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言下之意便是:你連重要文件都忘了帶,還怎麼指望你替我們顧好投資績效?
孟霆禹很明白,對這些隨手就能拋出上億資金的金主而言,投資什麼商品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替他們賺到更多的錢,一個不夠審慎精明的交易員是得不到他們青睞的。
沈靜今日闖下的禍,很可能害公司丟了這幾個處心積慮經營許久、好不容易才拉攏來的重要客戶,他怎麼對得起部門其它同事?
一念及此,孟霆禹臉色鐵青。「抱歉,請大家等我一下。」他強自鎮定地掃了眾人一眼,展臂半推半拉,將沈靜拖離會議室。
直把她推到公司門外,他才在樓梯間朝她低聲咆哮。
「你到底來做什麼的?你上班也快一年了,難道不曉得人家開會開到一半闖進來,很沒禮貌嗎?」
「我……我不是故意的。」她刷白了臉。「我是怕你……」
「我拜託你,用用腦子好嗎?」他沒給她解釋的機會,雙手捧住她的頭,惡狠狠地瞪她。「你怎麼都說不聽啊?做事老是這麼糊裡糊塗的?你要我怎麼放得下心?!」
「對、對不起,我知道錯了,你別生氣,霆禹,我發誓以後不會這樣了。」
「以後不會了?這種話你說過幾百遍了?到現在還是這樣!」他厲聲怒斥,暴跳如雷。
她驚駭,說不出話來。
孟霆禹看著她怔愕的臉,看著她顫著身子,環抱著纖肩,像受驚的兔子般整個人縮成一團,他又氣,又急,又是心疼,卻也心冷。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不能一輩子,守著永遠長不大的她。
胸口跳動的心,慢慢地,長上一層硬硬的繭,包裹住柔軟的肉,阻隔了溫熱的血流——
「我看我們還是乾脆點,分手吧!」
一個禮拜后,孟霆禹整裝出發,前往紐約。
沈靜趕往機場送他,在送客大廳攔住他,淚眼婆娑,哭著求他一定要回來,她會在台灣乖乖等他。
他百般想安撫她,勸她斷了兩人情緣繼續的念頭,她卻怎麼說都不聽,堅持不肯分手。
到最後,他冷下臉,不理她。
她坐在他身畔,緊緊地揪著他臂膀,一聲又一聲,細細地啜泣,又怕他嫌煩,不敢哭得太明顯,不時以玉手掩住唇鼻,藏去嗚咽。
時光,在她極度的不安與憂傷中,冷漠地向前,終於,她再也挽不住,只得含淚目送他通關。
她執著地追隨他的背影,不肯放棄,直到那影子遠遠地淡了、細了,成了一根針,扎在她心頭肉上。
鮮血,湧出。
她哭倒在地,用了好大的力量,才振作起癱軟的雙腿,攀扶著牆,踉蹌著來到機場大廳外,目送飛機起飛。
她不確定他坐在哪一架飛機上,不曉得究竟是哪只龐大如怪物的飛鳥,銜走了她心愛的人,她只是悵惘地佇立在那裡,看著飛機起起落落。
從日正當中,守到彩霞滿天,再到夜色蒼茫。
該回家了,他早離開了,就算她望斷了台灣的天空,也望不到他。
該走了。
她像植入了語言程序的機器娃娃,一遍又一遍地自說自話,也許連自己也不明白在說什麼,沉重的步履印在路上,每一個,都是心碎的線索。
心,是碎了,然而胸懷裡,還顫顫地抱著一絲希望。
也許,他會打電話來,也許,他說分手只是一時氣話,也許等他氣平了、想通了,他會再回來找她。
對,她要相信,事情還未到絕望的境地,四年的情絲絕非一劍就能斬斷,那是綿密的、堅韌的,無法輕易扯開的網。
斷不了的。
一定斷不了。
她說服自己,熱切地盼著他捎消息來,她等在信箱前,等在電話前,等在電腦前,等在家門前。
她相信自己終會等到他的字,他的音,他的人。
她盼呀盼,等呀等,歲月碾過她的臉,踐踏她的心。
時間,在她字典里成了一個難以辨認的符號,一個無法下定義、也看不到解釋的符號。
她恍惚地任那符號在每一樣她接觸的事物,無情地做記號。
直到某一天,她痛痛快快地大病了一場,熬過懾人的高燒后,醒來。
她神智醒了,執著的情,也徹悟了。
她坐在地上,沉默地看著自己的身影,在月光下悠忽地晃動。
不能怕寂寞喔,沈靜,要習慣。
她靜靜地告訴自己。
因為以後,你就只有自己一個人了。
只有孤獨的影子,陪伴自己。
在那個月光泠泠的夜晚,在那個四下寂靜、唯聞她自己淺促呼吸的夜晚,她,忽然懂了。
原來人,並不是一天天、一年年,慢慢變老的。
是在電光石火的一瞬間,是在自己也猝不及防的時候,乍然老去。
是這樣變老的——
【第四章】
沈靜拉回幽蒙的思緒。
夜晚,她在自家屋裡,悠悠地跟庄曉夢與童羽裳分享孟霆禹歸國的消息時,兩個好姊妹都是大為震驚。
「那傢伙還回來做什麼?」庄曉夢首先開炮。「他居然還有臉回台灣?他怎麼不待在美國死一死算了?」
炮聲隆隆,嚇得蘋果咬到一半的童羽裳心驚肉跳,整個人差點從沙發上彈跳起來。
「曉夢,你好犀利。」她睜大眼,呆了兩秒,忽地噗哧一笑,豎起拇指。「不過說得好,贊。」
「他說公司派他回來主持一件收購案。」相較於好友的激動,當事人沈靜反倒顯得老神在在,連說話的嗓音都是清清如水。
「收購案?該不會是要欺負哪家可憐的小公司吧?」庄曉夢冷哼。「這種人工作的公司肯定是那種沒良心的大企業。」
「聽說,他現在在『譚氏投資集團』工作,頂頭上司就是譚昱。」
「譚昱?那個譚昱?」庄曉夢睜大眼,好驚愕。雖然她進「翔鷹」工作是這幾年的事,但當年譚昱為了追求佳人,不惜收購「翔鷹」的事件可是驚天動地,到現在都還膾炙人口。「你說孟霆禹的老闆就是譚昱?」
「嗯。」沈靜點頭。
「這下可好,真的讓他功成名就了,可惡!」庄曉夢忿忿然地撇嘴。
「怎麼回事?」童羽裳不曉得來龍去脈,好奇地追問。「那個譚昱很厲害嗎?」
「譚氏家族在紐約可是赫赫有名,譚昱也是華爾街響噹噹的人物。」庄曉夢雙唇廝磨,超不悅。「居然讓那個薄情男跟到譚昱,真是讓他賺到了!」
「這樣啊。」童羽裳其實還是沒弄清楚,不過大概也猜到薄情男進了一間很不得了的公司,跟了一個很不得了的老闆,現在肯定是高高在上,睥睨一切,志得意滿。「真不公平!這種人還讓他事業有成,荷包賺滿滿!」銀牙用力咬蘋果,果肉在唇腔里無助地碾碎。
「怪上——老天沒長眼啦!」庄曉夢硬生生將說了一半的字眼繞回來,怕篤信基督的童羽裳聽到她侮辱上帝會發怒。
童羽裳自然也聽出了這番轉折,抿唇一笑,拍了拍好友粉頰。「曉夢真乖,不可以亂說話喔。」
庄曉夢沒好氣地橫她一眼。
童羽裳輕輕地笑,回過眸,發現主角一聲不吭,靜靜地啜飲紅酒,頓時收起嘻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