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冬祭》(三)
今年,是不是沒有春。
封山的大雪彷彿要把世間一切湮沒。每每看著小夕日漸瘦削的臉,戚少商的心就隱隱作痛。時常用額頭抵著他的額頭,鼻尖頂著鼻尖,雙手捧起他憔悴的臉,近近地注視他,歉疚地撫mo他。小夕就會單薄地沖他一笑:「哥哥,我不餓。真的。」
這天黃昏,收拾好場子,戚少商牽著小夕的手穿過鬧市向家走。走到一半,戚少商就暗暗後悔不該走這條路。
趕晚間集市的小商販已陸續擺好攤子吆喝起來。金色的落日餘暉灑在集市上半化的雪地,透出絲絲暖意。蒸籠里向外冒著水汽,混著各種各樣小吃的香味兒。賣炸串的大娘向散發熱氣的油鍋里扔了幾串,便噼里啪啦響個不停,油點子樂得四處蹦,肉香味不一會兒就從鍋中溢出來,撩逗每個行人的鼻子、嘴巴。賣糖葫蘆的老漢拖著長長的音:「冰糖——葫蘆——」。整個街道像籠罩在熱氣里,飄飄悠悠,看不真切。
小夕懂事地閉上眼睛,不去看那些誘huo人食慾的東西。可那行人嚼著美食嘖嘖稱讚的聲音、食物散發出的香噴噴的味道,卻妖精一樣蠱惑著他的心。
又是一陣濃郁的香味。香得讓人在聞到它的一瞬間流出口水。
小夕忍不住睜眼瞧去。
又白又鼓的包子,冒出許多熱氣。白嫩的外皮吹彈可破,整齊均勻的褶排成個向心的圓圈,像一個個憨態可掬的笑容。攤下兩隻小灰狗前腿叉開,抬頭張望籠上的肉包子,嘴巴張得很大很大,涎水外淌,翹著尾巴搖個不停。
「薄皮大餡的灌湯肉包子——看一看嘗一嘗呀——」小販吆喝。
小夕狠狠咽下口水,一抬頭,正對上了戚少商的目光。
那是一雙憂傷的眼睛。額前長長的垂髮,遮不住這少年眼中的憐惜、內疚,與不忍。
我多想給你買一個,哪怕一個。但是,我們真的沒有錢了。現在,即使是只買一個,我們明天、後天都會有吃不上饅頭的可能。
「哥哥,我們……快離開這兒吧……」小夕話都有些說不成,扯了戚少商袖子就往前拽。
戚少商沒有動。小夕困窘地望著他。
「小夕,小夕。」戚少商慢慢蹲xia身,攬過他的腰,輕輕說:「如果你真的,非常、非常、非常想吃,就去……」他閉上眼睛頓了頓,異常艱難地吐出兩個字:「偷吧。」
去吧,我再也難以忍受,你隱忍飢餓的表情。那是用針扎在我心上的痛。你說過,認識我之前,你生存的依靠,一是乞討,二是偷竊。如今跟了我,這兩條生路便都斷了。我怎麼能剝奪你生存的權利。你說從前偷東西幾乎從不失手,那麼今天,你用自己的本領做吧。你還說過,願賭服輸,既然偷了,就不怕被抓被打。那麼,我告訴你,今天,即使你被抓,我也會救你,幫你逃tuo。
我願意,為你違背我的原則。
小夕格格地笑起來。戚少商睜開眼,只見他笑得一臉無奈:「哥哥呀,你把小夕看成什麼人了?我答應過你不再偷,就是打死我也不會再犯了啊。」
「哪怕挨餓?」戚少商輕聲問。
「嗯。」小夕使勁點了一下腦袋,堅定地看著他的眼睛。
「好。」戚少商一陣欣慰,拍著他的頭說:「有骨氣。好。」
這樣說著,他們相視而笑。戚少商牽起小夕的手,向家走去。
雪地上投下一大一小兩抹影子,被落日餘暉拉得好長好長。
縱使我們一無所有,我們也要恪守一些東西。
貧jian不移。
兩人走到半山腰,已是飢腸轆轆。想到家中沒什麼東西吃,更是無精打采。寒風凜冽,臉被颳得生疼。嘴唇也好像結冰了,僵硬著渴望點溫暖。
嘴唇……需要什麼來溫暖?
太陽完全落山,天際稀疏的掛著點點星斗。星星的眼睛,忽閃一下,又忽閃一下,彷彿想提醒些什麼。
戚少商今天的確有點不舒服。說不出為什麼,心緒有些亂。丹田如聚了什麼發出隱痛,他便想當然認為是餓的。
「好久不見啊,小鬼。別來無恙啊?」
半個月前的那個無賴頭子突然出現,攔住他們去路。
「是你?!」戚少商驚道。話音未落,從四周松樹后忽然冒出來那頭子手下的一夥痞子少年,個個手抄短棒,滿臉陰笑。想必早已埋伏好。
戚少商暗叫糟糕,心想這是幾個抄著傢伙的無賴個個膀大腰圓,真圍攻上來弄不好會出人命。一把拉緊小夕,喝一聲:「快跑!」便迅速逃去。
無賴們竟不去追趕。戚少商正自奇怪,腳下猛然被絆,「啊」的一聲驚叫,與小夕雙雙跌倒在地。
又是埋伏。
「我找你們找得好苦啊。」那頭子說:「幾天連著跟蹤你們,才知道你們住在這山上。嘿嘿,倒是個埋伏的好地方。今兒個就把玉佩的賬和小鬼你踢老子那一腳的賬一塊兒算!」
頭子手一揮,幾個無賴便撲上來。戚少商連打翻身邊幾個,卻怎麼也顧不上小夕了。情急之下,拔出匕首。寒光一閃,又嚇退了幾個無賴。
「兔崽子,」那頭子恨恨道,一把揪過小夕,見戚少商驚慌,便冷笑一聲,掐住小夕的脖子道:「老子今兒個不過是來練練棍棒拳腳,你卻要和老子動真格拚命?!老子還怕吃官司呢!把刀放下,不然老子掐死他!」說著兩隻巨手突然一用力,一下子掐的小夕窒息,滿臉通紅,叫不出聲。
戚少商深知現如今局勢已被他們操縱,自己放不放刀小夕都免不了厄運,但見小夕被掐得奄奄一息,便只得用緩兵之計。
長嘆一聲,戚少商將匕首丟到數尺之外。刀刃劃過冰面,聲音極其刺耳。
「哈哈……」那無賴大笑道:「兄弟們,放倒他!」
數個高壯少年持棒撲來,戚少商赤手空拳,腹背受敵,雖然奮力抵抗,但也敵不過他們人多勢眾。不過多久,胸上、背上、胯上、腿上多處被擊中,逐漸敗下陣來。無賴頭子見他已不支,覺得賣弄的機會到了,提起粗棒衝上前去,掄起一棒死命劈在戚少商背上,竟硬生生將那木棒擊斷了!
戚少商眼前一黑,一口鮮血噴出來!
「哥哥——」小夕恐懼地喊著想奔過去,卻被一幫無賴揪住。
戚少商終於倒在地上。血洇了一地。幾個無賴拖起他,他再也無力反抗,幾乎是半跪著被拖到頭子面前。那無賴狂笑著,一腳踢在他頭上,道:「你那天踢老子時,想過有這麼一天嗎?」又飛起一腳狠狠踢在他臉上,他被踢得偏過頭去,鼻里、口中一齊涌血,血點四濺。
飛濺的血將正在下落的雪滌紅。天地一片殷紅。
「是我弄碎了你的玉,要打打我,別打我哥哥!」小夕聲嘶力竭地喊,在兩個無賴手中狂亂掙扎。
「小jian貨,」那頭子粗糙的大手在小夕臉上摸索,陰笑道:「這可是你求我的。」抬手賞了他一耳光,把他打翻在地,命令道:「把他給我扒guang!等老子收拾完這大的,就來上他!」
這話在小夕和戚少商聽來,簡直如五雷轟頂。連那幫無賴聽了都尷尬道:「想不到……老大居然還好這口兒……」
「哼哼,混江湖的,哪個沒有這種趣味!」那頭子笑道。
「啊!」小夕一聲慘叫,衣衫已被撕開。青衣滑下,白xiji膚上一道道血痕,如蝴蝶背上最美麗的紋。他雙臂被反扭在背後,長發被揪住,不得不頭頸後仰,胸pu也隨著自然地挺高,下衣也被扯下,xia身就毫無保留地呈現在眾人眼前。無比的屈辱感混著冷風暴雪,令他chiluo的胴ti抽@搐到痙luan。
「小夕——」戚少商嘶吼著,掙扎著爬起來要去解救他。
戚少商瘋狂得像只受傷的豹子,在亂棍下橫衝直撞,又撞倒不少人。
「骨頭還挺硬啊。」那無賴笑著,揮棒又向戚少商蓋去。這無賴十六七歲,力大無比,鼓足了勁一棍掄在虛弱的戚少商身上,又將他打倒在地。
這次,戚少商真的是重重倒下了,再也爬不起來。
十幾根粗棒,紛亂地打在他身上。一下,又一下。
他一口又一口地吐血。滿眼殘紅,意識飄忽。眼前的天地,罩著一層血色的紅幕。好紅……像山花爛漫的五月。是……春來了嗎……我彷彿看到,你牽著火紅的風箏,在和煦的春風中跑著,跳著,回頭沖我一笑,令漫山的芳華也自愧不如。我彷彿感到,你歡笑著,濕潤的嘴唇親吻我,對我說,哥哥,我們永遠在一起,永遠……
可是……我還能,活到那一天么……
朦朧中,小夕的聲音宛如從遠山傳來。
「不要再打了,求求你們,饒了他吧……」繼而是凄涼的啜泣。
戚少商艱難地睜開眼。
小夕赤身luoti跪在被血染紅的冰面上仰望那群人,像只馴服的小獸。
「小夕……」戚少商攥拳低吼:「不許給他們跪……不許跪!」
小夕恍若未聞,跪行到那頭子跟前,伏在他腳下,顫聲說:「你不是要我么?你放了他,我就……」他咬牙說:「我就隨便你。」
「哎呀,真是太乖了,我喜歡!」那人拍著他的臉大笑:「哈哈……這麼小就懂得這種事!看在你這般懂事的份上,我饒了他!只是……」又用巨掌yin盪地揉nie小夕顫抖的身體,充滿獸慾地說:「小乖乖你就得吃點苦頭嘍……」
小夕被捏痛,哀哀地叫起來,將那人的欲wang火一樣撩起!他毫不憐惜地將小夕翻個身,按在地上,然後將全身壓在小夕身上。
「啊!」那人剛壓在他身上,小夕就驚懼地叫起來。那人一口咬在他頸窩的嫩肉上,luan摸他的腰肢,調笑道:「我還沒開始,你怎麼就叫了?」
小夕絕望地抬頭去看戚少商。看不清,什麼都看不清。雙眼模糊得只剩一團妖嬈的血霧。
「如果……你想死了,就繼續吧!」戚少商直直地盯著那頭子說。
「此話怎講?」頭子笑問,手指頭不怎麼輕地彈著小夕的臉,彈一下就是一塊紅印。
戚少商冷冷地笑了,緩緩道:「他已患了絕症。你若與他交he,必死無疑。」
小夕明顯感到身上那人渾身一震。接著,那人慌張跌下,揪起小夕的捲髮,逼他面朝自己,惡狠狠地審視。
小夕不屑地瞅著那人緊張扭曲的臉孔,露出譏諷的神色。眉梢一挑,沾血的唇角一抹媚意若隱若現:「你不是想要嗎?來啊。」
那人沒覺察身後的戚少商亦是一臉的鄙夷蔑視。那人只見小夕神情像是要魚死網破,更信了戚少商的話,嚇得一下子站起身,吼一聲:「掃興!」滿腹憤恨,一腳猛地踹在小夕胸口,踹的極重,小夕直覺胸間一陣血氣翻湧,喉頭一甜,「哇」的一聲嘔出一大口鮮血。
「走!!!」那頭子一揮手,帶領那伙無賴徑直下了山。
「小夕!!!」戚少商見他吐血,驚得心膽欲裂。爬到他身邊,想檢查他胸pu上的傷,苦於已是晚上,看不清晰,忙胡亂幫他披上衣物,一時間竟忘了自己身上累累傷痕,抱起他來,向小屋狂奔而去。
衝進屋子,戚少商先點亮支蠟燭,隨即將小夕放到床shang,自己端起燭台爬shang床,扯開小夕方才匆忙理好的上衣,心急如焚地用手摸索他的前胸。
他擔心小夕的肋骨!如果肋骨斷了,那就……全完了!
小夕被他弄疼,忍不住小聲呻yin。
「疼嗎?疼得厲害嗎?」戚少商邊摸邊急切地問。
「疼……但不厲害。」小夕明白他為何如此著急,答道:「骨頭應該沒有斷。」
戚少商不放心,仔細又檢查了一陣,並沒發現骨頭折斷的觸感,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哥哥。」小夕坐起身,小心翼翼地撫mo戚少商紅腫的臉頰,心疼地說:「我幫你上藥,好么?你今天傷得太重了。」
聽了這話戚少商才發覺自己全身疼得連骨頭都快散架,動也動不了。
小夕從床頭拿來金創葯,拔開瓶塞,戚少商卻拿了過去,把他拉到懷中,道:「先給你塗上。不然我一看你小臉就難受。」
戚少商一手托起小夕的下巴,稍微扳側過些角度,讓小夕腫脹的左頰正對自己,一手沾著藥膏在他頰上輕輕揉搓。小夕有些難為情,試著一掙,卻被他抓得更緊。小夕偷偷看戚少商,才發現原來戚少商一直都注視著他。兩個瞳仁,像兩團火焰,令小夕又羞又驚,怯怯地閉上眼睛,不敢與他對視。他體貼的關心的確讓小夕心頭洋溢溫暖,但他今夜的目光中,卻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東西,讓小夕的心突突亂跳。
「哥哥,你把衣裳tuo下來吧。」小夕說。
戚少商提著最後一點力氣退去衣服,便無力地趴倒在床shang。他聽到小夕一聲輕呼,便苦笑著想,自己的背,一定是皮開肉綻了。
的確如此。他背上根本就找不到一塊好肉。最輕的地方也紫得泛著棗紅色,重的地方……實在是慘不忍睹了。
小夕盡量輕柔地為他抹葯,但疼痛是在所難免的。他只管咬緊牙關攥緊床單不叫喊,痛的時候只是背上肌肉不自主地收縮抽@搐。他的肌肉一縮,小夕的心也跟著一縮。
好不容易煎熬完,兩人頭上都出了一大片汗。戚少商虛tuo似的喘著,忽覺小夕伏在了自己背上。
小夕本就衣衫凌亂,上衣幾乎未扣,此刻,他的胸pu就完全貼在了戚少商寬大的背上。或許是ji膚相觸的感覺太快慰了,小夕從未體驗過這樣美好的感覺,竟不由得將衣衫又褪去幾分,將胸膛、肩膀、手臂全都袒露出來,依戀地擁住戚少商。
「哥哥,對不起。」小夕用臉蹭他的肩,喃喃道:「如果我那天不去招惹他們,今天就不會這樣。我早該聽你的話,不偷東西。對不起。」
戚少商聽不下去他這樣懂事地檢討自己,側過身把手放在他臉上說:「如果那天我不打你,你就不會失手摔碎玉佩,也不會弄到今天這個地步。我也有責任。」
兩個人都靜下心來深刻反省,這段時間一切的誤會和不愉快彷彿也煙消雲散了。
小夕往戚少商懷裡拱。他光滑清冷的ji膚纏綿在戚少商堅實熾熱的身軀上,懶洋洋地摩擦,像要汲取多一點、再多一點的溫暖。然而,這無形中撩動了戚少商丹田中那股奇怪的隱痛,一陣,又一陣地漫上來。
戚少商開始乾渴,有些燥熱。他心驚地坐起身。
我這是,怎麼了。
「哥哥?」小夕奇道。
戚少商轉頭看他。
月光在小夕身上披了一層銀色輕紗。小夕的眼睛卻比月光更清澈,比星光更柔和。那雙霧蒙蒙的眼睛,彷彿有一層薄薄的輕煙,淡淡的雨幕,那是令人心顫的美,也是可以讓人產生饑渴感的美。他像一塊寶石,在月華下、星光下、屋內朦朧搖曳的燭光下,發著光。他chiluo的胸膛上,是或青或紫的傷痕。不和諧而傷感的畫面。
戚少商不知自己今天為何會如此敏感,眼前的孩子正猛烈地刺激著他的心。恍惚間他眼前又浮現出那不堪回首的場景:自己倒在雪地上挨著亂棍,奄奄一息,小夕全身luo露在寒風中,顫抖著向那群魔鬼下跪,受盡萬般凌辱,淚水滾落,凍結成冰凌。小夕光著身子趴在冰面上,被那魔鬼壓在身下,絕望疼痛地哭喊,恐懼無助地慘叫。
戚少商仰天大叫一聲,用拳猛捶自己的頭!
「哥哥,你怎麼了?」小夕驚慌地攔住他的拳頭,一臉的震驚。
「我沒用!我沒用!」戚少商喊,他看小夕的眼神都有些可怕:「我保護不了你,我沒用,沒用!」
小夕還從未見過他如此頹廢不振,愣了半晌便笑著說:「哥哥很有用啊。要不是你騙那壞蛋說我得了絕症,我早就被……」他說不下去了,垂下頭將內衫向里拉了拉。他的臉,籠上一層淡淡的紅暈。
沉默。
小夕再次抬頭,見戚少商仍是獃滯中帶些痴迷的眼神,有點不安。小夕看著戚少商。其實戚少商挺好看的。英俊的臉,額前長長的兩縷垂髮,在夜風中盪呀盪的,更顯飄逸了。第一次見他時,自己就覺得,他是太陽神的兒子。不然他的笑怎麼會像太陽一樣讓人暖到心坎里?而此刻,他臉上分明是哀傷,是迷茫,是憂鬱。讓人心疼。
戚少商的嘴角有一塊凍結的血塊。黑紅色的。
小夕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一個受傷的少年。他只記得,每次自己難過時,戚少商都會親他,被親吻之後就不那麼傷心了。於是,他第一次嘗試去做——
他吻了一下戚少商的嘴角。蜻蜓點水般,一下就逃開了。
太不巧了。為什麼會選擇這裡?讓戚少商的血,一瞬間都湧上了腦門!
丹田裡那陣痛,彷彿要爆發了!
沉寂。最後的沉寂。
小夕的眼睛,像淡淡的月光。
迷濛。朦朧。懵懂。
烏黑的微卷的柔軟的捲髮,白xi的瑩玉的稚嫩的臉龐,紅潤的潮濕的半啟的嘴唇。
最純凈的誘huo。
動人。誘ren。醉人。
那麼美,讓人——讓人——
戚少商托起他的頭,發狂地吻了下去!!!
不是別處,而是——唇!完全,不一樣的性質!
「唔……嗯嗯……嗯……」
瘋狂地掠奪他唇間的甜mi,頂開他抗拒的齒關,侵略他柔嫩的舌頭,吸取他口中的空氣,讓他窒息!讓他垂死!
身體里,有一座噴發的火山!滾燙的岩漿火烈的欲wang,要與他清爽冰冷的身體——交!融!
著魔地吻住他,撕扯他的衣服,把他壓在身下!
「嗯……啊呃……嗯啊……」
我要你!我要你!我要你!!!
要你的身體,要你的一切!
啊,精緻的鎖骨,媚人的體香!
好冰!好痛快!
「啊……啊……」
痛苦的呻yin,羸弱的反抗,扭動的身體,悲凄的哀叫——匯成最致命的媚惑!
讓人,想,凌虐他的身體!踐踏他的尊嚴!毀滅他的感情!
癲狂地縱慾!瘋狂地蹂躪!
「戚少商……原來你也是個……無恥的qin獸。」
像驕陽似火的炎炎酷暑中當頭澆下了刺骨的冰水!
戚少商倏地坐起。瞳孔放大。
身下的人竟高傲地看著他。一臉的不屑。一臉的鄙夷。一臉的嘲諷。
當然,還有掩飾不住的,深深的失望。
慘白的月光照在小夕身上,一塊塊淤青分外刺目。
小夕的眼睛里,淚在燒。
我……幹了些什麼?!
「啊——」
凄厲的號叫令整個山林震顫!積雪自枝頭墜落!
戚少商奔了出去。
像野鬼遊魂一樣狂叫著飛奔在雪夜山中!
他那樣失心瘋了似地狂奔,奔到凍結的山澗旁也毫不減速,澗邊山石在他腳下一絆,他一頭栽倒在冰上。
冰塌了。他上半身就浸在冰下的冷水中。
滾燙的身體。刺骨的寒冰。
他蜷起身子,雙手漸漸抱住了頭。額角磕破,血緩緩地留下來。血液暖暖的溫度,竟讓他冷得發顫的身體感到舒適愜意。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笑還是在哭。他認為應該在笑。但咸澀的液體流入口中。他也不知道,那是血,還是什麼。
我真的是,瘋了!!!
我是qin獸!是畜生!我該死!
他是男的!而且才七歲!
我怎麼能對他有情yu?!我不是人!
戚少商跪在地上,拚命搖晃自己的頭。
我怎麼了……我這是怎麼了……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當時的衝動,不是意志可以控制的……我當時什麼都聽不到,什麼都看不到,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在幹什麼,甚至不知道身下的人是誰!
如果,我知道是你,我寧願當時自盡,也不願傷害你啊!
我怎麼了……
戚少商倒在地上。忽然感到xia身一片潮熱。下衣濕了一片。
怎麼回事……他迷迷糊糊地想著,思緒鬼使神差飄向許多年前的一個日子——鄰家一個十五歲的大哥某天身體不適,自己去探望他。自己問他得了什麼病,他搖頭說,不是病,只是……變成熟了而已。自己不解又問,而他卻說,等你十四五歲的時候,長大了,就會明白了。
十四五歲……戚少商又一驚坐起。
難道,我也……也……完全長成一個……男人了?
他接受不了這個事實。按理說他該被長大的喜悅包圍,可他心中卻又一股莫名的感傷,令他眼眶發熱。
我……長大了。
我……不再是個孩子了。
再也,不是了。
他把手臂搭在眼睛上,將眼淚無聲地擠在袖子上。
他扶著一棵老松樹站起來,虛弱地向小屋走去。
他在門前立住。屋裡的孩子正裹著被子在身上,見他回來,向後縮去。
他一步步走近。頭髮濕淋淋地貼在臉上,額頭一塊新傷還滲著血。上身濕透,走路踉踉蹌蹌。
小夕緊緊裹著被子向後縮,像只蠕動的蠶蛹。
戚少商捉住他,把他拖到自己跟前。
小夕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滿是戒備。
「對不起。」戚少商說。
小夕詭異地笑起來:「你還想怎麼樣?剛才殘害我的肉ti,現在又企圖拯救你自己的靈魂?」
「我剛才真的……和你做了么?」戚少商不理會他,自顧問道。
小夕笑得更厲害,也更悲凄,說:「你居然沒感覺?」
「沒有。」戚少商悶聲說:「我當時什麼都不知道。」
小夕笑得放肆:「做沒做,又當如何?」
「如果沒做,我要向你懺悔,求你原諒。」戚少商頓了頓,接著說:「如果真的發生了,我隨便你怎麼處置。」說罷將匕首遞到他面前。
小夕愣了愣,抬頭望戚少商。只見他一臉嚴肅,難以想象是為了這種事……小夕又笑了,但這次並不滿懷敵意。他推開戚少商拿著匕首的手,說:「你懺悔吧,我聽著。」
這回輪到戚少商愕然了。他問道:「真的沒有嗎?」
小夕格格地笑了:「難不成你覺得吃虧了?」
這一笑,將僵硬的氣氛稍稍緩和了。戚少商從他表情的變化里悟到,當自己將匕首給他的那一刻,他就已經原諒了自己。
求一死贖罪,的確能輕易讓一個孩子感動。
「不。我覺得慶幸。」戚少商答道,坐在他身邊,嘆了一口氣,慢慢說:「我知道我傷害了你。我知道,這種錯,不該找借口。可是……我真是……「
小夕疑惑道:「你怎麼了?「
「我……今天第一次……那個。」戚少商窘迫地支吾:「你可能不懂那種事情……我怎麼說呢,就是……是……男孩子成熟以後身體的那種反應……」
小夕看著他,若有所思。半晌,小夕問:「真的是……第一次?」
戚少商黯然地點點頭。他聽到小夕長長嘆了一口氣。
「那也難怪。」沒等戚少商反應過來,小夕已說著伏在了他濕濕的胸膛上:「偏偏趕上今天這樣的遭遇,你又那個了……委屈你了。」
小夕的語氣,完全像個對這種事了如指掌的長輩。
戚少商很是驚奇,突然又憶起他被那無賴頭子凌辱時好像也完全懂得該怎麼做,便驚問:「你為什麼懂得這樣多……齷齪之事?」
小夕的臉緊緊貼在他胸口,幽幽道:「窯子里出來的,這種事能不知道?」
戚少商一震,本能地推開他,驚道:「你出身青樓?」
小夕自上而下打量他。良久,小夕蒼白一笑,冷冷道:「你嫌棄我。」說完,披上衣衫,也不細扣,跳下床徑直向外走去。
「小夕!」戚少商無暇顧及身上傷痛,掙扎過去奮力一撲,從後面抱住了他。
「放開我!」小夕像被捉住的蝴蝶撲扇著翅膀,吼道:「我不下jian!別人嫌棄我,我不會死賴著別人!」
這一掙扎,小夕匆匆披好的青衫,又柔軟地滑落,雪bai的肩膀露出來,像天邊一輪初升的圓月。燭光在他身上塗上一層精緻的釉彩。
戚少商的吻,輕柔地從他的耳垂,輾轉到頸窩,再到肩頭。一寸寸細緻溫柔的慰藉,令他灼熱地戰慄。
「小夕,我愛你。」戚少商沉醉地說:「我那麼愛你,又怎麼會嫌棄你。」
「戚少商。」小夕生硬地叫著他的名字,問:「你對我,究竟是哪種愛?是哥哥對弟弟的親情,還是……男女之間才該有的那種愛?」
「前者。」戚少商毫不猶豫地答道:「你又不是女的,我怎麼會對你有愛情?」
「可是……你總是喜歡吻我……還扒我衣服……」小夕囁嚅著,有些臉紅。
「那又怎麼了?」戚少商撫弄他長長的捲髮,說:「動物也喜歡天天在一起挨挨蹭蹭地親熱啊,人為什麼就不可以?況且你長得太可愛,讓人情不自jin地想親……」說著又在他羞紅的臉蛋上啄一下。
小夕忽然轉過身,盯著他的眼睛說:「你要保證今後再也不發生今夜的事。」
戚少商鄭重其事地抬手道:「我發誓,再也不對小夕起邪念、做壞事。若再發生,就讓我……」
「好了,」小夕打斷他的話道:「什麼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之類的就別說了,我聽了瘮得慌。」
「你心疼我?」戚少商圈住他,用額頭頂著他的前額,笑問:「捨不得我發毒誓?」
「壞蛋。」小夕扁扁嘴,見戚少商笑得洋洋得意,便惱得攥起拳頭敲打他胸口。一拳下去卻見戚少商皺了下眉頭,顯然是牽動了痛處,才想起戚少商早已遍體鱗傷。又驚又悔,忙扒他上衣想查看他傷口。
「你這不也扒我衣服了么?」戚少商笑道。
小夕一把鬆開手,小嘴撅得能掛油瓶,憤憤道:「誰稀罕扒你!」
戚少商只是笑,自己tuo下上衣上le床,繼而擺出一副凶面孔,命令道:「過來!」
「幹什麼?」小夕雖問著,但還是挪過去爬到床shang,一臉無辜地望著戚少商。
「你今天不夠乖。」戚少商點著頭的鼻尖,兇巴巴道:「又是慪氣,又是出走,又是頂嘴,非好好教訓不可。」
「你要怎樣啊?」小夕向後縮了縮,警惕地看著他。
「有兩條路選。」戚少商壞笑著說:「第一條,乖乖tuo下褲子,讓我狠狠打一頓pi股。」
小夕嚇得一個激靈,躲進被子里。戚少商的巴掌他可不是沒挨過,那一下下都跟燒紅的烙鐵似的,讓他打上幾下保准三天下不了床。小夕縮進被子,只露個腦袋在外面,怯生生地問:「那第二條呢?」
「你先考慮第一條能不能接受吧。第二條嘛……比第一條痛苦得多。」戚少商挑著小夕的下巴,得意地看著他。
「真的嗎?」小夕為難地問。
「當然,痛苦得多,殘忍得多……」戚少商特意拖很長的音,把小夕嚇得哆嗦。
「那……」小夕哭兮兮地說:「我還是選第一條吧。」說著無力地鬆開被子。
「真乖。」戚少商仍是壞笑,一把將他從被窩拖出來。他放棄了抗爭,軟軟地由戚少商擺布。
「趴下!」戚少商惡狠狠命令。
小夕委屈地看看他,見他兇狠表情下充盈的是掩不住的寵溺愛憐,心知他肯定另有文章可做,但還是心裡緊張得怦怦直跳,忐忑不安地伏在了榻上。這樣羞窘的姿勢令小夕羞得把頭鑽進被子不敢出來。
戚少商開始慢條斯理地解小夕的腰帶。只覺得小夕全身發顫。見他如此,戚少商不jin失笑,心想到了這步田地,這孩子還沒想到討好求饒?
腰帶已被解開,小夕埋頭在被子里絕望地等待戚少商扯下他的褲子,卻覺得戚少商的手按在自己腰上,停下了動作。
戚少商摁住他哆嗦的身體,暗暗思忖這個玩笑是不是開得有些過分了。
小夕一點點地探出腦袋觀察他。他突然湊到小夕耳邊說:「我告訴你第二條路,你最後權衡一下選哪一條。」
小夕只得點點頭。
「那就是——討我歡心,親吻我,表現到我滿意為止。」
他近近地看著小夕,溫情的目光彷彿從四周撫mo著小夕的身體。
小夕本就滿腔的熱情愛意想與他親密,懾於他方才的yin威才憋在心裡,現在聽了他這話,激烈的感情一觸即發,當即雙臂纏上了他的脖子,用自己獨有的蜻蜓點水的方式親吻他的臉。
小夕身上僅有的遮體衣物也滑下了。他chiluoluo、光溜溜地陷在戚少商懷抱之中。細膩光滑清涼與堅實寬大熾熱交織,升騰出難以言說的快gan。
不是惺惺相惜的友情,亦不是纏綿浪漫的愛情。只是人與人之間一種純凈的愛,和依賴。如果非要冠以一個名詞,那麼,就是親情吧。
「我愛你,哥哥。我真的很愛你。」小夕雙臂勾住他的脖子,深情地凝視他,夢囈般的說。
戚少商的吻,溫柔地落在他的鼻樑上。深深的,令他幸福得淚流滿面。
多少年來,從未這樣溫暖過。
「我們……永遠在一起……永遠……」
末日的最後一顆露珠滾落在時間的長河裡,沒有聲音,也沒有影子。
那一天,戚少商生生世世都不會忘記。
那是心被千刀萬剮時的痛。那是心在活活泣血的痛。
那是只有在地獄才會體驗到的萬劫不復。
清晨,戚少商朦朧中被小夕搖醒。迷糊著睜開眼,便見小夕滿臉興奮,嚷著:「哥哥快起來,我帶你去看好東西!」
不怎麼情願地揉揉惺忪的睡眼,被這孩子連拖帶拽地拉到門口。
「哥哥,看——」隨著他手指的方向,戚少商看去,不由得精神一振——
——是梅花!
只見紅梅傲雪怒放,如噴火蒸霞一般,艷麗無儔。紅梅如血,不知是否錯覺,有一種即將燃盡的凄艷絕麗蘊含其中,令人卒不忍睹。
小夕蹦跳著過去,搖晃著一支紅梅,笑著叫著——
「哥哥,春天來了!春天來了!」
他激動的紅紅的臉龐,比滿樹的梅花更加可愛動人。
是啊,春天來了,一切就都好起來了。
我們,不會再冷了,不會再餓了,不會再窮了。
我也可以,帶你去放風箏了。
不知是春天來了,人們的心情都好了,還是他們太興奮,從而表演地更好了,總之,今天賣藝,戚少商和小夕賺的比平日多許多倍。
要完賞錢收場子時,小夕坐在小木凳上,托著小臉,看著戚少商,幸福地笑。
戚少商不經意間低頭,觸到小夕明亮的目光,心裡怦然一動,嘴角也無意識地舒展一個笑容。他見小夕如痴如醉地看著他,竟不由得微微臉紅了。
極其微妙。
殊不知人群中一個墨色的身影佇立著,墨色斗笠下,一張蒼白的臉上呈現出一抹優雅的冷笑。
罡風嗚咽著離別。我卻,聽不見。
東京的雪已經化了大半。人們臉上的喜色,是顯而易見的。
「哥哥,怎麼還沒有賣風箏的啊……」小夕嘟囔。
「沒關係。」戚少商牽著他的手,為他焐著,溫言道:「我們可以自己做一個。」
此時正是中午,路邊小攤的叫賣聲此起彼伏,街上行人絡繹不絕,各家酒樓飯菜香氣徐徐飄來。
戚少商想帶小夕去路旁的小飯館吃午飯。反正今天掙的多,今朝有酒今朝醉,戚少商想,一定要點兩個葷菜,讓一個多月沒沾葷腥的小夕解解饞。
正拉著小夕走,突然閃現出一個店小二樣子的人,滿臉堆笑道:「兩位小爺,有人為兩位定了雅間,說有事商談。請。」說著就將兩人向酒樓里請。
戚少商與小夕面面相覷,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是在招呼他們。抬頭看那酒樓,金碧輝煌,乃是東京數一數二的醉仙閣。裡面往來的,不是達官貴人,就是商賈富豪。尋常百姓哪個敢往裡進,不被天價砸死才怪。
戚少商硬著頭皮拉小夕進去了。他感覺到小夕的手緊張地握緊了自己的手。那小二便引他們上樓。一路走去滿眼燈紅酒綠,歌舞昇平,數不盡的浮華喧囂。
這裡……不適合我們。糜爛腐化的氣息混著脂粉味,令人作嘔。只是……有誰會請我們到這裡來……議事?
推開雅間的房門,一桌他們見所未見的山珍海味赫然映入眼帘。而房間里並無他人。
小二道:「這位小朋友請先慢用。」又轉頭向戚少商道:「請到裡屋會面。」
小夕不知所措的望著戚少商。戚少商向他點了一下頭:「你先在這裡吃吧。」鬆開了他的手。
看他走進裡屋的那一刻,小夕心裡不知怎麼,有些失落。
彷彿,永遠失去了什麼。
一進裡屋,首先聽到裊裊的琴聲。如同水晶破碎時所發出的清脆響聲,如同杜鵑在死前泣血的啼鳴。
墨色的背影。銀白的長發。
修chang蒼白的手指。優雅地輕撥七弦。
高貴。傲岸。笑看天下。
「你是誰?」戚少商問道。
墨色身影置若罔聞,依舊隨意撫琴。直至一曲奏完,琴音悠悠,餘音繞梁。
「做筆交易吧。」
像幽冥傳出的鬼魅之聲。陰森。邪毒。卻如最冰最純的妖,牢牢吸引住人,縈繞耳際,揮之不去。
他轉過身來——
那不是一張活人可以擁有的臉。非妖,亦非鬼。
那是尊貴至高無上的在冰山沉睡千年的年輕帝王,幻化成的雪魔。
尊貴。蒼白。優雅。冰封。
千年沉睡冰雪之中,容顏如初的絕麗。只是褪去了一切色彩,只剩蒼白。
長發如雪,若冰似水綿延披下。
銀髮下是青春永駐的臉。
「什麼交易。」戚少商直視那雙寒冰箭般的眼睛。
那個人略微泛著粉色的唇角掀起一彎妖嬈的弧度:「很簡單。你把桌上的東西拿去,然後把外面那個孩子留下。」
戚少商有些聽不懂這個男人的意思。他困惑地走到桌前,看到上面放著一個雕著精緻花紋的小箱子。
「打開看看吧。那絕對是你最想要的東西。」那個墨影說。
戚少商打開它。然後,呆住了。
滿滿一箱,金磚!!!
金光四射,刺得人睜不開眼。一個平常人,一輩子都看不到這麼多的財富!多少人一生一世做苦力,流血流汗的積蓄,也不及這滿箱金磚的萬分之一!
「你要……買他?」戚少商大口地喘息,聲音有些抖。
「你願意賣么?」那個男人不緊不慢地問,語氣里似乎頗具興緻。
戚少商深吸一口氣,「砰」的一音效卡上箱蓋,大聲說:「不願意!」接著大踏步向房門走去。
一聲冷笑。太陰冷,空氣似乎都被凍結。
一股強勁的力量從背後襲來。戚少商被彈飛,撞到牆上。再抬頭,眼前那張幽靈般的臉突然湊近,在瞳孔中放大。戚少商被他抵在牆上,動彈不得。雙臂被抓的地方,冰冷得劇痛,像被鹽水鑄成的冰刀割裂。
「我要他。」那張臉上掛著詭秘的笑:「你真是個有趣的孩子。這麼多財富,你都能不多看一眼?」
「你是……什麼人。」戚少商敵視著他,忍痛問。
「我是誰,這不重要。」他捋著戚少商額前的垂髮,輕佻地說:「重要的是,你把他給我,我可以給你想要的東西。你要知道,我完全可以殺了你,再把他帶走,不必這樣和你交易。所以……不要逼我。」
戚少商一震。眼前這個人竟輕易說出殺人,定是江湖人士了。又見他滿眼陰毒暴戾,一張邪魅如罌粟的臉除冷笑外再無表情,也不知那雙修chang蒼白的手上曾染過多少xue腥。
「財富打動不了你,那麼別的呢?」男子從墨色的袖中拿出一本書遞給戚少商。
戚少商狐疑地接過,仔細看去,那書竟沒有名字。空白的題頭,像一段空白的回憶。他又驚訝地望那男子。
「我曾愛過一個人。她修的就是這本劍譜。後來,她背叛了我。我就將這劍譜留下,而把書名除去了。因為這本劍譜的名字,就是她的名字。」男子說著,眼中居然投射出一絲無奈:「如今我想徹底忘記她。就把這劍譜給你做交易罷。打開看看,你不會失望的。」
戚少商只得翻看。一頁頁詳細的圖畫配以註解,精細至極。書後還附心經口訣,乍一看就知道此書絕非凡品。他定睛看了看,忽覺書中內容精妙絕倫,博大精深。試著按書上所言聚幾口真氣,竟真是精神百倍,功力大進。他一時看進去了,竟忘了自己所面對的處境。一張一張翻看,忽聽得男子道:「這劍譜並非專為女流之輩修習,本是陽剛之至。」他突然換了語調,方才的悵惘之情化為烏有,道:「它的威力,是你想象不到的。你如果得了它,精心修習,那麼……小則能成個大俠,大則……稱霸江湖。你是想帶著那孩子過一輩子碌碌無為的苦日子呢,還是想做個名滿天下人人景仰的大俠呢?」他的聲音,鬼魅般纏住一個少年欣欣向榮的心。
大俠。榮譽。地位。威望。權力。
怎能不牢牢吸引住一個朝氣蓬勃的十四歲少年的心?
大俠,在每個孩子眼裡,都是一個至高無上的稱謂,是最高榮譽的象徵,是最激動人心的夢想,是最渴望期盼的夢境。
戚少商的心動與躊躇是明擺在臉上的。
「動心了?你自己的感覺是不會騙你的。」男人在戚少商耳邊呵了一口氣,竟也沒有一絲溫度。他繼續誘導:「那個孩子跟了我,絕不會受虧待。至於你嘛,雖然沒了他,但有了個光明的前程,何樂而不為?」見戚少商眼神已恍惚迷luan,男人更進一步說:「我觀察過你們。你們很窮。你忍心讓他跟你受一輩子苦?如果你真喜歡他,就放開他吧。他跟著我,至少不會饑寒交迫。」
戚少商抱住頭痛苦地蹲下去。男人的銀色長發,妖媚地拂在他手上。男人伸出手,托起他的下頷,陰笑道:「你知道么?我今天對你很仁慈。我本可以趁你不備將他搶走,但我卻發慈悲把你叫來,心平氣和地和你談。我希望你識時務點。」男人枯骨一樣慘白細長的手指在戚少商唇上滑動,眼神像在看獵物:「我給你考慮的時間。晚上之前,你做個決定。同意,就去驛站找我交易。」
「不同意呢?」戚少商擋開他的手問。
「你會同意的。」男人笑道:「相信我。」
戚少商是跌撞地出來的。
小夕剛吃完飯,正舔著豆糕上的砂糖,忽見戚少商神色大異前來,不覺吃了一驚:「哥哥,你怎麼了?」
戚少商空白地看著他,將他拽起,急急向家裡奔去。
「哥哥,你怎麼不吃飯就走了?」
「哥哥,那個人跟你說了什麼?」
「哥哥,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哥哥,你弄疼我了……」
一路上小夕焦灼地不住詢問,戚少商卻一句話也不說只顧拉他往家趕。
我要,最後的歡愉。
到了家,戚少商將小夕丟到床shang,插好房門。他背靠在門上,劇烈地喘息。
「哥哥,你到底怎麼了?」小夕緊張地看著他豹子般的眼。
「閉嘴!」戚少商揪起他的領子,幾乎要把他提起來,沖他大吼。
小夕怔住了。看著他的臉,覺得好陌生。戚少商正值心浮氣躁喜怒無常的少年時代,平日里沒少對他發過火,但這一次,小夕看他憤怒中纏著幾分決絕,竟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
「什麼都不要問,不要問……」戚少商喃喃道,捧起他的臉,火燙的吻烙在他額頭上、臉頰上、眼睛上、鼻樑上、頸上……
紛亂。錯雜。癲狂。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每吻一下,他都這樣念。
「哥哥……」小夕承受著他狂風驟雨般的親吻,身體顫得像第一場春雨中似拒猶迎的柳芽。他難受地說:「你怎麼了……」
話音未落,戚少商就一巴掌拍開了他的臉,斥道:「叫你不要問!」小夕摔在床shang。
戚少商過去,見他捂著臉泫然欲泣,也不心疼,麻木問道:「我又沒使勁,打疼了嗎?」說著撥開他的手,吻他的臉頰。
此刻戚少商熾熱的嘴唇烙在皮膚上比結實的巴掌還要火辣疼痛,失常的狀態讓小夕又擔心又焦急,jin不住傷心地哭起來。
戚少商正吻得忘qing,忽覺什麼咸澀的液體滲入口中。他心裡一凜,忙睜開眼睛,雙臂撐在床shang,頭腦一剎間清醒了許多。
身下的孩子悲哀地瞧著他,眼角的淚花飄落在枕頭上。
「小夕,別哭。」戚少商的聲音,恢復了往日的溫柔。他用拇指憐愛地抹去小夕眼角的淚水。
「哥哥,你剛才好可怕。」小夕忍淚道。
「是么……」戚少商內疚地摩挲小夕的臉:「對不起,小夕。」
小夕擁著他,把頭靠在他灼熱起伏的胸膛:「哥哥,你別嚇我。剛才你簡直是另一個人。而且像瘋了一樣,我還以為出了什麼事。」
戚少商黯然。摟緊了小夕,說不出話。
要我怎麼開口說,我們,只有這一個下午的時間了。
「小夕,跟了我,你後悔嗎。」戚少商委婉地開始談話。
「不。」小夕有些驚訝,但仍堅定的說:「有你愛我,我後悔什麼?」
戚少商苦笑道:「我的愛,算什麼?能當飯吃嗎?能當棉衣穿嗎?能當錢花嗎?到頭來你還不是跟我挨餓受凍?」
「的確不能。」小夕思索著說:「但我和你在一起就會快樂。甚至覺得只要你愛我,我死了也沒有遺憾。我的命本來就是你救的。除夕那天,我是抱著必死的心呆在山上的。可你一出現,就把我那個昏暗的世界照亮了。」
「時間會沖淡一切的,小夕。」戚少商沉重地說:「每年都會有冬天,每年都會像今年一樣難熬,甚至更難熬。想想看,現在,你認為只要我們愛,我們就擁有一切,那麼,五年後、十年後、二十年後呢?你的熱情會始終如一嗎?到時候你會越發體驗到生活的艱辛、命運的坎坷、生命的匆匆。你會對你現在的選擇無怨無悔嗎?你甘願一生碌碌無為顛沛流離嗎?」
「我不知道……」小夕看著他悲傷的眼睛,茫然地說。
「你應該知道了。」戚少商深深地吻他,情意綿長地說:「我什麼都給予不了你。至少物質上是這樣。至於我的愛……我想,愛這種東西,你也會從別人那裡慢慢得到的,畢竟你很可愛。你不該被我束縛在這個破陋的小屋裡,你本可以去追求屬於你自己的絢麗人生。我想,我們應該,到此為止。」
這最後一句話如炸雷般劈向小夕。他猛地掙開戚少商,瞪大眼睛盯著他。
戚少商目光空洞,繼續說:「今天的那個人,我雖然不知道他的底細,但他肯花重金買你,出手闊氣,又是江湖人士,想必是哪個門派的大人物吧。你跟了他的話……定是前途無量,更不會再受饑寒之苦了。」
小夕聽著,忽的笑了起來。
「你要把我賣給他?」他鎮靜地問。毫無溫度的語氣,像在雪山靜默千年的寒冰。
「是。」戚少商鼓起全部勇氣,看著那雙冰凍的眼睛。
「啪!」
一記耳光。
打碎了兩個人的心。
是的,我希望你恨我。越恨越好。這樣日後你就不會再懷念我們的回憶。
戚少商轉過頭來,看小夕的眼神,依然是那樣深情:「如果這樣能減輕你的痛苦,你就打吧。我知道你傷心。但是,我保證,這是我最後一次傷害你。」
「我不要溫飽,不要地位,不要錢財,不要前途。只要和你在一起,不行么。」
「不行。」戚少商坦然道:「我不能連累你。我不忍心讓你跟我受遙遙無期的苦。在你察覺我愛你之前,我已感受到,你對未來,是很憧憬的。只是在愛了我之後,將這種無望的憧憬深藏起來了而已。」
小夕驚得無言以對。戚少商對他的心思,的確把握地分毫不差。外面花花綠綠的大千世界,確實一直蠱惑著他幼小好奇的心。
「被我說中了?」戚少商看著他,笑得分外苦澀,道:「為什麼驚奇啊。你以為我一直是渾渾噩噩地說愛你?不了解你的話,又怎能輕易說出愛這個字。」
在那些匆忙的年代里,在這些充滿夢想的年歲里,誰,又真正在意誰呢。誰,又真正愛誰呢。我不去想,不去問,因為我早已明白。
戚少商的手,溫柔地穿過小夕烏黑的長發,托起他的頭,用額頭抵住他的額頭,目光脈脈如融冰的春水,凝視那雙空濛的眼睛,無限感傷地說:「小夕,小夕。日落之前,我還能再這樣看你,多久。」
「你覺得……我不夠愛你?」小夕自顧問道。
「你已經儘力了,我很滿足。」戚少商撫mo他的臉,溫和地說:「如果你不夠愛我,你早就離開我自謀生路了。你也不會抱著我不願放開,不會因為我打你、對你發火而傷心,不會想自盡,不會看我受傷而哭泣,不會如痴如醉地在我耳邊一遍遍說你愛我……只是,哪個孩子不愛做夢?哪個孩子甘心平凡?哪個孩子不對未來充滿希望?」
小夕的目光,渙散了。矛盾在去留間的心理讓他有一種負罪感。
「我遺憾,我們相識的這段時間裡,我沒有給你許多物質上的享受,還害得你跟我一起饑寒交迫一點點煎熬這個嚴冬。而且,我經常對你發火生氣,傷害你。雖然我的年齡正處在喜怒無常的時期,但這並不能構成傷你的理由。……是我對不住你,你有什麼怨恨,現在我在這裡,要打要殺隨便你。」戚少商笑著說,眼眶裡蓄的全是淚。
「哥哥,你哭了。」小夕輕聲說,手指觸上他的眼角,把一行淚引了下來。
「因為我就要失去,我最愛的人了。」戚少商向窗外一望,竟已是黃昏。他突然很大聲地一笑,兩顆滾燙的淚珠砸在小夕臉上,好熱,又好涼。他摁小夕躺在床shang,深情望著小夕無邪的眸子,說:「你不是很懂吧?無所謂,你先聽著,等日後你忽然憶起了我,就回想一下我今天的話。總有一天,你會明白。」
他俯身親吻小夕的頸窩,他認為那是小夕身上最誘ren最柔嫩的部分。小夕迎合地微側過頭,將頸袒露出來,任他親吻。
夕陽一點點下沉,墜落。戚少商的手,抖得越來越厲害。他一把將小夕從床shang抱起,響亮地吻了一口,凄厲叫道:「最後一遍,說你愛我!」
小夕看著他滿是血絲的眼睛,竟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
戚少商怔住了。
「哈哈——」良久,戚少商仰天大笑,萬分蒼涼凄愴。
不說也好!存於我心,便足矣!何必再說?何必再問?
戚少商像個瘋子,抱著小夕,狂奔,狂笑,如厲鬼。
滿眼迷淚,滿目殷紅,滿心傷。
他根本沒有看到,沒有聽到,鵝毛大雪漫天飛舞,狂風呼嘯而過。
春天,根本就沒有來。
奔到客棧,墨色身影已在門口恭候多時。
「我說過,你會同意的。」冷冷的聲音,如弦。
戚少商心神大亂,哪裡還聽得見他說話。氣喘吁吁放下小夕,雙手捧起小夕的臉,勉強克制激越的感情,定了定神,用最真摯最柔情的聲音,顫抖著對那孩子說:「以後好好照顧自己。記得……記得我愛你……」
說到最後一句,竟已是泣不成聲。他自己都不知道,眼淚是何時湧出來的。他狠狠用袖子抹了一下眼睛,轉身便想逃離這個地獄,甚至忘了拿那箱金磚和那本劍譜。
「哥哥——」
身後是一聲喑啞的呼喚。
如果還有什麼值得我逗留
你我想是你愛過我
當我鬆開你的手
風沙梗住眼眸
我不後悔我曾愛過
只是天涯從此ji寞
我不後悔被你愛過
只是不能愛到最後①
不要回頭……不要回頭……戚少商灌了鉛般沉重的雙腳固執地向外走去。
「哥哥!」小夕惶恐地叫,撲上去死死抱住他。
戚少商低頭看去,不由得一震。
小夕跪在他腳邊,仰望他。
「瘋子,起來!地上涼……」戚少商俯身想去扶他。
「帶我回去!」小夕抓住他的手不放,指甲深嵌入他的手背,血溢出來,兩個人卻都未覺。
「我能給予你什麼?!貧jian?!卑微?!」戚少商對他大吼。
「我願意!我願意!」小夕攥住他的手,連連道:「哥哥,我想通了,我不要前程,不要未來!除了你,我什麼都不要!」
「你真是糊塗!」戚少商罵著,想甩開他。
小夕像只被投入囚籠的小狐:「我們說好的,春天一起去放風箏!我們說好的,再過幾年一起去邊關參軍!我們說好的,要永遠在一起!哥哥,你忘了嗎……」小夕說著說著,淚掉了下來。
啪嗒。啪嗒。
是啊,我們說好的。
我許下的承諾,你竟這樣清楚地記得。
小傻子,為什麼要哭。我不想看你哭著離開我的樣子。
戚少商也跪了下去。張開雙臂,深深地擁住他瑟瑟顫抖的身體。
「哥哥,哥哥,哥哥……」小夕痴迷的喚著,好像「哥哥」一詞已經化為千言萬語。他伏在戚少商胸口,聽那顆心疼痛的跳動。
戚少商抱住小夕的頭,心如刀絞的撫mo他的捲髮。這個動作,他對小夕做過許多許多次,但從沒有厭倦。他多希望時間就此凝固,停滯不前。
看不見永久,聽見離歌。
戚少商雙眼模糊,一抬首,正對上那個墨影冷漠的目光。
殘陽如血,映在那個男人慘白的臉上,渲染出一層光華的妖嬈,男人抬起白瓷般的手向桌上寶箱和劍譜比劃了一下,眼中透出殺氣。
我何嘗不知道那個男人的意思,他已對我們悱惻的訣別喪失了耐心。我要走了,我真的要走了,我們該做個了斷。既然你斬不斷這情絲,就讓我親手來,我要讓你恨我,恨總比愛好。戚少商最後深深抱了一下小夕,然後推開他,看著他,笑。
他的笑太詭異,像沾血的罌粟花,令小夕不寒而慄。
「你以為我這麼做真的是為了你著想嗎?」他冷笑著說。臉上的淚痕依稀可見。
小夕詫異地望著他,不知所措。
我發誓,這是我最後一次傷害你。
你,要挺住。
(註:①選自鄭源《我不後悔》)
「告訴你實話吧。」戚少商的意志命令自己說下去:「看到桌子上那個箱子嗎?裡面裝的,全是金磚。是數不勝數的財富。賣掉你,那一箱子寶貝就都是我的了。」
小夕半晌才說出話來,有些語無倫次:「那些……就為那些,你就把我賣了?」
「不止那些吶。」戚少商擠出個得意的笑容,卻有種想自殺的衝動。他機械地開口繼續說:「最重要的是那本無名劍譜。得了它,做大俠指日可待。我不是一直跟你說,我最大的夢想就是做個頂天立地的大俠客么?現在,機遇擺在我面前,我豈有不要之理?」
小夕靜了。戚少商迴避不了他針一般刺人的目光。只得與他對視,卻見他像迷失的小動物,滿臉的迷茫,滿臉的震驚,滿臉的難以置信。
戚少商失態地大笑,踉蹌著移步到桌前,一把將劍譜揣到懷裡,高喝一聲:「痛快!」又抱起那個金箱,感覺沉甸甸的,便一運力扛到肩上,走得更跌撞了。而且,他還在笑,笑得流眼淚。
貪婪。麻木。冷酷。這種笑容。
他扛著碩大的錢箱,搖搖晃晃挪到小夕面前,如同醉酒地斷續說:「我以前是……愛你的,但是,當財富、權利、地位和榮譽擺在我面前時……我就不愛你了。」
小夕沒有抖。他面無表情地獃獃看著戚少商。陌生的目光,像第一次認識。他的臉,包括唇,全是慘白。眼睛無神地放大,像已經死去了。
是心的夭折吧。
這一字一句,都尖刀一樣剜了你的心吧。我知道,那一定,疼極了。沒有關係,就今天,痛一下,以後就永遠不會再痛了。
因為今天,心死了,以後就永遠不會再有心了。再也不會痛,不會傷。
或許,這就是恨比愛優越的原因吧。
口是心非,受傷的不只是你。明明深愛,卻說不愛,於我,亦是一種酷刑。但願你永遠不會再相信——我愛你。
戚少商再偽裝絕情,也不忍將「不愛」這二字作為與他邂逅的終章。戚少商臉上強裝的笑意,漸漸隱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掩飾不住的憂傷。
「忘了我吧。」戚少商說。
戚少商最後看他一眼。他長長的捲髮,在晚風中飄拂。半遮住瑩玉一樣的臉。青衣翻飛,翩然若蝶。空空的眼睛,空空的神情。像一尊絕美的玉雕。
啊,我是那樣的愛著你。不管隔了百年、千年,茫茫人海中,驀然回首,我會第一眼認出你。
我的愛,你飛罷。
戚少商轉身。淚水,悄然滑落。
在那一瞬間,身後傳來一個恍若隔世的聲音——
「戚少商。我恨你。」
戚少商腳下一絆,險些摔倒。肩上金箱如山沉重,他奮力扛起,力用得太猛,胸腔熱血沸騰,「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
你恨我吧!狠狠地恨我吧!
戚少商衝進人潮湧動的東京大街,不顧路人的側目,飛奔著,放聲慟哭!
「啊啊……啊……」
人們都說,這孩子瘋了。
舉著箱子,滿嘴是血,滿臉是淚。狂奔,嚎叫,痛哭。
那種悲痛,是徹骨的,像是從骨髓里散發出來的。連行人聽了,心裡都有一種悵然若失的傷感。
戚少商感覺,這個軀殼,已不屬於自己的靈魂。自己的靈魂,正處在釋然的欣慰中,但這個軀體,卻瘋了似的狂奔、狂叫、嚎啕,淚如雨下!
我為接受這個現實,做了多少的準備!可現實擺在我眼前時,我還是,一如既往地,崩潰了!
奔到小屋前,身體如燃盡的木柴,再沒有一絲能量。重重跌下,箱子摔出老遠,金磚散了一地,發著暗淡的光。
凄涼的畫面。
戚少商艱難地抬頭。眼前的景象,像一支帶火的寒冰箭,徹底將他僅剩的一塊心的碎片,射成粉末——
屋前那枝紅梅,被暴風雪生生刮斷。血紅的梅花,有的被埋在深雪中,有的半露著垂死的花瓣,有的尚未被大雪覆蓋,伏在雪上被埋藏的同伴身旁,悲涼地啜泣。
傲雪的紅梅,竟也抵不住肆虐的風雪!
——是春寒。
我分明地記得,清晨,你蹦跳著搖著滿樹的紅梅,燦爛地笑著,叫著——哥哥,春天來了!春天來了!
為什麼會有春寒!為什麼要把希望扼成絕望!為什麼看不到你的笑顏!為什麼我會賣掉你!
我還想做一隻風箏帶你去放呢……為什麼……
今年,原來沒有春天啊。
戚少商爬進屋,撲倒在床shang。
像瞎子一樣,他一寸寸地摸索這張床鋪的每一個角落。
這張床shang,我們哭過、笑過。流過淚,流過血。癲狂過,放縱過,後悔過,原諒過。我懲罰過你,也親吻過你;你掌摑過我,也擁抱過我。最重要的是——
我們愛過。
這間簡陋的小屋,是我們愛的棲所。而這張床,是我們愛的見證。
我在這張床shang立的誓言最多。你在這張床shang流的淚最多。
枕上殘留著你幾根長綿的捲髮和你淡淡的體香。
戚少商抱緊了榻上的棉被,把它想像成那個孩子。
關於這床棉被的記憶,也很多啊。我記得每天你醒來后從被窩探出頭來,給我呵癢,把我癢醒,然後你得意地笑;我記得狂風嘶叫時你凍得牙齒打架,我緊緊摟住你,再蓋上厚厚的棉被,為你焐暖;我記得你犯了錯,我要打你時,你嚇得鑽進被窩不敢出來;我記得夜裡給你講鬼故事,你怕得將棉被裹在身上瑟瑟發抖;我記得我開玩笑過頭了,你羞惱地拽起被子一角輕輕抽打我;我記得對你發脾氣時你抱著被子蜷縮在床角,眼淚打在被子上;我記得我向你道歉求你原諒我時,你鬆開被子,chiluo著鑽出來,跪著爬到我身邊,含淚抱著我的脖子,親吻我……
戚少商已沒有力氣放聲大哭了。他緊緊擁抱著被子,親吻枕上殘存的捲髮,努力嗅著床shang淡淡縈繞的體香,把頭埋進枕頭,枕上迅速洇濕一大片,最終整個枕頭都濕透了。
北風亂,雪飄零,夜未央。
戚少商迷濛一陣,又清醒一陣,似睡似醒。無論睜開眼,還是閉上眼,滿眼都是那個孩子。
他從夢中哭醒,然後噙著淚昏昏睡去,然後再哭醒。
周而復始。
在第無數次哭醒后,他下了床,走到門口。
暗夜。很黑,很深。
屋外折斷的紅梅,已完全被白雪湮滅。就像從來都沒有存在過,了無痕迹。讓人驚疑,那滿樹的梅花,是否只是一簾幽夢。
純凈無瑕的雪花,在飄灑,再飄灑。
戚少商拿起了竹笛。碧綠中透出紅褐,像美玉內滲出鮮血。
竹的心,也會淌血么。
戚少商想作一支曲子。曲名,在他將笛子靠在唇邊的那一刻閃現在腦海。《冬祭》。冬日的祭奠。祭奠我死去的愛。
為了你失去你狠心傷害你
為了你離開你不分地離去②
笛音低回婉轉,悲涼凄愴,如泣如訴。
最終的幾個音符,他幾乎沒有勇氣吹下去。笛聲悠悠而終,他撫著竹笛,仰頭向天,淚花被夜風揉碎,紛飛。
靜靜的雪夜,一個少年,獨自坐在門前。手撫碧笛,幽幽嘆息。眼中無盡悲傷,臉上無限落寞。長發在風中飄拂,沾上些晶瑩雪花。
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像是遺忘了什麼。
從那以後,戚少商每天,都要做兩件事:一是練劍,二是吹笛。
不再關注晝夜更替,四季輪迴,風狂雨驟。沒有意識,沒有心。
他學會了喝酒。酒可以給他帶來剎那間的歡愉。因為每次醉了以後,都會與自己魂牽夢繞的那個孩子相見。那個孩子會羞澀地對他笑,他也就跟著傻傻地笑了。多快樂。
但是,隨著歲月的流逝,即使是醉酒之後,他也不能清晰地見到那個孩子了。為此,他發瘋、慟哭、摔東西。都沒有用。那個人在夢裡,臉孔漸漸泛黃了,模糊了,褪去了。
難道,他對他的愛,已隨光陰無情地消磨了么。
「小夕,我要走了。」
終於有一天,他拿著京城十大高手立下的生死狀,無比清醒地親吻枕頭,溫柔的說。
「不要哭。我不會有事的。他們殺不了我。」他微笑著,撫mo枕頭,說:「我愛你。等我回來。我一定會回來。」
他提起劍,收好生死狀,面帶笑容,走出屋子,從外面關好房門。
他轉身下山。走到半山腰,突然停下腳步。
他回首。
住了十多年的小屋,揮淚向它告別。彷彿想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
屋檐上冒著煙對煙囪說再見
這一去就是永遠③
是的。我不會再回來了。永遠都不會。這是我心碎裂的地方,我把心留在這裡,我的肉ti,再也不忍回來。
小屋。深山。東京。我的傷心之地。
還有夕陽。
看見夕陽,我會流淚。
那一夜,他貯藏了多年的能量,全部釋放。
瘋狂的戰鬥,屠戮的快gan。他在其中,迷惘了悲傷。
京城十大高手,一夜之間,盡被他踏在腳下。
劍刃上猩紅的血液,匯至劍尖,滴下。
啪嗒。啪嗒。似曾相識的聲音。
像你的淚。
他朦朧中聽到,人群的議論聲。
「才十五歲啊,就把十大高手打敗了,是個奇才啊……」
他像驚醒一場紛擾的夢。
我……才十五歲?我以為與你分別已有百年,怎麼會是短短一年?僅是一年,我怎麼會,已經開始淡忘你?
「你該擁有一個榮稱,叫九現神龍。」
一個淡定的聲音傳來。
戚少商木然地抬頭。
那個男子,一身黑裘,瘦高個子,悠然吐著煙圈。枯瘦的手裡拿著根長長的煙桿,煙氣繚繞。他身後,是數個持刀的矯健男人。
這個男子的臉,不算英俊,但眉目中透出一股雄風霸氣,看上去別有一番風致。寂靜但非ji寞的神情,看穿一切的眼神。一切都淡淡的。他不會是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但他會是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霹靂堂邀請你。」男子緩緩說,煙霧彌散。
人群一陣騷動。
「他就是霹靂堂堂主雷卷啊……傳說中能調度天雷作戰,會用絕技『電劫』的那個人!」
「可不是嗎……他十六歲就做了堂主,讓霹靂堂三年內就躍入武林門派前三甲……」
「他現在才十九歲,就做出這樣大的事業,後生可畏啊……這十五歲的孩子年少有為,跟了雷卷的話,前途不可限量……」
戚少商點頭,表示同意。
雷卷滿意地吸一口煙,眼中露出一絲欣慰的笑意。
那一天起,他加入了霹靂堂。
九現神龍戚少商的美名就此傳開。
江湖,並不像他憧憬的那樣美好。
霹靂堂里的日子,是冷寂的。
時常會有人殺人,然後被殺,然後別人再殺那個人……這種事情司空見慣后,戚少商也就見怪不怪了,自顧練劍、吹笛、酗酒。
雷卷並不管他。雷卷只指點精要,然後自己走進茶蓬,沏茶自己喝。淡泊地看著他酒後舞劍,悠然地呷茶。
雷卷茶藝高超,但戚少商從不品嘗,不是不屑,而是不懂。
「少商。你的武功,是從哪裡學來的?」雷卷喝完茶,又點燃了長煙。
「一本無名劍譜。」戚少商答道:「我已將它燒毀,埋了起來。」
雷卷詫異地看他。
「卷哥,請不要問了。」他說:「那本劍譜是我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我只能遺忘。」
雷卷略點了點頭,吸一口煙,緩緩道:「時間會沖淡一切的。」
戚少商好像痛苦地皺了一下眉,二話不說,抱起酒罈又灌了起來。
一壺漂泊浪跡天涯難入喉你走之後酒暖回憶思念瘦
水向東流時間怎麼偷花開就一次成熟我卻錯過④
雷卷看著越發沉醉的他,眼中竟有淡淡的憐惜。
你沒有聽說過,舉杯消愁愁更愁么?
戚少商醉得很徹底。他迷糊著笑,喊小夕的名字,說他愛他,想他。
我揮筆思念借三分醉意
笑問蒼天我唱到哪裡
我鼓起勇氣借杯中美酒
唱那夜為何不留你⑤
終於有一天,在戚少商戰勝霹靂堂兩大侍衛雷騰雷炮后,雷卷帶他進入了密室。
密室正中,懸著一柄劍。
秋水般的劍身,熠熠生輝。
唯我獨尊的王者風範。
「這是天魔教東方護法的佩劍。這把劍的名字,就是她的名字。但是……江湖上的人不願再聽到這個名字。所以,這柄劍現在,叫——逆水寒。」
戚少商聽得有些痴。他從未如此感受到江湖的神秘。
逆水寒高貴地射出銀光,寒芒中有些血色。像蘊藏了一個不為人知的故事,卻不忍抑或是不屑於再訴說。
「少商。你來霹靂堂,已有五載了。該去外面闖闖了。」雷卷吐出一口煙霧,昏暗的密室內,他身周淡煙繚繞,宛如仙人。
「卷哥,你……要我離開?」戚少商問道。
「年輕人,該去見見世面。這把逆水寒,我贈與你,你帶它去闖蕩罷。」雷卷吸著煙,慢慢離開了密室。走到門口,又停住。也不回頭,緩緩道:「雖然知道你必定有所作為,但是……假如你一事無成,傷痕纍纍,也不用愧於回來。卷哥霹靂堂的大門,永遠是向你開著的。」
他背對戚少商,戚少商看不見他的表情。但他最後的那句話,卻是一改往日的冷漠,透出絲絲溫情,淡淡離愁。
戚少商將逆水寒斜背在背上,邁出了霹靂堂,沒有回頭。
他沒看到,身後一個瘦高的身影,目送他遠去的方向,眼中流露出一抹稍縱即逝的悲傷。
他又在險惡的江湖中,摸爬滾打了兩年。
自那夜一別,已是七個春秋。
七年了。他已由一個十四歲的無知少年,成長為一個二十一歲的陽剛男子。
他所到之處,都會有人與他搭訕,有人崇敬地叫他九現神龍戚大俠。
他懲奸除惡,有口皆碑。每每抬手欲拔背上的逆水寒,手剛抓住劍柄,惡人便跪地求饒。
他英姿颯爽,儀錶堂堂,垂髮飄逸如仙,斗篷翻飛舒捲。見過他的女子,都迷戀於他英俊的相貌,倜儻的風度,卓越的武功。
他不再發狂,不再酗酒。他變得沉默。
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時常聽路人議論,這是戚大俠。
大俠?他嘴角泛起一抹苦得發澀的笑,一仰頭,將一碗酒一飲而盡。
直到有一天,他漫無目的地走在邊塞大漠上時,看到一群人打得熱鬧。
他輕易挑開了戰局,見是七個武藝非凡的人,詢問打鬥的原因。原來,那裡是連雲山水,他們便是連雲寨七大寨主,為爭奪第一把交椅而爭執不下。
令他驚訝的是,七大寨主見他技藝超群,一舉就能戰勝他們七個,竟請求他來做大當家的位置。
他本想婉拒,但七大寨主熱情非凡。他們臉上,是真實善良淳樸豪邁的笑容。這種笑容,七年來,他第一次見到。他在那一刻突然感覺,自己那顆千瘡百孔的心復甦了,心中的熱情,被這些坦誠可愛的人感染了,點燃了!
陰險邪惡的江湖,到哪裡找這種樸實的笑容!
他笑了,開心地笑了,七年來第一次發自內心地笑了!
他欣然同意了。在他和藹地注視每一位寨主時,他注意到三寨主阮紅袍——七位寨主中唯一一個女孩子。這個女孩友好又有些靦腆地沖他一笑,他的心,不由得怦然一動。
他愛上了這方土地,和這裡的人。
此後,人們再提及他,稱謂便更長了:連雲寨大當家九現神龍戚少商戚大俠。
聽著這個稱謂,他燦爛地笑。並非自得,只是因為高興。
他帶領弟兄們守住連雲寨,也就等於守住了邊關,守住了大宋的山河。他指揮連雲寨的人民打了許多勝仗,將遼人逼得一退再退。
他戰勝歸來開慶功酒宴,率眾兄弟們大塊吃肉,大碗喝酒,舉杯共飲,引吭高歌,豪爽大笑!然後借三分醉意,紅著臉對那個女孩子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引得大夥瞎起鬨,羞得那女孩子的臉紅似桃花。
就是這樣單純的人,單純的事,單純的愛。
連雲山水的人都說,有了這位大當家,打跑遼軍有盼頭了。
快樂幸福的生活。單純美好的日子。澎湃激昂的愛國熱情。
只是——
你呢?你還好么?
夜深人靜時,我輾轉反側。披衣起身,借著月光的清輝,走到遠處一個土丘上。
對月懷人。吹奏一曲只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冬祭》。
可是,我的感情,卻沒有七年前那個雪夜沉鬱。
可以說,是你,讓我擁有了現在的一切。
我實現了我的夢想,做了大俠。為國家與遼軍抗爭。我遠離了飢餓,寒冷,和貧窮。我得到了財富、地位和榮耀。
那麼你呢?你還好么?
我的小夕,你在哪裡。我四處打探你和那個墨影的消息,卻杳無音信。他是誰,他帶你去了哪裡。為什麼,人間,找不到你們的消息。
我多想找到你,帶你來。告訴你,這裡有生得旺旺的爐子,有一群熱心腸的人。你不會冷了,不會餓了,再也,不會了。
七年來,除了想念你,我不曾為別的事流淚。那個雪夜,你絕望的神情烙印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小夕,小夕。我愛你。不管時間流逝,無論今夕何夕。
你聽到了么。
多少離恨昨夜夢回中
畫梁呢喃雙燕驚殘夢
月斜江上
棹動晨鐘
前夢迷離
漸遠波聲
笛聲悠悠
春去匆匆③
冬緩緩睜開眼睛,環顧三個同伴。
春抱膝蜷坐,臉上若有所思,眼中含淚。秋立在門前,黯然幽幽嘆息。夏則早已哭得泣不成聲,邊哭邊嚷:這個故事太悲慘了……
冬笑了。輕輕吹去夏眼角的淚花,溫和地說——
我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吶。
(註:①選自鄭源《我不後悔》
②選自阿木《有一種愛叫放手》
③均選自歌曲《若相惜》
④選自周杰倫《東風破》
⑤選自薛之謙《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