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好疼……」
聽到小童的聲吟,正在吃晚飯的元非傲向身後角落中蜷縮的那團影子瞥了一眼。這孩子看似陰險歹毒,但身子骨到底還是嬌弱,扭斷他胳膊居然讓他昏了一天,連隊伍晚上在宿縣的縣衙安頓下來,他都沒有轉醒。
屬下原想潑冷水把他潑醒,但他沒同意。他懷疑這孩子是裝昏迷,且看對方能裝到什麼時候。
現在,這孩子終於忍不住了嗎?
隱隱約約的,他又聽到小童在聲吟,斷斷續續的飄進他耳里——
「娘,我胳膊好疼,別再打我了……」
這孩子夢到什麼了?難道他娘以前常打他?
禁不住好奇,元非傲放下碗筷,起身走到小童身邊,蹲下來碰了碰他的胳膊,小童立刻疼得怞動嘴角。
他見過不少傷患,知道這種痛苦的表情絕不是虛偽作假。隔著衣服,他覺得這孩子似乎正在發燒?他用手試了試小童裸露在外的皮膚,果然是燙的。
他回身叫著隨身的副將,「肖典,去找個大夫來。」
肖典好奇地探頭。「將軍,還要給他看病?這孩子不是要殺你?」
「一碼歸一碼,他要殺我,等他醒來之後我問明白了一切,該有的責罰絕不輕饒,但現在不能讓他死在這裡。」元非傲沉著臉,「快去。」
縣衙中就有大夫,所以大夫很快就過來診治。
一把脈,果然小童發燒了。大夫看到他的胳膊時,不禁嚇了一跳。「這孩子的胳膊好像斷了,得趕快接骨,要不然下半輩子就要殘廢了。」
肖典撇嘴,「不用接了,免得他還想行刺我們將軍。」
元非傲冷眼看著,沉吟片刻說:「把他弄醒,我有話問他。」
「他現在神智昏沉,就算叫醒了,只怕也不能說明白什麼。」大夫雖然迫於元非傲的身份不敢不從,但是身為醫者,慈悲之心讓他不得不出言勸阻。
小童像是感應到身邊有人,騰出未受傷的那隻手,緊緊抓住身邊人的衣角,顫聲說:「好疼,娘,我真的好疼。」
眾人一時沉默,因為他抓住的正是元非傲的衣角。
元非傲一楞,低頭瞪著緊緊抓著自己衣服的那隻小手。白天沒有仔細看,此時他注意到,這隻手倒是極為細小,真看不出它白天竟想置他於死地。
他蹲在小童身邊,端詳一陣,然後將自己的衣服向外怞,那小童像是鐵了心似的,不但抓得更緊,還哀哀哭求,「娘,我一定會乖的,我再也不亂跑了,我再也不和哥哥比了。」
元非傲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撞了一下,他沒有再強扯回衣擺,反而拍了拍小童的手,用柔軟的語調說:「好,不會打你了,放手吧。」
聽到他的保證,小童的嘴角竟然露出孩子般稚氣的笑靨,原本緊扣的五指也漸漸鬆開了。
元非傲回頭對大夫交代,「給他接骨。」
副將肖典在一旁看傻了眼,從認識將軍到現在,他從沒見過將軍用這麼溫柔的口氣和人說話,更何況還是和一個刺客。
元非傲此時定定地看著小童,沉聲說:「我不許他死,明白嗎?」
大夫苦笑道:「將軍若想他活,能否允許小人將他搬到一處乾淨的屋子,接骨之事可馬虎不得,在地上總不好做。」
「就在這裡做。」元非傲用不容置喙的語氣吩咐,「我們在戰場上的時候,就是在屍山血海里隨便找塊地方都能包紮,只是接骨需要換什麼地方?你若是做不了,我來。」
他忽然伸手拍了拍小童的臉頰,喝道:「喂,醒過來,別裝死了!」
小童迷迷糊糊地將眼睛睜開一條縫,看了他好一陣,似是不能確定,遲疑著問:「你……是誰?」
「裝傻還是真的燒糊塗了?」元非傲冷眼看著他,懶得廢話解釋,「我現在要給你接骨,你要忍住疼,一會兒不要哭爹喊娘的。」
小童倔強地睨著他,「你怎麼知道我怕疼?」
元非傲抓住他的腕骨,這才發現他不僅一雙手細小綿軟,連胳膊都細得好像木棍兒一樣。
向周圍看了看,從桌上抓過他剛用膳時用的筷子,塞到小童口中,說了句:「咬住!」
小童閃著一雙迷茫無辜的大眼睛看著他,本能地照著他的命令做。
元非傲不再多言,一手托出他的斷臂,另一手摸到斷骨之處,一抬一合,小童悶哼一聲,又暈了過去。
「給他配個止疼的藥方。」他一邊吩咐大夫,一邊疑惑地望著小童的嘴角,那裡正流出一絲血,顯然是小童剛才疼得咬筷子時錯咬到了唇角造成的。
本以為接骨的瞬間這孩子會又哭又喊,沒想到他這麼能忍。
元非傲非常尊重能忍得了痛的人,卻也忌憚這樣的人。這樣的人如果是朋友還好,若是敵人,絕對會是個大麻煩。
可是他不過是個孩子,能有多厲害?
元非傲雙臂一抄,抱起小童,這才發現他真輕,抱在懷中竟不如一麻袋馬鈴薯沉。
「將軍,叫下面的人背他就行了。」肖典趕忙叫人,「不是說後院還有個柴房嗎?把那邊收拾一下,把這孩子扔進去。」
「不必了。」元非傲面無表情地把小童放到裡間自己的床上,然後說:「今晚他就睡這裡。」
「可是將軍……」肖典很是吃驚。
「他醒來之後,我好就近審問。」他怞出還被小童用力咬在口中的筷子,回到餐桌旁,將筷子在衣服上蹭了幾下,就繼續吃飯。
深夜,元非傲拿著各地上報的邊境布防圖,細細比對研究了一陣之後,對肖典說:「東南五郡的布防就這樣吧,西北的還要調整。」
「西北財力向來不足,西北總督常常抱怨銀子不夠,軍餉都不能按時發放,要再加強布防幾乎是不可能。」肖典據實稟告。
元非傲皺眉。「他們的難處我知道,我也幾次寫信向陛下提到這件事,但是陛下說朝廷中需要用銀子的地方很多,一時調撥不過來,要我諒解。」
「說到底,還是朝中的蛀蟲太多,哼,錢都落在那些貪官污吏的手中。」肖典重重地錘了下桌子。
元非傲卻忽然停下來,側耳傾聽,然後起身走進裡屋。
只見床上小童正抱著自己的手臂,艱難地翻身。
「醒了?」元非傲居高臨下看著他。「你叫什麼?」
小童微微抬起眼帘,看了他一陣,忽然苦笑道:「你下手也太狠了。」
聽他這樣說,元非傲就知道對方的確已清醒過來。他彎下腰身,貼近小童的臉,冷冷地逼問:「到底是誰派你來刺殺我的?」
「我不是說了,是我們少東……」小童剛開口,就疼得倒怞口冷氣,原來元非傲正用大手摸過他受傷的手臂。
「知道疼?」他冷笑,「你這身上還藏了什麼暗器是我沒摸出來的?」
「什麼都沒有了!」小童忙不迭地說:「我沒學過暗器,總共就會那麼幾招,都被你看穿了。」
元非傲在他的腰上摸了摸,確定沒摸到暗器,卻發現——
「古連城不給下人吃飯的嗎?」他疑惑地自言自語,沒見過男孩子瘦成他這個樣子,腰肢細得都快可以用「不盈一握」來形容了,軍妓營里的女人腰都比他粗。
「我天生瘦。」雖然胳膊疼得厲害,但是元非傲的撫觸讓他奇癢難當,忍不住咯咯咯笑了起來。
這不合時宜的笑聲讓元非傲不由得停手,好笑地看著他。「還真是個不怕死的傢伙,你就沒想過行刺我之後的後果!」
「沒想到你那麼凶……」小童撇撇嘴,一副很埋怨的口氣。
元非傲忽然板起臉,喝道:「少和我東拉西扯,到底是誰指使你的?趕快從實招來,否則我立刻再扭斷你另一條胳膊,而且讓它再也接不回原來的樣子!你信不信?」
「我信。」小童瑟縮地向床里靠了靠,生怕他下一刻真的說到做到。「真的是我們少東……」
「你以為我是傻子嗎?」元非傲冷笑,「我和古連城無冤無仇,他最近還想把妹妹嫁給我。就算要殺我,何必派你這麼個小孩子出手?難道是他不把我放在眼裡?你最好快點說實話,我可沒有多少時間和你耗。」
小童眨了眨眼,睫毛輕輕垂下,「我……的確不是古大少派來的。」
「哼,你的幕後主使是誰?」
「沒有什麼幕後主使。」小童囁嚅,「其實……我是太傾慕將軍的威名,想在將軍麾下效力。可是幾次報名參軍,招兵的官員都嫌我個子瘦小不肯要我,我才出此下策……」
元非傲不禁一楞。竟然是這個理由?
肖典在身後小聲提醒,「將軍小心,這孩子雖然年紀小,但心眼兒實在多,只怕說的不是實話。」
元非傲冷眼睨著小童看了好一會兒,又問:「你叫什麼?」
「雙兒。」小童垂眼回答,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
「雙兒?」這名字聽上去還真有些女孩子氣。「姓什麼?」
他搖了搖頭,「沒有姓,我一生下來我爹就死了,我也不知道我爹姓什麼。」
元非傲思忖片刻,沒再追問,轉身步出屋子。
肖典立刻跟上。「將軍,把這孩子扔給此地的縣衙看管吧。他的話一時半刻查不出真假,何必為了他浪費時間。」
元非傲卻淡淡交代,「回頭讓人準備馬車,讓那孩子坐。」
「嘎?」將軍的意思是……
「帶著他去鹽城。」
肖典急道:「將軍,他可是個累贅,還是個麻煩,更有可能是個禍害啊!」
「這是我的命令。」元非傲直直地瞪了肖典一眼,讓肖典再也不敢出聲反對。
坐在馬車裡的雙兒看上去很是安靜乖巧。雖然那隻受傷的胳膊被包紮著掛在胸前,仍阻止不了他滿是好奇地四處張望。
「沒坐過馬車?」元非傲也坐在車裡,斜斜地打量他。
「坐過兩次,不過那時候年紀還小,所以不太記得了。」雙兒趴在窗口,睜大眼看著外面的街景和人群,直到脖子酸了,才縮回來,看了看面前小桌上擺放的三個盤子,一個裡面裝著饅頭,另外兩個則是菜。
「你是大將軍,平時就吃這些?」他好奇地問,因為元非傲的面前也擺放著和他一樣的食物。
「難道你不是?」元非傲冷冷地看他一眼。這孩子雖然看起來身子單薄,但是眉宇間總有種氣質,說不上是清高孤傲,還是自以為是,總之就是不像出身於小門小戶。
眼前這點菜雖然不是上好佳肴,但是一般人家誰會嫌棄?可這孩子,也不想想自己還是階下囚的身份,自看到這三個盤子,眉頭就不由自主地偷偷皺起,好半天也沒有動筷子。
終於肚子咕嚕咕嚕的叫了兩聲,雙兒猶豫了一會,不得不拿起筷子,試著夾起一片牛肉放入口中咀嚼。
「這牛肉燉得倒是很爛,若能放點玫瑰汁,味道會更好。」他扁著嘴叨念,顯然不太滿意。
「玫瑰汁?」
「對啊,就是用玫瑰花瓣和蜂蜜水熬成的湯汁,把牛肉燉爛了之後,裹上薄粉油炸一下,再澆上玫瑰汁,那味道才叫好。」雙兒說著咽了口口水,望著眼前這一盤燒牛肉猶豫許久,最後勉為其難地又吃了一口。
「你們家很有錢啊,天天都吃這種菜?」元非傲不動聲色地問道。
雙兒一笑,「我天天伺候古大少吃飯,看都看明白了。」
「你真是天下錢莊的人?」他還是不信。
「我……只是錢莊一個最不起眼的下人。」雙兒偷瞄了一眼他的酒樽,「我能嘗嘗你的酒嗎?」
元非傲拿起酒也給他倒了一杯。
雙兒小心翼翼地捧著酒杯,抿了一小口,立刻伸出舌頭吐著氣,「好辣。」
「沒喝過酒?」瞧他居然被酒辣得眼淚鼻涕直下,似乎是第一次喝酒。
「嗯,莊裡管得嚴,怕人喝酒誤事,不輕易給酒喝。」雖然第一口被辣到,但雙兒還是忍不住再喝一口。
「你真想跟著我保家衛國?」元非傲淡淡的問。
「想啊,我識字,會點功夫,可以做將軍的貼身隨從。」他張大眼睛,滿心期待,「將軍肯收我了?」
元非傲喝了一口酒,意有所指的再問:「我扭斷你胳膊,你都不記恨嗎?」
雙兒看看自己的手臂,笑道:「誰讓我先找將軍的麻煩呢!這是咎由自取。以後我會小心,不讓將軍再有機會扭斷我的胳膊。」
「你覺得我會答應你嗎?」
雙兒沉默一瞬,又仰起笑臉,「將軍沒道理拒絕我啊!」
元非傲盯著他的臉,之前沒有仔細看他的長相,因為太過普通,現在看來他的皮膚不算白,五官不算出眾,可那雙眼睛,竟有幾分秋波蕩漾,媚意橫生,不像男孩,仔細想想,他有時候更像是個女孩子,說話細聲細氣,全無陽剛之氣。
想著想著,他忍不住伸手去拉雙兒的衣襟。
雙兒嚇得死命抓住衣服,驚叫道:「將軍,您不會有斷袖之癖吧?」
「斷袖之癖」四字是他的大忌,部下可以嫖妓,但決不許臠童或是豢養男寵。否則一旦發現立即逐出軍隊。所以雙兒這一叫,他也不得不放手,但依然狐疑地看著他,「有沒有人說過你像女孩子?」
雙兒捧著酒盞的手一震,苦笑道:「好多人都這麼說,我娘總說我投錯了胎。」
聽他這樣自嘲,元非傲稍稍釋疑,但是提到他娘,元非傲不禁想起他在昏迷中叨念的那些話。「你娘總是打你嗎?」
他一震,獃獃地看著他,「將軍……為什麼這樣問?」
「現在是我問你。」元非傲眉宇一沉,不容人置疑。
雙兒捧著酒杯,似乎整張臉都埋到酒杯里。元非傲等了半天等不到他的回答,忍不住伸手拿走他的酒杯,卻意外地看到他臉上流下幾道淚痕。
怎麼回事?他觸動他心中的痛嗎?一瞬間,元非傲心中湧起歉意,大手拍了拍雙兒的肩膀,「好吧,不願說就別說,我不強求。」
將雙兒杯中酒一飲而盡,他破天荒地勸了一句,「能多吃一些就多吃一點,要知道,我們要去的地方可是出了名的窮縣,到時候你可能連這種牛肉都吃不到。」
雙兒好奇地問:「這裡距離皇城不是沒多遠,為何會窮到那種地步?」
「一山一風景,一處一人情。你出門少,見得少,其實這也沒什麼奇怪的。」
元非傲淡淡說著,轉個話題,「你今年幾歲了?」
「十八,怎麼了?」
「你有十八歲?」元非傲質疑地仔細打量他一番,「看來古連城對下人還真是不怎麼樣,十八歲的小夥子在我軍中,可不會餓成像你這種皮包骨的身材。你這個樣子要是上了戰場,敵人大喝一聲可能就把你震暈了。」
雙兒急忙為自己辯白:「所以我才要跟著將軍您啊!待我參了軍,身體很快就會變強壯。將軍不用我,怎麼知道我不行?」
元非傲向來喜歡自信又上進的人,聽到雙兒如此說,不覺勾起嘴角微微一笑。
「我看你身子骨嬌弱,雙手細皮嫩肉,你在古家應沒做過粗活,只怕從軍你做不來。你可知我的軍隊向來紀律嚴明,只有戰死的將,沒有逃跑的兵。」
雙兒眼中收起玩笑之意,多了肅敬和莊重,「我知道,我不會逃跑的!」
「你若是逃了,」元非傲驀地睜大眼瞅著他,「我會親手殺了你。」
聽到這樣可怕的威脅,雙兒卻輕輕呼了口氣,因為這句話意味著元非傲已經答應收下他了。
他悄悄拿回自己的杯子,然後倒了酒,喝了一大口,這一回依然把他辣得涕淚縱橫,但是他的嘴角卻始終掛著一彎得意的笑。
靖邊將軍又怎樣?還不是乖乖上了「他」的當?日後誰死在誰的手上還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