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似流水的人生(下)
在學校的日子份外安寧。室友還沒回來,她一個人住著寢室,上午翻譯資料,下午抱著靠枕曬太陽喝花茶。看了看學校發的校歷,才發現過幾天就是情人節。其實它年年都在那裡,卻未必人人都擁有幸福去渡過這樣的節日。那樣的幸運,對悠悠來說,也只有過一次。
悠悠和導師約了早上十點,從辦公室出來,手裡是剛剛簽完意見的碩士論文。厚厚一疊,當初剛上研究生,自己也曾被畢業論文的字數嚇到,原來一點一點的,也把全文寫了出來。老師的評價不錯,她的腳步輕快,天氣的過渡階段特別的短,轉眼似乎在冰雪之後就是初春。
早上的陽光讓整個校園褪去了冬日的衰敗,昨晚的春雨過後,空氣清明得讓人忍不住深呼吸。外院的辦公樓下來就是學校的小廣場,常常是最熱鬧的地方,大片的灌木,隱在寬闊馬路深處的清新綠色。
總是覺得自己忘了什麼事,直到師妹的電話打來,悠悠才開始哀嘆自己真是老了,記憶力退化得不成樣子。幸好上午發往本科校區的最後一班車還差幾分鐘,於是匆匆忙忙的擠上去,乏力的只想睡覺。
她讀研一的那年,院里要求一個研究生對應一個新生寢室。說得好聽就是小輔導員,其實不過就是做個樣子,搞個形式。只有悠悠和四個小師妹打成一片,時不時請她們吃個飯,把姐妹情誼保持到了現在。
臨近畢業的時候,四個小女生說什麼也要請她回原來的校區吃飯,她也欣然答應,太久沒有回去新校區,其實心底也有淡淡的情緒滑過。於是去了熟悉的餐廳吃飯,有兩個師妹還把男朋友一併帶了出來,熱熱鬧鬧的一群年輕人,讓人覺得舒心。
菜色都是自己喜歡的,吃得很飽。其實學生都是這樣,不把一桌的菜吃得乾乾淨淨似乎就不叫聚餐。有師妹邊吃邊問她:「師姐,你有沒有男朋友啊?」
悠悠搖頭:「沒有。」手邊是很粗劣的茶水,她驀地抬眼,正對陽光,一時間以為自己認錯了人。手一抖,熱茶就濺出了幾滴。
一個穿著運動服的男生,他身邊的男子,亞麻色的長褲,薄薄一件大衣,一手插著口袋,微微仰著頭。那樣有些漫不經心卻挺拔的身姿,卻在記憶深處獨一無二的跳動著。
兩人一道走進了飯店,悠悠怔怔的重新低了頭,一個師妹看到那個男生,歡快的叫了一聲:「林國強!」
躲閃不及,施悠悠覺得心跳停了兩秒,然後見到靳知遠的目光一點點的抬起來,望向這邊。深邃而平靜,沒有偶遇的訝異,有她熟悉的溫柔繾綣,微不可見的向她輕輕眨了眨眼。她也忍不住笑,低頭的一刻,林國強已經走過來,隔斷了兩人的視線。
他禮貌的給同桌的女生打招呼:「師姐。」又招呼了幾句,轉身回去了。幾個師妹等她走了,嘰嘰喳喳的笑:「哎呀,物理院的帥哥師弟啊。」
兩桌的速度差不多,悠悠這邊吃完的時候,幾個師妹爭著去買單。忽然有人輕輕敲了敲自己的桌子,她抬眼,靳知遠站在自己身邊,俯身望著她:「要不要逛逛母校?」嘴角的笑意有些複雜,只是眼神閃亮,從開著的窗戶中透進的清風靜謐,時光安寧。
她就和師妹們告別,才一分開,就收到簡訊:
「師姐,那個男的是誰啊?好帥啊!你要抓住機會。」
邏輯被小女生的八卦打亂,說的話也讓人覺得好笑,悠悠笑得眉眼舒展得很漂亮。靳知遠等了一會,才拍拍林國強的肩膀,介紹給她認識。男生還很青澀,靦腆的沖悠悠笑了笑就不再說話。而靳知遠的笑意中染上了嫩綠的新鮮氣息:「這是施悠悠,師姐,研三。」他揚眉沖她一笑:「是吧?」
是不是因為這個校園的緣故呢?悠悠覺得自己久違了他這樣的笑容。就像很久以前,自己和他不熟悉,也有幾次偷偷沖著這樣的背影流口水,一邊教訓曾天洋說:「看看人家,那才叫氣質啊!」
其實靳知遠一路上還是電話不斷,他便放慢了腳步,走在兩人後面。她的背影還是纖細,肩膀有些抖動,在對著師弟說笑。這樣的相逢,靳知遠覺得拋開了一切負擔,純粹得像是校友重遇,流水般滑過的日子裡,難得浮生輕鬆。
「之前一直是靳叔叔在幫我家,後來他去世了,哥哥和姐姐一直在資助我。我本來說要貸款上大學,後來哥哥說讓我暑假去他公司幫忙,就當自己打工掙錢……」說到靳知遠的時候,悠悠看得出來,男生對他一臉崇拜的表情。
她凝神聽著,不自覺的微笑:那個男人,總是給她各種意外。她以為他最是燦爛的時候,他的世界其實一片烏黑;而她的想象中,經歷過那些之後,他的人生該當晦暗了,其實他一如往常的做著該做的事,舉重若輕。
Z大人習慣把本科生所在的校區稱為新校區,彷彿那是約定俗成的。其實校區明明造了那麼多年,承載起一屆又一屆學生的回憶,多少悲歡離合的小故事,淡淡的在一個「新」字上沉浮著,再被淹沒。靳知遠抬眼看她一束漆黑的馬尾輕輕擦過了肩頭,活潑動人。
如今原料價格猛漲,連帶他們拿到的出廠價也一再飆升。這個星期靳知遠不知道接了多少電話。可是這樣一刻,多麼難得,他索性將手機關機,心底一陣輕鬆。
不遠處是一幢小且舊的灰色樓房,就在操場邊。如今已經廢棄,不知道做什麼用了。悠悠正在對林國強說著話:「你看,我在這裡讀本科的時候圖書館還沒造好。這才是我們的圖書館。」她的眼睛微微一眯,目光轉向了圖書館下邊的操場,還是有男生在踢球,學校建設的越來越好,連以往塵土飛揚的小操場竟然也鋪成了塑膠跑道,草坪上黃青相接,幾個男生正在跑圈。
黑白色的足球被大力抽射過來,還帶著勁風,打旋著飛來。力道很大,悠悠還沒看清楚,球卻已經在靳知遠腳下停下。他的眼中略有頑意,輕輕顛了顛,足球劃出的弧線柔和,精準無誤的落進那群等待的男生中。那頭噼里啪啦的響起了掌聲,還有口哨聲,其實他們站的地方離球門很遠,要做到這樣的精準,幾乎就是一個定位球。靳知遠又在原地站了一會,聽見悠悠問他:「怎麼?球技還沒荒廢呢?」
他怎麼會忘記,其實悠悠也是球迷,那時候他常常聽她和曾天洋爭執得面紅耳赤。最後拉著他過來評理。悠悠有時候愛強詞奪理,他明明知道曾天洋說得有道理,偏偏最後總是模稜兩可的暗中幫她。好幾次急得曾天洋跳腳:「靳知遠,你還有沒有原則啊?這都不算越位乾脆把用手把球扔進球門得了!」而她還老不服輸,就和曾天洋大眼瞪小眼,最後氣憤的一甩頭,拉著他就走。
林國強也拍了拍手:「哇,這一腳真帥。」
「可不是,他好歹也在校隊呆過啊。」悠悠代他回答。
「你們是那時候認識的?」
悠悠忽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的目光還遠遠的望向在圖書館二樓的那扇窗邊,自然而然的接上他的話:「她是我師妹。」
林國強臨時被院里抓去開會,他們都是過來人,倒無所謂,就讓他回去開會。就剩下兩個人,恰好走過窗下,她抬頭看看窗口,清楚的見到屋子裡有封塵已久的書架,於是駭然而笑:「呀,這裡看上去離窗子很近啊?」
靳知遠在笑,神色柔和,淡淡反問她:「你以為呢?我好幾次在校隊訓練都可以從操場上看到你。」
悠悠心底輕輕「哦」了一聲,心跳忽然快了起來,又有些不好意思。大約只有女孩子才會將心思百轉纏繞,而看看他,似乎只是隨口說的一句話而已。她想了想,問他:「靳老闆,你還挺有愛心。我以前怎麼沒看出來?」
「國強的爸爸原來是我爸公司的職工,後來工傷癱瘓的。我爸從他初中開始一直資助他。現在我還有能力,就繼續下去了。」
她就微微笑著:「我知道你是好人。」
其實她該問問他的傷好了沒有,或者他的心情好些沒有。可是話在嘴邊沉吟了半天,卻總是不敢。就像寒假的時候,每個晚上都在撥弄自己的手機,編了一條又一條的簡訊,可是總是不敢按發送鍵。她她早就知道了,這個世界上有東西比疼痛和傷口更加可怕。這些話不用對他說,她隱隱有感覺,其實靳知遠也一樣清楚那種疼痛,甚至體會比自己還深。
學校沒有多大變化,連那家小超市都原封不動的在那裡,照常營業。他去買了水出來,正是學生下課的時候,望過去只覺得人頭攢動,鋪天蓋地的喧囂和熱鬧如潮水般將兩人慢慢浸沒。
他將瓶蓋擰開,愕然,順手將水遞給她。那些相處的小細節,正一絲絲的收攏在悠悠的腦海里,比如這樣,她向來手勁小,擰半天也開不了。於是靳知遠總是一條龍服務。
他的眼神明澄,眉梢微揚:「再坐坐就走,這樣很難得。」語氣中不經意帶了滿足,褪去了深沉和偽裝,彷彿初識的時候。那時候他微微俯身,遞給自己一盒冰淇淋。
悠悠小口小口的喝水,更多的時候反而是靳知遠在說。
新年的那幾天,靳知遠大半的精力用了幫吳家的事上。和吳宸接觸越多,心底倒越喜歡這個年紀和自己相仿的男子。姐姐曾說了句吳宸適合悠悠,其實沒錯。歲月漸長,就越喜歡直爽的人。而吳宸,和自己的眼光都相似。會喜歡上同一個女生,大方朗朗的表達出來。也不奇怪,那樣美好的一個女孩子,總會有人和他一樣,付出耐心和愛心去等待。
他當然的沒有把這些心情詳細的說出來,輕輕掠過一筆,盡量不叫她尷尬。數年之後,還有這樣的巧遇,能和悠悠一起在校園裡安靜的坐著,面對彼此,漫無邊際的聊天,心境柔和,已經珍貴的近乎奢侈。甚至比他強吻她那一晚都要讓人覺得美好。
其實他常來這裡,可如今的城市這樣大,人人穿梭往來,想要相遇,又談何容易?而這樣的再相遇,可不讓人心生感激么?他無法不眷戀這樣的時光,如同枯萎的花朵,一點點的在清水中重新展開,命脈中滑動起絲絲的暖意。
似乎把能閑聊的也都說完了,靳知遠笑著站起來:「走吧,我送你。」
溫度在塑料椅子上迅速的消散開,他們誰也不敢一起把這個校園再走完了,說不準小街上老闆還能認出自己,而不約而同繞開了曾經的建築工地上,其實如今已經是一座很輝煌的校史紀念館。
那條去市區的路,悠悠閉著眼睛都知道路邊有哪些商店。那時候他們擠在公車裡,滿頭滿臉的汗;如今冬暖夏涼,車子里空間又寬敞,卻隔了那麼遠,各懷心事,竟似連開口都不再願意。
果真是車水馬龍,人煙如瀚,再也尋不到一絲過去的痕迹么?
車子平緩的在校門口停下,靳知遠神色複雜的看著她打開車門,卻悵然的想,自己是不是將僅有的一次機會都錯失了?他只肯定一點:生活一點點在向前流淌著,沒有誰還站在原地,即便互相等待,終究是拐進了各自的支流,目光相望的剎那,其實連指間都來不及彼此觸及。
她已經不是那個依賴自己背書、打飯、看病的小女孩了,這樣的想法讓他覺得微微有些酸意,卻又在自己可以控制的程度之內。
於是自己的聲音在這個小小的空間里將她拉回原地。
「悠悠,每次我對你說對不起,好像總是被打斷。」靳知遠看著她微側的身子,那些話從靈魂深處慢慢的滲透出來,傾盡全力,「其實所有的事再發生一遍,恐怕我還是會這樣做。我爸說,男人就該有擔當,有責任感。有些事,本來就是不公平的。悠悠,對不起。」
她沒有很快的回答,垂下眼光,伸出手去握了握他的手,低聲說了一句:「沒事,我知道的。」這樣柔軟白皙的手,站在不遠的地方向自己揮動,笑得分外燦爛,靳知遠微笑回望,然後離開。
靳知遠半開了車窗,點了一支煙。氣流灌入的緣故,那一點紅色燃得很是迅猛。他的手半放在車窗上,回想起她最後的表情,心情莫測難辨。
而此刻悠悠拐進奶茶店,買了大杯的焦糖咖啡,暖暖的捧在手心。學校的木質長椅早被情侶們霸佔了,只能尋了松樹下的一個小石凳,有淡淡的紋理,清冷的背著陽光。她連松針都不及拂去就坐了下去。
兩個人,兩個地方,干著不一樣的事。
隔了那麼久,他們都學會了隱藏。時間把傷痛都席捲而去,撫得平滑順暢。他們心底,都有愧疚,也有不確定。於是彼此輕輕的試探,等待契機。
畢業前夕,學生們像是倦鳥歸巢,一撥撥的回來。有人建議搞一次畢業旅行,就去附近的地方。曹立萍已經回來了,於是轉過身對悠悠興緻勃勃的說:「你去不去?」
其實連去哪都沒定下,悠悠還沒來得及接話,先接了一個電話。
靳維儀打來的,語氣就像這天氣,柳絲吐絮,如沐春風。
她來邀請悠悠參加自己的婚禮。悠悠驚喜交加,以她對靳維儀的了解,之前連她戀愛的風聲都沒聽到,居然這麼神速,婚禮都已經準備就緒。
維儀在電話里說:「唐嘉非要去燕歌嶺,說是那是他朋友的山莊。到時候我們來接你吧?」
悠悠聽說過燕歌嶺,靠近文都市,江南名山,而那邊更以一片竹林而聞名。據說因為還沒完全開發而風景自然適宜,算是都市中難得一片尚未被人群踐踏的樂土。
於是一口答應:「恭喜你了。」
維儀有些不知所措:「怎麼?他沒告訴你么?我一直以為你們現在都有聯繫。」
悠悠握了電話搖頭,半晌才想起靳維儀看不見,才笑著說:「沒有。他可能比較忙吧。」
她掛了電話,聽見曹立萍問她:「燕歌嶺?」
年輕人就是行動迅捷,下一秒,谷歌百度;再下一秒,群里一片歡呼:「好吧,看起來像是自助游的聖地,就去那裡。」
有人很積極的去聯繫包車,又跑來和每個人確定時間,最後悠悠看到最終時間,苦笑:「很好,我完全可以在那裡等到集體活動結束,然後參加婚禮。」
想到又要在婚禮上見到他,一陣怔忡。她還來不及把這幾個月發生一連串的事告訴曹立萍,只覺得巧合,又有點天意弄人,倒不知道怎麼開口了。
旅行車就準時停在了校門口。外語系的研究生們也以女生為主,加上家屬,勉強坐滿了一車。一路上興緻大發的姑娘們開始唱歌,從山歌民謠到時下流行的RAP,幾乎把嗓子都唱啞,嬉笑打罵,又開始互相分享零食,連年紀都小了一輪。悠悠靠在曹立萍肩上,本來已經有些睡意了,也被吵醒,然後笑:「看看,一個個都返老還童了。」
車子停在賓館外,一群人下車,分了房間,約了午飯時間,嘰嘰喳喳的道別。
到了才知道真的是個好地方。山谷翠英繽紛、滿目絢爛的時候,全是純凈至極的綠色,竹節修長,竹葉纖瘦,淡淡一陣風掃過去,碧綠的波濤翻滾起伏。
他們住的地方是家新開的賓館,做成了山莊的模樣。悠悠心裡一動,問服務員:「你們周末是不是要舉行婚禮?」
服務員點頭,「對啊,我們老闆的朋友,這山莊幾乎都包下來了。」
那麼就是這裡了。悠悠打量這裡的環境,心裡稱讚,難怪非要在這裡辦婚禮。屋外是一大坪真正的原生態綠地,沒怎麼經過修飾,反倒顯得別緻,已經有人在那裡搭起手架和木棚,想必都是婚禮的前奏。
曹立萍看了一眼,問:「你哪個朋友啊?真有格調。大老遠跑山裡來結婚。」
其實悠悠也想不通。唐家的情況她多少知道了一些,結交面那樣廣闊的人家,加上靳知遠如今生意上的夥伴,難道把那麼多人都拉到山裡來?
她回答有些局促:「嗯,靳知遠的姐姐。」
曹立萍瞪大眼睛看著她,像是受到驚嚇的小貓咪:「誰?靳知遠?」
悠悠卻不願意說了,任憑曹立萍大呼小叫,一直沉默。最後悠悠拍拍她肩膀,嘆氣說:「你歇一歇,他的電話,講完你再叫。」
悠悠特意走到陽台上,聽到電話那頭輕緩的呼吸聲,然後靳知遠問她:「你在哪兒?」
他聽完就笑:「你已經跑去那裡了?虧我還特意早來一天,想接你過去。」
「怎麼從來沒聽你說起姐姐的事?」
靳知遠隔了一會兒,才說:「嗯,我倒車,你等等……我姐姐她是閃婚,連我都嚇一跳。」他又笑了笑:「不如我也提前過來。反正婚禮我也幫不了什麼忙,早過來幾天還能當渡假。」他很久都沒這樣親昵的和她說笑,順口說出來的時候,一時間自己也有些不習慣,而悠悠更是怔住,什麼也說不出來。最後順著他的語氣,不留痕迹的說了聲「好」,連自己都覺得虛偽。
曹立萍主動挨上去問:「我們去竹林里走走?」悠悠知道她的意圖,本來還有些勉強,可是天氣實在很好,還是手拉手的出門了。
她們邊走邊說,悠悠把能說的都告訴了她,聽得曹立萍長呼短嘆,最後說:「以前我也罵過他,可是他也不容易啊。」其實何止她一個人罵靳知遠,那時候身邊的朋友知道他倆分手,曾天洋見悠悠病成這樣子,都恨不得操起棍子揍他一頓。只不過他很快轉學走了,一群人幾乎都沒再見過他。
聊得入神,悠悠沒注意腳下的碎石,腳步一錯一滑,身子向前傾了傾,差點沒摔倒。後來走路就不大舒服了,酸軟得不像話。看看時間,也快到中午了,於是折回了山莊里。回去才覺得稍微有些不妥,腳踝的地方腫了起來,雖然不是很嚴重,同學們還是紛紛拿來了藥酒、膏藥,熱敷涼拌,十八般武藝都使出來。
下午的爬山活動她自然而然的推掉了。一個人窩在房間午睡看電視。其實腳上的傷更像個借口,她就是懶,不想去爬山,往深處想,彷彿對爬山有了恐懼。於是一個人跑到大廳里轉悠,順便看看門口的風景。
山間霧氣慢慢覆上來,太陽也一點點的隱去,想必那群人也該回來了,悠悠在門口張望幾眼。果然,先頭部隊已經從曲曲折折的羊腸小道上出現了。
她坐回大廳里,卻看見一輛熟悉的車子先從蜿蜒山路上開過來。
山間的氣溫比山下低一些,靳知遠還沒來得及穿上大衣,襯衣雪白,修長挺俊,瞬間吸引了幾個服務生的目光。他匆匆進來,沒想到就這麼輕易遇著了她,輕輕笑著,把手伸給她:「我來了。」
下一刻,班裡的同學紛紛湧進來,有認識他的,也有不認識他的,嘈雜著總有人在問:「哎呀,這是誰?」也有人知道陳年往事的,迫不及待的開始和同伴分享。
曹立萍手裡還舉著一大束采來的野花,紫羅蘭的顏色襯得摘花的人都份外優雅,可她只是獃獃的看著靳知遠半晌,然後才說:「師兄,你好。」
他此刻站直了身子,向她點頭,禮貌的說:「你好,很久沒見。」
總之,一大群人堵在了大廳,在一片紛亂中,唯有施悠悠表情還冷靜,她沒帶出一點笑容,目光里有些東西,像隔著屋外淡乳色的清嵐,一動不動的看著靳知遠,彷彿在看一個陌生人。
山莊的老闆出來,也是個年輕人,見了靳知遠,連聲打招呼:「你怎麼這麼早就來了?這還沒準備好呢。」
靳知遠和他握手,然後笑著說:「我是來玩的。婚禮那是唐嘉的事兒,我可沒打算插手。」老闆看看悠悠,又看看靳知遠,心領神會:「行啊,下次你結婚了也來照顧我生意就行。」悠悠當作沒聽見,看著他們寒暄,沒想到靳知遠回頭深深看了她一眼,本來還沒什麼,這下子臉倒燒紅起來。
他要了一間房間,就住她的隔壁。晚飯時間,曹立萍跑出去聚餐,他就拿了藥酒給她按摩。她心底還是不舒服,彷彿這種刻意的親近中還滲了沙礫,無法做到坦然面對。
此時此景,房間里充斥著藥酒怪怪的味道,靳知遠低著頭,替她活絡腳踝,又問:「這樣疼不疼?」並沒有傷著骨頭,其實也不是很疼。悠悠搖了搖頭,看著他挺直的鼻樑,幾乎擋去了半邊臉上的光線,目光溫柔,動作輕緩,就像自己很熟悉的那個人。可是他們之間,彼此都有殘缺。她總覺得,無法回到年少熱烈的時候。那時候他們坦蕩的互相付出,而不必疑忌什麼。
他去洗了洗手,出來問她:「你要吃什麼?」
悠悠淡淡撇開目光:「曹立萍會給我帶來。要不你先去吃晚飯吧。」她坐在旅館的靠椅上,腿上蓋了毛毯,臉色有些蒼白,心情也不見得大好。靳知遠走過去,慢慢俯下身子,雙手撐住她的椅子,和她靠得那樣近,呼吸溫熱:「扭傷了腳也好,我陪你在這裡住幾天,就當渡假。」
觸手可及的距離,他的英俊一如年少的時候,總讓人忍不住想去觸摸。可是悠悠忍住了,別開臉去,讓他看見自己微翹如蝶翼的睫毛,輕聲說:「怎麼想到來這裡結婚?」
他一怔,緩緩的笑:「你該去問唐嘉和我姐。他們愛折騰,就愛往這山上一車車的拉人,我有什麼辦法。」
曹立萍回來的時候,臉上樂呵呵的:「哎,你一下子成話題人物了。每個人都在追問靳師兄啊。」
最後躺在床上休息,悠悠把燈擰熄,聽到曹立萍說了句:「能重新在一起也不容易。別犟著了。」
原來都以為她在耍脾氣……可難道沒有人看出來么?她分明是在害怕。她一直因為他母親的事而覺得愧疚,而他……似乎並不信任她。
不知什麼蟲子在窗外叫著,聲音清越。近在咫尺的樹木和山谷,影照萬千,婆娑迷離。山間的濕氣重,枕頭有淡淡的潮意,悠悠想著,愈發的輾轉反側。月亮悄悄從窗子一邊挪到另一邊,她才醞釀出點點睡意。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連曹立萍什麼時候走都不知道。她跳下床,覺得腳踝好了些,可還是走路吃力。洗漱完畢,咔嗒一聲把門扭開,才見到靳知遠背對著自己的房間,靠著窗戶邊眺望遠山。回頭見到她,就問:「醒了?」
悠悠吃了些東西,看了看天氣晴好:「要不我們出去走走?」
靳知遠五官深邃,眼中似乎有無限的光輝,笑:「好,我扶著你。」
悠悠不用他扶,就是自己走著慢一些。他們慢慢走進竹林深處,隱沒在綠色里,悄聲細語,生怕驚起林中的飛鳥鳴蟲。
悠悠向遠處望了一眼,幽長的小道沒進林子深處,看不到盡頭。她忽然不想走了:「靳知遠,我們回去吧。」
靳知遠轉過身,聽到她輕輕的說:「你……真的沒有怪我?」
他從容不迫,眼神里叫人看不清深淺:「從來沒有。」
他知道她不安心,索性攤開了講:「我媽的事,真的是意外。她身體一直不好,醫生也早說過,隨時可能出意外。那天晚上,如果說真的是誰的錯,那也是因為我開車不小心。你要是一直記掛這件事,真的沒有必要。」
悠悠不吭聲。
他伸手拉住她:「還有什麼?你全說出來。」
悠悠深呼吸了一口,有悠長清冽的竹香鑽進了身體里,她說:「以前的時候,總是你付出的多,我做的少。你說這是責任,可我不覺得。當初你要是全告訴我,我想我也能陪你走下來。」她嘆口氣,「可是,靳知遠,我覺得到了現在,你還是這樣子,從來沒變過。」
她沒有說得更多,因為他能明白的吧?她想說,要是以後的日子,再經歷這樣的時光,他是不是還會拋下她,獨自前行?
靳知遠終於斂起了那絲微笑,沉默的牽住她的手。回去的路分外的長,或許也是因為他們走得慢,或許是因為各自懷著心事,誰都沒說話。
等不到他的回答,悠悠的心就一點點的沉下去,竹葉被簌簌的吹動,心思也一點點的四處散開。
旅遊大巴已經等在門口,班裡同學中午就要離開。曹立萍笑得很曖昧:「行啊,你再好好享受幾天。」她看著他們一個個上車,一轉身,靳知遠站在自己身後說:「一會我姐他們也上來了。」
她「哦」了一聲,努力顯得快活一些:「我正好可以幫忙。」悠悠難得看他有些拘束,說話也不利索:「那個,蘇漾也來,她是伴娘。」
悠悠越是漫不經心,靳知遠倒有些難堪,他嘴角一動,最後說:「我和她……這麼多年,我對她,有過感激感動。可我對她說過我們不可能。所以到了現在,她還是一頭鑽在裡面不願意出來,我真的沒有辦法。」
即便悠悠不喜歡她,卻也感嘆。她搖搖頭,說:「沒什麼,我知道的。」
他最後放鬆下來:「你知道就好。」
可是再見的時候,還是尷尬。尤其是迎面遇上,蘇漾看見他們在一起,本來還是快快活活的對靳維儀說著話,卻硬生生的讓笑容僵硬在臉上,一言不發。維儀打圓場:「哎,你們來的真早。」
是司機送她倆上來,唐嘉還在文都招呼客人,據說明晚之前會把人都送上來,休整一晚后再舉行婚禮。唐家娶媳婦看來是下了血本,悠悠看看靳知遠,昨天還在說不管婚禮的事,可就唯一的一個姐姐,想必也是不甘人後,把該做的都做到了。而維儀這樣的女子,確實也擔得起這樣的幸福。
晚上維儀拉著悠悠在房間試婚紗,最古典的款式,露出肩膀如玉,鎖骨纖巧,肌膚勝雪,明艷高貴得像是從油畫上走下來的公主。
就她們兩人,悠悠真心實意的稱讚:「真好看。」
維儀拉了拉裙擺,然後一臉期待:「你穿一定也好看。而且,悠悠,我想我很快能見到,是不是?」
她早就不是以前生澀的小女生,被開了玩笑,立會飛紅了臉頰不知所措。於是淡笑不語,撫摸著沙發上另一件禮服,很絲質的柔滑。她又抬眼看看靳維儀,忽然覺得這件禮服會更襯她,典雅大方,有楚楚動人,像是格蕾絲王妃。
維儀笑:「全是唐嘉選的,眼光比我好。」那個男人,真的養就了挑剔的格調和口味,才能選中這麼精緻的長裙,這麼美麗的妻子。
悠悠點頭:「對啊,其實你讓蘇漾師姐來陪你試更好,她的品味也蠻好的。」
想不到維儀坐了下來,面對面的看著她,然後輕柔的說:「悠悠,我知道這樣說她不好,可是蘇漾是真的傻,從來不聽勸。她喜歡知遠,人人都知道。可是人人也都知道,我弟弟不喜歡她。她偏偏放不開。」她漆黑的瞳子看著悠悠,嘆了口氣,不知想起了什麼,最後有些悵然的撫摸著裙裾上的蕾絲。
「這幾年,她都習慣了主動去接近知遠。就像這次,她說要做伴娘,連禮服都選好了給我看。其實知遠從來都沒有……可我真的是勸不來。」
那麼美麗的一個女人,從年少開始的愛慕,一直到現在,連風雨中隨他一一踏遍,卻還是走不進心裡。
窗外淡淡的月華鋪滿整個山谷,無數的竹枝搖曳葉間,有蕭索的生機。她們又坐了很久,直到很晚悠悠才回到自己房間休息。
晚上不知是不是下過了雨,早上起來的時候分外清爽的潮濕空氣撲面而來。悠悠推開窗,才見到山莊外停滿了車,還有人在絡繹不絕的走進來。她一眼看到吳宸,心裡有些驚喜,於是跑出去打招呼。
吳宸似乎還有些疲倦,見到悠悠眼前一亮:「我就知道能遇到你。」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先入為主的印象,悠悠總覺得如今他衣冠楚楚,生機勃勃,就像他說的,一個「優秀的民營企業家」也很有氣質。於是笑著說:「你昨晚來的?」
他搖頭:「昨天有事,今天才上來,山路繞得我頭都暈了。」
正說著,悠悠的肩膀被人環住,靳知遠一身西服,站在她的身後對吳宸打招呼:「吳總,趕來了?」他本就在儀錶上要求極嚴,今天又刻意修飾了,令人窒息的英俊、風度迷人瀟洒這些褒義詞可以通通倒在他身上。
吳宸很沒風度的笑笑,目光從他的手上掠過來:「你這樣做算不算示威?」
悠悠掙開他的手,皺了皺眉,心裡也覺得靳知遠幼稚。
靳知遠哈哈大笑,又和他說起生意上的事:「你還有臉來?我聽唐嘉說最近有好幾單都被你們搶走了,嗯?」
吳宸有恃無恐:「我的禮金不算少,唐嘉總不能打笑臉人吧?再說,我也算你們靳家的客人。」
這個地方選得這樣好,石塊砌成的小小圍牆,青苔痕迹緩緩蔓延,有陽光輕輕滲過交錯的竹葉,再一點點的落到人們身上。陽光潑灑,碧翠的草地被光線點燃了熱意,像是旋轉的舞台,腳步聽起來都讓人覺得快樂。
悠悠和吳宸坐在一起觀禮,看著慢慢走來的那對男女。維儀挽了弟弟的手,走過玫瑰裝點成的拱門,身後是兩個粉雕玉琢的花童。身邊的伴娘也美得叫人驚嘆,可是總沒了那樣的神韻。新娘實在光彩四射,鑲滿珍珠的發簪箍起了黑色長發,露出的臉龐白皙光滑,高貴如同希臘女神。靳知遠那雙桃花般的眼睛,燦燦閃著光芒,全是笑意,心滿意足的把姐姐交給那個等著的男人。
唐嘉最後牽起維儀的手的時候,靳知遠看著他們繼續往前走,莫名的一陣輕輕失落,好像生命里最親近的一個人就這樣走進了別人的生活。可是下一刻,他的目光看到了坐在不遠處的那個女孩,她微微仰著頭,大概是想看清新郎新娘,嘴角帶了笑意,側顏清美。
悠悠像是心有靈犀,很快的轉過了頭,向他輕輕眨眼,似乎別有期待。他在原地靜靜的立了一會,慢慢繞過觀禮的人群,坐在她身邊。就是這樣,簡單的並肩坐著,卻覺得幸福。
後來的時間悠悠都坐在一邊,吃點小吃,喝喝飲料。反正人來人往,兩家的客人都是生意上有往來的,她也不認識。一直到晚宴結束,熱鬧喧嘩的氛圍彷彿還未消散。有的客人留下再住一晚,想要再把燕歌嶺好好玩一圈,也有的開了車,即刻下山了。吳宸傍晚的時候就走了,她左右看看,無所事事,打算回房間。來去的人流之中,手腕卻被拉住,靳知遠已經把領結扯了,有些強橫:「你跟我來。」
她被拉到了山莊後邊的山坡上,很別緻的地方,開了一家茶屋。
靳知遠似笑非笑,並沒告訴她去見什麼人,徑直走向一個包廂。推開門的時候,滿室暗香。蘇漾看到他們,臉色微微一沉,語氣有些尖銳:「靳知遠,我不記得我也約了她。」她還是下午的妝容,禮服外套了一件外套,身姿窈窕纖巧,大約是喝了些酒,臉頰微紅,透出幾分嫵媚嬌艷來。
靳知遠習慣只拿一杯檸檬水,安靜的坐在她的面前。悠悠體會出她的敵意分外明顯,聰明的一言不發。誰都沒有開口,最後靳知遠打破了沉默:「今天辛苦你了。」
她再無顧忌,纖細的手指拂過杯壁:「靳知遠,我本來是找你,想努力最後一次。可是我好像錯了。」她尖俏的下巴向施悠悠一揚,「你把她帶了,是給我最大的難堪。」
透過清澈而微帶果肉的檸檬水望去,他的手指修長有力。蘇漾又看看他俊朗的眉宇,年少時的英俊銳氣,到了現在,愈發可以品嘗出沉澱下的深沉與醇和。而靳知遠卻輕輕撥弄著那個杯子,微笑:「我從來不想給你難堪。」
蘇漾長久的注視他,旁若無人。從眉間的輕輕的皺痕,到挺直的鼻樑,最後目光停在他的雙眼上。因為帶了酒意,越發喜歡那雙明亮又漂亮的眼睛,眼神清冽得叫人讚歎。而施悠悠坐在他身邊,還是老樣子,似乎時光荏苒,卻沒在她的身上留下刻痕。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可是又不能叫人驚艷,輕輕淡淡的就像他手裡的檸檬水。
蘇漾的指甲是淡粉色的,柔和的散發光澤:「這麼說,你們還是決定在一起了?」她看著悠悠,眼神凜冽:「你還記得么,那時候在醫院,我對你說的話。」
怎麼會不記得?第一次有人這樣直接的告訴自己,像是在自己面前狠狠打碎了最後的一顆珠玉。悠悠後來心平氣和的給自己分析,她的初戀,真正的終結在這位師姐凌厲的語氣中。
靳知遠有些疑惑的看著悠悠。她卻半晌不語,點點頭:「我全記得。你一點都沒說錯。」她忽然不想坐在這裡看著人人糾纏,於是站起來:「師姐,你們慢慢聊,我在外邊等。」
靳知遠想要拉住她,她卻執著的一掙,對兩人微笑:「我還是不聽的好。」
蘇漾冷冷的看著,良久,才說:「你讓我覺得這些年自己像一個傻子。」
靳知遠點頭:「如果你恨我,應該會好受一些。」
蘇漾纖細蒼白的指間握著那杯服務員剛剛沏好的茶水,像是察覺不到滾燙的溫度,手指變得慢慢通紅,也全不在意,只是在淡笑。
悠悠覺得她表情有些古怪,可又說不出哪裡不對,停下了腳步,異常安靜。她的目光落在蘇漾的手指上,修剪精緻的指甲不知何時已經斷裂開來,觸目驚心的一道血痕。那麼燙的杯壁,卻像毫無知覺,又像急著取暖,死死抓著不願放開。
而蘇漾似乎沒有察覺,只是怔怔的看著手中那一圈小小的水面,泛出自己的臉龐,蒼白,卻只有唇色嫣紅如玫瑰。只是覺得厭倦,不堪入目的澀意。
真的是好看,燈光幽暗,眷美如花。只是空有美人如玉,柔情萬千,可其實從來換不回一個人的心。這麼說來,連絕好的容貌都像是是諷刺,不如普通一些,至少可以少一些倨傲清高的遐想和自以為是。
悠悠看了靳知遠一眼,他去握住她的手,然後說:「蘇漾,不要自我折磨了。你聰敏漂亮……」
蘇漾看著他們的手,慢慢的扣在一起,緊密得像是一直貼合著。她忽然低低的笑了,帶了歇斯底里的恐怖強調打斷他:「聰敏漂亮……那有什麼用……」
還握緊著那個杯子,似乎有些茫然和不知所措,接著一點點的,清澈的滾水沿著杯壁傾斜,慢慢的往自己的身上倒去。或許是酒精給了她不顧一切的衝動,或許只是厭惡,又或許已經沉醉的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靳知遠已經來不及站起來去阻止她,只聽見哐啷一聲,那杯熱水已經潑灑開去。悠悠情急之下去攔蘇漾,一手拍翻了她的水杯,大半杯水卻灑在了自己身上。她下意識的用手一擋,手臂上火辣辣的覺得疼,臉上也濺到一些,立刻像是有小錐子刺了進去。
勉強睜開眼睛,手臂上已經通紅一片,估計臉上的情況也很糟糕,不然靳知遠不會這樣驚慌失措,而蘇漾看著她狼狽的模樣,似乎被自己剛才的舉動嚇到不敢出聲。
服務員拿來了沾了水的毛巾給她涼敷,又讓她把手放在水龍頭下沖,可是那些冰涼的濕潤感很快被皮膚里的灼熱炙烤得消失殆盡。
他立刻打電話給司機,一會功夫就有人開了車到茶屋門前,他拿了送來的冰塊,小心的替她敷上,然後柔聲安慰:「忍忍,我們馬上去醫院。」
悠悠咬牙點點頭,坐進車裡,看到蘇漾站在最遠處,似乎失魂落魄。手臂上灼燒的感覺一陣陣襲來,她閉上眼睛,竭力忍住了痛楚,不再去想別的。
夜間起霧,盤山公路特別不好走。司機不敢開快,而靳知遠則心急如焚,連聲催促。悠悠閉著眼靠著,也知道速度在加快,她輕輕說了句:「沒事,你別擔心。」
其實形狀可怖,半邊臉都是紅的,而手臂上慢慢有了一個大的水泡。靳知遠動了動唇,最後語氣懊悔不已:「我不該讓你和我一起去。」
原本他想的是,蘇漾見不到悠悠,只怕不會死心,誰知弄成這個局面。他冷了臉,眼神中全是寒意,薄唇抿成一線,一邊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不斷和她說話:「馬上就到了。」
因為開得快,不過半個個小時,可他看著她的燙傷,卻如坐針氈。偏偏燕歌嶺是個小縣城,醫院的急診小得只有一個醫生在打瞌睡,於是手忙腳亂的打電話喊人,最後來了個醫生,簡單看了看,才說:「淺度燙傷,我先簡單處理一下吧。」
敷上藥膏,又說了注意事項,靳知遠一一記住,又問醫生:「會不會留疤?」
醫生搖頭:「應該不會,可能稍微色素沉著一些,問題不大。」
靳知遠還是不放心,匆忙的從醫院出來,趕去文都,要找個大的醫院再複診。路上接到靳維儀的電話,悠悠就接過去,勉強笑著:「姐姐我沒事,你別擔心。」
靳知遠的語氣森冷,黑暗中五官輪廓很深刻:「要是留了疤,我……」
悠悠有意讓氣氛輕鬆點,笑:「怎麼,她不是故意的,我自己也不小心。」
他哼了一聲沒搭話,只是淡淡的又柔聲問她:「覺得怎麼樣?」
悠悠慢慢靠在他的身側,或許因為灼痛已經慢慢被清涼的藥膏安撫下來,忽然有些睏倦,低低的對他說:「剛才在醫院,我怎麼覺得像回到了以前的時候?」雖然每次都是自己傷痛病患,可是卻一點點的安心下來,許是因為他焦灼而不失沉穩的話語,許是因為隔了那麼久,終於還是她陪在自己身邊。
悠悠覺得靳知遠很有些大驚小怪。他總是望著她手臂上那塊稍微比平時發紅的肌膚皺眉,堅持要去看皮膚科的專家,然而即便得到了肯定回答——一個星期後可以痊癒,還是不放心。她一直住在他家,就他們倆人,維儀來看過她后也放心的去蜜月了。於是悠悠歪著頭問他:「你們倆都不在寧遠,公司怎麼辦?」他笑:「不用你擔心,一時半刻垮不了。」
有人來摁門鈴,靳知遠看了一眼,沉默的回頭:「是蘇漾。」
悠悠也坐起來,滿臉驚訝:「她來幹什麼?」
此刻看著她進門,幾天不見,臉色憔悴了不少,美麗也一併清減了些。
蘇漾開口,語氣還是淡淡的,有些不甘心,到底還是說:「對不起。」
其實沒有誰對不起誰,悠悠沒怪她,雖然自己吃了些皮肉之苦,可是事後她想了半天,卻真的不知道她當時為什麼要生生把一杯滾水往自己身上倒,哪怕直接朝自己或者靳知遠潑去也會爽利得多。
悠悠點點頭:「師姐,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的脾氣……那天要不是有些醉了,不會那個樣子。」
她美麗的鳳眼瞥過悠悠的臉頰,那裡雖然看不出什麼疤痕了,可還是抹了黃色的透明藥膏,沉默,眼神還是驕傲的,最後說:「是。我那天沒控制住,如果我還清醒著,不會做出這樣的事。」她事後想想,只覺得有些羞恥和難堪,那樣不計後果的一個動作,其實有自暴自棄的味道,連以往的優雅和矜持都被撕毀得乾乾淨淨,只剩下脆弱,被所有人看清。
悠悠對靳知遠說:「你去幫我查些資料好不好?就是我剛才說的那些。」他去了書房,順便帶上門。
悠悠的手燙傷得更嚴重些,於是拿杯子給她:「你自己倒水吧,我不方便。」
蘇漾自認為並不是個大度的人,也不再顧忌什麼,忽然說:「就算這樣,我還是恨你們。」
悠悠抿了口溫水,態度隨意的說:「請便。」然後又對她微笑:「其實你可以恨他,可是真的和我沒關係。自始至終,我和他分分合合,從來和你沒關係,也沒想把你扯進來。」她笑得很純凈,說的也是實話,目的分明不是要傷害她,可事實就是這樣。
「師姐,我們兩個算是對頭吧?就算我不覺得,可是周圍的人也會這麼看我。可我還是想勸勸你。其實很多事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那時候我和他分手,很難過很難過。可是時間長了,慢慢的開始淡忘。如果不是又遇上了,可能誰也不會主動去找誰。後來一直沒找男朋友,只是因為習慣了一個人。」
「你如果能放下,其實早就好了。」
蘇漾站起來,還是身姿優美如同高貴天鵝,唇形美好:「你是得到了,才有資格這樣說。」
悠悠也挺直了脊背,目光毫不退縮:「我是得到過,可是又失去了。這種滋味,你試過么?」由是,失而復得的心情,才不是欣喜若狂,愈加的忐忑不安。
她的目光流轉在這個有一絲露出倔強的小女生臉上,彷彿回到青蔥校園。還有很多話想要倒出來,可是還是忍住。已經不需要了。最後沒有說再見,轉身離開。
靳知遠把門打開,斜斜倚著,眼神光澤瑩潤:「你是說給她聽,還是說給我聽?」
悠悠把臉埋在靠枕里,意興闌珊:「唔,我不知道你人品這麼低,還會偷聽。」
他走到她面前,澀然一笑,因為專註而凝聚如墨的眼神,此刻輾轉追隨著她微微墜下的目光。他像是想到了什麼,在她耳邊低語:「好像到現在為止,我都沒有沒有明明白白的告訴你,我愛你。」
她輕輕「嗯」了一聲,奇怪的是自己心裡並不驚詫,彷彿一切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可她心裡所糾結的,又哪裡是這個呢?
靳知遠眉間小小的川字,有些滄桑,表情卻又孩子氣。
「你在怕我又丟下你?嗯?」因為拖長了語調,倒有透了股慵懶出來,又像無奈,「你要我怎麼保證?目前為止,我一切都好,還是你希望我倒霉一次,看看反應?」
她被他的語氣逗笑,往後輕輕一靠,姿勢說得上張牙舞爪。
「我還有個問題。」
靳知遠倚靠著沙發,安然而笑,眉眼間全是吐露心事後的輕鬆:「你問。」
她想問很久了,於是從茶几的下側輕輕抽出了一套光碟,問:「你什麼時候愛看《銀英傳》了?」
他接過那張碟片,嘴角的笑不知道是因為尷尬,還是被撞破心事的怔忡。
「我不愛看。」
她這才注意到,這套碟片,果然是全新的,連塑料封裝都沒打開。
「那時候買了想送給你,後來一直沒有機會。」
他曾經以為,他們會在一起很長很長時間,兩個人在一起,需要什麼禮物?可卻偏偏那麼巧,還是留下一套送不出去的碟片。他離開海天前的最後一晚,親手將它放在了這裡,暗色中,看得見封面上的男子金髮閃耀飛揚。
她不再說什麼了,
靳知遠體貼的察覺出她的睏倦,問她:「要不要睡一會?」他的手指修長,輕巧的撕開包裝紙,白色的塑料包裝在他掌心簌簌作響。
悠悠倚在沙發上,他取來一床毛毯,蓋在她腿上。而屏幕里,楊威利一臉滿足的往紅茶中加威士忌。
靳知遠陪著她坐了一會,再回眸去看她的時候,帶上了淡泊的笑意。他用最輕的聲響站起來,替她拉過一角毛毯,眸色映出柔軟的心境,像是在問她:「你放心了么?」
她安心的睡著了,沙發很寬敞舒服。
再醒來的時候晨光滿屋,朝霞溢滿了窗外的城市。他的大衣就掛在椅背上,門被輕輕旋開,應該是有人買早餐回來了。
窗外飛過一群白色的鴿子,翅膀撲棱著沖向碧色無垠的藍天,矯若游龍一般迴翔、盤旋、衝刺。
這樣美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