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海蒂跟張美諾棲身在一間華麗的小套房裡。
在巴原望處心積慮的尋找她時,她正悠閑的趴在貴妃椅上,邊吃菜脯餅邊看著金凱瑞主演的「阿獃與阿瓜」,不時發出噗啼笑聲,笑得前俯後仰。她不敢笑太大聲,因為張美諾正在睡覺。
影片播完后,她笑盈盈的走進有著柔美光線的浴室里淋浴。
她滿足的享受著用蓮蓬頭沖刷身體的舒服感,以往她只能在又舊又狹窄的浴室里舀水沖身子,她還曾在只有十度低溫的夜裡用冷水洗澡的經驗,凍得她渾身發紫,因為熱水器故障,不像現在,水龍頭一開熱水就來。
跟當初被老闆娘當面解僱時的低落惶恐比起來,現在真是猶如置身在天堂里。
老闆娘毫不諱言的告訴她解僱她是因為雙子喜歡辣妹,否則他不會一連那麼多天都沒到紅茶坊光顧。
當時她聽了非常難過,當然不是因為知道雙子喜歡辣妹——就算他喜歡阿匹婆也不關她的事,而是老闆娘的現實與狠心。好歹她在紅茶坊也做了快一年,平時大家都處得不錯,現在居然為了個人禍就請她走路,實在令她心寒。
但,人家是老闆娘,要她走路她也不能說什麼,只好強忍淚水離開……
那時候她心裡十分恐慌,因為少了這份薪水,要維持家裡的開銷與媽媽每個月的醫藥費是絕對不夠的,這讓她在超煩惱之餘,也開始怨慰起巴原望。
都是他,他真是個百分之百、不折不扣的人禍!從他出現以來,她就不斷的走霉運,連工作都丟了,早知道之前就多給他幾巴掌來消消氣!
還好,老天還是懂得疼惜它的無辜子民,離開紅茶坊后,她的運氣就開始轉好了,才將出租公寓的紅紙貼出,不到一天就被人承租下來,多了五千元的押金收入;正愁找不到棲身之處時,媽媽以前在酒店工作的朋友何姨因為要到美國探望生病的姑媽,所以請她們搬到她的小套房住,順便幫她看房子。
當何姨親切的這麼說時,她差點沒感動得跪下來拜謝天地,現在她總算體會到何謂「絕處逢生」。
何姨在知道她剛失去工作后,立刻介紹她到酒店當打掃小妹,工錢以鐘點計,她算一算,驚喜的發現當打掃小妹一個月的工錢比在泡沫紅茶坊里還要多,當下毫不考慮的就答應了,反正只是打掃小妹,又不用下海陪酒。
運氣一下子轉好,實在是讓她有些害怕,怕這些日子會將自己一輩子的好運給用光。她很擔心,所以每次去上班經過土地公廟時,一定會雙手合十,祈禱土地爺爺繼續眷顧她。
沖好澡,衣服才剛穿到一半!門鈴便響了起來。怕門鈴聲吵到母親,她胡亂的將衣服往身上套,褲子還沒穿好就走出浴室,沿路用跳的將褲子給穿好后才將門打開。
她正打算開罵,門外兩個穿西裝、戴墨鏡,一個瘦高、一個矮胖,活像幫派大哥的男人就走進來,對還濕亂著頭髮的海蒂視而不見直往套房裡亂走。
「喂!你們幹麼呀?這裡是我家耶,你們怎麼可以——」他們目中無人的模樣讓海蒂更是火大。
「羅嗦什麼。」其中那名矮胖的男人出聲斥喝且朝她逼近,她立刻閉嘴。「荷香梅呢?」
海蒂被逼到牆邊,整個背貼在牆上。找何姨?
「她到美國去了,她姑媽生病,她飛去照顧她。」這兩個人看起來很不好惹,凶起來更可怕,也許西裝外套下還藏著兩把槍……海蒂連忙將何姨告訴自己的話轉告他們。
未料這竟引起反效果。
「美國!?」那人又大聲怒喝,罵了一連串的三字經。「他媽的有個狗屁姑媽在美國!她養父在台灣病了八百年都沒去探望過了,還會騷到美國去探她的鬼姑媽,去她的!」
「阿義,我看那婆娘是跑路去了,怎麼辦?」另一個男人趨前問道。
那叫阿義的男人斜著頭望向海蒂。
海蒂頭一次覺得戴著墨鏡的人比沒戴眼鏡的人還要可怕。
「你跟那婆娘是什麼關係?」阿義語氣惡劣的問。
「我跟她沒關係。」海蒂猛搖頭,連忙撇清與何香梅的關係。識時務者為俊傑,她不想惹毛這兩個人,免得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騙肖仔!沒關係你會住在這裡?」阿義整張臉幾乎都要貼到海蒂的額頭上了,近得她幾乎可以看到他臉上粗大的毛孔。
她害怕的撒過頭去。「我……這裡是我跟她租的,真的!我們只是房東跟房客的關係……」
「阿義,她看起來滿單純的,跟何香梅那酒家女應該不會有什麼瓜葛才對,說的應該是真話啦。」另一個男人開口說。「你麥安呢啦,她會被你嚇到。」海蒂對他感激的一笑。
「儂儂……怎麼那麼吵?」一個輕柔中帶著抱怨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被吵醒的張美諾就站在房門前看著他們。
看到她,海蒂的背脊開始發涼。
兩名黑道大哥立刻循聲望去,見到穿著睡衣、披頭散髮、臉色蒼白的張美諾。
「阿猛,她不像,那她該像了吧。」阿義先朝身後的海蒂努努嘴,然後又望向張美諾。
阿猛沒反應,一雙眼直勾勾的緊盯著張美諾瞧。
「茱莉亞?」他脫口而出。
海蒂差點沒昏倒。怎麼可能?媽媽離開酒店那麼久了,怎麼可能還會有人記得茱莉亞這號人物?
聽到自己以前在酒店裡的花名,張美諾瑟縮了一下。
「你認識我?」
「等等,阿猛,你是說這女人就是以前的酒店交際名花茱莉亞?」阿義似乎有點不敢相信。「她不是瘋了嗎?」
阿猛上前想捂住他的嘴,可惜晚了一步,阿義用力撥下他的手。
張美諾皺起眉頭,細瘦的手臂擦上了腰,不高興的說:「你們是誰?怎麼說我瘋了?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又沒說錯。」阿義一臉無辜。
當年茱莉亞因為情人何明耀拋下她,舉家移民美國,承受不了刺激而發瘋了,這在當時可是人盡皆知的新聞,他怎麼可能記錯?他還記得病情時好時壞的她,不知道被她的女兒帶到哪裡去了,沒想到現在居然會在這裡遇到。
等等,如果她是茱莉亞,那她的女兒不就是……他又往身後望去。
海蒂乘機跑向張美諾。
「媽媽,沒事,這裡讓我處理就好,你進去裡面休息。」她想將母親哄進房裡。這裡太危險,萬一那兩個男人發起狠來,讓媽媽受傷,那就不好了。
張美諾撥開她的手。
「這怎麼行?你一個女孩子怎麼跟這兩個壞蛋斗呀?他們擅自侵入善良百姓家裡,我看我們還是先報警。」她邊說邊往電話走去。
阿義立刻移動身子擋住她的去路。
「我們不是來找你們麻煩的,只要告訴我何香梅那女人現在在哪裡,我們絕不會為難你們。」這女人雖然四十多歲了,不復當年的風姿,但站近一看,還是有股韻味兒,難怪阿猛能在短短几秒內認出她就是當年的茱莉亞。
「你們找她幹麼?」張美諾問。
「她跟我們組織借了三百萬元,今天是還錢的最後期限。」他說。
「那你們去找她要呀,幹麼欺負我們母女倆?」張美諾不甩他,想伸手拿電話。
阿義一把抓住她的手,他只是想阻止她打電話,沒想到張美諾竟像被鬼附身似的,開始凄厲的放聲尖叫,還手腳並用的拚命毆打他,令他不得不強行制止她的舉動。
海蒂與阿猛同時跑過去;阿猛是想幫阿義拉住張美諾,卻被海蒂誤認為想對她媽媽不利,她一個箭步撲上去,對著他們兩個拳打腳踢,頓時四個人打成一團。
不過實際上動手的只有張美諾與海蒂,看起來窮凶極惡的阿義與阿猛則一直處於下風,只有挨打的份,身上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地方都掛了彩。
等到四個人都上氣不接下氣的退開來時,一陣驀地響起的單調拍掌聲馬上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力。
「少爺……」阿義與阿猛不約而同的喊道,渾身狼狽的退回他們口中的少爺身邊。
真的很狼狽,兩人臉上都掛了五條以上的抓痕,原本吹整得極氣派的頭髮此刻也被扯得亂七八糟,襯衫被拉了出來,上頭的扣子全被扯掉了,更別說掛在鼻樑上的黑色墨鏡,此刻正躺在兩處不同的角落裡。
母女倆則互相攙扶的往後退了幾步,完好如初的兩人仍然處於備戰狀態。
海蒂看著第三個冒出來的男人。
他穿得比那兩個人簡便多了,一件黑色絲質襯衫加件近黑的深藍西裝褲。她的視線往上移,看到他的膚色比小麥色還淡些,膚質不錯,耳朵上還打了耳洞,上頭掛著兩個小小的圓圈型耳環,但她卻辨別不出他是不是屬於帥哥那類。
也許把他們三個都當成綠皮西瓜頭會容易些,但不行,她得記好他們的長相,萬一發生什麼事,她才能到警察局去指認。
「小姐,我的手下你們打也打了、踹也踹了,不知道這樣夠不夠?」陸謹毅那雙眯起的黑眸,帶著些微冰的溫度瞅著海蒂。
他是地下組織龍頭的兒子,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帥哥,濃眉大眼,一頭亂中有序的短髮,有著不羈與冷酷的性格。從他的眼神來看,他對這場鬧劇正逐漸失去耐性。
可惜遇上對帥哥毫無敏感度的海蒂,看他就像在看個普通人。
她毫不畏懼的回視,秀眉微挑。
「你問我?那我問警察好了。」她伸出背在身後的手,不知何時她已將無線電話拿在手上了,她按下一一
阿義想衝過去奪下電話,卻被陸謹毅給伸手擋了下來。
「如果這樣能讓她高興的話,讓她打無所謂。」他盯著海蒂,嘴角有抹詭異的笑。
不知怎地,海蒂對那抹笑非常感冒,又重打了次一一。但不管她重打幾次,電話那頭還是沒有任何回應。沒電了嗎?
她不信邪的將電話檢查一遍,然後又往電話主機望去,這才發現主機雖然好好的躺在柜子上,但連接主機的電話線卻脫離了,大概是在方才的激烈打鬥中給打掉了。
趁他們還來不及反應,海蒂一個箭步跑過去想將電話線接起。
沒想到只剩一步時,突然殺出一道黑影,硬是擋住了她的路,海蒂一頭撞上陸謹毅那副硬邦邦的胸膛。
她邊搓揉自己的腦袋邊退開,對捂著自己胸部的陸謹毅怒目相視。
「你的腦袋裡面灌鉛嗎?」陸謹毅率先發難。他懷疑自己的肋骨斷了。
「你的身體才灌水泥哩!標準的鐵石心腸……」雖然痛得要命,海蒂仍然不甘示弱的口嘴,送給他一個痛惡的眼神。
被撞、被罵,現在甚至被丟了個憎惡的白眼,這還是一向在女孩子堆里吃得開的陸謹毅頭一次遭受到這種待遇,他心裡極不是滋味。
「你們現在住在這裡?」他忍著怒氣問。
「廢話。」海蒂還是很不友善。
「這間鴿子籠我看也值不了三百萬,何香梅故意失蹤,短時間內是不可能回來,既然你們跟她是朋友,又住在這裡,那你們就代她償還債務好了。」他冷冷的說。
他的話立刻引起海蒂和張美諾的強烈反彈。
「什麼話!?錢又不是我們欠的,你憑什麼跟我們要呀?」海蒂氣急敗壞的破口大罵。
「儂儂,別跟他們羅唆,我去窗口大叫救命,一定會有人來救我們的。」張美諾對她說完后,旋身就往窗口奔去。
陸謹毅對阿猛使了個眼色,阿猛立刻上前將還來不及呼救的張美諾給一把抱住,並捂住她的嘴。
張美諾不停的掙扎,四肢狂烈擺動著。
海蒂見狀欲衝上前去解救她,沒想到卻被阿義給一把抓住,兩隻手臂硬是被拗到身後,她拚命扭動想要掙脫,依然徒勞無功。沒料到這小個子雖然又矮又胖,力氣倒是不小。
她憤而轉向仍是一臉冷淡的陸謹毅。
「你到底想怎樣?」她更恨不得衝上前去抓爛他的臉。
「不想怎樣,只要你從這個月開始,按月交五萬塊給我就行。」他說。
海蒂當場兩眼瞠得比牛鈴還圓。
「五萬!?你乾脆抽我的血去賣好了!我要一個月能賺五萬塊,我還用得著跟何姨借她的地方來住,到酒店去當小妹呀?我早就換地方,這樣也用不著遇到你們這幾個王八蛋了!」她氣得口不擇言。
陸謹毅濃眉微挑。
「一個月五萬你付不出來?」
「你乾脆殺了我還比較快!」海蒂嚷嚷,伸腳往後踢想偷襲阿義,但被阿義輕鬆閃開,手扭得更帶勁了,她痛得皺歪了臉。
陸謹毅皺起眉頭,一臉沉思狀。
海蒂見他想得這麼認真,害怕了起來。
「你……我剛只是隨便說說而已,你可別那麼笨,殺了我的話,別說五萬,你連一百塊都拿不到。」
陸謹毅一雙黑沉沉的眼眸直視她,看她又害怕又愛逞強的模樣,竟有點佩服,但也覺得有些可笑。
「好吧,那三萬,不能再少了。」他一副大慈大悲的模樣。
「一萬!」海蒂也不是省油的燈,邊喊價邊想著哪裡的泡麵比較便宜。
「兩萬,不能再——」
「一萬五!再多就沒了。」海蒂打斷他的話,堅定的瞪著他。
陸謹毅與她互視許久后,深吸了口氣。
「好,就一萬五,下個禮拜我來收錢。」他對自己就這麼妥協了有股發不出的怒氣,臭著一張臉對阿猛使了個眼神后,轉身往門口走去。
阿猛抱著仍兀自掙扎不已的張美諾跟在陸謹毅身後。
「喂,把我媽放了呀!我都答應一個月付你們一萬五了,你還抓著她幹麼?快放人呀!」海蒂想衝過去,但阿義仍然扣得死緊。
陸謹毅這才回過身來,一臉抱歉。
「喔,我忘了告訴你,為避免你們跟何香梅一樣逃得無影無蹤,也為了不浪費尋找你們下落的人力成本,所以很抱歉,我們必須把她帶走,以確保你不會偷溜。當然,如果你想自個兒逃走也行,我們絕不阻擋,不過關於你媽媽的人身安全,我們可就不敢保證了。」給海蒂一個禮貌的淺笑后,他轉身離去。「你這惡魔!混蛋!卒仔!王八蛋!好膽別走,我要跟你單挑!」海蒂罵得聲嘶力竭,不停的往早已空蕩蕩的門口踢腳。「把我媽放了!把我媽放了」驀地,她的眼前一陣天旋地轉——阿義粗魯的將她給甩到了貴妃椅上,並在她還沒回過神來時便離開套房,跟上陸謹毅他們。
海蒂掙扎的從貴妃椅上站起。這死矮胖子!居然用甩的,他當她是垃圾嗎?
她急忙奪門而出,想將張美諾救回。媽媽要是落在他們手裡……天呀!她無法想象他們會怎樣對待她。
可是,門口早已空蕩一片,連輛車子也不見,空氣中只剩淡淡的汽車排放的廢氣味。
一股濃重的絕望感籠罩住海蒂,她頹然跪坐在地面上,無法剋制的啜泣出聲。
怎麼會這樣呢?她的好運不是到來了嗎?怎麼又會遇上這種事?
這世界上的人都是不能相信的嗎?何姨跟媽媽是相交十餘年的好姐妹,她以為她是真心要幫助她們的,怎會想到這居然是她設計的陷阱,而她和媽媽還以為自己遇到貴人了,於是便無知的往下跳……
怎麼辦?怎麼辦?海蒂絕望的哭泣著。
一萬五,這筆錢只要她工作努力些的話就沒問題,她擔心的是媽媽,那幾個王八蛋一點也不了解媽媽的病情,她的病這幾天才稍稍穩定,要是再發作的話,那怎麼辦?
那個沒人性的傢伙連個聯絡方式也沒留下,她以後要怎麼找媽媽呀?
報警!這念頭在她腦中浮現,但旋即又遭到否決。
不行呀!現在匪徒的火力配備都優於警方,要是媽媽在警察還沒將她安全救出前就遭到什麼意外,那她也不要活了……
她抬起淚眼,無語問蒼天。
她做錯什麼了嗎?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她和媽媽?不告訴她也沒關係,事情都已變成這樣了,至少也要讓她知道她下一步該怎麼做吧?
老天爺,我不奢求你會覺得愧對於我,但如果可以的話,你可不可以給我一個有錢有權有勢的人?最好是能將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王八蛋完全消滅……
才祈求完,她就又難過的啼哭起來。
又不是什麼漫畫、小說的情節,那種人怎麼可能說出現就出現?她根本沒那種本事去認識那種人呀!嗚……
她哭哭啼啼的起身,往屋裡走去。
媽媽,你等我,儂儂一定會努力工作把你給救出來的。他們要是敢傷媽媽一根寒毛,她海蒂就算拚了命也要找他們算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