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十六的月色與中秋節當晚一般圓滿明亮,只是今晚的雲層厚了些,隨著陣陣秋風吹來,不時遮住明月。

關寧沐浴過後,換上一襲深藍色的袍服,準備前往冰心苑。皇帝一整天的行程都很忙碌,無暇到冰心苑探訪,使得關寧也無法沾光見到冰心。擔心她的身體狀況,他一整日心神不寧,好不容易等到皇帝回寢宮歇下,他才得空返回住處清洗。

踏出房門,關寧聽見黑夜裡傳來的破風聲,有人來了。

「關兄!」

戴月人一到,見關寧在門口相迎,有些受寵若驚。「呵呵,勞關兄迎接,不敢當呀。」

「有事?」

他愀然攢眉,擺明不歡迎不速之客。

「進屋裡談好嗎?」戴月不以為忤地笑了笑,發現他穿著外出服,不由訝然,「關兄要外出?」

關寧沒有回答,自顧自的轉身進屋,大略猜到戴月的來意。「請坐。」賓主就位后,他沉默地等著戴月開口。

「昨晚的事,劭傑告訴我了!」

關寧眼光一沉,雖說唐劭傑是無辜的,但一回想起昨晚的事,心中仍有些不舒服。

「發生這種事,他只能找我商量。」戴月瞧出他眼中浮起的薄怒,忍不住為妹婿辯護。「這不是劭傑的錯。」

「我沒怪他。」他看他一眼。

對喔,人家是沒這麼說,何況關寧憑什麼怪劭傑?

戴月很懷疑地瞅著表情陰鬱的關寧,這種表情是容易讓人誤會的呀。

這使得他的語氣帶點質疑,漂亮的眉宇挑了起來,「你沒將此事稟告皇上。」

關寧看他一眼,很快轉開眸,淡淡道:「你認為皇上會很高興聽到唐劭傑定力過人,拒絕了冰心郡主嗎?」

戴月覺得他的口氣不太對,一時間卻想不出是哪裡不對。

「你認為皇上若知道此事會怎麼樣?」他小心翼翼的探詢。

「皇上仍記掛著朝陽公主。」

這點戴月是知道的,可是——

「即使如此,皇上也不可能拿自己的妃子來……」教他怎麼說呢?他傷著腦筋。

「我也不清楚皇上在想什麼。只是他提過,想藉此測試唐劭傑。」

「他真的這麼說?」戴月瞪大眼。

「你不相信我?」關寧攢眉不樂。

「沒的事。」戴月趕緊陪笑臉,眸光一動,「對了,劭傑走了后,你怎麼應付何蓮卿?」

不是他敏感,不過他真的看見關寧的耳根子發紅了起來。

「戴兄若信得過我,待此事告一段落,我再做說明如何?」關寧突兀的起身。

「什麼意思?」戴月也跟著站起來。

「以一個月為限,到時關某自會交代。」他說得斬釘截鐵,表情帶著不容人質疑的正氣。

「現在不能交代嗎?」

關寧瞪他。

戴月摸了摸鼻子,顯然他問了蠢話。若可以現在交代,關寧何必要提出一個月的期限嘛。

只是……他太好奇了。

嘆了口氣,他看出主人顯然不太願意繼續留客,只好道:「我該走了,對吧?」

關寧猶豫了一下,「戴兄可以幫我忙嗎?」

「什麼忙?」他精神一振。

「我想請你利用關係,幫我送封信給莽國太后,並代為打探她的情形,以及查坦爾家屬的近況。」

這個要求完全超出戴月的理解範圍之內,茲事體大,就算關寧不想回答,他也非問個清楚明白不可。

「這下子我可等不及一個月,再聽你的解釋了!」

關寧也無意讓他等一個月,「莽國太后是先母的親大姐。冰心告訴我,她近來身體欠安,我想確認這點,再做計較。」

戴月吃驚極了,萬萬沒想到關寧與莽國太後有這樣的淵源。

「戴兄願意幫忙嗎?」

他趕緊閉上嘴巴,目光深沉的注視關寧良久,方慎重的點頭。

「我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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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午膳還不到一個時辰,皇帝顯得無精打采。他不是肚子餓,只是眼睛有些張不開,頭有點昏。

戴月指著御書桌上的一卷行軍布陣圖,正說得口沫橫飛,瞧他意氣飛揚的樣子,皇帝實在不忍心壞他興緻,不過他真的……有點……困呀!

欣羨的眼光投向太師椅子上的關寧,一隻粉白的小蝶,似雪,如絮,翩翩然的飛了進來,繞著靜定不動的身影打轉,最後停在他袖口上一枝栩栩如生的海棠上。

咦?

關寧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花稍?

但與其說花稍,還不如說是悶騷。

那枝海棠是綉在袖子內側,若不是關寧打坐時,手心朝上放在腿上,泄漏出一抹粉艷,小蝶兒只怕還尋不著這似要從布面上活起來的海棠花呢!

皇帝一雙眼骨碌碌轉動,納悶著是誰為關寧綉上這枝海棠的。繡得這麼精細,卻也如此隱密,如不可為人知的心事。莫非有什麼隱情?

皇帝料想得沒錯。

這枝海棠是冰心為關寧綉上的。

深深的夜晚里,關寧悄無聲息的潛進冰心苑,聆賞完她的琴聲后,進入冰心的房間與她相會。

默默的情意在彼此眼間交流,冰心偎依著他,說著一天以來發生的事,說著心中對他的思念。關寧也將三年來的見聞與經歷說給她聽。然後,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情意轉動間,立時就是一場翻天覆地的美麗陷落。

冰心體內的情蠱一逮到機會便要扇風點火,她原本就美得讓聖人也要折腰,在情蠱的作用下,更是嬌媚得令人難以抗拒。

那雙閃爍著火焰的眸子,誘惑著他沉淪。清甜的氣息,令他沉迷。

吻越發灼熱,越發激切,正如心跳和呼吸像脫韁的野馬不受控制。

好幾次他們差點就逾越了分際,雙手留戀在對方半裸的身軀上,而唇齒間還繚繞著心上人的氣息,他們痴痴相望,心裡都很明白繼續下去,將走向一條無法回頭的路。

所以冰心提議,「宮裡流傳著四季應景的圖案,中秋節剛過,讓我為你綉一枝秋海棠。」

她花了幾個晚上,在月白的襦衫袖口上,各綉了一枝海棠花,雙袖合在一塊時,猶如互相依偎的情人。

當她刺繡時,關寧就在一旁講述道家的經典,避免情慾泛濫。

只是那一針一線俱都是不能讓人知曉的情愫,海棠花藏在袖子里側,關寧唯有在相思難耐時,方舉起袖子睹花恩人。

這段曲折曖昧的情事,皇帝自然無從知曉,他只是很好奇,非常的好奇,好奇到忍不住問了出來。

「那個海棠花是怎麼回事?」

戴月一臉莫名其妙的瞪著桌上的行軍陣圖,上面沒有海棠呀。

關寧則全身一震,嚇跑了停在海棠花上的粉蝶,同時感覺到皇帝的眼光熱切的投來,他緩緩收起雙掌,放下雙腿,目光慢幽幽的轉去。

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洋溢著的清澈無邪,讓他羞愧得說不出話來。

皇帝眼神一動,待要追問,門外卻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花朝臉色沉重地請謁。

「朝表哥,你今天不是休假嗎?」皇帝詫異。

「啟奏皇上,微臣剛收到消息,兵部尚書唐慶齡遇刺了。」

「什麼?」皇帝驚得從御座上跳下來。

「什麼時候的事?」戴月表情凝重的詢問。

「大約是巳、午交替時的事了。」

「那不是快兩個時辰了嗎?」戴月盤算。

「唐大人出城巡視水師演練,返城途中,突遇一群蒙面刺客,對方還用上火雷彈,他閃躲不及,受到重傷。因為距離水師營較近,先送至水師營急救,才派人回城裡通知,等到兵部上報丞相,再由臣進宮稟報,已經是這會兒的事了!」

「那……有沒有派御醫去瞧?」皇帝焦急的詢問。

「丞相傳訊定國公爵府,定國公已經偕同夫人趕去了。」

皇帝和戴月聞言都鬆了口氣。

定國公葉智陽的夫人顏綾醫術精湛,不遜於宮裡的御醫。

加上定國公武功高強,有他在,千軍萬馬也不足懼,只要唐慶齡在兩人趕去前還沒死,總應該救得回來吧。

「哪來的賊子竟敢行刺朝廷命官?」皇帝坐了下來,震怒的拍擊著桌面。

「有沒有抓到嫌犯,或是任何線索?」戴月鎮靜的向花朝詢問。

「目前沒有這方面的消息。丞相集合兵、刑二部調查此事,一有結論,即會進宮向皇上稟報。當時,臣就在相府里,緊急聯絡值勤的御林軍副統領要他們加強戒備,隨即面稟皇上。」

當今丞相趙政道是花朝的岳父,怪不得他消息靈通,得以當機決斷。

「愛卿做得好。」皇帝臉色沉重,腦中一團混亂。

唐慶齡出城巡視水師的事,連他都不知道,刺客卻能埋伏在途中襲擊,顯見對方消息靈通。這絕對是內神通外鬼!問題是,內鬼是出自兵部,還是水師?

不僅皇帝一個人在思忖這事,御書房裡的其他人也各自在心裡盤算,一時間,屋裡顯得靜默。

「皇上……」

這時候傳來沉重、低啞的嗓音,著實教眾人嚇一跳,定睛一瞧,竟是關寧。

他不知何時站在皇帝面前,兩人中間雖然隔著厚實寬敞的御書桌,但自他身上傳來的逼人氣息,卻使得御書桌彷彿不曾存在,皇帝為之呼吸一窒。

「微臣必須立即趕到冰心苑,請皇上允許。」

「咦?」皇帝摸不著頭緒,不明白關寧怎會突然提出這個請求。

「再遲可能來不及,請皇上允許!」

聽起來、看起來都好像很緊急的樣子……

「微臣也去。」戴月立刻從關寧的神情看出端倪,跟著道。

「你們兩個……」皇帝擰起兩道眉,但話沒說完,便被打斷。

「微臣稍後解釋,微臣告退。」

眼睛一花,關寧已不見蹤影,也不知是從哪個方向離開的。

皇帝還來不及讚歎,便聽見戴月向花朝道:「我先追上去。你帶著御林軍隨後趕來包圍冰心苑,別讓任何人逃掉。」

說完,他迅速朝皇帝做了個完美的告退禮,人一溜煙的跑不見。

「這兩個傢伙在搞什麼!」皇帝不是滋味的埋怨,「冰心苑可是朕的昭儀住的地方,容得他們說去就去,說包圍就包圍嗎?」

「皇上……」

為了避免花朝效法他們丟下他跑掉,皇帝搶先道:「朝表哥,朕跟你一塊去!」

想賽跑嗎?他也會輕功耶,誰怕誰!

於是皇帝在花朝的保護下,化作飛鳥緊追在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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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帶著輕微寒意的秋天下午,躲在暖被裡沉入睡眠,最是舒服。午膳過後,冰心便睏倦的窩在眠床上,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人重重搖醒。

「郡主,郡主……」

她不情願的睜開眼睛,看見好音,忍不住埋怨,「別吵,我還要睡……」

「沒時間讓你睡了。快起來,我們得儘快離開……」

「離開?」這下子她真的醒了,揉著眼睛,覷著好音。「你說離開是什麼意思?」

「就是離開皇宮。」好音扶她坐起,解著她身上的盤扣。

「你這是做什麼?」她惶恐又困惑的推開她的手,「一個早上不見人影,突然跑來吵醒我,卻急著脫我衣服?」

「我是要服侍你換另一件衣服。」她拿起放置在一旁的藍色袍服。

冰心認出那是宮裡太監的服色,表情震驚。

「為什麼要我穿那個?」

好音眼中充滿容忍,「穿上它才方便離開皇宮。我的好郡主,你就別再為難我了!」

「我不明白……」身上的袍子被好音靈巧的扯落,畏寒的嬌軀隨即披上太監穿的衣服,冰心的態度轉硬,「你不說清楚,我不會跟你走!」

好音深深看她一眼,邊替她扣上衣扣,邊道:「我刺殺了唐慶齡!」

冰心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耳邊轟轟作響。

好音接著說:「關寧何等精明,消息傳回皇宮,他立刻會想到我們身上。就算沒有證據,也會加緊監視,我們想逃走就沒這麼容易了。倒不如趁他還不知道時,及早閃人。」

「你……幹嘛刺殺唐……」她總算找回聲音。

「沒死個人,國主哪裡肯相信我們有在做事?」好音瞪進她眼裡,「元帥府里的老少,全倚仗著我們。郡主心裡只想著談情說愛,把他們都給忘了嗎?」

「我……」冰心被她說得一陣心虛,臉色慘白。「關寧說他會想辦法……」

「你別傻了!」好音抓著她的肩膀用力晃動了幾下,似乎想藉此把她搖醒,卻搖得她頭暈。「一晃眼都過了十來天,關寧有想到什麼辦法嗎?既沒有解去你體內的蠱毒,也沒有提出辦法保全你的家人,繼續等下去,我們只有等死的份!你沒有時間了,郡主。再過半個月,要是情蠱不解,你只有死路一條!」

「我……」

這些她都明白,可是……「我相信關寧,他一定能在期限內,想出辦法……」

「我不能讓郡主拿自己的性命,和元帥府里一百多口人命冒險!」好音利落的把她長垂至背心、烏黑如雲似瀑的秀髮綁成髮髻,獨斷的說:「我們必須立刻離開!」

「我們能去哪裡?」冰心哪裡都不想去,只想待在關寧身邊。「好音,你不要這麼衝動。這裡是皇宮,我們一票人,難道都能扮成太監離開嗎?」

「只有我們兩人要走,其他人……你不必擔心她們,在進宮之前,她們就有隨時犧牲的準備。我都安排好了,有人會接應我們。只要進了孝親王府……」

「孝親王府?」

冰心恍然大悟,「他不是去娶親了嗎?」

「他已經回來了。如果不是他出人又出力,我哪能輕易刺殺得了唐慶齡?」好音為她穿上預先準備好的靴子,扶她站起來。「我已經跟他說好了。孝親王答應掩護我們逃離皇宮,只要你獻上自己……」

「什麼?」

冰心大驚失色,好音不可能是那個意思!

「這不是一舉兩得嗎?」好音目光陰沉的飄向她,「既可以解你身上的情蠱,又可以保我們安全。孝親王自從在花月宴上見你一面,便對你傾心,索性讓他做只在牡丹花下死的鬼!反正碰你的男人都得死。我看他的體能不怎麼樣,你只需委屈幾日,便能讓他一命嗚呼。到時我便帶著你逃到沒人知道我們的地方,你以後就不必受男人威脅了!」

「不,我不要!」冰心激烈的搖著頭,「我寧願一死……」

「拉著元帥府一家子一塊死嗎?」好音陰惻惻地說,「你可真偉大!」

「不,我……」她凄惻的搖頭再搖頭,無意讓任何人陪著她死呀。

「不要再磨蹭了!時候不早,我們得趕快!」

「不,好音,我不要……」

「你再這樣,我生氣了喔!」她眼裡的寒意一下子就鎮住了冰心,訝異自幼與她一塊長大的好音有這麼可怕的眼神,一個恍神,便被好音拉著離開寢室。

然而,她們還來不及離開冰心苑,前院即傳來宮女的喝斥聲。好音帶著不情願的冰心想要逃走,被及時趕到的關寧攔住。

他武功過人,一路點倒攔住去路的莽國宮女,與好音對峙在冰心苑的水閣附近。

「別過來!不然我就殺了她!」她不知從哪裡抽出一把鋒利的匕首架在冰心細緻的頸項上,嚇得後者不敢動彈。

關寧投鼠忌器,一反先前的威猛,不敢上前。

「你別傷害她!」他大喝。

「退開。不然我跟她同歸於盡!」她表情陰狠。

「你不要衝動,好,我退開……」

稍後趕來的戴月看見這一幕,眼中殺機陡現。他不動聲色的接著手中劍,悄悄接近兩人,猛一用力,劍光乍現,刺向冰心。

這下子可嚇得關寧肝膽俱裂,他出手救援不及,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戴月一劍刺殺冰心,好音卻在情急之下,本能地以自己的身體為冰心擋住這一劍,雙手將冰心推開。

關寧抱穩冰心,好音不敢置信地瞪視著隨著劍身拔起、不斷滲出血液的胸口,臉色慘白的軟倒。

「好音!」冰心發出凄厲的叫喊聲,在關寧懷裡掙扎著。

關寧警戒地瞪視戴月,在確定他不會再出手殺人,方扶著冰心來到好音身邊。

「好音,為什麼?」冰心抱住好音,濕蒙的視線下,好音全身都是血。

「冰心……」她搖頭,失血的嘴唇哆嗦著,過往的人生在腦中電光石火的閃過,全是沒有意義的,除了跟她在一起的日子……

「好音,你振作點,你不要死……」

「我……我……」

她急促的喘著氣,有太多話想說,卻沒有時間了。「我不是好音,我叫好意……」

「好意?」

「我與好音本是孿生子,我……自幼被母親留在殺手組織,交換她與妹妹的自由。後來……好音懷了你大弟的孩子,她想要報仇卻……沒能力,央求我……」

怪不得她覺得眼前的「好音」跟她所認識的好音不同,原來她們並不是同一個人。

「我見到你……你有著我嚮往的美好……冰心,我……我……」

「你別說了,我都明白。好意,你不要死,不要死呀!」

「我……」她叫了她真實的名字,她好幸福,黑暗吞沒得好快……

「好意……」

冰心凄厲的叫喊,卻喚不回飄走的魂魄。她哭得心碎腸斷,哭得全身無力,哭得軟倒在關寧的懷抱,緊緊揪住他。

皇帝趕到時,見到的便是這悲凄的一幕,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只看見他的鐵面護衛抱住他的愛妃。

看起來怪怪的,他登時有種綠雲罩頂的不好預感。

事後,花朝忍不住問戴月:「你怎麼知道那個叫好意的,會為何蓮卿擋下那一劍?」

「我不知道。」他無辜的聳著肩,閃閃發亮的眼眸裡帶著冷酷的笑意,「我只知道她留下來是個禍害。這女人太美了,連關寧都抵擋不住,讓她活下來,關寧會很慘。」

原來……

花朝頓時感到寒意襲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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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是到了掌燈的時候了。

御書房裡很靜很靜。

雖然站著許多人。

但當然皇帝是坐著的,托著美麗的下巴,濃密有致的兩道修眉緊緊的朝眉心蹙攏,兩彎秀麗如弦月的長睫毛下掩映著的那對俊目,不復以往的開朗靈動,有若寂寞而深沉的井水,藏著費解的情緒,坐在他的寶座上。

被戴月緊急找來的朝陽公主,在兄長示意下,硬著頭皮走上前。

「皇上……」如鈴的嗓音一向有打動他心的魅力,這次也不例外。

皇帝的心魂彷彿自深井裡被人喚回地面,憂鬱的眸光對上續日眼裡的關懷,心中一暖。

「啊,續日……」

「你還好吧?」

「朕……」正待回答,忽然瞥見陪她進宮的唐劭傑,皇帝的眉頭皺了起來。「你們不是應該守在唐慶齡身邊嗎?他情況怎麼樣?」

「幸好搶救得及時,傷勢雖重,卻沒有性命之憂。」續日說。

「喔。」他沒精打採的應了聲。

「皇上。」續日語帶嬌嗔,「大哥說你發獃也有大半個時辰了,到底想怎麼樣?」

「什麼想怎麼樣?」

「就是冰心苑的事呀。」她對他裝蒜的本領懊惱地攢起眉,有些辛苦的扶著疲軟的腰。「皇上,人家站得好辛苦,可不可以坐一下?」

咦?怎麼大家都站著?

皇帝很意外,想叫大夥坐下來說話,但一看到場中的礙目對象,便改口道:「你坐呀。」

續日歡天喜地的坐下來,同時感覺幾雙哀怨的眼瞧來,她很無辜的聳著肩,表示自己的愛莫能助。

「要不要喝點什麼?吃點什麼?」皇帝殷勤的詢問。

「好呀。」

「福星,你叫人預備著。」

「是。」

哈哈,有坐又有吃喝,她真是太幸福了!

續日心滿意足的沐浴在皇帝的柔情下,但獨樂樂不做事,是會被眾目譴責的,她趕緊進入話題。

「關師兄從蓮卿那裡問出事情始末。原來我公公之所以遇刺,是好音……不,她其實叫好意才是,是她聯合孝親王籌劃的。」

「如今好意已死。光憑何蓮卿的話,很難定天仲謀的罪。」皇帝提不起興緻的說。「趙丞相不是召集了兵、刑二部嗎?可有查到什麼?」

「目前沒有進展。」花朝回答。「當時的情況很混亂,刺客一得手便做鳥獸散,從現場被格斃的刺客身上找不到任何線索,擒獲的兩人也服毒自殺。明日早朝,丞相會彙整調查結果,向皇上稟報。」

「那就沒法子了。」

「那不是給天仲謀逃過一劫嗎?那傢伙很可惡……」續日懊惱地噘起嘴。

「根本是罪無可恕、罪該萬死,朕恨不得把他給五馬分屍,以消心頭之恨!」皇帝咬牙切齒、眼冒凶光的附和。

這激動的樣子,好像跟天仲謀有不共戴天的仇恨,雖然對那傢伙的印象很惡劣,續日仍不由替天仲謀暗暗捏把冷汗。

「若不是他最近才娶了嘉行公主,朕擔心在缺乏實證的情況下定他的罪,會引起西里國的反彈,一定殺了他!」

「早知道會讓他因此逃過一劫,當初我就不建議他娶嘉行公主了!」續日懊惱道。

「他不入地獄,不是要害別人入地獄嗎?」戴月咕噥。

這倒說得是!眾人深有同感的點頭,皇帝一雙眼有意無意的瞄著唐劭傑,若有未卜先知的能力,當初就讓唐劭傑去娶嘉行公主,也省了這些麻煩事。

續日光從他的眼神,便曉得他心裡打什麼主意,不由好氣復好笑。

可是現在沒空跟他理論這些。

入宮時,兄長已將大致的情形告知。她望向始終沉默著的關寧,後者不久前才從冰心苑來到御書房,他眉頭深鎖,昔日冷靜沉著的神情竟不復見,替代的是一抹濃濃的憂慮。

「關師兄,御醫診斷的結果如何?」她柔聲詢問。

「寒熱交迫,命不長久。」他低啞的語音充滿沉痛。

「怎會這麼嚴重?」續日嚇了一跳。

據她大哥說,在好意挾持下,蓮卿目睹好意為了救她而死在劍下,情緒衝擊太大,昏了過去,怎麼就變成「寒熱交迫,命不長久」?

續日還以為此趟進宮最棘手的是安撫皇帝的情緒,沒想到蓮卿的身體才是最教人擔心的。

戴月告訴她,何蓮卿緊緊抓著關寧的手不放,於是關寧將她抱回房間,在御醫診斷時,守在床邊照顧,皇帝在一旁看著沒作聲,最後表情沉痛的轉身離開冰心苑,回到御書房發獃。

這世上光從一個人的表情,便能猜出他心裡所想的人,可說是鳳毛麟角,眼前的戴月便是其中的翹楚。

他腦筋一轉,已將整樁事件理得差不多,並發現一個大難題。

他看出何蓮卿與關寧之間有私情,糟糕的是,皇帝顯然也看出來了。瞧他眉頭深鎖,神情不樂,分明是察覺到自己綠雲罩頂,在那裡生悶氣呀。

這種情形下,他唯有找來皇帝的心中至愛——續日出面暖頰,免得皇帝一怒之下,鑄成遺憾。

「命不長久是什麼意思?是無葯可醫,還是只要找對法子救治,便可以撐下去?」說話的人是皇帝,神情露出一絲焦急。

關寧眼神複雜的注視皇帝,欲言又止。

「事到如今,關兄若有救人的辦法,就不要隱瞞了。」戴月從他的表情中瞧出端倪。

關寧看著他,顯然是想到他不久前刺向冰心的那一劍,銳利的眼光似想鑽進戴月的腦子裡,瞧清楚他那一劍是有心還是無意。

戴月回以一臉無辜,低聲催促:「關兄直說吧。這件事不僅關係到何蓮卿的性命,也關係到莽國的陰謀。關兄顯然是除了何蓮卿外,對整樁事件最了解的人,有義務稟報皇上知曉,讓聖意做最後裁奪。」

這頂帽子扣下來,關寧只好先把自己知道的部分簡要說明一遍,聽得眾人皆呼不可思議。

「蓮卿的母親也太狠毒了,不但把女兒推入火坑,還用這種歹毒的辦法害人!」續日忿忿不平道,「幸好皇上還在練金童神功。」

皇帝聞言,不由暗呼僥倖,一顆心怦怦直跳。儘管不確定百日情蠱是否真那麼歹毒。

「據好意的說法,百日情蠱越近百日,毒性越強。冰心近日來情緒起伏頗大,今日又目睹好意之死,受到極大的刺激,可能是因此而引發情蠱提早反噬,否則情蠱隱伏體內是難以診察的。我數次診脈,也只能覺察出她脈象有異,冷熱失調,卻對情蠱束手無策。」關寧的語音沉重。

「依照關兄所言,何蓮卿不就沒有救了嗎?除非……」戴月看向皇帝,後者趕緊把頭別開,心裡嘀咕著,就算我想救,滿朝文武百官肯讓我救嗎?

「我可以救她。」關寧卻無此困擾。

「怎麼救?」戴月明知故問。

「承受情蠱之毒。」

「你瘋了呀!」皇帝大大不以為然,「你剛才不是說,她體內的情蠱會釋放出毒素,在交合過程中,侵入男體的經脈,累積一段期間,便足以奪人性命,你還要……」

「金童神功有百毒不侵的功效。情蠱之毒雖然歹毒,但我自信只要每次交合之後,運用神功排毒,應該不會有性命之憂。」關寧鎮靜的說。

「你說的交合是……」皇帝臉色鐵青,「那怎麼可以!何蓮卿是朕的昭儀,朕不許你跟她做那種事!」

「皇上,救人要緊呀。」續日勸道。

「可用這種方法,朕豈不是綠雲罩頂了!」

「皇上又不是第一次……」

「什麼!」

「沒啦。」續日陪笑臉,「我是說,皇上大仁大義,有天下人所不及的寬廣胸襟,必然不忍心見一名身世凄涼的無辜弱女子香消玉殞吧?與其留著個死昭儀,倒不如見她活蹦亂跳地得到幸福。何況你又不可能像關師兄那麼愛她,願意為救她冒生命危險……」

「話不能這麼說。朕不想她死,但朕也不想吃虧呀!」

「吃虧就是佔便宜嘛。」續日柔聲勸道,「你都肯成全朝哥哥、翕哥哥了,為何這次不肯幫關師兄呢?」

「這怎麼可以混為一談!」皇帝氣惱的說,恨恨的瞪視關寧,「你太過分了,嘴上勸朕不得迷戀女色,私底下卻對朕的昭儀……」

「我與冰心相識在三年之前。」關寧一臉愧色,「我以為可以忘了她,祝福她與皇上白頭偕老,可是冰心……她不是能輕易讓人忘記的人。皇上若以此責怪臣,臣無話可說,但冰心是無辜的。」

到了這地步,關寧仍要護著心上人,皇帝不禁心軟。

瞧出這點的續日,暗暗偷笑,表情卻很嚴肅。

「皇上心腸最好了,一定不忍心怪他們的。我看這樣好了,關師兄不如帶蓮卿住進定國公府。家母醫術超群,說不定對蠱毒會有其他辦法可解。即使不能,也能在關師兄驅毒之時,予以照料。加上家父這樣的絕世高手護法,關師兄更不可能有性命之憂了。」

「不會太打擾了嗎?」

「關兄這麼說就不對了!」戴月熱情的道,「國師與家父乃是至交,金童神功還是兩人合力創出來的,關兄既習了金童神功,家父等於是你半個師父,師徒之間,豈說得上打擾!」

「戴兄……」關寧向來平靜的眼神泄漏出罕見的激動,戴月肯在這緊要關頭出手相挺,他是感激的。

「關兄就別跟我們客氣了。」戴月心裡真正想說的是,別給他來個秋後算賬,他就阿彌陀佛了。

「我明白了。」關寧若有所悟地點著頭。

「就這麼決定了。」續日開朗的說。

可有人卻開朗不起來,氣得頰鼓鼓的。

「朕都還沒有答應,你們就談了起來,太不把朕放在眼裡了吧!」

續日無辜的睜著明眸,「我以為皇上大人大量,應該沒問題才是。」

「哼哼!」

「皇上。」

她只得嗲起嗓音哄他。「蓮卿真的好可憐的。算來,她的不幸,我們都要負責任的。當年她的親爹若沒有為了救我婆婆而死,她與她娘就不會被查坦爾擄去,也就不會發生後來的不幸了……」

「那是唐夫人該負的責任,跟朕沒關係吧?」皇帝眼露質疑。

「話不能這麼說呀。」續日圓滑道,「其實查坦爾一直都善待她們母女,如果查坦爾現在還活著,蓮卿如今還貴為冰心郡主,被人捧在掌心裡疼著,又何需變成何蓮卿,慘遭親娘出賣呢?所以她今日的不幸,是因為失去了查坦爾這麼疼寵她的父親呀。而查坦爾之所以會死,是皇上派了家父為帥,到石林關指揮唐家父子作戰,所以歸根究柢,皇上也該為她的不幸負責呀!」

這番強詞奪理說得皇帝頭昏腦脹,一時間想不出其他話來辯駁。

「好啦,皇上人最好了,就成全他們啦。」續日繼續發揮魅力,「看在我的分上,拜託嘛!」

「可是……」皇帝仍感猶豫,「這事要是傳出去像話嗎?」

「皇上不是說過,要天下人怎麼想,天下人自會怎麼想嘛!」續日甜甜道,以眼神向兄長示意,戴月立即上前進言。

「只要皇上願意,對外當然有別的說詞。冰心苑裡的宮女好音突然發瘋,何昭儀不堪受此刺激,當夜便香消玉殞,世上便再無何蓮卿此人了!」

「這……」

「這個說法好。連御醫都說蓮卿寒熱交迫,命不長久了。皇上,你答應嘛。」續日眨著睫毛撒嬌。

皇帝著實難以消受,只好點頭。

「我就知道皇上最好了!」她歡喜之餘,不吝惜的稱讚他。

皇帝嘆了口氣,他再好,她還不是嫁給別人。目光幽幽的轉開,落向關寧。

他還穿著先前的袍子,衣上渲染著暗紅色的血漬,那是在抱何蓮卿時,染上的好意的血。

這使得皇帝聯想到一件事,「你袖子上的海棠,是蓮卿繡的吧?」

「是。」關寧不敢隱瞞。

心裡有朵憂鬱散開,皇帝不滿的說:「那她也要幫朕在袖子上綉上海棠喔。」

眾人不由詫異,人家活不活得成還不一定,皇帝卻斤斤計較這種小事。

續日沒好氣的道:「我幫你綉行不行?」

「你會嗎?」皇帝懷疑的問。

他不知朝陽公主除了拿刀弄槍外,還會拈繡花針呀。

「你!」續日一時氣結,不過,她真的不會。

御書房裡響起戴月嘲弄的嗤笑,很快引起其他人的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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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燭高燒下,一場隱密卻隆重的婚禮在定國公的主持下完成。

一對新人被送進洞房,蓋頭紅巾被掀開,新房裡的有情人默默相對。

混合著欣悅、興奮的柔情充斥在彼此眼裡、心上,冰心在夫君熱情的眼光注視下頭腦發暈,害羞的阻止他伸來解她衣帶的手。

「能跟你結為夫妻,我已經很滿足了,你不必冒著危險跟我……」她的聲音、神情里,都有著濃濃的憂慮。

「就算再危險,也不會超過我可能失去你而活不下去的危險吧?」他低沉的聲音蘊滿濃情,聽得冰心心頭好溫暖。

「你……」

「我愛你,冰心。我要你好好活著跟我在一起,不想再有遺憾了。」他抵著她的額,情意款款的眼眸堅定的注視她。「如果三年前我便了解到,未來的人生若沒有你同行,生便無可歡,當時我便帶你走,就不會害你受這麼多苦了。對不起,冰心,你不知道我有多懊悔……」

「噓!」纖白的小指揉開他眉間的緊蹙,冰心眼中有著對他的疼惜,「只要你在我身邊,什麼苦我都忘了。何況你為我做的夠多了。戴月告訴我,你寫了信給太后,請求她照顧我的家人。謝謝你,我……」

「噓!」

他溫柔的拭去她眼睫間滲出的淚。「我們之間還需要謝嗎?你放心好了,莽國那邊以為你已經死了,桑顏卡邦不至於對查坦爾的家屬不利。從今天起,你不是何蓮卿,也不再是冰心郡主,是我唯一的至愛——冰心。」

至愛……

那要令人融化的蜜語冉冉在冰心方寸間飄著,她全身虛軟的靠著夫君強健的懷抱,濕潤的眸光里閃漾著萬丈的熱情與甜蜜的愛意,櫻唇像朵花蕾似的為他開放。

「嗯,我以後只是冰心,為你活著的冰心。」

「冰心……」

他胸口一熱,情不自禁的俯身吻住她。

那香軟的唇舌里有股清甜,帶著全心的信任偎依著他。關寧感到熱血沸騰,覺得人生里再沒有比此刻更滿足了。他擁著他的新娘,即使她身懷情蠱之毒,即使他沒有把握全身而退,但那又如何?

在遇上冰心的那刻,他的心就沉落在她身上了,以一生的柔情,以生命,熱烈的愛著她,再無法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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禍水昭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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