六腑擊成重傷,他即便有劍在手,也無力攻擊了。」
戚少商知道雷卷一向冷酷,但這次,卻分明感覺到雷卷冰漠的殘忍。悵然去望顧惜朝,這個死到臨頭的孩子竟還是張揚孤傲的神情!一時間戚少商湧出莫名怨恨,也不知是恨雷卷,很顧惜朝,還是恨自己,咬了咬牙,一伸手將逆水寒遞了過去。
「大當家……你怎麼能這樣對他……」阮紅袍閉上眼睛,似是自語。
顧惜朝恍惚接過逆水寒,懷著敬意虔誠拔劍出鞘。
折射血光的劍,秋水般熠熠生輝。隱隱泛出青光,劍柄上雕著青龍圖騰。顧惜朝崇敬地撫著霜寒的劍身,這劍便似從沉睡中蘇醒,暈出一片夢幻的青光,彷彿想訴說一個埋藏千年不為人知的故事。
青龍劍,不要講述了。我知道那個故事。那是一個名叫青龍的女子的故事。那是一個關於背叛、關於愛的故事。
「二十年前,上一任青龍護法,就是用這把青龍劍,自刎贖罪。」雷卷道。
「難道只要做了青龍,最終都會自絕於青龍劍下。」顧惜朝抬頭看雷卷,問道:「我死之後,你是不是會向世人宣布,九幽座下青龍,已畏罪自殺?」
「不。你不是畏罪。」雷卷道:「你和上一任青龍一樣,自盡謝罪。」
「我有罪,但我不懺悔。」顧惜朝昂首道:「我寧願被世人唾罵,也不向你們正道妥協。因為我現在才發覺,你們正派,也不過和九幽一樣,沒有人性!我不會自盡。讓青龍劍的現任主人來殺我吧。」
顧惜朝環視人們,唇角掛著若隱若現的嘲諷的笑意。像在笑他們,又像在笑自己。
「我是九幽的人。」他緩緩地說著,將劍柄遞向戚少商,坦然直視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你,殺了我吧。」
劍尾長長的流蘇在狂風中飛盪,凝在戚少商眼前,令他猶豫。
你怎麼忍心讓我殺你。我又怎麼忍心下手殺你。
你這麼這麼狠。對別人,對我,對你自己,都這麼狠。
雷卷厲聲道:「戚少商,你殺不殺?!」
戚少商的頭腦,霎時清晰起來。一個很明確的意識閃現,他堅定道——
「不。」
雷卷目光寒如冰箭。
「錚」的一身龍吟,藍光刺眼,雷卷揚起逆水寒向顧惜朝當頭斬落!
藍光籠在顧惜朝臉上,美得冰冷,美得詭秘,美得妖邪。劍下,顧惜朝還是那樣專註地凝視戚少商,嘴角帶著凄艷的笑。
哥哥,讓我再看你一眼。瞬息過後,你我便是陰陽兩隔,再也無緣相見。
「不要!!!」
濺出的熱血,不是顧惜朝的,而是,戚少商的。
堅實溫暖的手,滿是鮮血,卻仍是固執地攥住削鐵如泥的劍鋒。劍深深砍入手中。血順著劍刃流淌。
差之毫厘,右手便廢了。
「卷哥。要殺他,就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戚少商擋住顧惜朝,身影前所未有的高大。
「你真是!瘋了!」雷卷怒將逆水寒拔出戚少商的手。
「不是我瘋了。瘋了的,是你們。」戚少商渾然不覺手上血如泉涌,繼續道:「你們已經被險惡的江湖,折磨得不肯再相信任何美好了。一個少年,冒著被九幽五馬分屍的危險,來到這裡,告訴我們九幽和遼人的陰謀,幫助我們守護大宋江山,在戰場上英勇殺敵,不惜被亂箭射死。現在,他走投無路,絕望地等你們來殺,不反抗,不解釋,不畏死,如果他真有什麼陰謀,他不會這樣甘心去死!他把心都掏給你們了,可你們去不屑於給他一點信任!連他生存的權利,你們都要殘忍地剝奪!如果他對大宋不忠,他完全可以跟著九幽來殺我們,而不是這樣背叛九幽,跟隨我們,受著九幽和我們的雙重攻擊!你們有什麼權力殺他?這樣草菅人命,你們和九幽有什麼區別?」
「妖言惑眾。」雷卷冷冷說著,忽一甩手,甩出一團耀眼藍光——
電劫!
戚少商正欲運力抵擋,冰藍光球卻突然轉了方向,「轟」的一聲擊在顧惜朝胸口!
「呃啊——」
痛苦扭曲的凄厲慘叫,將黃沙大漠的心臟撕碎。
銀色的電光,妖嬈地綿延在顧惜朝身上、手上、臉上、發上。像毒蛇般遊動,發出電光燃燒的聲響。
「卷哥!你放開他!他的身體快炸開了!」阮紅袍嘶啞喊著,扯著雷卷的衣襟:「你多少給他留個全屍!」
雷卷無動於衷,藍電源源不斷流向顧惜朝身體,威嚴道:「我給過他死個痛快的機會,是他自己不要。」
突然,寶劍寒光撲面而來,又狠又厲,雷卷只得放開顧惜朝抬手去擋。
「戚少商,你竟對我下殺手。」雷卷看著戚少商帶著血絲的眼睛,語調有些悲涼。
「不下殺手,你不會放開小顧的。」阮紅袍在一旁悲哀地說。
電光散盡,頃刻間,是什麼遮了夕陽的光輝?
是血!是血!是飛濺的艷淚!是紛飛的艷淚!
青衣翻飛,身影飄忽地跌落下去。是折翅的蝴蝶。是凋零的百合。
不,不,不!那抹淺淺淡淡的笑意!那雙空空濛蒙的眼睛!
「惜朝!!!」戚少商像發狂的困獸一樣衝過去,在他倒地之前,緊緊擁抱他。他已沒有力氣站立了,戚少商把他放在地上,跪下來摟住他。
顧惜朝不停地吐血。剛開始是大口大口地噴,後來血快吐盡了,只剩一縷血液無聲地從嘴角流下。殷紅的血淌過白xi精巧的下頷,就像血河蕩滌著玉石。
戚少商看到,隨著血越流越多,顧惜朝喘息越來越艱難,瞳孔放大,像海邊擱淺的小魚。
這樣下去,會窒息而死。戚少商將手按在顧惜朝後背的心臟位置,輸入內力為他調整心率。但電劫的威力是巨大的,電擊嚴重損傷了他的內臟,他的呼吸越發困難。
看著顧惜朝漸漸失去血色的臉,感受著他極端痛苦的抽@搐,戚少商忽然托起他的頭,用嘴唇貼住他的口,為他將空氣鼓入。
顧惜朝七年來在魚池子被鮮於仇的qin獸行徑嚇怕了,如今戚少商這樣口對口地助他呼吸,他本能地掙紮起來,喘得更艱辛。
戚少商不知道他在魚池子中受的凌辱,見他掙扎,焦灼道:「別亂動!用力吸!用力!」說著,強硬地縛住他扭動的身子,再次助他呼吸。
顧惜朝被他制住,劇烈喘息,正好吸入戚少商口中空氣,胸中逐漸暢通起來。半睜眼睛,只見戚少商滿目真誠關切,不由得感動,雙臂無意識地抱住了他。
戚少商鬆開口,急問:「好點了嗎?」
顧惜朝連點頭的力氣都沒有,細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倏忽,又是一團藍光撞來!
卷哥,你今日非要趕盡殺絕么!
戚少商明知金屬兵器不可擋電劫,但情急這下為救顧惜朝,只得出此下策。視死如歸地揮起逆水寒,向藍光砍下!
「咔」的一聲巨響,藍光被劈碎。逆水寒上電花飛竄,戚少商一下將劍深插入地,噴出一大口鮮血,無力地單膝跪倒。
「戚少商,你為他捨命,不值得!」雷卷見傷到戚少商,又是後悔又是悲憤。
「大當家。」顧惜朝微弱道:「放手吧。失了我一個,但你會得到所有人的心。」
戚少商皺眉看著他,似失望聽他說這種喪氣話。將他揪入懷中,低聲道:「放開你,我就等於放開了人性。我不要被歲月磨平稜角,我不要像他們一樣世故。我相信我的選擇正確。我相信你是美好的。」
「我一點也不美好。魚池子的人,是世上最骯髒的。你不要再這樣騙自己。」顧惜朝淺笑著,修chang的手指拭去戚少商嘴邊的血跡:「我知道你對我的好。你對我已違背了自己的原則,甚至良心。我死了,你也會輕鬆得多。你還是你,是九現神龍,是大俠,是完美無缺的大英雄。我會給你的完美染上污點,讓人對你不齒。我死了,那些就都不存在了。」
「你為什麼從來不為自己考慮,對自己這樣狠心!」戚少商悲痛地對他吼,「成全你師父,成全朱雀,成全我,成全大宋!你有哪一刻是真真正正地為自己活著!」
顧惜朝彷彿被刺了一下,情緒激越地想說些什麼,但最終,壓抑了下去,仰首對戚少商淡笑道:「殺了我。」
「我不會成全你!」戚少商暴怒道:「只要我活著,就不准你死!」
沉默良久的雷卷,聽了他們的對話,無奈搖頭,語氣平和道:「少商。你若執意留他,我也管不了。只是,你記住我一句話: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本性?」戚少商苦笑:「他在魚池子七年,現在十四歲。他的本性,在七歲前就定了,改不了。哪裡都有好人和壞人,魚池子里未必都是窮凶極惡之人。他這麼小,我們應該給他重新做人的機會。」
戚少商今日這幾番話說得有理有據,令人心服口服。堅持殺顧惜朝的人也覺理虧,便默不作聲。大夥憶起平日里顧惜朝諸多好處,從心裡也不太恨他了。
戚少商正暗暗長出了一口氣,卻聽一個粗魯的聲音道:「大當家,就這樣放過顧惜朝,兄弟們不服!"
說話的正是那叫穆鳩平的寨主。他武藝不高,脾氣卻不小,嫉惡如仇。見顧惜朝是九幽門下,便恨之入骨,現在又聽戚少商輕易饒過顧惜朝,更是義憤填膺。
「他是九幽的護法,壞事一定做了不少!魚池子里哪有乾淨人?!留他小命可以,但不能這麼便宜他!兄弟們說,是不是啊?!」穆鳩平這一呼籲,眾人又騷動起來,交頭接耳議論不停。
戚少商深知若不對顧惜朝有所懲處,難以服眾。穆鳩平等人的意思,也不過就是修理修理顧惜朝筋骨,但回頭見這孩子臉色蒼白,身子單薄飄搖,經電劫后只剩半條命,整個人像紙一樣虛弱,便再也狠不下心腸。寨里兄弟個個結實,及時不用棍棒,光憑拳腳,也可將此時的顧惜朝活活打死了。
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搶在穆鳩平提出粗暴要求之前,處置顧惜朝。
「來人!」戚少商命令道:「給顧惜朝上銬,關進地牢!」
鐐銬和監jin算是最輕的刑罰了。穆鳩平顯然不太過癮,但大當家已經發話,不好再改,於是憤憤道:「大當家,要關就關他幾年!」
戚少商哪裡還理會穆鳩平,只是悵惘望著顧惜朝空濛的眼睛。
啊,怎麼會有這樣一雙醉人的眼睛。
迷濛。朦朧。懵懂。
像淡淡的月光。
鐐銬拿來了。兩名兄弟扯過顧惜朝的雙手,撩起他垂下的青袍,將手銬套在他的腕上。他一直仰頭望著遠方,像想再多看一眼外面的世界。
兩聲輕響,手銬腳鐐都合攏了。他被押著向地牢走去。微低著頭,長綿的捲髮如簾般掩映臉龐,白xi沾血的臉在黑髮的籠罩下,如夜空中的一輪血月。
與其說是在坐牢,不如說是在關jin閉。連雲寨所謂的地牢,不過是地道中搭的木欄,而且只有一間。寨里兄弟很少犯事,而且大家中情義,會包容,犯了事也不至於囚jin誰。倒是那個大手大腳的穆鳩平,有一陣子總闖禍,大夥忍無可忍把他扔到這裡呆過兩天。
長久不用,灰塵很多,顧惜朝剛進去時咳得昏天黑地,牽動了內傷,又吐了幾口血。
光線少得可憐,牢內伸手不見五指,讓他像冬眠的動物一樣,整日昏昏沉沉只想睡。並不是困,而是身心疲憊。電劫重創了他的內臟,他身體時刻絞痛。他根本無力為自己療傷,內臟逐漸潰爛,只能靜靜等死。
他躺在草堆上,在黑暗中摸出那顆碧惑的解藥。那是黃金鱗用生命換來的。
他突然很想念和黃金鱗在一起的日子。
失去了,才知道後悔,才知道想要的是什麼。
曾經是那麼畏懼、那麼怨恨黃金鱗,怕被他打,被他罰,可如今,永遠擺tuo了他的束縛,自己卻悲痛欲絕。
顧惜朝收起解藥。他認為,解藥以後可能會有更大的作用。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服下解藥。因為這世上,只有這一顆碧惑解藥。
就這樣無謂的死去,太對不起黃金鱗了。
他突然對生產生一種強烈的欲wang,對自由有一種強烈的追求。
正熱血沸騰,牢門忽被打開。借著淡光,看出面前著挺拔的人是戚少商。顧惜朝卻視而不見,瞳孔中放大的,是敞開的牢門。
他突然掙扎站起向門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